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木的月亮
◇西風
時隔多年,塔里木的月亮依舊高懸在我記憶的天空,那次難忘的沙漠之旅,成為我生命中最瑰麗最輝煌的一部分,特別是在羅布泊的西部百余里的小小牧村我所邂逅的布列依老人,用他蒼老而又略帶沙啞的聲音所講述的種種關于塔里木的傳奇,經久地回響在我的耳畔……在深情的追憶中我又回到了奔騰不息的塔里木河畔,回到了僅有數十戶人家的被沙海簇擁的布伊克牧村,回到了飽經滄桑的布列依老人的身旁……
那應該是一九八六年的盛夏時節,當我懷著敬畏的心情走進塔里木盆地時,我開始了走進沙漠之旅的第一站,我向羅布泊以及聞名中外的樓蘭古城走去。內心深處種種神秘的感受,被酷熱的漠風曳動著。在接近羅布泊時,我的腦海中回旋著死亡之海的意念,仿佛蒼鷹煽動著巨大的翅膀,從蒼茫的天空向我俯沖而來……我聽到了自己驚悸的心跳聲。然而,好奇的心依舊驅動著我前行的腳步,羅布泊就這樣出現在我驚奇的視野中。我首先看到的層層疊疊的沙浪,然后是一望無際的白得刺眼的宛若堅冰的鹽層……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湖邊的鹽層上,生怕一不小心會突然陷落下去。然而我的擔心畢竟是多余的,堅硬而厚實的鹽層足以支撐我的血肉之軀……在熾烈的驕陽下,我在死海面前佇立了良久,我在思忖是何種力量鎖住羅布泊奔涌的歌喉,我在思忖古人稱之為的蒲昌海為什么干涸得只剩下白茫茫的鹽層……
那天下午,我走進了古城樓蘭。在樓蘭的廢墟上,我看到的是殘墻斷壁,看到的是千余年前的枯木和瓦礫……面對這巨大的廢棄的城郭,面對這狂沙半遮半掩的古老的城池,我的腦海浮現出桑田變滄海的宏闊而又荒蕪的畫面。我難以想象樓蘭古城昔日的景象和歌舞升平……古樓蘭神秘地消失了,在茫無際涯的沙海里面,是不是埋藏著無盡的悲壯而又神奇的故事呢?
當我出現在羅布泊西部的布伊克牧村時,我被這方圓數十公里的綠洲深深感動著。面對綠色的植物,我無異于在茫茫海面上發現了一條航行的船……我走進這神秘的牧村時,已經是炊煙漸起的傍晚了,許多牧民驚奇地圍擁過來,仿佛我是從天而降的外星人。我難以理解,在死海的邊緣為什么會有生機勃勃的牧村和綠洲?我看到了數十座干打壘的用泥土筑起的四合院,我看到了牧歸的羊群潮水般漫進村莊……那天晚上,我享受到了貴賓般的禮遇,吃過烤全羊喝過馬奶子酒后,我多日奔波的倦意頓消,于是我開始和可敬的維吾爾老人在院子外空地上升起的篝火旁神侃。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布依克村人均為羅布泊的后裔!聽罷,我驚奇地張大了嘴巴,仿佛一陣清涼的遠古的風行將穿胸而過……我懇求他們講講羅布泊人和有關塔里木的傳奇,人們立即推選了一位古稀的銀須的老人,說他是塔里木難得的活字典……就這樣,在清涼如水的月光下,我結識了傳奇般的布列依老人,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仿佛過去的歲月磁石般吸進了他的腦海。
通過布列依老人時而興奮時而傷感的講述,我了解到布依克牧村距若羌縣城200多公里,是同外界少有往來的村莊,牧村周圍除了少得可憐的草地外,便是層層疊疊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的沙海。他們同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是駱駝,每逢枯草泛綠的春天,不少精壯的男人便云游四方,在浩瀚無垠的塔里木放牧駱駝。我這才注意到,圍擁在篝火旁的幾乎是老人和少年!我在想象著那些勇敢的駱駝客,在漫長而又艱辛的跋涉中的種種奇險。布列依老人說他十五年前還當過駱駝客,那萬般剞險的旅程至今還讓他心馳神往。從這位老駱駝客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奇偉和莊嚴。
談及羅布泊人的遷移,布列依老人的聲音變得深沉和悲壯起來。他說幾十年前的布伊克牧村,還是一個人丁興旺的500多人的村莊,而眼下只有100多人了,許多牧民面對沙海的無情的吞噬,被遷移到城鎮或水草更加豐美的草原,而剩下的才是堅定和真正的羅布泊的后裔……早在二十年代末期,少年的布列依還同父母居住在羅布泊附近,他們除了放牧外,還是地地道道的漁民。面對三百里巨大的波濤洶涌的蒲昌海,布列依和父母乘坐自制的小木船,在湖里撒網撈魚,沐浴著桔紅色晚霞滿載而歸的小木船,飛快地駛向岸邊,然后升起明亮的篝火,開始燒一尺多長的湖魚……聽到這里,我再一次驚奇地張大了嘴巴,因為我見到的羅布泊和布列依老人講述的羅布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觀。難以想象,那死寂的白茫茫的鹽層原先竟是漁帆點點魚兒騰躍的巨大的蒲昌海!
