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節剛過的一天夜里，長春市中心醫院的王超醫生正在值班室研究病情，伏案時間長了肩膀難免酸痛，他站起來準備去走廊活動下筋骨。
“喵……”剛打開門，他就聽到一聲貓叫，那聲音斷斷續續，略有些嘶啞，說是貓叫但又不太像貓叫。
此刻外面氣溫很低，按理說還沒到野貓外出活動的時候。作為醫生，王超第一反應是不是病人出了問題，他急忙順著病房挨個檢查了一遍，看到大家都好端端睡在床上，生命體征也全部正常。
第二天早上，王超特意問了下來交接班的同事，最近有沒有在醫院里看到流浪貓。
“冰天雪地的，貓也怕冷。”同事笑著回答。
然而，第二天深夜，貓叫聲再度響起，聽得王超有些毛骨悚然。如果是熟睡的人發出聲音，應該是打呼嚕或是尖叫聲才對，莫不是醫療器械出現故障了？
王超拿上手電筒，來到走廊準備一探究竟時，貓叫聲又消失了。
天亮以后，王超沒有回家休息，選擇跟白班的同事一起查房。每到一處，他都會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問病人晚上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看著大家迷茫地搖搖頭，王超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會不會是最近老值夜班太累，出現幻聽了？”王超的妻子聽到后，也覺得不可思議，她更擔心的還是丈夫的身體狀況。
“我今晚和同事換班了，打算再去看看。”王超仔細想了想，還是堅持要弄清楚聲音的來源。妻子拗不過他，心疼得連連嘆氣。
值夜班的第三天，時間來到凌晨兩點左右，王超心不在焉地翻著病歷本，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門外。
“喵……喵……”這一天，他故意沒關值班室的門，貓叫聲顯得更加清晰，他趕忙站起身，循著聲音走了出去。
走廊、樓道、衛生間……王超找遍了所有疑似聲源的地方。午夜的醫院空曠無比，腳步聲伴隨著貓叫的回音，作為醫生的王超突然有些害怕，但他強忍著懼意豎起耳朵仔細辨別。
最后，他停在了一間病房門前。
不知為何，今夜的貓叫聲持續時間比之前都長，王超站在門口，聽著從里面傳出來的斷續聲響，輕輕推開了房門。
這間病房里睡著兩個病人，一個剛做完手術正在恢復，另外一個則患有嚴重的心臟病。
眼前的一幕讓王超目瞪口呆，那貓叫聲，竟然是病人發出來的！
“張大勇……大勇……”恢復冷靜的王超擔心病人的身體狀況，急忙小聲把他喚醒。一臉懵懂的張大勇醒過來后，借著夜色看到醫生焦急的臉龐，有些摸不著頭腦：“王大夫，怎么了？”
“你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呼吸會不會感覺困難？”張大勇剛剛發出的怪叫讓王超心有余悸。正常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聲音，他懷疑是不是病人的心臟出了問題。
“沒有啊，我這不是好好在睡覺嘛。”兩人的談話驚動了護士，她走進來打開燈，見到王超時表情明顯有些錯愕。
與張大勇同住的病人最近一直處于嗜睡狀態，加上貓叫聲不是很大，原本大家并不知情，可隨著那夜護士路過病房，張大勇貓叫的怪事漸漸傳遍了醫院，一時間弄得流言四起。
“這人是不是中邪了，怎么半夜三更學貓叫？”
“哎呀，你沒見他剛住院時的樣子，渾身腫得跟什么似的，搞不好是得罪了神仙。”
“那可如何是好，我們會不會被牽連？”
……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王超無意中聽了不少，張大勇初入院的狀態猶在眼前，他決心一定要查清楚張大勇貓叫的原因。
他找到張大勇的母親王淑芬，這位老人家自從兒子住院后一直苦守在旁，應該很清楚狀況。
令他沒想到的是，當說起張大勇會貓叫的時候，王淑芬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
“什么貓叫聲，我從來不知道。”王淑芬擺擺手，說話時眼神閃爍。“大娘，你要不要再想想？”醫者父母心，考慮到老人家歲數大了，有可能記不清楚事，見她答得這么快，王超好心提醒道。
“我說你這個人，那么多病人等著你去看，你偏要管我兒子的事。”王淑芬臉色一沉，生氣地喊道：“我兒子就是心臟不好，他之前一直好好上著班呢。”老人邊說邊轉身往后走，再也沒有給王超繼續問話的機會。
看著王淑芬步履蹣跚的背影，王超和站在一旁的護士小毛互相交換了眼神。
“這大娘真奇怪，誰不希望家人早日康復，她怎么這個樣子？”小毛對王淑芬粗暴的態度很是不解。
王超沉吟一番，說道：“小毛，把張大勇住院后所有的記錄都調出來給我看一下。”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感覺這位老母親是知道內情的。
張大勇才進來時，就被主治醫師下了病危通知書，因為他渾身重度浮腫，有好幾處皮膚出現滲水的癥狀。不僅如此，他每分鐘心率一度飆升到了140次左右，還伴隨著嚴重的呼吸困難，好在搶救及時，張大勇的情況才慢慢穩定下來。
