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年,父親承包了村里十五畝魚塘。
八月十五和十月一前夕,魚就要上市了,魚價很好,全家人高興極了。
父親計劃再過兩天就把魚賣掉。一家甚至盤算掙錢后怎么消費。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
由于養殖戶都屯魚等價,造成魚大量積壓,魚市極劇下跌。
有經驗的業戶急忙出手,鬧個少掙或保本。
父親初次養殖,想等等或許會反彈。
哪知節日過后,魚價更低了,魚長大后光吃不長。
沒辦法,行情再低也得賣。
三瓜倆棗將魚賣掉后后,父母一攏賬,本錢賠光后,又欠三十來萬。
除去親戚朋友的,欠得最多的就是放料人。
人們一聽賠錢了,早就上門排隊要錢了。
父母以淚洗面,把賣魚錢拿出來,每家先還一部分。
其余的,請大家寬限一段時間。
可人們哪肯輕意離去,特別是放料的那些小老板。
在父親剛進魚苗時,這些人天天泡在我家,說無數討好的言語,目的只有一個,喂他們的料。
如今,魚行驟跌,他們怕錢打了水漂。
父母知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父母百般周旋,特別是父親,當初借錢都是他出頭的。
父親當過六年兵,做事情一直雷厲風行,言而有信。
而如今,他高大的身軀有些佝僂,不時地在地上劃著圈。
最后,他咬破手指,在每個欠條上按下血印,說:“人不死,債不爛。即使我死了,還有兒子,大家放心,我不會少諸位一分錢,只需要給我們時間。”
半夜里,要債的人悻悻散去。只剩下叔叔和姑姑兩家人。
我父親是長子,奶奶早已過逝,爺爺一直在我們家。
父親望著大家,說農村呆不下去了。
種地不掙錢,養殖沒本錢,又有風險。
思來想去,決定把房子賣了,孩子也別念書了,全家一起到市里打工。
只有這樣,才能把欠下的債一點點還掉。
我望著愁眉緊鎖的父母,不敢多說一句話。
嬸嬸一聽,急忙說好,欠她三萬元,正好賣房可先還她家。
父母紅著眼,說看看房子折多少錢吧。
三間大瓦房再加東西廂房,折了五萬八。
姑父說房子他留下,說完連夜找他親戚借錢。
賣房錢齊了,父親先點出三萬給了虎勢耽耽的嬸嬸,又拿出一萬還姑姑。
姑姑和姑父同時把錢推了回來,說先還急用錢的人家吧。
父母沒說話,只深深地看了姑姑姑父一眼,姑姑的手抓住了母親,叔叔低下頭去。
父母拿著兩萬五千元,去還了村里急需用錢的三位長輩家。
最后,父母揣著三千元,開始收拾東西。
母親將我們的衣服被褥包好,父親則將賬單細細地重抄一遍。
人名,錢數排著長長的橫隊縱隊。
爺爺可怕地沉默著,我識趣地給媽媽打著下手。
夜黑沉沉的,像極了一家人難過的心。
爺爺環視著房子四周,慢步走進每一個房間。他細細地摸著墻,摸著炕,甚至還摸了摸院里的小草。
年近八十歲的老人,似乎預感到,此次一別,將無回來之日,他在向這個家做最后的告別。
父親拉著爺爺,母親牽著我,姑父開著三輪車,連夜把我們送到了城里。
到了城里,天剛剛閃亮。
父母用每月五十元的價格租下了一大間民房。
我們一家四口擠在一鋪火炕上。
父親買來一輛二手的倒騎驢,收拾收拾第二天就到批發市場上菜了。
剛開始沒本錢,也沒經驗,只揀些大路菜上。
上得最多的就是白菜土豆之類,本錢小,又耐放。
但吃這類菜的大多是平民百姓,所以利潤也很低。
就是這樣,初來乍到的我們,還要不時的受人欺負。
先是上菜,車剛停下,就有一紅頭發的中年人來要錢,稱收保護費。
母親剛想分辨,那人開口就罵,稱地盤是他的,不想干就滾遠點。
父親算是見世面的人,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
他無奈地陪著笑臉,一手遞上香煙,一手遞上錢。
紅頭發這才笑了,露出一口大板牙。
