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元旦的早晨,已經連下了三天的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亂舞著,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像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棉絮,鴉雀噤聲。整個北京城,也是死一般的沉寂。
到了巳時時分,大街上的人才漸漸多了起來,趕大車的、拉駱駝的、賣冰糖葫蘆的,以及籠著袖子埋頭趕路的,頂著飛雪踩著冰泥在街上來來往往,躥來躥去。各商鋪的小二也都站到門外,嬉笑著臉皮子招攬顧客,并為客人掀門簾子。
突然,兩個報童聲嘶力竭的喊叫聲打破了大街的沉靜:“順天時報,特大新聞,革命黨在南京成立中華民國,孫文出任臨時大總統……”
路人一聽,紛紛圍上前去,掏錢買報。
一個戴眼鏡的先生看完頭條后,仰天大叫道:“大清氣數盡矣!”
又一個眼鏡先生嘆道:“風水輪流轉,滿清將近三百年的江山,也該改朝換代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這當口,人圈外一個頭戴破氈帽、穿著破舊羊皮褂子、賣冰糖葫蘆的小伙兒,突然來了興趣,擠到報童跟前,說道:“喂喂,小兄弟,給我一張報紙好不好?”
報童說:“你得給我錢。”
糖葫蘆小伙兒說:“我還沒開張哩,我用糖葫蘆跟你換,兩只糖葫蘆換張報紙,總行吧!”說著從草垛上抽下兩只糖葫蘆來。
報童瞅著糖葫蘆小伙兒,懷疑地說:“你要買報?你還認得字?”
糖葫蘆小伙兒笑了笑,說:“我咋認得,一字一根棍,二字棍兩根,其他的都認不得了。跟你說實話,我是買給我哥看的,我哥認得字。”
報童信了,接過糖葫蘆,遞出一張報紙。糖葫蘆小伙接過報紙,高高興興地擠出人圈去了。
此時,紫禁城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燕禧堂內,隆裕太后正斜躺在臥榻上閉目養神,大太監陳公公忽然驚惶失措地送進來一份《順天時報》。隆裕太后一看,頓時慌了手腳,忙叫陳公公宣攝政王載灃速速進宮議事。
陳公公道:“醇親王爺和肅親王、恭親王、慶親王、輔國公、鎮國公、晉國公已在前殿里候著了。”
隆裕太后便由陳公公攙扶著,牽著六歲的小皇帝溥儀,往前殿急急地走去,未達門口,就聽見里面鬧哄哄一片。
“是可忍,孰不可忍!照此下去,大清江山豈不就斷送了么!”一聽這粗大嗓門,便知是恭親王溥偉在說話。
“共和是啥東西,老祖宗定下的規矩豈能容他孫文說變就變!”這是肅親王善耆的聲音。
見太后和小皇帝進殿,眾王公大臣都噤了聲,跪拜過后,依序站立。
隆裕太后掃了一眼眾人,長嘆一聲,說道:“看來,逆黨還真成氣候了!孫文在南京登基當了大總統,沒準哪天就要打到北京來,把紫禁城也給共和了吧!”
一陣沉默后,輔國公載濤忍不住站出來,憤然道:“說來說去,都是袁世凱在作祟!當初既然將那賊子罷免了,又把他請回來作甚?如今他軍政大權集于一身,誰又奈何得了他?那廝當面是人,背后是鬼,大清江山非敗在他手上不可!”
肅親王善耆、恭親王溥偉等人轉眼看向攝政王載灃和慶親王奕劻。誰都聽得出來,載濤這話表面上是在罵袁世凱,細細品來,話鋒其實都是朝著攝政王和慶親王的。
隆裕太后惶惑地將載灃盯著。
載灃咳了兩聲,說道:“今日南京發生的事,大家有何高見,都說說吧。”
見眾人沒有反應,載灃便把目光投向載濤,說道:“叔源(載濤字叔源),你應該是有辦法的人,你說說看,眼下該如何是好?”
隆裕太后也道:“叔源有啥好主意,快說出來給大家議議。”
見載灃和太后都要自己說話,載濤便長嘆一聲,說道:“辦法倒是有,就是把袁世凱那賊子給滅了,把軍權重新拿回來!”
隆裕太后與載灃相互看了看,無奈地噤了聲。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良弼站了出來,隆裕太后和載灃以及載濤等人便齊刷刷地將他盯著。
愛新覺羅·良弼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此人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武功高強,常以知兵自詡,曾參與清廷軍制改革,練新軍,立軍學,尤其注重延攬軍事人才,與鐵良等人被稱為清季干將。宣統元年七月,清廷采納良弼的建議,撤軍機處而仿日本參謀本部設立軍諮府,時任軍諮大臣的載濤不諳軍事,凡事都以良弼的謀劃是從。革命黨武昌起事后,良弼堅決主張發兵彈壓,后又堅決反對起用袁世凱,反對與革命軍議和。豈知袁世凱很快東山再起,出任內閣總理大臣,奪了良弼統領禁衛軍的實權,授了他一個不溫不火的軍諮府軍諮使職,兼正白旗漢軍副都統。
良弼老成,凡事處心積慮,從不輕易將內心的想法表露出來,而一旦表露,則必是擲地有聲,有相當分量的。
良弼伏地向小皇帝和隆裕太后一拜,太后抬手道:“起來說話好了。”
良弼并沒起身,腰板直挺挺地跪著,說道:“叔源所言不無道理。如今我大清內憂外患,社稷瀕危!所謂外患者,并非西方列強,而是孫文亂黨;所謂內憂者,乃我大清內部之叛臣逆賊。多年來,袁世凱鉆營權勢,擁兵北洋,日益坐大,傲視皇威,復出后更是變本加厲,公然借與亂黨南北和談之名,謀篡權奪位之實。據可靠情報,袁世凱派出的代表唐紹儀與逆黨代表伍廷芳業已進行了多次談判,并已初步達成協議,若袁賊贊成共和并脅迫皇上退位,逆黨則推袁賊為大總統。情勢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我等還對袁世凱率兵擊敗逆黨抱以希望,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眾人皆點頭,唏噓不已。
載灃問道:“賚臣(良弼字賚臣),話是這么說,但眼下的危局,你說該如何處置為妥?”
良弼憤然道:“內憂若除,危局或許可解。”
隆裕太后嘆氣道:“要除掉袁世凱,談何容易!”
恭親王溥偉道:“設個圈套讓他鉆進來,哪有除他不了的?”
肅親王善耆道:“袁世凱老奸巨猾,論心計權謀都在你我之上,切不可將他小看了。”
良弼道:“太后可速召袁大總理進宮議事。”
載灃警覺道:“賚臣,難道你是想……”
良弼笑道:“醇親王爺多慮了,微臣絕非愚妄之輩,雖說對袁賊有切齒之恨,但為社稷計,該隱忍時自會隱忍的。”
載灃舒了口氣。
肅親王善耆則道:“好好,請皇上召袁世凱進宮,我們也好聽聽袁大總理對眼下危局的高見。”
隆裕太后點了點頭,便命人去總理府召袁世凱進宮。
誰知傳旨太監林公公一去便是一個時辰。隆裕太后等不得,便帶著小皇帝到后殿歇息去了。眾人又等了半天,卻見林公公走進來道:“袁大人有病在身,今兒個不能上朝!”
眾人一聽,皆氣得大罵大叫起來。
良弼恨聲道:“你們看,袁賊哪把太后、皇上放在眼里!為今之計,只有剪除袁賊這一條路可走了!”
眾人便止了罵聲,齊齊地看向良弼。
良弼道:“今日孫文于南京建國,出任臨時大總統,這正好說明南北和談已成敗局。逆黨背信棄義,袁世凱當大總統成了泡影,他豈能忍下這口惡氣?我看袁賊勢必有所行動,這倒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賚臣雖不才,若諸位相信賚臣,賚臣定當想方設法剪除袁賊。”
眾人一時無語,唯載濤向良弼拱手道:“賚臣但請大膽行事,我愿與你同心協力,共赴國難!”
中午時分,北京城外西山。
雪停了,林子里時時傳來烏鴉的怪叫。山崖下,一座木頭房子里,兩個年輕人正蜷縮著坐在火塘邊烤火取暖。吊在火塘上面的砂鍋里沸水滾騰,濃濃的蒸汽夾帶著肉香在屋內彌漫。
頭戴羔羊皮帽的壯小伙楊威,操起勺子在鍋里撈起一堆肉,叫道:“兄弟,快嘗嘗,看煮熟沒有?”
被稱作兄弟的年輕人名叫黃林之,他抓起一塊肉塞進嘴里大嚼了幾下,快活地嚷道:“熟了熟了,三哥,好香啊!”
楊威笑道:“大哥二哥回來,不高興得跳才怪呢!”
話音剛落,柴門被推開,大大咧咧地走進兩個人來,進門便大呼大叫道:“煮的啥子好吃的,這么香啊!”邊嚷著邊操家伙在砂鍋里撈。
“哇,是兔子肉!”一個年輕漢子驚叫起來,他叫張承武,長得五大三粗,皮膚黝黑,說話聲如洪鐘。他對一同進屋的漢子嚷道,“老大,累了大半天,肚子早餓了啊!”
屋中間的地上支著一塊石板,是他們的飯桌。黃林之趕忙舀了一大缽兔子湯放在石板上,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只碗,楊威則在屋角處提出一個瓦罐來,要往碗里倒酒。
“不行,這酒不能喝。”被稱作老大的漢子伸手擋住道。
楊威問:“為啥,天寒地凍的,喝酒熱身啊!”
老大說:“下午還要辦事,成功與否在此一舉,喝酒怕誤事啊!”
張承武也道:“不喝就不喝,老大說了算。事情成功了,再喝個痛快。”
老大名叫彭天宇,壯實的身材,白凈的面皮,有點兒斯文氣。他一說,楊威便將酒罐放了回去。
彭天宇問:“好家伙,哪來的兔子肉?”
黃林之得意地說道:“三哥抓的呀!三哥太厲害了,在林子里追蹤野兔,找到好幾個兔窩子,抓到五只了,肥喲!”
彭天宇和張承武這才看見屋角墻上還掛著三只剝了皮的野兔。彭天宇高興地擂了楊威一拳,楊威得意地笑了起來。
六天前,兄弟四人趕著一輛馬車,躲到西山深處的山林里,就為辦一件大事。事情主要由老大彭天宇來做,他是這方面的行家,除張承武做他的幫手外,老三老四都不讓沾邊。這事危險,彭天宇只給了二人管后勤和警戒的差事。
這事的確危險:制造手雷炸彈!他們的身份也非同尋常,乃同盟會京津分會暗殺團的骨干成員!
再往前推一個月,四人奉命從上海、南京等地先后趕到北京,依約在宣武門外法源寺會面。四人相見甚是相投,便在菩薩面前跪了,焚香起誓,為推翻帝制,開創共和,團結奮戰,生死與共。他們依齒排序,彭天宇是老大,張承武是老二,楊威和黃林之則為老三、老四。
他們是奔著袁世凱的腦袋來的!
四兄弟都是為理想信念而提著腦袋行走于世的鐵血男兒。菩薩面前無戲言,結拜過后,他們又在宣武門酒館閣樓上盡興地喝了一場。
彭天宇,四川武備學堂出身,在日本留過洋,學過軍事,他年齡稍長,又頗有學識,是同盟會京津分會的軍事部長,理所當然是大哥。楊威也是四川人,自幼家境貧寒,跟著師父練武學藝,后流落上海,參加了同盟會。張承武和黃林之都來自貴州,是保定陸軍師范學堂的同窗學友,一起參加了同盟會。張承武自幼習武,功夫過人,而黃林之身板較弱,戴著眼鏡,一身斯文氣。
同盟會京津分會負責人“火鳳凰”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十天前,火鳳凰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由鐵路運往北京的暗殺團必需的槍支炸彈在徐州站被意外查扣。彭天宇急了,形勢緊迫,時不我待,憑著留學時學來的知識技能,他毅然決定自造手雷炸彈。
幾天時間,四人分頭行動,暗地里采購必要的材料,并去遠郊鐵匠鋪打造炸彈的鐵皮外殼。一切辦妥后,他們就趕著大車,鉆進這渺無人煙的深山雪林,住進那座無人居住的破木頭房子。
兌制炸藥、裝填造雷的事,彭天宇決不讓三個兄弟插手。可是,炸彈試爆了幾次,效果都不理想,不是威力不夠,就是引爆時間點不準。引爆時長了,扔出去久久不爆,引爆時太短了,只怕還沒出手就把自己給炸了。為此,彭天宇絞盡了腦汁。
四人大嚼著兔肉,楊威忍不住問:“老大,東西搞得咋樣了?”
彭天宇道:“應該差不多了吧。”
張承武說:“成不成就看今天下午試爆了,我估計沒問題。”
黃林之興奮地說:“下午我和三哥也去,大哥千萬別把我們兩個撇開啊!”
彭天宇道:“好嘛,都去都去。”
距木頭房子約摸一里地的山林里,臨時搭建了一座小小的茅草房,是彭天宇制造手雷炸彈的作坊。午后,楊威和黃林之跟著彭天宇走了進去,就見幾枚已造好的手雷靜靜地放在茅屋中間的石板上,四人圍著石板站定,凝視著那黑乎乎冷冰冰的鐵家伙。
彭天宇小心地將鐵家伙放進竹籃里,然后抱著籃子走出茅屋,來到不遠處的山崖下站住。大約三十步外立著一個草人,彭天宇說:“那就是袁世凱!”他拿起一個鐵家伙,給三個兄弟詳細講解使用的方法要領,然后讓大家避開。
“弟兄們,我要向袁世凱開火了!”彭天宇怒吼一聲,將鐵家伙奮力向草人擲了過去。鐵家伙吐著青煙,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瞬間一聲巨響,爆炸開花,將草人炸得粉碎。
“成功啦!成功啦!”四兄弟歡呼雀躍,激動得流出淚來。
接著,彭天宇要三個兄弟每人扔一個試試。
“轟!轟!轟!”三聲巨響驚天動地。
彭天宇心情激動地說:“這東西雖然不如兵工廠造的厲害,但一樣管用,威力不小啊!”
到傍晚時分,雪又下了起來,風呼呼地刮著,寒氣浸骨。四人回到木房子,楊威、黃林之趕緊生火做飯燉野兔,都說中午沒喝成酒,晚上要喝個痛快,慶賀慶賀。
柴火熊熊,沒一會兒工夫,木屋里便肉香撲鼻,野兔湯燉熟了。
這時,忽聽外面有異響,彭天宇急忙出去看個究竟,就見一人騎著馬遠遠地奔來。近了,彭天宇舒了口氣,不禁笑了。
來人頭戴破氈帽,身穿破舊羊皮褂子,身上披滿了雪花,鼻頭凍得紅紅的,正是早間在前門大街賣冰糖葫蘆的小伙兒。
糖葫蘆小伙兒翻身下馬,氣喘吁吁地叫道:“天宇哥!”
彭天宇迎上去,問道:“阿華,你怎么來了?”
“我有急事呀!”阿華疾步走到彭天宇面前,抓下頭上的破氈帽,飄出一頭青絲,原來她是個俊俏的姑娘。
彭天宇說:“我們已決定明天回城,沒想到你又風風火火地趕來了,你到底有啥急事?”
阿華從羊皮褂子里掏出報紙遞給彭天宇,說:“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彭天宇接過去掃了一眼,倏地起身,揮舞著雙手,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中華民國成立了!孫先生當大總統了!大清要倒臺了!袁世凱要完蛋了!”
張承武、楊威、黃林之急忙接過報紙傳看,隨后全都狂熱地大呼大叫起來。
彭天宇提起酒罐,倒滿五碗酒,然后端起酒碗,叫道:“來,兄弟們,咱們吃飽喝足,連夜收拾家伙回城!”