在王超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他醫治過不少心臟病患者，也處理過很多疑難雜癥，卻從來沒聽說過心臟有問題的人會貓叫。
坐在辦公室里，王超盯著張大勇報告的每一個指標反復研究，門外一陣慌亂引起他的注意，小毛匆匆進來說，張大勇病情突然惡化了，剛拉往急救室搶救。
他立即起身跟著小毛沖出來，看見王淑芬癱軟在走廊上，蒼老的臉龐上掛滿了淚水。
好不容易見到兒子出來，這個年邁的老人不吃不喝，寸步不離守護在病床前，不僅拒絕回答醫生提出的問題，還不允許王超與張大勇聊天。
“咣當……”伴隨著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小毛轉頭一看，王淑芬已經摔倒在地。她趕忙把老人扶起來，剛轉頭準備叫醫生，卻被對方攔了下來。
只見老人緩緩搖著頭說：“姑娘，我沒事。不用驚動王大夫。”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我就是有點高血壓，好幾十年了，沒什么大礙。”
小毛不放心，拿著血壓儀走了過來，堅持要給老人測量血壓，測完一看數據，她驚呼道：“大娘，你這高壓都到180了，得好好休息啊，不能再在醫院熬下去了。”
可不管護士怎么勸，王淑芬始終不愿意離開醫院，她的目光牢牢系在張大勇身上，眼神中流露出不自覺的悲傷。
小毛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王超，兩人都覺得很奇怪，一邊是患有重疾，睡覺還會發出貓叫聲的兒子，一邊是不愿意與醫生溝通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守住兒子的母親。
這其中到底有什么無法對人言說的故事？
考慮到張大勇母子倆的情況，善良的王超還是為他們申請了24小時特殊看護，苦口婆心勸說王淑芬辦理了住院手續，將母子倆安排在同一個病房中。
王超的一舉一動，老人都看在眼里，或許是被醫生的貼心照顧所感動，她走進王超的辦公室，向他講述一個潛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秘密。
“王大夫，其實我曾經在精神病院住過。”王淑芬話音剛落，兩行清淚就奪眶而出。她告訴王超，和丈夫成婚多年，前后一共生育過十個孩子，前面七個有些是胎死腹中，有些剛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
回憶起往事，王淑芬眼神空洞：“眼瞅著孩子一個都沒養活，我實在是承受不了，那些年，只要一看到別人牽著小孩走在街上，我就想哭，夜里也無法睡覺。”
麻繩只挑細處斷，厄運只選苦命人。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下，王淑芬徹底崩潰了，不僅見到東西就亂砸，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會想辦法扯碎。萬般無奈下，丈夫將她送入精神病院進行治療，等妻子完全恢復清醒才接回家中。
幾個月后，王淑芬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有嚴重心理陰影的她每天過得如履薄冰，好在這一次，全家人精心呵護，她本人也不敢大意，孩子還是平安出生了。
張大勇的降臨讓這對夫婦欣喜若狂，可幸福的生活并未持續太久，孩子五歲時，一場意外讓這個雪上加霜的家庭陷入極大的悲苦中。
那天，王淑芬在廚房做飯，聽見客廳傳來一陣巨響，緊接著是兒子凄慘的哭聲，她來不及擦手趕過來一看，張大勇已經摔倒在地，滿頭都是鮮血。
她嚇壞了，抱起孩子就往醫院沖，好不容易把兒子從死神手里搶回來，卻發現出了院的張大勇好像和別家小孩不太一樣。
耳朵、鼻子、嘴巴等部位似乎停止生長，整個五官看起來尤其不協調，走路也經常摔倒，兩條腿軟綿綿的，似乎沒什么力氣。
“我和丈夫帶著孩子去了好多家醫院，有說他腦積水的，也有人說是先天性的，但是他們都不確定病因。”醫生的束手無策讓王淑芬陷入深深的絕望，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后頭，她發現兒子講話聲音很細，睡覺時還會發出貓叫聲。
張大勇身上種種怪異之處讓王淑芬自責不已，隨著兒子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她更是不敢離開其身邊半步，生怕一個沒留神，就會徹底失去孩子。
歲月如梭，慢慢長大成人的張大勇也意識到自己和別人不太一樣，尤其是上學后，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總喜歡跟在背后嘲笑他走路的姿勢，時間長了，張大勇變得越來越自閉。
王超聽完后，百感交集。他柔聲安慰道：“在醫院里，這樣的孩子很多，只要堅持做康復訓練治療，以后肯定會好的。”