篝火熊熊燃燒,在閃爍不定的火光中,我看到了布列依老人臉上布滿了某種神秘的色彩。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浩淼的三百里蒲昌海的神秘的消失,使這位堅定的羅布泊人的后裔失去了美麗的家園。布列依老人說羅布泊是在六十年代初期徹底消失的,浩渺的蒲昌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宛若冰川般堅硬而又晶瑩的鹽層。那一年的深秋,布列依和漁獵在羅布泊的成年男子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船只,那沖天的大火被呼嘯的漠風吹得很遠很遠,明亮的火舌啄破漫漫的夜空,側耳傾聽,他們仿佛聽到了死去的蒲昌海那幽靈般的嗚咽……次日黎明,羅布泊人開始了一步一回頭的大遷移,那龐大的駝隊,在孤獨的秋陽下愈發悲壯和蒼涼……
布列依老人停頓了一會兒,似乎關于羅布泊的話題太沉重了,他用力的喝了幾口茶,然后開始講述他五十年漫長駱駝生涯奇險而又瑰麗的經歷。老人說布依克村其實和外界是有些聯系的,每年至少有兩三次勘探隊從這里經過,免不了在布依克村過夜休歇,而這樣的日子便注定成為羅布泊人招待遠方來賓的喜慶時日,牧民會選出最膘肥的羊和最甜的馬奶子酒招待來客……對于老人的表白,我堅信不疑,因為置身在這種禮遇的氛圍中,我似乎感受到了羅布泊人金子般的心。然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布列依老人的傳奇經歷,因為我相信這本塔里木的活字典,一定會在漫長的近于游牧的歲月中,于茫茫瀚海中發現了什么。
布列依老人抬頭望了望夜空中的月亮,他說月亮其實是真主的眼睛。我滿臉困惑地抬起了頭,這才驚奇地發現,塔里木的月亮和內陸的月帝有著些許的區別,那明亮的銀盤周圍,鍍了一圈淡紅的乳暈,使這靜謐的漠空愈發神秘莫測和撲朔迷離……布列依老人說他十二歲就和父親到過樓蘭古城,并曾在廢棄的城堡中揀到一個銹跡斑斑的古代將士的頭盔。在將近五十年的駱駝客生涯中,他曾和駱駝穿越漫漫沙漠到過庫爾勒、庫車甚至到過塔里木盆地西南端的喀什。每年春草吐綠的時節,布依克牧村的婦女便忙個不停,殺羊、烤馕、縫制羊皮水袋,準備男人們上路時的攜帶之物。常常是在春日的某一個早晨,布依克牧村的羅布泊人幾乎傾巢而出,這些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目送著他們的親人消失在地平線,就象目送將士遠征那般悲壯和自豪……男人騎在高大威武的駝背上,滿臉寫著愜意和某種無法言喻的悲涼,為了生存,他們必須不斷地出發,除了放牧駱駝外,還要從遠方的城鎮馱回必須的糧食和衣物……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列長長駝隊,駝鈴聲和風沙尖厲的呼嘯聲攪拌在一起,構成了駝隊史詩般雄渾的生命交響。在險象從生的長途跋涉中,布列依和伙伴們時常會在銀白的沙海上拾到一串串漢代的銅錢或唐代的開元通寶,有一次竟拾到了幾枚閃閃發亮的波斯銀幣……講到這里,布列依老人佝僂著身子走向身后的院子,他拿出一串銅錢讓我看,我驚奇地用手撫摸著,我在想,倘若是漢代銅錢,那將是非常珍貴的,可是,布列依老人說,他們當時只用這些銅錢換回一些女人用的廉價的首飾。我在無限惋惜的同時,愈發對老人珍藏這串銅錢疑惑不解,或許,布列依是為了給自己的奇歷留下一點見證吧?
布列依老人再次抬頭看了看夜空,仿佛頭頂上那輪銀盤,是他無比敬畏的圣明時刻保佑駱駝客的真主,而事實上是,月亮的顏色并無法預知他們坎坷的旅途。在布列依36歲那年出征的途中,盡管月亮沒有乳暈,但他和伙伴們還是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沙暴的襲擊,其結果是若大的駝隊只有一小半人死里逃生……在漫漫無際的沙海上,偶爾也會碰到一堆堆令人毛骨悚然的白骨,但勇敢的駱駝客并未因此望而卻步,游牧的生活早已使他們習慣了死神窺探的眼神。布列依老人說五十年代初,他和駝隊遭遇了一股從甘肅馬步芳部流串到塔里木的殘匪,結果馕和水全被搶光,而且一個同伴還當了土匪的槍靶子!講到這兒,布列依老人向我神秘地一笑,他說在原子彈爆炸前夕,這股殘匪全被逮住了……漸漸地,我感到頭頂上的塔里木的月亮似洞曉萬物的神明,只是我不明白,這些羅布泊的后裔為什會如此固守在宛若世外桃園的小片綠洲,或許他們依舊在眷戀著身后的三百里浩渺的蒲昌海,然而已經變為鹽湖的羅布泊,畢竟已經遺棄了這些真正的羅布泊的子孫。
……夜半,所有的聽眾都有了倦意,人們漸漸散去,在開始黯淡的篝火旁,最終只剩下我和布列依老人。他不時地用雙手擺弄著那串沉甸甸的漢代銅錢,仿佛遠去的歲月并未走遠。我望著夜空中的月亮以及簇擁在周圍淡紅色的乳暈,我在想,明天的沙漠之旅會遭遇無情的沙暴嗎?不論怎樣,在黎明到來之前,我必須告別神秘的布依克村和可敬的布列依老人,向我敬畏的沙漠腹地挺進……
時隔多年,我不知道遙遠的布依克牧村是否被沙浪吞噬?傳奇中的布列依老人是否依然健在?這或許是一個無法驗證的謎。但我相信,駱駝客依舊漫游在世界的第二大沙漠,因為勇敢的羅布泊人從未向肆虐的沙漠屈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