夜好靜,靜得可以聽見雪花飄落的聲音。
張承武趕著馬車,行進在鋪著厚厚積雪的山林小道上,車上滿載著喂牲口的草料,堆得小山似的。他左邊坐著黃林之,右邊坐著楊威。轅馬雖然雄壯,但道路難行,速度并不快,慢悠悠的。
彭天宇騎著阿華高大的黃驃馬,緊跟在馬車后面,阿華則坐在彭天宇身后,兩手緊摟著彭天宇的腰,臉貼著他堅實的后背,陷入美妙的遐想中。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已是黃昏時分,強二爺與女兒阿華在天橋練把式賣藝結束,牽著黃驃馬回家。剛到桂香胡同家門口,他們忽見一個年輕人踉踉蹌蹌地奔來,跌倒在地。強二爺見年輕人腿上血流不止,又見遠處一群軍警在竄動叫嚷“快追,別讓他跑了”,便和女兒一起,急忙將年輕人扶進自家小院,把門關上。
這年輕人就是彭天宇。那時,他被派到同盟會京津分會才半個月時間,沒想到內部出了叛徒,設在永定門的聯絡站被破壞,他在逃跑中被子彈射穿了大腿,要不是強二爺和阿華碰巧救了他,他肯定沒命了。
彭天宇在阿華家躺了一個月,強二爺治好了他的槍傷。他毫不隱瞞自己革命黨人的身份,并從強二爺對搖搖欲墜的大清王朝所發泄的怨恨和咒罵中,感覺到這父女倆是很值得信賴和依托的好人。
強二爺也直白地告訴彭天宇,他是當年義和團的“拳匪”。他曾參加過對洋鬼子的戰斗,進攻教堂和鬼子使館,親自殺死過好幾個鬼子士兵。后來清廷出賣了義和團,開始對“拳匪”進行殘酷剿殺,阿華的母親就是在那時慘遭清軍殺害的。強二爺帶著六歲的阿華逃到河南,躲了兩年后才回到北京。此后,他們便靠在天橋練把式賣藝維持生計。
彭天宇在阿華家養傷的那一個月,是阿華最快活也是最令她難忘的日子。彭天宇給她講了很多她從來沒有聽過的道理,她依稀知道了同盟會、革命黨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孫中山是個什么樣的人物,進而她深信,大清很快就要垮臺了。
特殊的少女情愫在阿華心里涌動著,她不敢向彭天宇表白,他是個太了不起的男人,她與他隔得太遠太遠。他就像天上的星星,而她仿佛是地上的一棵小草。
彭天宇傷愈回上海后,阿華暗自傷心了好些天。
強二爺看透了女兒的心思,勸她道:“天宇可不是一般的人啊,你想都別去想了!過些時日,我托人給你說個端正的婆家,爹誤不了你的。”
阿華卻道:“我不嫁人的,我就陪著爹,一輩子侍候您。”
沒想到一個月前的那天晚上,彭天宇突然出現在強二爺家的小院里,這下可把強二爺和阿華高興壞了……雪停了,天亮了,馬車走出了西山溝口,上了大道。張承武一個響鞭,轅馬跑得快了起來。彭天宇兩腳一夾,黃驃馬也加快了速度。
“阿華,別睡著了啊,會掉下馬去的。”彭天宇說。
阿華說:“我把你抱得緊緊的,掉不了的。”說著,就將彭天宇摟得更緊了。
彭天宇問:“在山里走了這么久,你一直沒說話,在想啥?”
阿華說:“我在想,無論如何,我不能再讓你離開了。不管你干啥,我都跟著你。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你做啥,我就跟著做啥。”
彭天宇斷然道:“那可不行,我們都是提著腦袋行走的人,說不定哪天就見閻王去了,我不能讓你也冒這個險,還有你爹。”
阿華攥緊拳頭,在彭天宇背上狠狠地擂著,說道:“我要做你的媳婦兒,你不答應,我恨死你了!”
彭天宇不吭聲了,他太懂阿華的心,前不久她就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桂香胡同。阿華將煲在鍋里的飯送到他屋子里,看著他吃完,卻遲遲不愿離去。相視良久,阿華突然撲到他懷里,眼淚汪汪地說:“天宇哥,我要做你媳婦兒……”
阿華是個好姑娘,人長得漂亮,還有一身好功夫,彭天宇打心里喜歡阿華,但他卻沉默著,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黃驃馬昂頭打了個響鼻,彭天宇按捺不住自己,反過身來摟住阿華,一用力,將阿華拽到前面,擁在懷里。阿華竟渾身哆嗦起來,熱淚潸然而下。
他們忘情地親吻了很久,彭天宇說:“說不定哪天我就犧牲了。”
阿華說:“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死。”
彭天宇說:“傻女子!”
時至中午,已到城郊,為了安全,他們分散開來。楊威跳下馬車,獨自步行。黃林之依舊坐在車上。張承武甩了兩個響鞭,轅馬奮蹄跑了起來。彭天宇則跳下馬,讓阿華騎著,自己牽著韁繩慢悠悠地走。
二人回到桂香胡同時,已是黃昏時分。強二爺趕忙生火做飯,阿華打來洗臉水。彭天宇洗完臉后,換上長袍馬褂,戴了頂黑色的瓜皮帽,背后拖著一根假辮子,又在嘴唇上下粘了假胡須,說要馬上出去辦件緊要的事。
阿華說:“天宇哥,我陪你去。”說罷,趕緊去房間收拾打扮。俄頃出來,竟讓彭天宇眼前一亮。阿華身穿一件得體的藍色緞面小襖兒,頭上別著一枝琺瑯銀絲的海棠花;大辮子搭在胸前,辮梢用藍色的綢帶兒扎著;略施粉黛,還抹了淡淡的唇紅。
只見阿華柔情地一笑,說道:“天宇哥,跟你走在一起,只有這樣才配。”
彭天宇也笑了,轉身向外走去。
夜幕降臨,前門大街燈火迷離,人頭攢動,像往常一樣熱鬧起來。彭天宇和阿華坐著黃包車進永定門,一路北走,進入前門大街,然后下了車。阿華挽著彭天宇一路逛去,快到廣和樓戲園子時,他們停了下來。這晚,廣和樓上演的是當紅武生侯喜瑞的《戰宛城》,戲園門前擠了不少看客。
阿華問:“天宇哥,你要看戲?”
彭天宇搖了搖頭,視線越過廣和樓,投向鄰近的鑫源客棧。客棧門前站著不少軍警,彭天宇快步走去,走到鑫源客棧對面街邊站著。這時,幾個軍警從客棧里推出一個人來,那人被反綁著,邊掙扎邊大聲嚷嚷道:“你們為啥抓我?我可是個良民啊!”
那人被拽向停在街中央的馬車,突然看見了街對面的彭天宇,便沖著他大聲嚷道:“掌柜的走了,就會回來的!”
載著那人的馬車在軍警的警戒下快速駛去。
彭天宇急忙攔下一輛黃包車,拉著阿華坐上去,然后穿小巷走捷徑,回到桂香胡同。
“這么快就回來了?”強二爺好高興,從廚房里端出酒菜,要與彭天宇和女兒共飲。
阿華不解地問彭天宇:“不是說要去辦重要的事嗎?咋又忙慌慌地跑回來了?”
彭天宇神情沉郁,說道:“我本來就是去鑫源客棧辦事的,沒想到那里出事了。”
阿華又問:“那個被抓走的男子是你們的人?”
彭天宇點了點頭。
南京民國政府成立,孫文出任臨時大總統,這一驚天動地的大事把北京城鬧了個天翻地覆。彭天宇與眾弟兄從西山雪夜趕回城里,就是想從同盟會京津分會頭兒那里討得明確的指示,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鑫源客棧是彭天宇與上級聯系的唯一站點,此線一斷,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同盟會京津分會的頭兒是個極其神秘的人物,彭天宇從上海來北京后只與他見過一面,此后他便來無影去無蹤,與彭天宇聯系的唯一途徑,則是前門大街鑫源客棧姓史的二掌柜。彭天宇定時從史二掌柜那里獲取情報,而每每得到的秘信中,都畫著一只燃燒著的鳳凰。
庚戌年(1910年)四月,發生在北京什剎海甘水橋的刺殺攝政王事件震驚華夏,刺客汪兆銘(即汪精衛)就是當時的同盟會京津分會會長,被捕后被判無期徒刑。袁世凱出任內閣總理后,開釋了這位名噪華夏的刺客,并暗地里將他請入府中為他壓驚。二人杯來杯往,相談甚歡。接著,汪兆銘便赴上海,擔任了南方議和總代表伍廷芳的首席談判參贊,卻又于暗中秉承袁世凱的意旨,力促南北聯合擁袁。這些幕后的事情,沒有幾個人看得明白的。
然而,時任同盟會京津分會的頭兒火鳳凰似乎就感悟到了其間的機巧,故而在構筑分會機構,尤其是軍事部暗殺團的聯系網絡時,就慎之又慎。彭天宇只能通過史二掌柜與火鳳凰取得聯系,而彭天宇手下的弟兄卻無一人知道火鳳凰是誰。當然,彭天宇在構筑自己的聯系網絡時也十分謹慎,除了他,沒人知道自己弟兄的藏身之地,也沒人知道他就棲身在桂香胡同強二爺家中。
見彭天宇埋頭喝酒不說話,強二爺便問:“到底出啥事了?”
彭天宇嘆道:“我與上級的聯系斷了。”
阿華問:“還有什么辦法嗎?”
彭天宇嘆氣道:“想想看吧,辦法總是有的。”
這晚,彭天宇躺在床上難以入眠,他努力回憶當時鑫源客棧的情景。突然,史二掌柜沖著他叫嚷的那句話在耳邊響起:“掌柜的走了,就會回來的!”他心里忽地一亮,這話似乎是在提醒他,火鳳凰已經離去了,但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肯定是這樣!但火鳳凰又去哪里了呢?彭天宇苦苦思索,終于得出一個結論:他一定是去南京了!
第二天,彭天宇心情好了許多,但仍苦惱著。鑫源客棧這條線斷了,他又如何與火鳳凰取得聯系?沒有人知道他的藏身之地,火鳳凰當然也難以找到他!對于下一步的行動,上級會有什么指示?
臨近中午,阿華和強二爺從天橋回來了。
阿華交給彭天宇一份《順天時報》,說許多買報看了的人都在說,這下子革命黨要遭殃了,她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就買回來讓天宇哥看看。
彭天宇展開報紙一看,頭版登著一條快訊:北洋軍炮轟武昌城,孫中山抗議袁總理。說的是今日凌晨,駐漢口、漢陽的北洋軍段祺瑞部炮火猛烈轟擊長江對岸的革命軍,剛上任的民國臨時大總統孫文致電內閣總理袁世凱,表示強烈抗議。
彭天宇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能這么被動地在家里等。他決定要適當暴露一下自己,到前門大街去走走。阿華非要陪他一同前往,他卻沒同意。
這天天清氣朗,吃過午飯,彭天宇依然化了裝,坐著黃包車,經天橋進入前門大街。下車后,他獨自悠悠地沿街逛去。經過鑫源客棧時,他不經意地向那里看了看,見門簾子沒垂放著,揭起半截兒掛在門柱上,透過門洞子可見里面有人影在晃動。彭天宇沒敢停留,走了過去,行至正陽門又折轉身,慢悠悠往回走。眼看又到鑫源客棧了,他索性走進斜對面的京津飯莊,在門側的桌邊坐了,隔著櫥窗玻璃觀察對面客棧的情景。
彭天宇要了一壺二鍋頭、兩樣菜,自斟自飲起來。
不一會兒,就見客棧里走出一個人來,向大街兩頭隨意地張望了片刻,又鉆進客棧去了。彭天宇心里一怔,那不是史二掌柜么!怎么這么快就被放回來了?難道是警署沒拿著他的把柄,無可奈何就將他放了?還是……看史二掌柜剛才的那番舉動,似乎在招攬客人,又像在等候著什么人物的出現。
等史二掌柜再次走出客棧,向街上張望時,彭天宇毫不遲疑地站起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他站在街邊,點著一支紙煙抽著,他是有意將自己亮給史二掌柜。史二掌柜很快發現了彭天宇,隔街將他看著。彭天宇看了史二掌柜一眼,抬腿向大街南頭走去。
彭天宇感覺到史二掌柜遠遠地尾隨著他,便加快腳步走了一段路,拐進街旁的燈草胡同里。
就在這時,胡同里突然鉆出四個持刀的漢子,前后夾擊將彭天宇圍住。其中一個漢子笑道:“逆黨分子,你跑不了嘍!”
彭天宇眼看不妙,猛抬腿向一漢子踢去,這漢子猝不及防,被踢翻在地。彭天宇拔腳就跑,不承想這是一條死胡同。正危急間,忽聽一聲喊:“天宇哥,我來了!”就見巷側房上跳下一個人來,頭戴破氈帽,穿著破舊的羔皮褂子,正是阿華!
阿華擋在彭天宇身前,從腰間抽出一條九節鞭,嗖的一聲擊去。一漢子來不及反應,頓時血流滿面,跌倒在地。其他漢子揮刀撲向阿華。阿華左閃右突,身輕如燕,九節鞭在她手中舞得如蛟龍騰躍、餓虎撲食,幾個惡漢近身不得,反被打得頭破血流,丟刀棄劍,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阿華拉著彭天宇奔出燈草胡同,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到桂香胡同,彭天宇拉起阿華的手,動情地盯著阿華,又將她擁在懷里,說:“阿華,謝謝你!沒想到你的武功竟然如此精湛!更沒想到,在我進退兩難時,是你現身救了我!”
“誰叫你不讓我陪你去呢?嘻嘻,我只好偷偷跟著你了。”阿華笑道。
強二爺回家來,看出了二人的異樣,急問道:“咋的,出事了?”
彭天宇說:“那個史二掌柜叛變了。”
彭天宇現在最擔心的是,火鳳凰很可能還不知道鑫源客棧出事了,萬一他派人前去接頭,或是他親自在前門大街現身,損失豈不更大!
“一定要盡快除掉這個混蛋。”彭天宇說。
強二爺道:“除掉他還不容易,交給我好了。”
阿華也說:“我和爹一起去。”
彭天宇搖搖頭,說:“強叔請放心,這事我會安排妥的。”他想,強二爺父女長年在天橋拋頭露面,練武賣藝,認識他們的人不在少數,這事若交給他們去辦,容易露出馬腳。
當天傍晚,一位許姓客人(由張承武假扮)提著皮箱,來到鑫源客棧。此人穿著長袍馬褂,戴著金絲眼鏡,一副斯文相。史二掌柜將他安置在院后三樓歇下了。
過了沒多久,許姓客人走到柜臺前,笑問史二掌柜道:“掌柜的,就近有啥好玩的去處?”
史二掌柜笑道:“出門往左,從一道街口進去便是大柵欄。那里面窯子多著哩,姑娘們漂亮溫柔著哩,你盡管玩高興。”
許姓客人高興地去了。
直至深夜丑時,客棧的門被敲得山響,值更的小二開了店門,是許姓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了,小二忙將他扶住。
許姓客人喋喋不休地說:“北京的窯子太好玩了……翠兒姑娘漂亮,柔情似水!嘻嘻嘻……說好了,明兒晚上還去……”
一夜無事。豈料翌日天大亮時,住在樓下廂房的史二掌柜卻沒起床。小二敲門許久也無人響應,遂叫來駐守店內的便衣巡警。便衣巡警破門而入,卻見史二掌柜橫尸屋內。待到滿店搜查后,竟然發現昨日住進后院三樓的許姓客人已經無蹤無影了。便衣巡警猜測這事十有八九是革命黨所為,就急急忙忙地向上級匯報去了。
就在張承武解決掉史二掌柜的第二天,彭天宇來到了崇文門外的鴻泰茶樓,在樓上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鴻泰茶樓是北京城的貴族哥兒、八旗遺老、文人墨客、落魄官僚、富商巨賈品茶消遣的一個好去處,就連紫禁城內的太監公公們,不當值的時候也會來此湊湊熱鬧。坐在座中,品著香茗,聽聽范小祺、陸彩鳳這些鼓書藝人的精彩演唱,那可不是尋常人可以得到的享受。而且,鴻泰茶樓還是一個難得的信息中心,坊間許多千奇百怪、聳人聽聞、驚世駭俗的怪事兒,大多會匯集到這里來,又從這里傳播出去。
彭天宇與火鳳凰唯一的一次見面就在鴻泰茶樓。
那時正值初夏,火鳳凰穿著緞面長衫馬褂,搖著一把大折扇,一看絕非尋常人士。而彭天宇衣著也不俗,旁人看來,這就是兩個有錢有臉面且有勢力的生意人。
那次見面也就是在靠窗的這個位置上。
上午一般茶客不會很多,稀稀拉拉的坐著三十來號人,而到下午或晚上,這里可就熱鬧了。彭天宇坐了一陣,向樓下看去,就見阿華和強二爺都在附近呆著,阿華賣紙煙洋火,強二爺則在城門邊擺了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兒。
直坐到臨近晌午,不見有甚動靜。彭天宇正要離座下樓,茶樓的一個小廝提著茶壺走來,在給他續茶水的當口兒,將一個信封放在他面前,說:“一位先生讓我給您的。”
信封上沒寫字,也沒封口。彭天宇打開信封,掏出一張紙片,竟是一張廣和樓下午場的戲票,戲票背面用鋼筆畫著一只小小的燃燒著的鳳凰。他內心一陣激動,卻又不緊不慢地起身向樓下走去。
上了大街,彭天宇特意從阿華和強二爺面前經過,輕松地笑了笑,去了。
這天,廣和樓下午場上演的是侯喜瑞的《連環套》,演的是綠林好漢竇爾敦盜御馬的故事。彭天宇走進場子時,戲還沒開演,場子里看客不多。他的票是樓上四號包房,跟著小廝上了樓座,包房里空無一人。彭天宇一掀長衫坐了,小廝隨即泡來鮮茶。
就在鑼鼓打響的當口兒,走進一個人來,在彭天宇身旁坐了。彭天宇斜眼看去,正是火鳳凰。
在激越的鑼鼓聲中,火鳳凰湊近彭天宇,說道:“今后我們的聯系點就在鴻泰茶樓,那個小廝是自己人,叫魏三,很可靠。”
彭天宇“嗯”了一聲,說:“幾天了,得不到上級的指示,我們都很著急。”
火鳳凰說:“我知道,我也很著急。我前天到的北京,曉得鑫源客棧出了事,就想方設法跟你聯系,還好,終于聯系上了。”
戲臺子上熱鬧起來。竇爾敦在夜色中潛入馬圈,盜走了皇上賜予梁九公的御馬追風千里駒,梁九公率兵追殺。候喜瑞飾演竇爾敦,功底扎實,腰腿功夫極佳,其身段與工架的豐富優美乃人所不及,雖然場內看客不多,卻喝彩聲不斷。
彭天宇盯著戲臺,問:“我們的行動計劃還執行嗎?”
