文/新村阿翁
張若虛是唐代初盛之交的一位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春江花月夜》(以下簡稱《春》)是一篇具有很高的藝術審美價值的杰作。但卻令學術界長期以來為之爭論不體,其焦點在于稱譽方面,《春》被譽為“孤篇壓全唐”,對此有人贊同,有人認為過譽,也有人則予以否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為了弄清這一問題,近日我到當地圖書館查閱了一些資料,又在互聯網上進行了搜索。經過查閱資料,并無發現誰人直接稱《春》為“孤篇壓全唐”的原句。若按接近說法,也只有清人王闿運和聞一多先生對《春》的評說。簡單說,王闿運評價《春》是“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評價《春》為“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對《春》稱譽產生贊同或否認的分歧點,也就產生在對王、聞二人評說的如何理解上。我認真研讀了王、聞二人對《春》評價出處的原文,根據我的理解,本人認為《春》“孤篇壓全唐”命題很難成立,應予以否認。
先分析清末著名文學家、詩人王闿運稱《春》為“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的評價。王闿運的這一評價出自其著作《湘綺樓說詩》。這部著作共八卷則有王闿運的弟子王簡所輯。《湘綺樓說詩》卷一中云:“劉希夷學梁簡文,超艷絕倫,居然青出,王維繼之以姻霞,唐詩之逸,遂成芳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曲蓋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 文中“用《西洲》格調”說明《春》詩淵源于南朝樂府體裁。“孤篇橫絕”指的是《春》詩超越其它詩篇,但王闿運并沒有說明具體“橫絕”哪些詩篇。“竟為大家”指的是張若虛在文學史上取得的成就和影響。只靠一篇能否稱為大家,不屬于本文范圍,姑置勿論。下面結合其上下文重點分析“孤篇橫絕”這一評價。上文說初唐詩人劉希夷學梁簡文帝宮體,“超艷絕倫,居然青出”,接著說盛唐詩人王維繼承宮體發展新題樂府,“唐詩之逸,遂成芳秀”。下文說《春》詩的影響,李賀、李商隱、宋詞、元詩都受其恩惠,有所繼承。李賀、李商隱都善寫樂府,語言精巧綺麗,宋詞有婉約、元曲有藻繪,這些都與《春》相似。據此王闿運最后才給《春》的說法是“宮體之巨瀾也”。因此,可以說王闿運講得“孤篇橫絕”是針對宮體詩而言,《春》應是宮體詩中的“巨瀾”、第一等,不應說成“孤篇壓全唐”。
王闿運對《春》“宮體之巨瀾”“孤篇橫絕”的這個評價,也只是他個人的看法。就像他在《湘綺樓說詩》卷一中評價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二》虛實相起,“聲調高響”、“意味無窮”,“此乃逸才”;相比王昌齡的詩杜甫的《秋興八首·其二》“亦以虛實相起,彼則笨伯”,評價杜甫為愚蠢的人,別說今人不答應,即使是與王闿運同時代的清人也未必同意。還有貶李白之詩為“有意作態,不免村氣”,說“白居易歌行純似彈詞”,“多令人厭,無文故也”,等等。所有這些,恐怕都是一孔之見。
再分析現代詩人、著名學者聞一多稱《春》為“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評價。聞先生的這一評價出自其著作《唐詩雜論》中的《宮體詩的自贖》一文。那么,如何理解聞先生評《春》為“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這兩句話呢?我認為不能單獨作解,必須與其《宮體詩的自贖》全文的內容相聯系來理解。聞先生的這篇文章主要是闡述了宮體詩的“自贖史”,先是講述了自梁簡文帝以來及陳后主、隋煬帝到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宮體詩的前期發展,隨后談到宮體詩失去移植北方這一自新機會后,逐漸走到墮落的盡頭。在經歷了盧照鄰、駱賓王等人的努力過后,宮體詩自贖之路上出現了劉希夷。按聞先生的原話說:“這時的劉希夷實已跨近了張若虛半步,而離絕頂不遠了。”請注意,這時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因沒有出現張若虛的《春》已在頂峰。接著就出現了張若虛,聞先生指出:“如果劉希夷是盧駱的狂風暴雨后寧靜爽朗的黃昏,張若虛便是風雨后更寧靜更爽朗的月夜。”再接下去就是開始談到本文最關注的部分《春》,宮體詩達到自贖之路的絕頂。聞先生在評述詩篇前八句時認為:“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贊嘆是饒舌,幾乎是褻瀆。它超過了一切的宮體詩有多少路程的距離,讀者們自己也知道。”在評述詩篇的第十一句到第十六句時則認為表現了“更夐絕的宇宙意識!”接著評述了詩篇的第十七句以下,展開了游子思婦的描寫。然后,聞先生說:“這里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先來分析“這是詩中的詩”這一句。根據聞先生的這段話,可以不難看出“這里……這是……”中的“這”指的是詩篇的第十一句以下,即從“江畔何人初見月”到結尾。我理解,聞先生的意思應該是,通過一番晤談,體現了張若虛強烈的宇宙意識,以及從中升華出來的純潔的愛情,還有從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是全詩的精華部分,是詩中的詩。那么,為什么說是“頂峰上的頂峰”呢?其實,聞先生在評價劉希夷時已經埋下伏筆了,他已經表明劉希夷是“宮體詩的自贖”這一過程的頂峰。張若虛就是劉希夷上的頂峰,即“頂峰上的頂峰”。我認為,這樣理解是符合聞先生原文的思想。
聞先生的下文也印證了我的理解是對的。他在文中說:“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原來以為到了劉希夷是頂峰了,現在出現了張若虛,成了新的頂峰。那么,《春》這一頂峰指的會不會是全部唐詩的頂峰呢?顯然不是。聞先生說的是“宮體詩的自贖”,《春》詩“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從這里可以看出,聞先生評價《春》詩的體裁范圍是宮體詩,年代范圍是《春》詩出現前的梁陳隋唐時期的一百年,這里唐也只能是初唐。況且,聞先生眼里還有一個與張若虛齊名的初唐“頂峰”,他在文章結尾時寫道:“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可見,“孤篇壓全唐”不可能是聞一多先生的意思。
總之,王闿運和聞一多對《春》的評價都是針對宮體詩而言,稱《春》為“孤篇壓全唐”既不是王闿運的原意,也不是聞一多的本意,看來明顯是個謬傳。既然無此評價,也就談不上過譽不過譽了。唐代詩人輩出,體裁豐富,題材廣泛,經典無數,哪能輕易談“孤篇壓全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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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14日浙江大學唐詩經典課優秀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