時間長了,紅頭發慢慢了解了我家情況,就變得不那么兇了,收錢時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爸爸媽媽起早貪黑的干,也只能維持房租和生活費。
爺爺在老家時,每天可以到左鄰右舍串門,到城里都不敢出門,怕找不回來。
再加上看兒子養魚賠了錢,一股急火,爺爺病倒了。
父母急忙把爺爺送到醫院,醫生說爺爺年紀大了,發病又重,讓回家養著,想吃啥吃點啥吧。
父母一聽,啥都明白了。
母親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父親則蹲在地上,用手使勁拽自己的頭發。
爺爺像耗盡油的煤油燈,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暗了下來。
臨終前,爺爺拉著爸爸的手,告訴他,無論如何都要還清大家的錢。
還說希望死后靈車可以回老家的街上悄悄走一圈。
最后,爺爺說,什么時候債還清了,再把他下葬到祖墳。
父親含淚答應了。
爺爺悄悄地走了。
父親雇了個靈車,我們三口人守著爺爺。
在凌晨三點回到老家,靜靜接上姑姑叔叔兩家人,圍著村里的土路,每條街都轉了轉,然后送爺爺去火化,火化后把骨灰寄存在了火葬場。
我們擦干眼淚,日子還得繼續。
父母每天還在菜市場賣菜。
時間長了,還真摸出點規律。
再加上人實誠,秤頭好,也積累了一些人脈,生意一點點有了贏利。
轉眼間,我也十六了,長成了一個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
有一天,我在幫父母守攤,有一小伙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驚訝地抬起頭,認出了他,是我同學的哥哥,我喊他軍哥。
軍哥說他在燈具城上班,幫南方老板買燈,每月一千六百塊,干好了以后還能漲。
父母一聽,就讓軍哥幫我問下,軍哥滿口答應。
兩天后,軍哥告訴我幫我找好了,和他在一起,也給南方老板賣燈,工錢一千伍佰元,我們全家高興壞了。
父親花了幾十元,給我買了個二手自行車。
第二天凌晨六點,軍哥就帶著我出發了。
第一次在城里騎車,不免擔心受怕,再加上那車,除了鈴不響,哪都響。
初生牛犢不怕虎吧,磕磕拌拌中,七點半也騎到了燈具批發市場。
市場好大啊,車水馬龍,我有點目不暇接,更有劉姥姥進了大觀圓的感覺,看啥都新奇,看啥都不懂。
好在有軍哥罩著,我才不至于手忙腳亂。
軍哥告訴我,每個燈具下都寫著型號,實際是標著進價和賣價,有客人問直接說賣價就好了。
碰到客人講價,自己可以根據進貨價浮動。
我一聽就明白了,沒客人時,我反復默記各種燈的進價賣價,等客人尋問時,我心中有數,熟練應對。
由于我人勤快,嘴又甜,老板很賞識我,一個月就給我漲了一百元工資,和軍哥平起平坐了。
軍哥非但沒嫉妒我,還替我很開心,開資時還請我吃了頓抻面雞架。
拿著工資,我興奮地回到家,把錢一把手都交給了母親。
母親喜極而泣,父親也興奮地搓著大手。
我的工資,再加上父母賣菜掙的錢,只要攢夠五千,父親就托人捎給姑父。
姑父就替我們還錢,每還完一家,父親就在記事本上劃下一筆。
一年,兩年……一筆,二筆……
除去日常最低的生活開,父母和我掙的錢都還了外債。
我們吃的菜是父母賣不出去的菜,最便宜的豆腐都舍不得吃。
我們穿的衣服都是從老家帶來的,破了母親補了又補。
實在不行就到早市夜市買些舊衣服穿。
一年的假日只有三十的下午和初一一天,初二就開始賣菜了。
我能歇到初六,但初二過后賣菜很忙,我自然給父母打下手。
眼看著父親的記事筆上,橫隊和縱隊在一點減少,馬上就要孤家寡人了,而父親這時卻出事了。
年復一年的勞動,再加上負債的壓力,讓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垮了下來。