火鳳凰道:“必須盡快執行。”
彭天宇從火鳳凰不多的話語中,悟到了目前形勢的險惡。
南京民國政府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好多人都以為革命大功告成了,其實不然。袁世凱立即撕破臉皮,屯兵漢口、漢陽的段祺瑞于民國政府成立的第二天,就向武昌城的革命軍發動了猛烈炮擊,革命黨的一些人驚惶失措,竟然站在袁世凱一邊,竭力主張孫中山將總統之位讓與袁世凱,以促袁逼清帝退位。這些人幼稚地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共和真正實現。
彭天宇咬牙切齒,低聲道:“袁賊不除,民國難,共和更難啊!”
《連環套》還在緊鑼密鼓地上演著,火鳳凰提前離去了。彭天宇又看了一會兒戲,才站起身來,理了理長袍,走出包廂,慢慢步下樓梯,出大門從容而去。
入夜,崇文門外鴻泰茶樓,兩層樓檐上排排兒懸著大紅燈籠,老遠看去,便知是個熱鬧的去處。樓內上下兩層堂子均被熾熱的煤氣燈光照得亮煞煞的。二樓上茶客滿座,鼓書當紅藝人范小祺今晚開唱《單刀會》,引來許多人捧場,氣氛十分熱鬧。
書未開場,從樓下上來一人,正是來自紫禁城的太監林公公。堂中座上便有人站起來,并伸手招呼,林公公拱拱手走了過去,于座中坐下。
招呼林公公的是一位年近四十、人稱盧掌柜的男人。盧掌柜做著放印子錢的營生,沒門店沒鋪面,往往在茶坊酒肆之中就將生意做了。
盧掌柜開了茶錢,二人聊了起來,話題自然就聊到時下的局勢,座中其他茶客也就尖著耳朵聽邊風。
“哎喲喲,”林公公手指叩著桌面說道,“北洋軍要是動了真格,打過長江去,革命黨還招架得住?那孫文的大總統還當得下去么?不可能的,嘻嘻嘻……”
盧掌柜則道:“咱們平頭百姓,誰坐江山當皇帝都無所謂的,管他龍也好虎也好獅子也好,有本事你就成神仙,沒本事你就當凡人,跟我們生意人攪和不到一塊兒去的。”
“話可不要這么說!”林公公立即說道,并在桌下踩了踩盧掌柜的腳背,神色便有些異樣,“神龍要發威了,老虎可得當心啊!”
這當口兒,鼓點夾板響了起來,范小祺的《單刀會》開唱了,茶客們都安靜下來。
聽了一會兒書,盧掌柜忽然道:“糟糕糟糕,有件要緊的事兒給忘了,我得馬上回家去。”說著,起身朝林公公及同桌茶客拱了拱手,急急地去了。
也就半個時辰的光景,盧掌柜就出現在東四大街內閣總理府袁大公子的茶房里。原來,林公公是袁世凱安插在紫禁城的內應。不過,林公公在宮中如若獲取了重要情報,是絕不可直接送到總理衙門去的,袁克定安插了盧掌柜與他在鴻泰茶樓接頭,并規定了特定的暗號:龍即宗社黨,虎即袁世凱,獅即革命黨。剛才林公公一句話,意思再明白不過,宗社黨要對袁世凱下手!盧掌柜哪敢停留,立馬托辭抽身趕來報告。
“父親,宮里傳來消息,良弼等人怕是要對您下毒手了,我們該怎么辦?”袁克定心急如焚,即刻呈報袁世凱。
袁世凱正在燈下閱著《資治通鑒》宋仁宗卷,見袁克定著急的樣子,他漫不經心地放下書,說道:“沒啥大不了的。”
袁克定道:“父親不要忘了庚戌年汪兆銘行刺攝政王之事,良弼要是發起瘋來,其危害遠甚于汪兆銘。”
“不妨事。”袁世凱若無其事地笑著,又拿起書來。
“父親!”袁克定沉不住氣了,嚷道。
袁世凱生氣了,將書“啪”地扔在案上,大聲道:“你有完沒完,府里養著的衛隊是干嗎的?余占魁武藝超群,有他在我身邊,我還擔心什么?他良弼有膽量在大街上對我下手嗎?我看那幫王孫公子,還不至于那么蠢吧。”
袁克定從翰文軒出來,不敢掉以輕心,還是將衛隊長余占魁喚來,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余占魁生得虎背熊腰,武功十分了得,跟隨袁世凱多年,忠心耿耿,生死不懼。他訓練的百多名護衛,個個都是善戰的高手。
聽袁克定說完,余占魁拱手道:“大公子請放心,有我余占魁在,就沒人能動總理大人一根毫毛。”
沒想到,內閣總理府這天晚上真的出了情況。
這是個月黑之夜。沒下雪,但云層厚厚地壓在天空,不見星辰,風微微地吹著。
子時剛過,總理府內一片沉寂,蟋蟀在墻角低鳴。一個黑影在高高的東墻上匍匐著,蜈蚣一樣慢慢地蠕動,見府院內靜無聲息,黑影輕輕地從墻上又躥到正房頂上,再一躍飄落在后廂房房頂,然后伏在房脊處,俯視院內。
突然,府院內火光閃耀,從暗角里瞬間冒出十幾個持刀的護衛來,并有數人騰上房頂,向黑影撲去。不速之客疾速撤退,卻被護衛們團團圍住。一番搏殺后,來客瞅準一個空當,躍下房去,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
余占魁正要率眾追擊,又聽府院東側吶喊聲陣陣,他飛身落在院中,趕到院東側,竟見那里也有一個黑衣客被護衛們圍住廝殺。
余占魁大呼道:“別讓他跑了!”
未及趕攏,那黑衣客也一躍身躥上墻頭,瞬間不見了蹤影。
袁克定手持寶劍從房中沖出,急問是怎么回事。余占魁詳述了剛才發生的情況,袁克定驚魂未定,帶著余占魁去見袁世凱。
此時府院內燈火通明,袁世凱已穿好衣服,拉開房門往檐下一站,竟見夫人太太丫環仆役等都鉆出房來,瑟瑟縮縮地滿院子站著。
袁世凱嚷道:“這都干嗎呢?貓打架也值得如此驚惶?睡覺去!”
人們盡皆散去。
袁世凱走進翰文軒坐了,余占魁和袁克定跟了進去。
袁克定道:“父親,定是良弼派來行刺的殺手!”
袁世凱看向余占魁。
余占魁卻道:“要是來行刺的,不免也太愚笨了。難道他們就不會想到總理府會戒備森嚴么,區區兩個刺客就成得了事?”
袁世凱沉吟道:“占魁說得有道理,他們只是來試探深淺的。”想了想,又道,“但我覺得,他們好像不是一伙的。一人從東進,一人從西進,碰巧湊到一處了。”
袁克定驚叫起來,說道:“父親的意思,難道說革命黨和宗社黨的人今夜都來了?”
“誰來了也無須大驚小怪,睡覺去吧。”袁世凱輕松地笑了笑。
這事還真讓袁世凱說對了。良弼一心想盡快除掉袁世凱,卻一時想不出一個穩妥的辦法,來明的他不敢,來暗的卻又無從下手。他當然明白,袁世凱經營北洋多年,無論行止定然防范森嚴,要刺殺談何容易,搞不好反把自己賠了進去,還落得個謀逆的臭名。正舉棋不定間,良弼的貼身衛士、府中衛隊長金熊說,今夜要去總理衙門探探水深水淺,如若得便,則順勢取了袁賊的狗頭,如若情勢不利,也可全身而退,再想他法。良弼深知金熊武藝高強,非常人可比,便允了他。金熊去走了一遭,像貍貓一樣在總理府院墻上、房上悄無聲息地躥來躥去,將總理府的情況摸了個大概。不料,他還是被發現了。一陣廝殺后,金熊伺機竄出,脫身而回。
良弼聽了,搖頭嘆道:“看來要殺了那賊,還真不容易。”
金熊卻道:“大人莫急,辦法總會有的。我看那總理府院,也并非鐵桶一般。”
良弼抬眼盯著金熊,竟見這個跟隨他十多年的悍將,眼里閃爍著一種非凡的自信。
金熊走近良弼,低聲說出一番話來。
良弼皺著眉頭尋思良久,搖頭說道:“不到萬不得已,這著棋是不能走的。”
這晚,總理府院東側那位不速之客則是彭天宇派來的阿華。
從火鳳凰處明確了刺殺袁世凱一事迫在眉睫,彭天宇便與張承武等人連夜商量行動方案,卻無結果。袁世凱多在總理府內辦理公務,極少外出,即便進宮,也無規律可循,要行刺,可真像狗咬烏龜,無處下口。思來想去,還是得從總理府內想辦法。于是,他們便有了派人去探路試水深的打算。
張承武本以為這差事會落在他頭上,沒想被阿華硬爭了去。阿華說她是老北京,道路熟,北京的大小四合院的基本格局都在她肚子里裝著,隨便怎么躥都不會迷路,即使是王府深舍,也決不會進去了鉆不出來。再說,要論武功,她也不比張承武、楊威差,而論飛檐走壁的輕功活兒,則遠在他二人之上。張承武、楊威爭不過,而彭天宇也阻擋不了阿華,只得由她去了。
彭天宇和張承武、楊威、黃林之帶著家伙在不遠處守候接應,阿華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久,就聽總理府院里呼喊打斗聲驟起,四人急忙趕過去,發現阿華已從墻內躍了出來。
彭天宇拉著阿華就跑,跑了許久,見后面沒有追兵,也就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彭天宇問。
“防范太嚴了!”阿華喘著氣說,“我上墻進了府院,很快就被發現,就有許多護衛撲了過來。他們人多勢眾,我打不過,只好撤退。”
張承武和楊威、黃林之自回天橋車行去了,彭天宇和阿華回到桂香胡同時,天色已經發白。
彭天宇到屋里坐了,沉默著一語不發。
強二爺問阿華:“咋的,你去總理府看了,有法子嗎?”
阿華搖了搖頭,不吭聲。
強二爺嘆著氣,說:“不能這樣瞎碰喲,要找機會,瞅準了就下狠手。”
阿華則道:“哪里找機會去?袁世凱是個縮頭烏龜,天天都在總理府里呆著不出門。”
彭天宇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一頭躺在床上,暗道:“我就不信,除不掉這個賊子!”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身著長衫馬褂走出桂香胡同,坐上黃包車來到崇文門,鴻泰茶樓上已有不少喝早茶的茶客。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后,便有小廝前來上茶,卻不是他想見到的魏三。
有賣報的走了過來,彭天宇買了份《順天時報》,上面登著幾條消息:《孫文背信棄義,南北議和擱淺》、《北洋軍持續炮轟武昌,逆黨頑固抵抗》、《英美等國公使敦促南北停戰》。
彭天宇不經意地問上茶的小廝:“哎,小哥,咋不見那個魏三呢?”
小廝說:“大掌柜的叫他辦事去了,大概就要回來了吧。”
彭天宇“啊”了一聲,端起茶碗,用蓋子劃著碗里的浮葉,眼睛卻瞟著窗外,就見魏三正從崇文門內走出,向茶樓走來。
彭天宇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報紙,過了一陣子,又有小廝過來續水,他抬頭一看,正是魏三。彭天宇掏出一枚銀角兒,說:“幫我買包煙來,哈德門。”
魏三接過錢,笑嘻嘻地去了。不一會兒,他回來將一包煙和零錢放到彭天宇面前,小聲道:“老板說了,下午兩點,先農壇見。”
魏三到別處倒茶去了。彭天宇掏出懷表看了看,已是中午,便點燃一支煙抽著,慢悠悠地往樓下走。在附近餐館吃了午飯,他方才坐上一輛黃包車,說要去天橋車行。
天橋車行其實就是同盟會京津分會暗殺團的秘密據點,別說張承武、楊威、黃林之,連車行老板和其他人員全都是彭天宇手下的強兵悍勇。這當兒的天橋正是熱鬧的時候,彭天宇擠在人堆里向車行方向走去,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吆喝聲不絕于耳。
從一道簡陋的大門進去,寬大的院落里,左邊一溜兒馬廄,右邊靠墻停著幾輛各式大車,正面一橫青瓦土墻房屋。彭天宇走進車行院里,就見張承武正從廄里牽出一匹馬來,像要套車。
見彭天宇來了,張承武嚷道:“先生,要雇車么?”
彭天宇道:“去趟南郊,要輛棚車。”
車行老板捧著紫銅水煙袋從賬房里出來,將紙捻兒朝著張承武指點著,說道:“去南郊啊?好的,就讓這小子去吧。”
車行老板四十來歲,姓王名秋池,留著小胡子,也是一派斯文模樣。
“好的!”張承武答應著,忙著將車馬套好。
彭天宇坐進去,張承武牽著轅馬出了大院,屁股一抬,在車前板上坐了,甩了一個響鞭,轅馬便奮蹄跑了起來。
不久即到先農壇,老遠看見一人在路邊站著,馬車便放慢了速度,在那人身邊停下。此人正是火鳳凰。他上了馬車,也不和彭天宇搭話。馬車接著駛出永定門,不久便到了郊外,路上行人少了起來。彭天宇這才轉眼看向火鳳凰,而火鳳凰也正微笑著看他。
“昨晚你們去騷擾袁大總理了?”火鳳凰笑問道。
彭天宇微微一愣:這家伙消息也太靈了!
火鳳凰仍然微笑著說道:“豈止是你們,還有人也去了,他們比你們還著急的。”
“誰啊?”彭天宇驚問。
“最近出了個'君主立憲維持會’,你知道么?”火鳳凰問。
“在報上看見了。”彭天宇說。
“這些人可不簡單,想除掉袁世凱的心情比我們還急。”火鳳凰笑了。
彭天宇困惑地盯著火鳳凰,問:“那,我們怎么辦?”
火鳳凰說:“暫停行動。”
彭天宇一驚,說:“停下來?為什么?”
火鳳凰又笑了笑,說:“歇歇吧,我們先站在一邊看看熱鬧再說。”
彭天宇頓悟,也笑了。
火鳳凰告訴彭天宇,南京方面內部吵得厲害,以黎元洪、汪兆銘為首的主和派勢力不小,不斷向孫先生發難,盡管如此,仍擋不住強硬派的勢頭。估計孫先生不會按照主和派的主張,向袁世凱和清廷讓步的。
火鳳凰還說,其實隆裕太后和攝政王載灃對袁世凱已是深惡痛絕,但他們拿袁世凱沒辦法,只望利用袁世凱挽回危局,起碼爭取一個君主立憲,保住皇帝不垮臺。而載濤、良弼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不僅要君主立憲,更想要袁世凱的人頭。
與火鳳凰分手后,彭天宇不禁暗自驚嘆,對他這個上司更加欽佩起來。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昨夜發生在總理府院的事,火鳳凰竟然如此神速就掌握了信息,并作出了如此獨到的決斷。想到這里,彭天宇不免內心激動,有這樣精明強干的上司撐著,他身負的使命再艱巨,又何愁完成不了!