“不！王大夫，其實……”王淑芬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嘴角不停抽動著，好像在極力忍住什么。過了好半晌，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才幽幽說道：“讀中學的時候，他嚷著說牙疼，我就帶他去看醫生，結果一張嘴，所有人都嚇壞了。”
正常人的牙齒，是上面一排下面一排，可張大勇不同，同樣一個位置，他長了兩排牙齒。“當時有些孩子見了，說他是怪物。我聽到這些話，心都疼碎了。”為了保護兒子僅剩下的一點自尊心，王淑芬學會了隱瞞病情，就是不希望別人再用異樣的目光看待他。
“幾十年來，我們跑了很多醫院，遭遇過太多白眼。只有你，王大夫。”說到這里，王淑芬哽咽了。王超的耐心和善良，最終讓她決定袒露心扉，而張大勇母子的悲慘經歷，也深深震撼著王超，他決定邀請院里的同僚，為張大勇做一次徹底的檢查。
手指比一般人的長、雙排牙齒、脊柱側彎、髖外翻，外加詭異的貓叫聲，就在醫生百思不得其解準備進行深入檢查時，王淑芬卻死活不讓他們繼續診斷下去。
無論是王超還是小毛，所有人輪番上陣進行勸說，老人家還是不同意，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讓人摸不著頭腦，面對有時候醫生稍微表現出強硬的態度，王淑芬表示，要檢查可以，得等她死了再說。
看著老人倔強的臉龐，王超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張大勇的病情或許遠遠超出了眾人想象，這其中應該是有什么讓人難以啟齒的原因，才會讓王淑芬如此堅持。
為了走近這對母子，王超花費了不少心血，他每天都會抽出時間陪張大勇聊天，真誠的態度逐漸打動了沉默寡言的張大勇，他臉上開始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王大夫，謝謝你，愿意把我當做一個正常人看。”看著王超的背影，張大勇感激地說：“請你原諒我媽媽，她是怕被你們發現，我以后更加難以做人了。”
張大勇告訴王超，二十多歲的時候，母親開始給他張羅婚事，可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怎么了，你不想成家嗎？”看到王超不解的表情，張大勇露出苦澀的微笑：“怎么不想，但是我并不算一個正常的男人。”
自打張大勇懂事起，王淑芬就發現孩子經常不愿意洗澡，哪怕單獨和父親在一起時，也從來不肯脫褲子。眼瞅著兒子不愿意談戀愛，她開始著急了，拉上家里所有親戚給孩子說親，卻被張大勇一口回絕。
也是從那天起，王淑芬才知道，兒子原來患有先天性雙側隱睪，為了不耽誤姑娘的終身幸福，他選擇默默承受痛苦。
先天性心臟病、全身發育異常、熟睡時發出貓叫聲、雙側隱睪……醫院里的專家從未見過這么多罕見癥狀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大家都束手無策，只有一個人還在苦苦尋找真相。
為了不辜負張大勇母子倆的信任，王超在翻閱國內外相關資料后，又請長假尋訪了不少醫生，最終得出了答案。
張大勇患上的，是一種染色體疾病，又名貓叫綜合征。
1963年，遺傳學家Jerome Lejeune首次提出了此類病癥的名字，經研究，此病多發于嬰幼兒時期，患病率約為兩萬分之一到五萬分之一。
研究顯示，在80％的病例中，缺失的染色體來自父親的精子而不是母親的卵子，雖說死亡率較低，但目前沒有根治的辦法。
患病三十八年，在長春醫院終于得知真正病情的張大勇母子，聽到無法治愈的消息后，情緒一度消沉。
沒能找到治愈張大勇的方法，王超很內疚，看著張大勇眼中燃起的光漸漸消失，他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學醫多年，他治好了無數人，原以為自己可以靠努力拯救張大勇脫離苦海，卻不料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
幾天后，一個令人動容的消息傳來，張大勇簽署了遺體捐獻協議。他拉著王超的手笑著說道：“王大夫，不要難過，你已經盡力了。”
得知現有醫療技術無法治愈貓叫綜合征時，他決定等自己死后把遺體留給長春市中心醫院進行解剖研究。“希望以后你們再碰上和我一樣的人，能夠及時作出診斷，也算我沒白來這人世間走一遭。”
世界以痛吻他，他卻報之以歌。張大勇的決定讓醫院全體人員深受震動，在他病情穩定出院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自發前來向他告別，穿戴整齊的張大勇母子，向這些精心呵護了他們數月的人們，深深鞠了一躬。
如今，王淑芬母子一改過去的封閉狀態，學會坦然面對病情，張大勇也在王超的鼓勵下開始走出家門結識外面的朋友，對于他來說，這次生病住院，最大的改變不是知道了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而是學會接受消化世界賜予他的痛苦。
目前我國專家正在積極探索貓叫綜合征的治療方式，有望在未來通過提前干預手段，讓此類患者得以康復。
參考資料：
城市晚報：男子患怪病38年 午夜發出貓叫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