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以自然權利思想為基礎的自由主義經濟理論,福利制度是不可行的,在經濟上是無效的,但是瑞典的福利制度迄今為止都還算是比較成功的,這迫使我思考這個問題:特定的現實和經濟邏輯的結論不一致該怎么解釋?與此相關的問題是,規則的正當性該如何評價?形成正當的規則所需要的條件是什么?
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社會,都要解決他們所面臨的問題,解決問題就需要建立制度。這里,最重要的是讓人們有權利建立符合他們自己意愿的制度。根據自己意愿建立制度,其實就是“憲政”。這時,我們遇到兩種自然權利,一種是允許自己選擇制度的權利,另一種是洛克說的財產權利,即每個人都應該擁有自己的勞動成果的權利。經常地,這兩種權利會不一致,在我看來,前一種權利要高于后者,或者說這種允許人們自己選擇制度的權利,才是最重要的權利。比如瑞典的福利制度,是他們憲政的一部分,人們“愿意”多繳稅,以解決他們認為的社會問題,比如貧富差距,而美國人也是在憲政框架下,選擇用另外一種“更市場化”的制度解決他們的問題。根據這個例子,可以發現,根據“憲政”去判斷行為的正當性,和根據“自然權利”去判斷正當性是不一致的:根據“通過達成憲政”解決他們的問題,瑞典的福利制度是正當的,而根據自然權利,瑞典的福利制度是不正當的,收稅相對于侵犯了人們的財產權。
經濟理論一般來說都是建立在基本的假設的之上的,如上面提到的洛克的自然權利觀,以及“經濟人”的假設,但這些假設在現實中卻有可能不成立,如上面提到,瑞典人認為“征稅不是侵犯他們的產權”。經濟理論的推演是向著單維度的方向前進的,而現實可能是多維度的,比如人們的不同“觀念”和“倫理”對行動的影響往往超出經濟理論的解釋。
在上面,我們根據瑞典人他們自己的觀念為瑞典的福利制度背書,但這不意味著,任何觀念都可以為制度背書。正當的制度確實對觀念本身有要求,其中最重要的觀念是,“要有對社會運行的基本法則的認識和某種共識的達成”,這些基本的經濟法則如“私有制才是有效率的”、“公有制在經濟上是不可行”和“政府不能介入經濟運行”等等,這些觀念與自然法則有著密切的關系,對這些基本法則的認識是市場經濟的基礎。瑞典充分競爭的市場經濟,說明他們對這些基本法則的認識是有的,他們在經濟領域沒有搞公有制,這和同樣搞福利的古巴或重慶完全不同。也就是說,瑞典的福利制度是嵌入在更大范圍的市場經濟體系中的,并沒有對經濟本身構成危害。
在對這些基本法則的認同的基礎上,不同國家的人們根據他們自己的意愿解決他們的問題都不能算是違背自由,盡管有可能是不符合“自然權利”觀。換句話說,如果現實和基于自然權利的經濟理論所得出的結論不一致,不能武斷地說現實是有問題的,這使我們想到哈耶克的“經驗主義”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在符合上述那些基本原則的情況下,具體的解決問題的制度可以不同,這是經驗問題。
這意味著用“功利主義”去判斷制度的好壞似乎有其合理性,而被羅斯巴德推崇的自然權利原則存在局限。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如一種人們自愿選擇出來的制度能持續有效地解決他們的問題,那么這種制度就不能輕易地否定它,如瑞典的福利制度,當然這種福利制度在希臘是失敗的,希臘福利制度所嵌入的背景和瑞典大不相同。我們要區分對一般意義上的制度的判斷,和特定的具體情境下的制度的判斷,不能把兩種混淆,在一般意義上不可行,放到具體的背景中有可能是可行的,這也是經驗主義給我們的啟示。
所以,我們判斷一種制度的正當性時,不能僅使用一種標準,比如“自然權利觀”的標準,而是要把“基本的法則”、“自然權利”、“功利主義”和“當事人的倫理觀”這四個方面結合起來考慮,在這四個方面中,“基本的法則”是根本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其他幾個方面的前提。有時上述這四個判斷準給出的結論是一致的,比如對專制體制的判斷,從各個方面看專制都不成立,這時判斷相對容易。難的是有時這些標準給出的結論不一致,比如,符合當事人的倫理觀的卻未必符合自然權利,如瑞典的福利體系就是這樣,這時簡單地根據自然權利觀說瑞典的福利體系不正當恐怕站不住腳,因為這種福利制度還同時滿足另外兩個條件,即“基本的法則”(放在大范圍的背景下,而不是對該福利制度本身而言)和“功利主義”。純粹從自然權利觀出發進行分析,容易忽視制度存在的背景,把問題放在真空下討論,從而得出輕率的結論,這是一些主張自由的人士在分析問題時容易犯的錯誤。
為什么我們也要把“倫理”放到判斷制度正當性的標準中來,是因為倫理和前述的意愿有關。制度的建立,需要有解決問題的“意愿”,這個意愿,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倫理”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意愿”取決于“倫理”。一個不正當的制度長久存在的社會,必然與這個社會中的人缺少改變這個制度的意愿有關,而這種意愿的缺乏,也必然與人心的沉淪有關。倫理,代表一種價值取向,制度是這種取向的具體表達,如瑞典的福利制度是瑞典人的價值取向的表達,美國的福利制度是美國人的價值取向的表達。當然,這種倫理都不能脫離對基本法則的認識。
制度“正當性”的問題,也是“自由”的問題,我們可以把對制度正當性的分析用于對自由的探討。自由并不意味著人們的行為是否符合某種給定的“自然權利”,而是“對基本法則的認識,并且在這種認識上建立了相應的制度,來解決他們的問題”,它包含上述判斷制度正當性的幾個方面,也許這是一種更高層面的“自由觀”,它和基于“自然權利”的自由觀不沖突,而是把它包括在內了。
上面對制度正當性論述也告訴我們,要慎重地使用“從一種假設出發,進行邏輯推理的經濟學”,這種經濟學在理論上沒有問題,它具“一般性”的意義,但是對于特定的現實問題,不能簡單地拿它來套用。如上所述,對于具體的問題,要從上述判斷制度正當性的多個方面來看,而不是局限在一個維度。經濟學究竟是從經濟學家給出的“假設”(如洛克的產權觀)出發,還是從“當事人他自己”出發(如瑞典人的“我愿意”),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當事人出發的經濟學與作為一種研究自然法則的經濟學(重農學派對經濟學的認識)具有更大程度的一致性。對于這兩種經濟學,前者是一種基于假設的、側重邏輯的經濟學,后者是研究人的行為所形成的秩序的經濟學,對具體的問題(如福利制度)的分析,究竟是用“研究自然法則”的經濟學去分析,還是用基于先驗假設(如自然權利)的經濟學去分析,得出的結論顯然是不同的。
一個社會,假如對基本的原則的認識,同時又有建立在這種認識之上的同情心和倫理,那么他們建立規則以解決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就容易得多,某種程度上,好的制度,比如市場、法治的社會都是社會“趨善”的產物。這樣建立的制度,就會既符合一般性的規律,同時也滿足他們自己的特定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