其實彭天宇并不了解火鳳凰的底細。此人乃天津富家子弟,早年留學法國,后又去了南洋,實業干得得心應手。庚戌年攝政王載灃遇刺,刺客汪兆銘被捕入獄,火鳳凰重返天津,在租界辦起一家南華洋行來,且在北京城鐘鼓樓街開了間分理處,生意做得頗大,人們都稱他盛大老板。盛大老板頗有人緣,與一些外國使節都有交往,而在北京城,他更是游走于王公貴族之間。他是恭親王溥偉府上的常客,輔國公載濤、晉國公載澤,乃至慶親王奕劻都與他有往來,他們在他的南華洋行投了不少銀子,由他在南洋為他們生銀蛋蛋。
恭親王溥偉和輔國公載濤少年時就迷上了京戲,是個癡迷的票友。二人都工生角,一文一武,恭親王善文生,輔國公善武行。每到天津,盛大老板必然要請二人到五大天仙之首的上天仙戲園子票戲,且與名噪一時的旦角兒金玉枝成了知交。
也是在庚戌年那年底,盛大老板暗地里又在京城東四大街辦起一家狗不理包子店,恰好就在后來的內閣總理衙門斜對面。狗不理是天津的老招牌,分店開在了北京城,且開在內閣總理衙門邊兒上,生意還有不紅火的?包子固然味美可口,但招牌太邪門了,以致來往的過客,甚至進出總理府辦理公務的閣員們,跨出府院大門便見狗不理招牌赫然懸著,豈有不理的道理?
袁世凱往年駐天津時就愛吃狗不理,復出組閣,沒料衙門對面竟然鉆出一家狗不理包子店來,他也就動了吃吃的念頭。袁世凱是個極其心細警惕的人,派人調查了店家的來歷,確認是天津狗不理來京城開的分店,便叫府內的廚子時不時去買一些來吃。
狗不理店的掌柜徐胖子和小廝們都熱情地稱呼常來買包子的總理府仆役叫宋二爺,往來多了,人也熟了,說話也就隨便起來,再謹慎的人也不免會說出一兩句漏嘴的話來。昨夜發生在總理府院內的熱鬧事兒,就是那位宋二爺神神秘秘地透露給徐胖子的。
兩天后,北京又出了一件大事,良弼在八大處遇刺,消息很快在北京城里傳得沸沸揚揚。有說良弼已被炸死的,有說被炸斷了一條胳膊的,有說靈光寺佛祖庇佑,良弼大人毫發無損的。刺殺良弼的兇手,一致的說法,是革命黨。
當晚,載濤、溥偉、善耆一大批“君主立憲維持會”的黨徒急匆匆地跑到良弼府上探望,見良弼安然無恙,他們便都放下心來。
據良弼說,只因母親病臥在床,湯藥服了數日不見明顯好轉,依夫人之意,這天上午,他便與夫人一起,去往八大處進香求佛,為母親祛病消災。事畢回城,路旁林中忽然竄出一名歹徒,扔來兩枚炸彈,一枚炸了,一枚卻未響,是個啞彈。所幸僅只一名護衛受了輕傷,其他人均完好無損。歹徒被衛隊打死,經查驗,臂膀上竟刺有“共和萬歲”四字,最明顯不過是何人所為了。良弼召來警署管帶胡長貴,胡管帶驗過死身,信誓旦旦要順藤摸瓜,加強偵查力度,將潛入京城的革命黨暗殺團斬盡殺絕。
聽了事情的經過,眾人皆感嘆唏噓不已,然余悸難消,紛紛互勉,但凡出行,小心謹慎,加倍防范,以免不測。
良弼卻道:“為宗廟社稷,賚臣死而無憾!”
載濤等人對良弼更是敬佩得五體投地。
年近五旬的貝勒王爺毓朗一把抓起良弼的手,滿眼淚花地說道:“賚臣,你可出不得事啊!大清的宗廟社稷,就全指望你了!”
溥偉發狠說道:“有賚臣之精氣神在,我等后生還有什么可怕的?為大清宗廟社稷,賚臣能死而后已,我等亦死而無憾。”
次日,良弼應召入宮,隆裕太后和攝政王不免慰問了一番,回想庚戌年汪兆銘刺殺攝政王事件,盡皆不寒而栗。良弼卻沒把這當回事兒,神情一直泰然,與往常無異。
袁克定于事發當晚就得到情報,翌日即將警署管帶胡長貴喚來細細詢問。胡長貴將現場查驗尸身的經過一一稟報,斷言刺客必是革命黨無疑。袁克定拿著報紙去見袁世凱。袁世凱沉默無語,看來,這一回他是信了。他也想起當年什剎海甘水橋行刺攝政王的事來,不由得發出幾聲冷笑。
袁克定急了,說道:“據可靠情報,革命黨在京津的暗殺團近來活動猖獗,我們不得不防啊!”
“這是馮國璋的事,是余占魁的事,也是你的事。”袁世凱仍冷冷地笑著。
袁世凱何嘗不知,孫文、黃興那些人是最擅長搞暗殺的,僅近一年中,廣州兩任將軍孚琦、鳳山相繼遇刺身亡,水師提督李準數度遭遇暗殺,所幸身受重傷而免于一死,而之前革命黨謀劃的一系列暗殺事件就太多了,袁世凱對革命黨的暗殺活動已是見多不怪。
可是,這個消息卻把彭天宇搞糊涂了:什么時候又鉆出個革命黨來暗殺良弼了呢?難道是張承武、楊威等人避開自己擅自行動?或者是火鳳凰另外組織了人馬,另辟戰線多路出擊了?他迫不及待地派阿華前去天橋車行打聽情況。
晚上張承武來了,原來他們也正為這事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彭天宇深感奇怪,心想,這事只有火鳳凰能說得清了。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就去了鴻泰茶樓,結果魏三悄悄給了他一顆藥丸。彭天宇回到桂香胡同,興奮地剝開藥丸,取出一粒小小的紙團,在燈下展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字:“良弼自導自演,好戲即將開場。”
“啊,原來如此。”彭天宇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心想,良弼這家伙也太詭計多端了!
彭天宇的心情好了起來,阿華和強二爺都不大明白其中的緣由,天宇便將紙團上的意思大致說了說。
阿華問:“那個死了的刺客,既然不是革命黨,那就是良弼的人么?”
彭天宇說:“這也太簡單了,隨便弄個流浪漢,或者在監中弄個替死鬼來還不容易!”
強二爺仍不明白,說道:“這未免太麻煩了。良弼要暗殺袁世凱,他手下還沒高手么,派人直接去干不就得了,何須這么轉彎抹角的?”
彭天宇笑了起來,說:“這就是良弼的高明之處。嫁禍于人,掩人耳目,即使他殺了袁世凱,也不顯山露水,估計下一步他就要這么干了。”
強二爺和阿華都明白過來。大家都很高興,彭天宇便要阿華再亮亮她的身手,說那日她的九節鞭使得出神入化,叫那些巡警捕快近身不得,簡直把他看得眼花繚亂的,今晚還想再看阿華露一手,甚至說要拜阿華為師習武。
阿華笑道:“想拜師,找我爹,我可沒資格當你的師父。”
再看強二爺,卻不知啥時候悄悄出門去了。
經不住彭天宇的蠻纏,阿華從屋內取出一柄劍,在小院里舞了起來。
一彎月亮斜掛在老槐樹的枝頭上,天空閃爍的繁星,與墻頭、屋頂的積雪上下輝映,小院里竟然白晝一般亮堂。阿華舞出一套劍法來,只見她矯健的身姿翻騰躍越,手中劍呼呼作響,劃出無數道閃電,八方出擊,最后身子騰空而起,在空中旋翻一圈后穩穩落地。
“你這是什么劍法,這么精彩?”彭天宇看得目瞪口呆,急問道。
“神門十三劍,練得不好。”阿華羞澀地說。
這時,強二爺推門走了進來,提著酒罐兒,還有一大包菜肴。他笑哈哈地說道:“今兒是個好時候,咱爺兒仨高興高興。”
阿華忙將小桌兒小凳兒搬到小院里,飛快地拿出碗筷杯碟,又將三個杯子斟滿了酒。三人坐了,不等強二爺和彭天宇舉杯,阿華端起杯來一仰脖子干了,又給自己斟上。
彭天宇盯著阿華說:“你真能喝!”
阿華笑道:“習武的人嘛,就這樣。”
強二爺卻道:“從小慣了,沒規矩。”
強二爺說,庚子年后,他拖著六歲的阿華逃到河南練武,賣藝度日,阿華沒了娘,性子又倔,凡事就只好將就著她,天長日久,也就養成了這種沒規沒矩的德性。
彭天宇笑道:“阿華很好啊,我覺得沒啥的。”
阿華看了看彭天宇,得意地笑了起來。
三人喝了一陣子,阿華突然笑道:“天宇哥,你不是要拜我爹為師習武么?”
強二爺盯著彭天宇道:“你要習武?好哇!”
彭天宇就要向強二爺行跪拜之禮,卻被阿華攔住。
阿華說:“莫忙莫忙,要拜我爹為師習武,那可是有規矩的喲。”
彭天宇道:“有啥規矩,你盡管說出來,我都照辦。”
阿華就附在強二爺耳邊嘀咕了片刻,強二爺開懷大笑,說道:“閨女,這種事是勉強不得的。”
彭天宇不知其中究竟,說道:“不妨不妨,不管啥規矩我都答應。”
阿華開心地笑了起來,說:“天宇哥,那我就替俺爹說了喲。”接著說道,“俺爹是從來不收徒弟的,但要是哪個后生硬要拜俺爹為師,一要俺爹中意,二要我這當女兒的稱心,第三,他必須心甘情愿做俺爹的女婿!”
彭天宇深情地看著阿華,“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強二爺,阿華是個好姑娘,從今往后,您就是我的親爹了。”說著倒頭便拜。
強二爺趕忙將他拉起,阿華激動得流下淚來。
三人喝酒直到二更時分方散,各自回房。
彭天宇躺在床上,竟無睡意,回味近日發生的事,真是妙趣橫生。良弼自導自演的這幕暗殺劇,報上竟然描述得細致入微,驚心動魄。一顆炸彈爆了,一顆炸彈未爆,是顆啞彈;良弼衛隊奮勇追擊,將刺客擊斃,刺客臂膀上刺著“共和萬歲”……“炸彈未炸!”彭天宇驀然一驚,更是睡不著了。
眼睜睜地直到天亮,彭天宇起得床來,出門一看,大雪漫天飄飛,小院里的雪已積了半尺來厚。他草草地吃了些早飯,便化了裝,獨自出門,坐上黃包車,來到天橋車行。
大雪天出車很少,張承武、楊威、黃林之等人都縮在窩鋪里閑聊。忽見老大來了,他們趕忙將彭天宇迎了進去。掌柜王秋池隨即安排了人去門外望風。
彭天宇急切地問:“那些東西怎么樣了?”
楊威說:“一直藏在馬廄的草料垛子里,外人沒人知道的。”
彭天宇毅然道:“不行,我要檢查一下。”
張承武笑問:“老大,你是擔心被人偷了?”
彭天宇道:“不是。都放上十天了,我擔心藥會出問題。”
關上院子大門,楊威、張承武、黃林之和彭天宇去了馬廄,馬廄西頭靠車夫窩鋪房間處堆著無數的草料,形似一座小山。楊威在靠墻的草垛子上用力拉出幾捆草料,而后伸手在里面摸了摸,隨即拉出一只藤編的箱子,捧著就要放在地上。豈料一失手,藤箱翻落在地,二十來個圓滾滾的炸彈盡皆傾出。
“糟了,快跑!”彭天宇大叫一聲,幾人呼地竄出馬廄,撲倒在院子里。
然而,炸彈并沒爆炸。
彭天宇匍匐著爬到馬廄門口,向里看去,竟見幾枚炸彈已經滾落在騾馬腳下,那騾馬也許是好奇,竟然尥著蹄子將炸彈踢來踢去。
彭天宇哭笑不得。
張承武、楊威、黃林之小心翼翼地將撿回的炸彈放在藤箱里,呆呆地望著彭天宇。
彭天宇逐一檢查了炸彈,隨后搖頭長嘆。
楊威哭喪著臉,自責道:“大哥,都怪我。”
彭天宇道:“怪你干嗎?藥受了潮,炸彈不靈了。”又苦笑,“要不是這樣,今天就慘了。你我死傷無所謂,但大事還沒辦,不值啊!”
彭天宇好恨,恨自己太過自信,要是真把這些玩意兒用到實戰中去,非但炸不了袁賊,反而會將自己和兄弟們盡數賠進去。
彭天宇急著要見火鳳凰。因前次去鴻泰茶樓時,他似乎被警署的密探盯上了,為保險起見,只好派阿華前往。阿華去了鴻泰茶樓,第二天便得到回信。
這天下午,彭天宇坐著張承武的廂棚馬車,在永定門外的城郊路上與火鳳凰再次秘密見面了。
聽彭天宇講完炸彈之事,火鳳凰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這玩意兒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造得好的喲。”
彭天宇神情沮喪地說:“那我們該怎么辦?”
火鳳凰說:“我已經搞到了一批手雷炸彈和槍支,只是還沒想到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運到北京來。不過你放心,頂多三天時間,我就會把好貨交到你手上。”
臨別時,火鳳凰詭秘地笑了笑,丟下一句話:“良弼的好戲馬上開場了,熱鬧得很啦。”
彭天宇盯住離去的火鳳凰,心里道:這家伙,太鬼,太厲害了!
良弼撒出的煙幕彈果真收到了不錯的效果,不僅隆裕太后和攝政王等人信了,而且從種種跡象判斷,就連老奸巨猾的袁世凱恐怕也信了。于是,他決定實施下一步的行動計劃,而這一步才是他絞盡腦汁、周密謀劃的整個行動的關鍵。
雪夜的北京城顯得格外寧靜、平和,大街小巷人跡杳無,偶爾可見一兩只雪中覓食的餓犬。鐘樓東去不遠的獅子胡同里,良弼府第院里院外眾多伏兵護衛,“忠祀堂”里燭火旺旺地燃著,將廳堂照得通明。壁上懸著的十二位大清皇帝像前,直挺挺地跪著一大片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漢。在燭光的映照下,這些人臂膀上“共和萬歲”的刺青十分醒目。在金熊的引領下,眾漢子向先帝們伏地叩拜,而后壓低著嗓門,沉雄而豪壯地呼叫著:“剪除奸賊,消滅亂黨,護我大清,視死如歸!”
這時,良弼走到眾漢子面前,拱手一揖,慷慨言道:“眼下奸賊當道,逆黨橫行,宗廟蒙難,社稷傾危。爾等都是我大清忠勇之士,旗中義膽之人,請受我良弼一拜。成功與否,全仰仗諸位了。”說著跪了下來。
眾漢子齊聲道:“為宗廟社稷,萬死不辭!”
夜色深沉,鵝毛似的雪花靜悄悄地飄著,東四大街內閣總理府院大門廊檐下,四只大紅燈籠在雪風中搖曳。十來個黑影緊貼著街邊的房檐,悄無聲息地疾速移動,瞬間竄到總理府前的圍墻下。同時,在府院后面,也有二十來個黑影蜷縮在附近的旮旯里隱藏著。就在院前墻下的不速之客正欲躍上府墻時,四下里突然沖出無數兇猛的衛士來,殺聲頓起,瞬間將不速之客逼到高墻之下。來客還未及出手,槍聲驟起,竟被一個個撂倒在地。這當口兒,伏在府后的那群黑衣人趁前面混亂之時,直撲府院,就要騰身上墻。沒想府墻上陡然出現一排手持槍械的衛士,幾乎同時,不知從何處又擁來大批的衛士,將黑衣人團團圍住。黑衣人拼命沖殺,欲奪路脫逃,然而,僅只一個黑衣人兇猛太甚,沖了出去,其余不速之客盡皆斃命。
雪夜經過短暫的喧囂后,又歸于沉寂。
袁克定攙著袁世凱走出府門,在火把的光照下查看橫七豎八躺著的黑衣人尸體。余占魁用刀挑開尸身上的黑衣,看到了他們臂膀上“共和萬歲”的刺青。
袁克定嚷道:“是革命黨!”