他先是夜里咳嗽,后來又發展到白天也咳嗽。
從開始的咳痰,到后來的痰里有血。
剛開始病時,母親就勸父親到醫院看下,父親不聽。
母親無奈,就買些咳嗽止疼之類的小藥,父親則一邊吃一邊說他沒事,讓母親別亂花錢。
現在病情嚴重了,在我和母親的強烈要求下,父親到醫院做了檢查。
醫生搖了搖頭:“回家養著吧,肺癌晚期,愛吃啥吃點啥吧,這個歲數可惜了。”
我和母親一下子崩潰了:“如果早些來醫院,或許有救……”
母親的眼睛哭腫了,我把自己的手咬出了血印。
我低聲說:“我這個月的工資馬上就發了。”
我的工資早已一點點從一千五百元長到六千元了,我和軍哥正商量合伙盤個門市下來,自己嘗試著賣燈具。
誰知,當一切好起來時,父親卻不行了。
我給姑姑姑父打了電話,姑父一聽,馬上說讓我父母回去,他們把老房子原價賣給我們。
他說不能讓爺爺的遺憾在父親身上重演。
八年,現在的房價可是翻了三番啊!
姑姑,姑父,我們無以回報啊!
姑父答:“一家人,回報啥!你爸做事,我服!”
闊別八年的家鄉,我們終于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爺爺的骨灰盒。
雖然我們不是衣錦還鄉,雖然父親重病在身。
但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償還了我們欠下債。
回家后的第二天,家里來了許多人,有親戚鄰居,有放料的老板。
他們告訴父母,那年養魚賠錢的人,好的還了一部分,更多的人死豬不怕開水燙,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像我家連本帶利都還的,還真就獨一份。
父親呵呵地笑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
過了幾天,父親抱著爺爺的骨灰,將他老人家安葬在祖墳中。
記得下葬那日,天好極了。
藍藍的天空,水洗過一樣。
幾朵白云輕盈地飄著,鳥兒在盤旋,鳴叫。
風輕輕的,柔柔的,綠油油的草地上,開滿了黃色和白色的小雛菊。
父親的臉安靜而平和,他撫摸著爺爺的骨盒,像說給爺爺,又像說給自己:“終于可以不愧對先人,在這里安息了。”
母親轉過身去,肩膀劇烈抖動著,傾刻間傳來她沙啞而壓抑的啜泣聲。
我緊緊抱住母親,淚水像開了闡的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
爺爺可以安心入祖墳了,母親可以安心守著父親,在自己家里養病了。
雖然市里醫院宣判了父親的死刑,我和母親仍不甘心。
我們遍訪鄉野郎中,嘗試各種中藥和偏方,希望會有奇跡發生。
感謝老天垂愛,父親的身體竟一點點有了好轉,氣色也紅潤起來。
也許無債一身輕吧,父親的精氣神也好了許多,臉上難得有了笑模樣。
天氣晴朗的時候,母親會扶著父親或者去村外小路上散步,或者到我們曾經包過的魚塘那里走走。
父親不時地和母親說著話,似乎要把那這八年來,二人沒來及說的悄悄話都補上。
一年零三個月后,父親的病情急踞惡化。
我們心里很清楚,和他人家最后告別的日子還是到了。
我和母親托人給父親買來最好的止疼藥,以保證在最后的日子里,讓父親少些疼痛。
父親安靜地走了,走的平靜而安詳。
我淚流滿面,用力擁著媽媽,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告訴她:“媽媽別怕!爸爸走了,還有我呢!"
這句話,我說的很大聲。
我知道,父親也一定聽得見。
給父親燒完五七,我回到市里,和軍哥籌備開店事宜。
本來想勸母親一起走的,可母親不愿意。
她說想守著父親,有空就陪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