袁世凱輕聲笑了起來,只說了句:“各自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覺。”
那個兇猛過人、沖出重圍逃出去的黑衣人就是金熊。他倉皇逃回良弼府,一頭跪在良弼面前,號啕大哭道:“大人,金熊無能,愧對大人一世恩德了!”說著拔刀就要自刎,卻被良弼一把拉住了。
如按預定方案,趁著襲擊總理府前院的十幾個金剛勇士將護院衛士吸引并纏住之機,金熊親自率人從后院躍入,直搗袁世凱寢居,孰料袁世凱早有防備,以至全軍覆沒。
良弼咬牙道:“如此看來,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袁賊的掌控之中了。”
金熊道:“的確如此,大人,都是金熊之過啊!”
“此乃天意,你何過之有?”良弼仰望壁上眾先皇的遺像,悲傷地嚷道,“先皇啊,難道上天真的要滅我大清了嗎?”隨即伏地跪下,泣不成聲。
第二天,總理衙門昨晚發生之事并未在京城造成多大的騷動,各報記者雖然有所風聞,但總理府卻守口如瓶,沒透露任何信息,報上也只登出了諸如《昨夜內閣總理府驚聞槍聲,詳情未知》之類的簡訊,給人留下了諸多想象的空間。
一列火車嘶叫著開出天津站,緩緩向北京開去。京戲名角金玉枝披著貂皮大氅,坐在頭等車廂的包座內,隔著幾案與他對坐的則是南華洋行的盛大老板。二人此次進京,是應恭親王溥偉之邀,去恭親王府赴“梅香閣會”的。
此前幾乎每年的二月,恭親王府梅園梅花盛開之時,溥偉作為京戲的癡迷票友,都會將金玉枝或其他頭牌腕兒請到府內園中賞梅票戲,稱為“梅香閣會”。屆時都會邀上票友輔國公載濤及其他王公戲迷,場面雅致而熱鬧。日前接到邀請,金玉枝甚是疑惑,梅開尚早,怎么就要“會”了?恰逢盛大老板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與恭親王和輔國公交割,也就應邀一同前往。
盛大老板心里明白,恭親王之所以急著要“會”,實為當下時局所逼,王爺們心緒極其糟糕,想瞅空兒樂樂,放松放松罷了。經盛大老板一說,金玉枝頓悟,也就答應前往。
每次進京,金玉枝衣飾行頭及樂師的軟硬場面家什至少得六七口大箱裝著,臨上火車,盛大老板又拉來了兩口大箱子,要一起托運進京。
金老板笑問:“啥寶貝兒?”
盛大老板淡然一笑,說:“你是知道的,拜托了。”
金玉枝笑了笑,在他看來,這必是煙土無疑。盛大老板神通廣大,啥生意都做得得心應手。
天津到北京也就半天的車程。到了前門車站,盛大老板與金玉枝相攜出站,金玉枝的管事趕到前面招攬馬車運行頭衣箱。
盛大老板很快看見站在門外候著的張承武、楊威,于是揮手道:“喂,你的車快過來,跟我拉行李去。”
張承武和楊威趕著大車,跟著盛大老板和金玉枝的管事去貨車廂下貨裝車。很快就搞定了,一溜兒載著箱子的大車便向站外駛去。誰知剛駛出車站大門,卻被幾個巡警攔住了。一個領頭的走到馬車前,盯著車上的一個個大箱子,說要開箱搜查。
金玉枝一臉的不快,說道:“你搜查啥呀?你知道我是誰嗎?”
領頭的巡警道:“我可不管你是誰,我就是要搜,這是例行公事。”
金老板的管事趕忙上前,賠著笑臉,說道:“老總,這位可是天津上天仙戲園子的金老板,這些都是唱戲的行頭箱子,您就放行了吧。”
巡警頭兒不知道什么上天仙下天仙,也不曉得什么金老板,他將管事推在一旁,堅持要開箱搜查。
盛大老板走上前來,派頭十足,說道:“這么給你說吧,我和金老板都是恭親王請來的客人,這些箱子都是運到恭親王府的,你們是不是還要搜?”
巡警頭兒猶豫了,愣眼將盛大老板和金玉枝打量過來又打量過去。
就在這當口兒,恭親王府大管家包二爺領著王府的豪華馬車趕來,見到金玉枝和盛大老板,包二爺拱手笑道:“二位老板,對不住對不住,在下來晚了。王爺在府里恭候二位哩!”
盛大老板笑了笑,盯住巡警頭兒,問道:“還搜嗎?”
包二爺才知是要搜查,劈手一掌向巡警頭兒打去,罵道:“沒眼水的東西,不想活了!”
幾個巡警灰溜溜地去了。
包二爺將盛大老板和金玉枝請上豪華馬車坐了,幾輛載運箱子的大車跟隨其后,駛到正陽門,拐了進去,奔什剎海方向而去。
張承武駕車跟在車隊末尾,行到正陽門,他卻拉著轅馬籠頭向右駛進了前門大街,向天橋方向駛去。一路上,張承武輕輕地晃著長鞭,任轅馬慢慢前行。楊威背靠箱子坐在車尾,嘴里吹著口哨,有點兒悠然自得的樣兒。
很快到達天橋車行,張承武和楊威跳下車,拉著轅馬進了大門,就見彭天宇和阿華已經在大院里等著了。
大家迅速卸車,將兩個大箱子搬進里面房間。彭天宇開了箱,搬出放在上面的煙土,就見箱底放著兩個較小的木箱,搬出來打開一看,眾人眉開眼笑了,這正是他們盼望得到的東西。
彭天宇心里驚呼道:“火鳳凰這家伙太厲害了!”
那廂,盛大老板和金玉枝車到恭親王府,恭親王溥偉拱手迎了出來,將二位請了進去。
梅香閣里,四圍早已放置了幾個暖爐,偌大的廳堂內暖烘烘的。二人進了梅香閣,便有侍婢幫著脫了皮毛大氅。還未落座,輔國公載濤就已趕到,又是一番拱手寒暄,于是坐下品茶。
梅香閣對面建有戲樓,其間有三丈許的庭院相隔,四周丘巒山石,嶙峋奇趣,湖光掠影,珍禽嬉戲,更有名梅數百,花開時姹紫嫣紅,嬌媚無限。“梅香閣會”一般都是在梅開時節舉辦,溥偉、載濤二位王爺都會扮裝上臺票上一票,過足戲癮。
今日瑞雪紛飛,園內銀裝素裹,天地一色。恭親王本想將肅親王等人也請來聚聚的,但轉念一想,如今非常時期,大家心情都極為不佳,再說他們也只是一般的票友,興趣本不很濃的,也就作罷。故而,溥偉和載濤也只好在梅香閣內小小地票上一回了。
一桌酒宴也已備好,賓主相邀入座,恭親王親自把盞為金玉枝、盛大老板和載濤斟酒,而后一舉杯,大家干了。
盛大老板不難看出恭親王和輔國公熱情洋溢的外表下暗藏的憂郁,便笑瞇瞇地拿過壺來,為各位滿上,說道:“二位王爺心系天下,憂國憂民,實在難得。今日相聚不易,還望將心中之煩惱盡置于腦后,暢飲幾杯如何?”
溥偉、載濤笑了笑,卻沒言語。
其實盛大老板和金玉枝有所不知,上午二位王爺在宮內得知有關總理府遭襲的細節后,至今余悸未消,端著酒杯不免也間或想起此事來。幾杯酒過后,載濤便忍不住說道:“兩日前,賚臣在八大處遭暗殺,昨夜袁世凱總理府院又遭三十余黑衣人襲擊,你說這革命黨是不是太猖獗了?”
盛大老板微微一驚,問道:“怎么,昨夜總理大人遭暗殺了?”
“沒能殺成,袁世凱命大啊!”載濤道,“總理府防范甚嚴,革命黨還沒越墻入院,就被全殲了。”
盛大老板皺著眉頭,問道:“既然是黑衣人,如何便知是革命黨?”
溥偉說:“那些黑衣人臂膀上都刺有'共和萬歲’的紋青,那天在八大處炸良弼的歹徒亦然如此。早聽說京津有個革命黨暗殺團,沒想到是如此猖獗,如此亡命!”
金玉枝“哎喲”地驚叫了一聲,寬慰道:“二位王爺,別看革命黨眼下鬧得沸沸揚揚的,我看是成不了氣候的。”說著站起身,雙手輕輕地在胸前劃了道弧,觸于腰間,微微一彎腰,拖著京腔唱道,“望夫君,莫煩憂,風雨一過萬事休。”
二位王爺心情似乎好了起來,頻頻舉杯,喝得十分暢快。
下午是要票戲的,金玉枝到室內化妝去了,盛大老板便與二位王爺步出室外,踏著雪徑,散步閑聊。盛大老板掏出兩張五萬的銀票,奉與二位王爺,說是當年二位王爺投資的紅利。載濤和溥偉高興地接了,話題又扯到革命黨上來。
盛大老板道:“有一點我很不明白,革命黨搞暗殺,為啥偏偏要在自己臂膀上刺上'共和萬歲’呢?我就覺得有些講不通。盜賊行竊,難道會在自己額上寫著'我是賊’么?這未免太滑稽了。”
此言一出,載濤和溥偉面面相覷,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時,金玉枝已經裝扮妥帖,軟硬場面也已安排就緒,票戲就要開張。三人回到梅香閣,溥偉和載濤二位王爺的福晉、格格們早已坐定候著了。待三人入內坐定,鑼鼓便響了起來。
金玉枝上的是一折《貴妃醉酒》。這腕兒扮相太漂亮了,以致出場亮相就贏得一片喝彩,且身段眉眼處處動人,道白唱腔,更如鶯聲燕語,聲聲動情: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盛大老板側眼看了看溥偉、載濤二位王爺,見其目不轉睛地盯著金玉枝,那樣兒真是如癡如醉了。
兩位王爺都上了一折戲。載濤工武生,上的一折《挑滑車》,飾高寵。他身扎藍長靠,頭戴扎巾盔,臉上雖沒上妝,但英氣十足。載濤曾師從名家張淇林,功夫是很不錯的,尤其一段邊唱邊打的戲,即便班子里的好角兒,也不過如此。
溥偉工文生戲,他可是認認真真地全妝上陣,化妝出來真是一個俊美書生。他與金玉枝搭檔上了一出《長亭送別》。崔鶯鶯于十里長亭送別赴京趕考的張生,二人將一對戀人的離情別怨演繹得淋漓盡致。盛大老板看了,也忍不住贊嘆唏噓,鼓掌不斷。
戲玩到挑燈時分,吃了夜宵,盛大老板便要告辭,恭親王派車將他送回了鐘鼓樓洋行分理處。
盛大老板走后,三人興猶未盡,各色段子又唱了十來曲,直至夜深方息。
次日上午,溥偉與金玉枝在梅香閣又玩了一上午的戲段子,午后推說有要務辭別了金玉枝,便驅車來了良弼府第。沒想車到大門外,輔國公載濤也趕到了。真是不約而同,二人相視一笑。
良弼將二人迎至客堂坐定,問道:“二位王爺不期而至,想必是有什么見教了。”
載濤笑了笑,拱手一揖,說道:“前夜在總理衙門發生之事,我與恭親王心中都有些許疑惑難解,特來請教賚臣兄。”
良弼將載濤看著,并不言語。
載濤道:“那三十多個刺客臂膀之上都文著'共和萬歲’四字,我想革命黨要行刺袁世凱,何必非要給自己貼上一個標簽,以標明是何人所為呢?”
溥偉接口道:“是呀是呀,回想此前若干起革命黨的暗殺事件,這回未免有點兒離譜了。”
良弼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他起身走到窗前,抬手推開雕花窗扇,室外紛飛的雪花撲面飄了進來。
良弼仰望著灰暗的天空,說道:“不瞞二位王爺,夜襲總理府院的并非革命黨,而是我良弼。誰知天不佑我,袁賊不亡啊!”說著竟悲愴地隱泣起來。
“賚臣兄!”載濤和溥偉也潸然淚下,同時呼喊道。
載濤哭道:“如今社稷艱危,滿朝文武,不是叛逆附敵,就是自保其身。我等縱有救國撫民之志,但無瀝血回天之力,唯賚臣兄殫精竭慮,赤膽忠心,鋤奸伐逆,生死不懼。我等枉為皇室貴胄,惶惶矣,愧極也!”哭著說著,就拉著恭親王跪了下來。
載濤、溥偉都是王公至尊,而良弼雖也是宗室之人,但畢竟只是個黃帶子,哪敢受二位的跪拜。良弼驚嚇不已,卻也阻止不住,便也“撲通”跪了。三人手手相擁,淚如雨下。
良久,三人重歸于座。
溥偉埋怨道:“賚臣呀,如此重大的行動,事前也該與我等說上一聲,我等雖說愚鈍,但多少也能出一些力,總比賚臣兄單槍匹馬干強。”
載濤卻道:“恭王兄就不懂賚臣了。如此隱秘的行動,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溥偉點點頭,向良弼拱拱手,不再說啥。這時候,府院總管走了進來,交給良弼一封信函。良弼拆開來細看,神情驟然凝重起來,又遞與溥偉、載濤看了,二人也臉色大變。
原來,良弼早在上海、南京布下了情報網絡,此時南京方面拍來密電,孫文正式宣布北伐。不消說,宮里和總理府也已得到了這一信息,北京定會更加熱鬧了。
天陰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樣子。
下午,張承武駕著廂棚馬車,載著彭天宇,在阜成門外接著了火鳳凰,而后照火鳳凰指點的方向一直往西駛去。
彭天宇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火鳳凰說:“八大處。”
彭天宇問:“咋去八大處?”
火鳳凰一笑,說:“靈光寺的菩薩靈驗得很呀,咱們燒香去。”
彭天宇也一笑,說:“孫先生決心北伐了,求佛陀保佑北伐成功,推翻帝制,實現共和!”
二人都爽朗地笑了起來。
彭天宇當然明白,火鳳凰是要找一個特別幽靜的去處,與他多聊聊當前的局勢,他自己也有這個欲望。南京方面和與戰兩種勢力的較量,眼前雖說主戰的一方占了上風,但主和派可是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一切都難以預料。
就聽火鳳凰說道:“孫先生不容易呀,要下北伐這個決心,不知要突破多少保守派的阻撓!再說這一打起來,那就是場全面的大戰了。北洋軍是塊硬骨頭,還有不少的地方新軍頑固勢力,況且朝中還有那么一批要與革命黨對抗到底的死硬分子,你說說,孫先生容易嗎?”
實際上孫中山一直處于兩難之中。早在武昌起義事發之初,在革命黨內部以及國內外輿論界就形成了一種如若袁世凱反正,贊成共和,就推其為大總統的首要人選的思潮,這種思潮在南京政府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不但沒有消減,反而更盛。而以英國為首的列強不但不承認南京政府的合法地位,還截斷了革命軍占據地區海關的稅收財源,以致南京政府一成立便陷入極度的財政困境中。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反而在南、北以及外國列強間更加強勢,游刃有余了。正因如此,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就親自給袁世凱發了電報,表達了他的出任只是權宜之計,只要袁世凱贊成共和,促成清帝退位和列強對共和政府的承認,即通過議會推其為大總統。可見,孫中山處境之困窘,北伐之艱難了。
彭天宇撩開簾子向車外看去,天居然放晴了,太陽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照在鋪天蓋地的積雪上,刺人眼目。
他放下簾子,說道:“該是我們動手的時候了。”
火鳳凰道:“是啊。前些天本想坐山觀虎斗,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無奈良弼大人太不爭氣,費盡心機也奈何袁世凱不得。”
彭天宇已估計到那晚總理府院發生的事件是良弼所為,但不知其中究竟。火鳳凰便將良弼如何精心謀劃刺殺袁世凱的前前后后說了說,彭天宇聽了,皺起眉頭,看來袁世凱真不是輕而易舉就暗殺得了的。
火鳳凰嘆道:“良弼低估了袁世凱,而且他也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地點,他是在孤注一擲啊!”
彭天宇咬咬牙,說道:“我們可不是良弼!再難也要干,縱然犧牲也要干!”
火鳳凰十分欣賞地點了點頭。
八大處靈光寺在積雪的覆蓋下,顯得格外沉靜、肅殺。這座千年古剎里珍藏著佛祖僅存世上的兩顆佛牙舍利中的一顆,在佛教界可說是聲名遠播。
馬車在寺院山門前停下,火鳳凰與彭天宇下了車,便有小沙彌迎著。冰天雪地的,卻有施主來寺進香,對于靈光寺來說無疑是一件幸事,就見住持和尚走了過來,盛情邀請二位貴賓到客堂吃茶。
火鳳凰、彭天宇在客堂坐了一會兒,與住持聊了一些佛家的事情。火鳳凰拿出一張五百大洋的銀票送給住持和尚,說是對菩薩的一點兒心意,住持和尚高興地接了。接下來便到各殿進香,住持和尚說施主自便,就不隨陪了。
二人在寺中踏雪漫步,彌勒殿、大雄寶殿、觀音殿逐殿進香,布施功果。來到毗盧殿,拜過毗盧遮那佛,忽見香案上放著一只簽筒,看筒上鐫刻的篆字,竟是周公靈簽。
“靈光寺也有這玩意兒!”彭天宇有點兒意外。
火鳳凰笑道:“那日良弼大人前來進香,他一定是在此抽過簽的,而且他一定抽的是上吉之簽,否則他不會這么固執地干下去。”
彭天宇笑了笑,說:“盛兄之意,我們也要來抽抽簽了?”
火鳳凰笑道:“抽簽卜卦要心誠,否則不靈。”說罷,他在佛前雙手合十,閉目凝神,嘴里嘀咕了一會兒,連擲了三次圣杯,而后抽出一支簽,在師父那里兌了簽文,并未展開來看,而是握在手里,只將彭天宇看著。
彭天宇如法炮制,也抽了一簽,兌了簽文,握在手里。
從靈光寺出來,上車回程,二人這才各將簽文展開來看,看著看著,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二人交換看了簽文。
火鳳凰抽的是第三簽:燕將獨守聊城。時值宣統三年,他是專為清王朝卜上一簽的,解語說,“銜得泥來成疊后,到頭疊壞復成泥”。
“清王朝是倒臺定了!”火鳳凰鼻子里哼了哼,微笑道。
彭天宇想的則是暗殺袁世凱,唯愿一個“順”字,抽了個六六簽:楚霸王陰陵失道。解語說,“安分無憂,不須貪望,凡事待時仔細小心”。這分明是個不吉的征兆。
“看來兇多吉少了!”火鳳凰說道。
彭天宇沉思著,卻笑了起來,說:“照我的理解,'陰陵失道’指的是袁世凱,而非我們革命黨人。袁賊倒行逆施,良弼卻拿他沒法子,但他碰上了我們,這廝就真的要小心了!”
彭天宇這一說,火鳳凰不禁大聲笑了起來。
自良弼夜襲總理府后,袁世凱對自身的安全更加警惕起來,他決不輕意外出,但凡公務要事自有各部大臣親來總理府商定,而對宮里的御前會議,他是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前往。袁世凱既要防備宗社黨徒的暗算,更要提防隨時可能發生的革命黨暗殺團的突然襲擊。
也就在良弼八大處挨炸彈的那天,袁世凱收到了從南邊傳來的絕密情報,說一個代號火鳳凰的革命黨人正在謀劃暗殺袁大總理的行動,一股寒氣頓時襲上袁世凱的背脊。他當即召來馮國璋和袁克定,將這事交代給了二人。馮國璋增派禁衛軍加強了對總理府院和袁世凱出行時的警戒,而袁克定則費盡心機要把這個神秘的火鳳凰從火堆里刨出來,置之死地。接著就發生了夜襲總理府事件,袁世凱卻沒被假象蒙蔽,看穿了此次襲擊是宗社黨所為。此后,他似乎預感到,革命黨暗殺團針對他的行動也要開始了。
與總理府院一個胡同之隔的一座大四合院,沒有門匾,卻戒備森嚴,這里是袁克定與他的一妻二妾居住的宅院。
這天,袁克定正在等待警署那邊給他傳來偵破火鳳凰的消息。
警署審訊室里,管帶胡長貴正在審訊被吊在房梁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一名男子。審訊室的墻壁上,也掛著一幅被通告捉拿的革命黨的畫像。畫像上的人依稀是彭天宇,因為上次在鑫源客棧門外,他是和巡警們打過照面的,又在鴻泰茶樓被人盯梢過。胡長貴指著畫像,厲聲吼叫著,要被吊著的男子指認畫像上的人。
那男子嘴里流著血水,無力地說道:“我不認識,真的不認識。”
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鴻泰茶樓的伙計魏三。
原來,鴻泰茶樓里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自然就少不了各路密探:警署的、宮里的、宗社黨的。彭天宇在鴻泰茶樓進進出出,早進了警署密探劉老四的視野,只是由于彭天宇每次出門之前都化了裝,說像吧又不太像,走出鴻泰茶樓后又眨眼間不見了蹤影,因此,盡管劉老四懷疑彭天宇,卻拿他沒辦法。現在,袁克定要抓火鳳凰,劉老四就將這個情況報告給了警署統制江恩澤和管帶胡長貴。江恩澤馬上匯報給了袁克定。袁克定一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頓時興奮不已,馬上叫上馮國璋,直奔警署衙門。
馮國璋聽了劉老四的詳細描述后,不高興地說:“你既然兩次發現那廝可疑,怎么兩次都讓他逃脫了?究竟是他太狡猾,還是你太蠢,或是你有心放他一馬?”
劉老四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前門大街和崇文門一帶暗查,都沒發現那廝的蹤跡。大人,實在是那廝太狡猾了啊!”
袁克定細心琢磨劉老四的話,說道:“你這是守株待兔,你以為他還會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現么,你也太蠢太幼稚了嘛!”又琢磨了一陣子,突然說,“鴻泰茶樓無疑是革命黨繼鑫源客棧之后的聯絡站。你想過沒有,那廝在茶樓出現絕非一次兩次,誰最有可能與他在茶樓接觸,難道你就沒有過絲毫的印象和警覺?”
劉老四轉著眼珠子,搜腸刮肚了半天,終于挖出一個十分重要的疑點來。
劉老四想到的重要線索就是魏三。他記得,他第二次在茶樓無意中發現那個革命黨時,那廝很快就拔腳開溜,就在他緊追下樓的當口兒,卻與魏三撞上,滾燙的開水淋了他一身,要不是寒冬穿得厚,他就慘了。劉老四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沒準就是魏三暗中給那廝支了招兒讓他逃,又故意撞他,給那廝打掩護。
于是,魏三當晚就被抓了。
胡長貴使盡招數,將魏三折磨得死去活來,魏三就是不肯招認,說那人又不常來茶樓,他咋曉得那人是干啥的。要說他魏三也是革命黨,真是天大的冤枉。
魏三不比鑫源客棧的史二掌柜,不是個受點兒皮肉之苦就吐出真情的人,胡長貴還真拿他沒法子。
袁克定正煩躁地等著,胡長貴垂頭喪氣地趕了來。得知審訊情況后,袁大公子熱著的心情驟然冷卻了。
袁克定氣憤地問道:“你就沒法子撬開他的嘴巴?”
胡長貴嘆著氣說:“打死他也就那兩句話,不曉得那人是誰,他魏三不是革命黨,他冤枉。我看再審下去,只有弄死他了。”
袁克定道:“別弄死了,得留著。”
袁大公子很鬼,他想將魏三作誘餌,將火鳳凰釣出來。
胡長貴卻說:“魏三已是十天半月起不來了,放回去也不管用的。”
袁克定灰溜溜地來到總理府這邊。走進翰文軒,見袁世凱閉著眼睛躺在臥榻上,不便打擾,正要轉身離去,袁世凱卻說話了。
“你們在崇文門茶樓抓了個伙計,審得怎么樣了?有沒有審出火鳳凰的下落?”
袁克定道:“沒有,那家伙打死不認賬。”
袁世凱道:“革命黨里有的人是軟骨頭,也有的人是硬骨頭。這么說,那個茶樓伙計是個硬骨頭了。”
袁克定道:“父親放心,馮國璋和江恩澤都作了周密部署,會確保父親安全萬無一失的。”
袁世凱笑了笑,說:“我才不擔心哩。幾十年了,我是什么風浪都經歷過,生生死死也好些回了。嘿嘿,你父親命大福大,管他火鳳凰水鳳凰,奈何不了我的。”
魏三被抓的第二天中午,阿華挎著貨匣子來到鴻泰茶樓,聽見茶客議論紛紛,才知道魏三已被警署抓走了。她在樓上轉了一圈,果然不見魏三的身影,急忙下樓回家。
但聽魏三出事,彭天宇緊張起來,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且,隨著魏三的被捕,與火鳳凰的聯系又中斷了,而眼下是關鍵時刻,這種聯系可是一天也不能斷啊!
“我還是去茶樓轉轉吧,也許他會另派人來與我聯系的。”阿華說。
“你不能去茶樓了,就在家里呆著,哪兒也別去,等我想想再說。”彭天宇擔心,要是魏三也像史二掌柜那樣叛變,阿華則是第一危險的人。至于火鳳凰,那才不必為他擔心,那家伙極鬼,在編織地下聯絡網上做得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你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出去,困死在家里呀?”阿華說。
強二爺從廚房里出來,說:“要不,我去走走吧。”
“沒用的,那邊不知道你,即使來了人也聯系不上。”彭天宇真是無計可施,長嘆一聲躺在了床上。
就在這時,忽聽外面傳來馬的嘶鳴,接著有人在敲院門。彭天宇和阿華都緊張起來,強二爺指了指后面,示意要是有情況,二人可從后面越墻逃走。二人迅速躲到后面去了。
強二爺這才向院門走去,從門縫里向外一看,便大大松了一口氣,來人是張承武,門外還停著一輛廂棚馬車。
強二爺開了院門,張承武問:“強二爺,老大呢?”
彭天宇和阿華走了出來,彭天宇急問:“你怎么來了?”
張承武兩只手臂做了個飛的動作,笑道:“快上車。”
真是意外的驚喜。彭天宇鉆進馬車棚廂里,見里面坐著一位須發斑白的老者,笑瞇瞇地將他看著,正是火鳳凰。彭天宇一把握住他,道:“你搞的啥子鬼?”
張承武長鞭一甩,轅馬奮蹄小跑起來。
火鳳凰笑著,說:“鴻泰茶樓那個聯絡點不能用了,不得已我親自去了天橋車行,要不咋能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天橋車行的?”彭天宇急問。
火鳳凰仍笑道:“是你們自己告訴我的呀。”
“我們何時告訴過你?”彭天宇不解。
“你就沒注意到,每次來接我的馬車,車轅上都烙著'天橋車行’的字樣么?”火鳳凰笑得更開心了。
彭天宇狠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叫了聲“哎呀”,說:“你這人,簡直成精了啊!”
馬車在永定門郊外緩緩行駛著。
彭天宇說:“是動手的時候了,該怎么做,你該拿個方案出來,我們好執行。”
火鳳凰尋思著,說:“南邊北伐出兵在即,宮中已經亂作一團了。良弼那批宗社黨徒盡管強硬,又苦于手中無權,調不動一兵一卒。隆裕太后和攝政王是六神無主,只得寄希望于袁世凱。袁世凱卻大玩其兩面派的手段,把清廷玩得團團轉。”
彭天宇問:“袁世凱對北伐難道就不擔心?”
火鳳凰笑了笑,說:“據我掌握的情況,袁世凱才不擔心了,而且他是巴不得孫先生興兵北伐,大打一場的。我估計,袁世凱根本就沒把北伐放在眼里。”
彭天宇皺著眉頭,問:“為啥?”
火鳳凰說道:“袁世凱肯定認為,孫先生北伐沒有多大的勝算,根本就沒有大打一場的底氣。”沉默了一陣子,又道,“我也覺得,孫先生是困難重重啊!”
彭天宇驚呆了,愣愣地將火鳳凰看著。火鳳凰就將孫先生目前所處的困境說了出來,一是內部分歧大,二是財政吃緊得非同一般。沒錢,拿什么跟北洋軍拼?孫先生面臨的壓力太大了。
彭天宇明白了火鳳凰的用意,在此關鍵時刻,暗殺袁世凱就更是刻不容緩了。他急切地說道:“該怎么行動,你直說好了。”
火鳳凰卻反問道:“你認為我們該怎么行動?”
彭天宇說:“看準機會,發動襲擊,炸死他。”
火鳳凰問:“什么機會?”
彭天宇沉思片刻,說:“在袁世凱出行的路上,突然襲擊。”
火鳳凰微微點了點頭,卻又嘆息起來。自良弼冒充革命黨夜襲總理府院后,袁世凱幾乎是大門不出,宮中的御前會議也不參與,只派內閣大臣前往。他既是在玩手腕向朝廷施壓,也是為安全起見,防患于未然。
彭天宇咬咬牙,說道:“我才不信他就不出總理衙門一步了。他再怎么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肯定也有不得已而進宮的時候。只要他進宮,我們就有機會動手。”
火鳳凰點頭道:“你說得也對,這就必須準確地掌握袁世凱進宮的時間,以便提前設伏。”
彭天宇道:“我們選好位置,每天都去守候,總有碰著的一天。”
“守株待兔?”火鳳凰搖搖頭,“這樣一來,可能兔沒守著,你們就已經暴露了。”
彭天宇又迷茫了。
馬車在郊外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進著。火鳳凰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說道:“這樣吧,你們隨時作好準備,機會一到,我會迅速派人通知你。”
彭天宇問:“你,有這個把握?”
火鳳凰說:“我會想辦法的。”
火鳳凰還說,袁世凱進宮一般會走兩條路線。最常走的是從總理府出來,經東四大街往南抵東長安街,而后西行至紫禁城,從端門午門入宮,袁世凱強調的就是一個正字。另一條路線是出府后南下王府井再西進,經丁字街至東華門入宮。這條路線確實便捷,但東華門不是正門,袁世凱很少用。
彭天宇心里基本有數了。他驚嘆火鳳凰竟然將情報搜集得如此詳細和準確,說道:“你放心,我們會立即行動,勘察線路,確定最佳的行動地點。”
火鳳凰抓起彭天宇的手來,緊緊握著,說:“千萬小心,尤其要考慮好撤退的路線,盡量減少犧牲。”
彭天宇輕松地笑了笑,說:“為了共和,犧牲也值。”
這天,袁世凱仍沒進宮,來的是陸軍軍部大臣王士珍、度支大臣嚴修,另外還增派了民政大臣趙秉鈞來參加御前會議。趙秉鈞說,只因來了一大撥外國使節,袁大總理實在是沒法子抽身進宮來見皇上、皇太后了。
隆裕太后十分不悅,問道:“都來了些啥樣的人?”
趙秉鈞回道:“以英國公使朱爾典為首,法國公使裴格,美國公使衛理,俄國公使庫朋斯基,日本公使伊集院彥吉,還有……”
隆裕太后打斷他的話,說道:“好了好了。這節骨眼上,都湊熱鬧來了。”
貝勒王爺毓朗極為不滿,說:“昨天太后特別說了,請內閣總理今日務必進宮議事。這個袁世凱,心里還有沒有太后,有沒有皇上啊?”
載濤嚷了起來,道:“是國事重要,還是那些外國佬重要?袁大人舍重就輕,是何道理?”
溥偉、載澤、載洵等人也附和著嚷嚷了起來。
趙秉鈞笑了笑,說道:“各位王爺何必逞一時之氣呢?難道與外國使節的商談就不是國事么?這么多年來,難道諸位王爺還沒體會到與列強公使打交道乃是千頭萬緒的國事中尤其重要而又最難纏的國事么?在輔國公眼里,外交都算不了國事,也許票票戲,泡泡窯子,鶯歌燕舞,那才算是國事?”
趙秉鈞言辭犀利,毫不顧及王爺們的顏面,氣得載濤臉青面黑。
王士珍拱手一拜,說道:“稟太后、攝政王爺,那些公使到總理府,正是為革命黨北伐一事而來的。”
隆裕太后和載灃直盯著王士珍,要他說下去。
王士珍道:“各國公使強烈要求朝廷采取措施平息戰亂,要是各國在華利益遭受重大損失,他們不排除出兵干預的可能。”
隆裕太后臉上頓時愁云密布,問攝政王載灃道:“醇親王,你看如何是好?”
載灃哼了哼,說:“嚇人的。那些洋鬼子,動不動就拿出兵相挾,習慣了,沒啥不得了的。”
良弼這時上前,對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拱手一拜,說出一番話來。
良弼說:“外交無小事,的確如此。眼下孫文北伐,戰亂頻仍,洋人乘勢相逼,從中漁利。袁大人身為內閣總理,與眾列強公使往來交涉,理所必然,確也辛勞。不過,如此重大國事,袁大人數日不曾進宮面圣,他到底是如何與各國公使商談的,而商談的原則與結果又是怎樣,是有利于朝廷還是有損于朝廷,太后與攝政王一無所知,我們這些臣下就更是被蒙在鼓里了。臣下以為,內閣總理大人在對列強的外交及當下應對孫文北伐這些重大國事的處理上,雖然皇上年幼,但袁大人也不可無視皇上,無視太后和攝政王的。”
良弼這一說,載濤、溥偉、載洵等人就跟著起哄。
善耆悲泣著嚷道:“袁世凱目無朝廷,頤指氣使,為所欲為,與董卓、曹操無異啊!”
趙秉鈞向善耆一拱手,說道:“肅親王這話就不對了。如今國家內外交困,袁大人身為內閣總理,可是殫精竭慮,辛苦備至,肅親王如此枉加指責,真不知良心何在?”
鎮國公載洵脾氣火暴,直沖趙秉鈞嚷道:“我看肅親王說得還輕了!我倒要問問你,到底皇上是皇上,還是他袁世凱是皇上?他不進宮議事,難道要皇上、太后和攝政王去他總理府議事不成?”
慶親王奕劻顫巍巍地走了出來,說道:“眼下國勢危艱,還望各王公大臣摒棄前嫌,團結齊心才好。”又轉向趙秉鈞、王士珍和嚴修,“也請各位大人轉呈袁大總理,請他明日務必進宮御前議事,將其應對孫文北伐之良策公之于廷,也讓皇上太后及諸位王公大臣心里有個數,不至于人心惶惶才好。”
隆裕太后說道:“慶親王說得好,國難當頭,各位王公大臣要以大局為重,不要在枝節問題上爭執不休了。”
御前會議草草結束。
出了養心殿,載濤、溥偉等人同行出宮,憤懣之情積郁于心,真是不吐不快,只有良弼埋著腦袋不說話。
載洵湊上前,說道:“賚臣兄殿前所言一針見血,擊中要害呀。”
良弼淡然一笑,說:“言之無用,白說了。”
走到乾清門,忽見陳公公站在路旁,眼盯著良弼微微笑著,似有話說。良弼走了過去。
陳公公謙恭地一揖,說:“謝謝軍諮使大人,鴻泰那邊擱平了。”
良弼問:“人放了?”
陳公公又一揖,說:“放了。要不是大人您,真不知要惹出啥麻煩來。”
就在魏三被抓當晚,良弼就得到了袁克定追蹤革命黨暗殺團的消息,并且得知那個火鳳凰是專門沖著袁世凱來的。這信息令良弼眼前一亮,積郁已久的心里頓時生出一股莫名的輕松與快意。
緊接著宮里的陳公公心急火燎地趕到良弼府中來了。
原來,鴻泰茶樓實為陳公公置的私產。他從奉天老家請來表弟柴玉林代為經營,后來柴玉林的內侄魏三也到茶樓做了伙計,茶樓生意興旺,確也生財。魏三突然被抓,柴掌柜慌了神,趕忙托林公公給陳公公帶信請求幫助。陳公公更是急得心如貓抓,茶樓酒肆原本三教九流、五馬六道人物出沒的場所,即便有革命黨在茶樓坐過了,就將茶樓的伙計也當革命黨抓起來,他陳公公今后還有啥臉面在宮里做事!
“陳公公,你的人咋會是革命黨呢?肯定是警署的人搞錯了。”良弼坦然笑著,他給陳公公出了個主意,要他去找警署統制江恩澤,沒準就成。
陳公公連夜去了江恩澤府第,果真是一說就準。陳公公的面子他江恩澤能不給么?再說江恩澤原本就不是袁世凱一線的人,加之那魏三打死都不認賬,無憑無據的,還關著人家做啥?他立刻下令放了魏三,事后才通知了袁克定,且將一切都推在了陳公公身上。袁克定無奈,只好作罷。
離開陳公公,良弼緊趕幾步追上載濤等人。就聽肅親王善耆在說:“袁世凱這廝目無朝廷,剛愎自用到如此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貝勒爺毓朗說道:“明日袁世凱若是還不進宮,我等就不得不采取斷然措施了。”
眾人便將毓朗盯著,毓朗即道:“我等聯名彈劾袁世凱,拿下他的內閣總理來。”
善耆搖頭嘆道:“今非昔比,不抵事的。”
良弼忽地停下腳步,低聲對善耆和毓朗說道:“貝勒爺所言不無道理。雖說聯名彈劾不一定拿得下袁世凱,但至少可對袁賊形成一種威逼的態勢,再則,醇親王爺優柔寡斷,太后過于軟弱,此舉對他們也是一種警示,若對袁世凱一味遷就忍讓下去,大清必亡無疑!”
溥偉和載濤即刻叫好。
良弼又道:“肅親王爺和貝勒王爺德高望重,還請二位今晚撥冗去醇親王府一趟,話該怎么說,二位王爺自明。”
善耆和毓朗點頭稱是。眾人行至乾清門,各自上車出宮回府。
恭親王溥偉心情好了許多,當下約了載濤,同到他的王府繼續梅香閣會,同時又派人去南華洋行北京分理處恭請盛大老板赴會一聚。
盛大老板正尋思著找個恰當的理由去拜會恭親王,沒想溥偉的請柬就送到了。他趕到恭親王府時,梅香閣里已經備好酒宴,溥偉、載濤及金玉枝正品茗閑聊,但見盛大老板到來,也便入座開席。
酒過三巡,二位王爺不由自主地聊起朝中事來,說袁世凱目無朝廷,狂妄已極,明日如若再不進宮,便將如何如何。
盛大老板聽出了其中的機巧,故作憤怒地說道:“姓袁的也太過分了!各位王爺也不能太軟弱,如若真能齊心對付,他袁世凱還敢為所欲為么?”
金玉枝忽然起身,玉手胸前一劃,做出一個身段來,京腔道白:“董卓啊賊子,有朝一日,貂蟬定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也!”
幾人邊飲酒邊唱戲,直鬧到下午四點來鐘,突然林公公趕了來,說是太后懿旨,明日御前有要事朝議,特命各王公大臣準時進宮,不得延誤。
溥偉便覺奇怪,問道:“明天原本就要進宮的,太后怎么突然派人打招呼來了?”
林公公又說:“南邊孫文北伐已經真刀真槍干起來了,故而明日朝議極為重要。”
載濤便問:“袁大總理那邊是否也傳了懿旨?”
林公公道:“已有專人傳去了。”
載濤和溥偉明白過來,看來是肅親王善耆和貝勒王爺毓朗在攝政王那里的游說有了效果,載灃和太后打算強硬起來了。
盛大老板一聽,知道機會來了,便托辭有事,離開了恭親王府。
彭天宇昨天下午乘著馬車出去后,直到深夜才回來,強二爺給他開了院門,說飯煲在鍋里。彭天宇說在外面吃過了,走進房間,往床上一躺睡去了。
阿華一直沒睡著,靜聽著外面的響動。彭天宇終于回來了,她那懸著的心仍沒落地,她不知彭天宇干啥去了,為啥不聲不響地將她瞞著,更別說帶她一起去了。
小院靜了下來,阿華穿上棉襖走出房間,站在彭天宇房門邊,聽著里面的動靜。沒有鼾聲,顯然彭天宇并沒睡著。
“天宇哥,我想跟你說說話。”阿華輕叩房門,低聲說。
“阿華,你睡吧,我特困,想睡,明天還有事的。”彭天宇說。
阿華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間,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早醒來,聽得隔壁有響動,阿華趕忙穿衣起床,就見彭天宇要出門的樣子。
“天宇哥,這么早又要出去呀?”阿華問。
“吃了飯去吧,我馬上就做。”強二爺走了出來。
“不了,這兩天事很多,我出去吃。”彭天宇道。
“天宇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華說。
“不行,過了這兩天,啥事都讓你跟著我,好嗎?”彭天宇說著往外就走。
阿華急了,也很生氣,突然一發狠,回到房間換了身行裝,跟蹤彭天宇而去。
昨天與火鳳凰分別后,彭天宇即刻趕回天橋車行,召集張承武、楊威、黃林之和王秋池,秘密商量行動方案。大家都很興奮,終于等到這一天,要對袁世凱下手了。
根據火鳳凰提供的情報,必須將參戰人員分成兩個組分頭行動。一組沿東長安街一線選點設伏,二組則在東華門外大街到王府井一線選點設伏。彭天宇決定,他和王秋池等人為第一組,張承武、楊威和黃林之等人為第二組,每組十人左右。沒料張承武和楊威、黃林之都不服,堅決要與彭天宇組調換,他們都認為袁世凱進出宮最有可能走的路線就是東長安街。兩組人員爭執不下,為公平起見,只有抓鬮決定了。
兩個紙團兒,一個紙團兒里劃了個勾兒,表示抓著了就為第一組,另一個紙團兒則是個空白,抓著則為第二組。都沒意見了,彭天宇讓張承武先抓。張承武與楊威、黃林之將兩個紙團兒盯了半天,最終選定一個抓了,展開一看,空白。
其實彭天宇耍了個滑頭,桌上的兩個紙團兒都是空白的,那個劃有勾兒的紙團早藏在他手心里了。
彭天宇說:“二組的人決不能有絲毫懈怠,袁世凱老奸巨猾,沒準他就走東華門進出宮了。”
這天的任務就是兩組人員分頭行動,選擇伏擊點。
彭天宇一早出了桂香胡同,趕到東長安街娘娘廟時,王秋池幾個也趕到了。大家分散走進廟里,假借燒香觀察廟里的地形路徑,又將廟外大街的景況細細察看了一遍。彭天宇與王秋池商量決定就在這里設伏。
早時,北京城內計有東、南、西、北、中五座娘娘廟,稱為五頂娘娘,這座娘娘廟位于紫禁城東面,故人稱東頂娘娘廟。娘娘在軍營人中的地位頗高,大概僅次于關圣人,且又招財送子,所以香火向來很旺,就是平常日子,進廟燒香的人也不少。廟外臨街一溜兒擺了許多售賣香蠟祭品、瓜果小吃、古玩舊貨,以及算命看相的小攤兒,簡直就是一個熱鬧的市場。
彭天宇很滿意,這里應是最佳的設伏地點,攻則便于向街中投擲炸彈,退則廟里廟外人多雜亂,便于掩護。
彭天宇與王秋池等人返回天橋車行不久,張承武的第二行動組也完成任務回到車行。他們立即召開秘密會議,匯集情況,敲定具體的伏擊方案,接著開始分配炸彈槍支,強調炸彈槍支的攜帶、隱藏及使用等等事項。
到這時,天已漸漸黑了下來。彭天宇正要返回桂香胡同,火鳳凰派人送來急信,說明日袁世凱很可能要進宮議事,命令做好一切準備,在袁賊出宮回府的路上實施伏擊。
彭天宇、張承武等人頓時激奮起來。明日一搏,袁世凱的末日到了!
彭天宇乘坐黃包車回到桂香胡同時,天已黑盡,阿華早做好了晚飯等他回來。見彭天宇買了二鍋頭和烤鴨,阿華高興地接了。
強二爺道:“家里有酒,你還買干啥?”
三人圍桌坐了,彭天宇拿過酒瓶來,給三只杯子滿上,恭恭敬敬地將酒杯捧給強二爺和阿華,說道:“這兩天我忙事去了,沒顧上陪陪二爺和阿華,今晚我好好陪你們喝個盡興。”
強二爺卻將端著的杯子又放在桌上,說:“天宇呀,還二爺二爺地叫,你是存心要與我爺兒倆生分了?”
彭天宇道:“二爺,我彭天宇已是認了您這個爹的,只是我生性特立獨行,唯以推翻帝制、實現共和為立身之本,且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怕難以為爹盡兒子之孝了。”
聽了這話,阿華不禁暗自心酸,就要流淚。
強二爺嘆息道:“庚子年鬧義和團,我們這些'拳匪’,哪個不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干的?”
聽了強二爺這話,彭天宇喊了一聲“爹”,將酒杯捧給強二爺。
彭天宇對阿華說:“我倆一起敬爹,給爹磕頭。”
阿華笑著答應,跟彭天宇一起,對著強二爺跪下,磕了三個頭。
強二爺忙將彭天宇扶了起來,心中暗自納悶:這娃兒今天是怎么了?
這晚的酒喝得實在盡興。強二爺醉了,歪歪倒倒地上床就蒙頭大睡。彭天宇嘴里叨念著袁世凱要完蛋了,大清要完蛋了,躺在床上就打起呼嚕來。阿華好像還清醒著,在廚房收拾了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鉆進被窩里發愣,不久睡意襲來,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凌晨時分,阿華突然驚醒,就聽隔壁屋里有輕微的響動。她迅速穿衣下床,走到彭天宇屋前,見窗縫里有亮光透出,就從窗縫向里看去,就見床上擺著三個黑乎乎的炸彈,彭天宇似乎在考慮將炸彈藏在身上的最佳方法,既穩當又不暴露,但試來試去都不甚理想。
阿華輕輕叩響了房門。
“誰?”彭天宇壓低嗓門問。
“開門吧,還有誰!”阿華說。
門開了,彭天宇顯得局促不安,問:“這么早,你……”
“是啊,這么早,天宇哥就起來了。”阿華突然撲上去,將彭天宇緊緊摟住,眼淚奔涌而下。
“阿華,我睡不著,起得早了些。”彭天宇摟緊阿華道。
“甭騙我了,我什么都知道。”阿華揭開被子,露出那三個炸彈來。
阿華隱泣著,說:“昨天你一出門,我就跟上你了,遠遠地跟了你一天。我知道你們要干什么,你們今天要在娘娘廟那里炸死袁世凱。我知道這很危險,也許這一去就回不來了,但是我說過,不管干什么我都要跟你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天宇哥,今天我必須跟著你,一起干。”
“不,阿華,這不行。”彭天宇說。
“天宇哥,你什么也甭說了,你丟不下我的,我說過,到陰曹地府我們也做夫妻。”阿華抹了眼淚,走出房間,又提著她的貨匣子走了進來,在床上將貨匣打開。這貨匣是雙層設計,上層擺放紙煙洋火瓜子貨物,下層則是小貨倉,上層的貨賣出去了,再從下層取出補上。阿華將炸彈小心地放進下層小貨倉里,再用幾袋瓜子將炸彈周邊塞得嚴嚴實實的,而后把上層扣下來,將貨匣子挎在肩上,含淚朝彭天宇一笑。
“放心,我緊跟在你身邊,不會出事的。”阿華說,“你知道,我武功滿行的,不會拉你后腿,我還想保護你哩!”
彭天宇淚眼模糊了,緊緊地將阿華摟在懷里,忘情地吻著她,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全身激蕩。
袁世凱今天不得不進宮了。
昨天南邊發來密電,孫文的北伐戰役正式打響,分兵六路北進,氣勢洶洶,看來姓孫的是徹底要與他袁世凱撕破臉皮了。接著,宮里派人傳太后懿旨,明日務必進宮御前議事。又有密線報說良弼等人欲聯名彈劾之事,袁世凱不得不小心對待。
辰時二刻,總理府前突然開來大批禁軍,將總理府前大街兩端一里之內范圍嚴加控制起來,商鋪通通關門停業,行人嚴禁通行,袁世凱出門進宮還從未有過如此陣勢。
總理府斜對面的狗不理包子店,眾多顧客被關在了店內,隔著門窗看熱鬧。胖子徐掌柜從樓座窗口向下看去,就見袁世凱出行乘坐的四輪豪華馬車已經在府門外停著了,轅馬和兩匹驂馬都清一色的通體雪白,高大威猛。總理府一百多剽悍的衛士或持槍銃或持大刀長矛,在豪華馬車兩旁緊貼防護。接著,袁世凱從大門走了出來,上了馬車,衛隊長余占魁一聲令下,豪華馬車在前后數百禁軍和衛士的護衛下,浩浩蕩蕩開去。至此,街上店鋪才紛紛開門營業。
胖子徐掌柜趕忙跑下樓,召來兩個伙計交代了一番,二人各自速速去了。
彭天宇和阿華趕到娘娘廟時,王秋池等人也陸續到達,廟里廟外開始熱鬧起來。他們分散到預定的位置,夾雜在人流中注意著大街。相隔不到十來分鐘時間,先后兩輛豪華馬車在眾多人員的護衛下朝紫禁城駛去。過了一陣,又一支隊伍開來,前后禁軍護衛,足有兩百多人,氣勢之大,乃是前面過去的那兩位官員不可比擬。彭天宇便想,這些肯定都是進宮去的王公大臣的輿乘了,要是袁世凱來了,又將如何判定那就是他的車隊呢?
正納悶著,一個頭戴護耳氈帽,身穿灰色短棉襖的漢子走到彭天宇身邊,悄聲說:“袁世凱進宮了,衛隊人很多,四輪豪華馬車,三匹白色的高頭大馬拉著,坐那車上的就是袁世凱。”
彭天宇點了點頭,那漢子悄然離去。
彭天宇明白過來,前一陣子馳過的那只龐大的隊伍,轅馬和兩匹驂馬不正是白色的高頭大馬么?那肯定就是袁世凱無疑了。
彭天宇向王秋池使了個眼色,而后轉身向娘娘廟里走去。阿華挎著貨匣子,始終跟在彭天宇近處轉悠,漫不經心地叫賣紙煙洋火瓜子。
養心殿一早便集聚了諸多王公大臣,一些平素少于上朝的老王爺也早早趕了來,大殿里顯得特別熱鬧。這時,隆裕太后牽著小皇帝從后殿走進大殿,在龍椅上落座,攝政王載灃也在旁邊坐下了。眾王公大臣齊刷刷地伏地跪拜后,分列兩邊站定。
隆裕太后環視群臣,對載灃輕聲道:“難道袁世凱今天還是不來?”
載灃道:“估計他會來的。”
正說著,外面傳來執事太監的呼叫:“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袁大人進殿!”
眾王公大臣都扭頭向外看去,就見袁世凱雙手抱在胸前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外務大臣梁敦彥、度支大臣嚴修和民政大臣趙秉鈞。他們進至龍座前伏地跪拜,而后一旁站著。
隆裕太后便道:“孫文興兵北伐,大清危在旦夕。各位愛卿都是朝廷的脊梁,挽救國家,匡扶社稷,就仰仗各位了。”
載灃對袁世凱說道:“袁大人,南邊兵分六路北伐,來勢洶洶,閣下想必已有應對之策了。”
袁世凱一拱手,說道:“太后、醇親王爺,匡扶社稷,匹夫有責,袁某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看還是廣開言路,先聽聽諸位王公大臣的高見為好。”
載灃便顯出無奈的樣兒,轉對諸王公大臣說道:“也好,各位就先說說吧。”
眾王公大臣便都垂著腦袋默不出聲,大殿里異常靜寂。
沉寂了好一陣子,鎮國公載洵憋不住了,長嘆一聲,說道:“還有啥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革命黨大軍北進,朝廷別無選擇,唯有一戰。”
晉國公載澤隨即說道:“我們的北洋軍難道是吃素的?還有那些地方新軍,不都是強兵悍勇么?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難當頭,正是同仇敵愾,拼死一搏的時候了。”
二人說話慷慨激昂,其后卻又是一陣沉寂。過了一會兒,貝勒爺毓朗將袁世凱看了看,對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拱手一揖,說道:“我看如此空泛之議于事無補,如今內政外交軍事,都是內閣統領之職權,所幸今日內閣總理袁大人來了,還是請袁大人說說內閣的應對之策為好。”
隆裕太后和載灃便將袁世凱看著。袁世凱淡淡笑了笑,卻不言語。
隆裕太后道:“袁愛卿,內閣是如何打算的,你就直說吧。”
袁世凱朝隆裕太后拱拱手,又將善耆、毓朗、載洵等人掃視了一圈,這才說道:“其實,我要說的話,前兩日御前會上王士珍、嚴修及趙秉鈞三位閣員已經替我說得十分清楚的了。”
袁世凱這一說,便引得眾多王公大臣面呈不悅之色。載洵忍不住發出譏刺之聲,道:“聽這話的意思,袁大人今天是沒話可說了?”
他這話確也太過,使得隆裕太后極為不快地盯了他一眼,說道:“聽袁愛卿的。”
袁世凱原本沒將載洵、載濤、溥偉這些乳臭未干的宗室子弟瞧在眼里,見載洵如此放肆,心中不免生厭。他大度地笑了笑,說道:“鎮國公年輕有為,也曾赴歐美考察過軍事,并曾肩負海軍大臣之重任,不愧為朝廷棟梁之才,對打仗這碼子事原本是膽識謀略都超乎常人的。要說應對孫文北伐之策,袁某本該向鎮國公多多討教才是啊!”
載洵氣得臉紅筋脹,無言以對。
袁世凱輕松地笑了起來,又對隆裕太后及小皇帝拱了拱手,而后轉對眾王公大臣道:“孫文兵分六路北伐,已經正式拉開戰幕,其具體軍事部署不知各位是否已經知曉?”
其實眾王公大臣只是根據朝廷的簡報以及報紙上的消息對孫文的六路北伐略知一二,其具體情況確實不甚清楚,袁世凱這一問,他們便面面相覷,紛紛搖頭。
袁世凱也就將所謂六路北伐的具體內幕詳細地陳述了一番。
袁世凱說:“根據掌握的情報,北伐軍參謀長黃興制定的所謂六路進攻計劃確也雄心勃勃:以鄂湘新軍為第一路軍,由京漢鐵路向北推進;以寧皖新軍為第二路軍,向河南推進,進而與第一路于開封、鄭州之間會合;以淮揚新軍為第三路軍,煙臺新軍為第四路軍,向山東推進,將會合于濟南;秦皇島之新軍會同關外之新軍為第五路軍,山陜新軍為第六路軍,向北京推進。在一、二、三、四路軍達其第一目的之后,即與第五、六路軍會合,進而圍攻北京城,達其徹底推翻我大清之目的。”頓了頓又說,“日前寧皖、淮揚兩路軍已經率先北上,柏文蔚部皖軍和姚雨平部粵軍也已在津浦鐵路線上發動了進攻,而且孫文任命了藍天蔚為關外都督,率三艘巡洋艦已從上海出發,經煙臺向北進攻,意欲占領東三省,而后從側背直搗北京。”
袁世凱這一細說,可真把王公大臣們唬得目瞪口呆的了。隆裕太后臉現驚恐之色,說道:“這該如何是好!”
毓朗問道:“袁大人,如此看來,是打還是不打呢?”
“當然要打!”袁世凱斬釘截鐵地說,“我北洋大軍和地方新軍數十萬之眾,在此國家危難之際不奮起一搏以報效朝廷,豈不是白養了么?”
隆裕太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善耆說道:“既然這樣,想必袁大人已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了?”
袁世凱卻道:“肅親王,我袁世凱可沒有這么大的本事啊?”
載澤沖動起來,嚷道:“你不是說奮起一搏嗎?”
袁世凱也不來氣,依然平和地說道:“奮起一搏也不是不看天時地利人和,不計后果地胡拼亂打一氣啊!”
一直不吭聲的良弼,此時冷笑了兩聲,說道:“說來說去,袁大人還是繞回到你的老路上去了,和則兩利,戰則俱傷。”
良弼仗著皇室血統的背景和他早期在大清軍制變革上的建樹而清高自傲,但袁世凱壓根兒就沒把他放在心上。
“軍諮使此話說對了一半。”袁世凱笑道。
攝政王載灃一直穩穩地坐著,此時動了動身子,說道:“袁大人,內閣究竟是如何謀劃的,你就直說出來好了。”
“醇親王爺,”袁世凱對載灃拱拱手,說道,“陸軍部大臣王士珍已于昨日赴前線巡視督軍,既然要打,我軍必全力迎戰,并打出我軍的威風來。袁某已電令各地各部,作好一切迎戰準備,以逸待勞,力爭首戰即破其銳氣。”
載灃點頭稱是,隆裕太后臉上也露出笑容來。
袁世凱接著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全力迎戰的同時,也須往和議的方向著眼,以戰促和,這乃是我們應對孫文六路北伐的基本策略。”他停了片刻,嘆道,“說到底,無論北邊還是南邊,都沒有大戰一場的底氣啊!”
他這一說,又將隆裕太后剛剛熱起來的心冷卻了。
袁世凱繼續說道:“打仗就是燒錢呀,而且這錢一燒起來就是個無底洞。日前,王士珍和嚴修二位大人進宮,已經給太后列了筆賬,想必國庫是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銀子來的。有人說,就是將宮里壇壇罐罐全都賣了也要打這一場大仗,這是逞一時之氣,不管用的。而南邊呢,他孫文也是沒這個底氣的。別看他六路進攻勢頭不小,我看也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各省軍閥向來擁兵自重,各自為政,孫文要想統一在他的手下,恐怕一時還很難辦到。據袁某所知,南京政府草創,財政拮據非同一般,獨立各省都張大嘴巴向南京要錢,諸位試想,他孫文可有這個財力支撐來與朝廷拼死一搏,大戰一場?”
袁世凱又將他所掌握的南京政府財政拮據的具體情況一一細說,但僅此一分析,已使得隆裕太后、攝政王載灃及眾多王公大臣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了。
慶親王奕劻顫巍巍地站出來,說道:“袁大人高屋建瓴,真知灼見,唯此一策,方可保朝廷平安無虞啊!”
攝政王載灃向隆裕太后點了點頭,太后便道:“袁大人所言極是,應對孫文六路北伐之事,就請內閣全權處置。朝廷雖說財力窘困,也當盡其所能予以支持。”
袁世凱當即跪拜道:“謝太后。”
良弼早已氣得臉色鐵青,向身旁的載濤憤然說道:“大清休矣!”而后,不等執事太監宣布散朝,徑自向大殿外走去。
東華門通往王府井方向一個名叫丁字街的地段,歷來是個熱鬧去處,這里樓堂館店賣著各式京味小吃,茶坊旅館綢緞鋪成衣店比比皆是。一家名為“玉茗軒”的茶樓上,臨街靠窗的茶座上坐著張承武、黃林之及兩個車行的弟兄。斜對面是一家小客棧,二樓臨街的房間里住進了楊威和車行的另兩個弟兄。張承武與楊威隔街相望,不時探出頭去,眺望東華門的方向。
二人都有點兒失意,昨日怎么偏偏就拈著一個空白的鬮兒了?今晨到這里駐下后,不久便有人捎來急信,說是袁世凱已經從東長安街進宮了,車隊龐大,護衛森嚴,袁世凱乘坐的四輪豪華馬車由三匹白色的高頭大馬拉著。張承武和楊威不免更加喪氣,看來今日行動他們只有在此坐冷板凳了。
他們并不敢掉以輕心。張承武在去東華門方向的兩個點上暗中布置了瞭望哨,一旦發現袁世凱的車隊出現,就梯次傳遞報警信號,以免措手不及,延誤戰機。
時已近午,娘娘廟里里外外更加熱鬧起來。彭天宇依著山門外那棵虬柏粗壯的樹干,注視著紫禁城方向,阿華挎著貨匣子守在他身邊,漫不經心地叫賣著紙煙洋火瓜子。
怎么袁世凱還沒出宮,難道他改變回府路線了?
正當彭天宇焦慮不安的時候,就見一輛黃包車從紫禁城方向快速跑來,在娘娘廟前停下了。被派去前哨打探的王秋池下了黃包車,疾步走向彭天宇,悄聲說:“袁世凱的車隊出了天安門,突然改變方向,往北拐進南池子大街,很可能要從東華門大街返回。”
“老奸巨猾的東西!”彭天宇罵了句,向王秋池、阿華等人遞了個眼色,而后拔腿就走。眾人緊跟其后,在縱橫交錯的胡同里疾步穿行,欲趕到丁字街去支援張承武他們。
袁世凱在乾清門上了車,在禁軍及衛隊的前呼后擁中,經午門、端門出了天安門,往左上了東長安街。
袁世凱突然撩開簾子,對緊隨其側的余占魁說道:“改道東華門。”
余占魁催馬趕到隊伍前頭,一聲令下,車隊拐進南池子大街,隨即縱馬疾行。
正在玉茗軒茶樓上心煩意躁的張承武突然發現遠處的瞭望哨傳來了警報,心里為之一振,與黃林之等人暗暗地將炸彈取出。對面客棧樓上的楊威等人也警覺起來,迅速作好了戰斗準備。
隨即,就見一隊人馬威風凜凜地疾馳過來,一輛四輪豪華馬車被三匹白馬拉著在大隊禁軍護衛的中間奔跑,沿街行人紛紛退避在街兩側的屋檐下,觀望著這支威武的官家隊伍馳過。
眼看袁世凱的豪華座駕就到眼前,張承武、黃林之毫不猶豫地向馬車投去了炸彈,街那邊楊威他們也將炸彈扔了下去。猛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大街上濃煙滾滾,人仰馬翻,座駕傾覆,鮮血四濺。
“捉刺客!捉刺客!”禁軍和衛隊驚呼著朝街道兩邊射擊,路人驚惶失措,四散逃竄。忽見從傾覆的馬車下鉆出一個人來,正是袁世凱。他直挺挺地站在車旁,大呼:“務除刺客,一個不留!”就有十余個衛士擁了上去,將袁世凱團團護衛在中間。
密集的子彈向樓上傾瀉,更有禁軍沖進茶樓、客棧捉拿刺客。
“糟糕,袁世凱沒死!”張承武驚叫一聲,從桌下拔出暗藏的龍紋單刀,縱身跳下樓去,直撲袁世凱。對面客棧,楊威等人也持刀跳下樓,與護衛展開了廝殺。
“抓活的!”袁世凱狂呼著。
彭天宇、阿華和王秋池等人還沒跑出胡同口,就遠遠聽見轟隆隆的爆炸聲和射擊的槍聲。當他們趕到王府井時,就見一大隊人馬正在馳過,渾身是血的張承武、楊威和黃林之被五花大綁著,由十多個衛士抓住繩索,連拖帶拽地在隊伍中跌跌撞撞地艱難前行。
“承武哥……”阿華輕聲呼叫著,被彭天宇拉了一把,沒敢再嚷出聲。
只聽得有人在說:“革命黨太亡命了,被打死了好幾個,袁世凱卻沒炸著。”
“袁世凱命大,他沒事,衛隊長卻被炸死了,還炸傷了十幾個護衛。”
傍晚,彭天宇和阿華回到桂香胡同,強二爺打量著二人,說道:“我已聽說丁字街的事了,我還以為是你們干的。”見二人情緒頹喪,問,“咋回事?”
“是另一伙弟兄干的,我們沒趕上。”彭天宇無奈地走進房間,躺在床上,望著房頂發呆。
阿華到廚房里去了,強二爺坐在小院里嘮叨著:“昨晚你倆把我灌醉了,就為了今天這事?唉,沒趕上也好,要不,今晚你們也許就回不來了。”
回到總理府院,驚魂未定的袁大總理暴跳如雷。這次進宮,他是小心又小心,啥對策都使了,但到底沒躲過革命黨暗殺團的襲擊,跟他多年的衛隊長余占魁被炸身亡,禁衛軍和護衛死傷二十余人。這平生從未遇上的打擊,令袁世凱既憤怒又沮喪,他氣急敗壞地大罵起來,罵革命黨和孫文喪心病狂,連帶著將隆裕太后、攝政王以及良弼、載濤一伙宗社黨的人也罵了。罵過之后,他頓覺渾身無力,倒臥在床。
這時,袁克定小心地走進來,問:“父親,那三個亡命之徒怎么處置?”袁克定問“交給陸建章。”袁世凱說。
陸建章,天津北洋武備學堂畢業,早期跟隨袁世凱訓練新軍,曾任山東曹州及廣東高州和北海鎮總兵,廣東第七協統領,眼下在袁世凱手下任警衛軍參謀官兼右路備補軍統領。此人心狠手辣,對付革命黨很有一套。
警衛軍刑訊室,身負重傷的張承武、楊威、黃林之被倒吊在房梁上,幾個彪形大漢輪番用皮鞭狠勁地抽打著他們。
陸建章蹺著腿,悠閑地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著青銅水煙斗,時不時用火紙捻兒點著煙絲咂上兩口,面帶微笑地看著三顆淌著血的腦袋。
“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陸建章微笑著問道。
被倒懸著的張承武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就是革命黨……為了推翻大清,為了共和……死不足惜……”
陸建章仍微笑著說:“好,有骨氣。說吧,那個火鳳凰現在哪里?只要把火鳳凰供出來,我可以免你們一死。”
張承武說:“火鳳凰就是我。”
楊威說:“我是火鳳凰。”
黃林之也說:“我是火鳳凰。”
陸建章吹燃火紙捻兒,咂巴著水煙,依然笑道:“看來,你們都喜歡火。”
隨即,幾個大漢端來了三個火盆,分別放在張承武、楊威、黃林之的頭下。炭火熾熱的氣流向上升騰,熏烤著他們的軀體,漸漸地,三人都昏迷了過去。
劉老四被喚了來,盯著三個革命黨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說都不是他見過的那個革命黨。毫無疑問,這個火鳳凰還極秘密地在哪兒藏著。
陸建章給袁世凱報告了對三人的審訊情況。袁世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沒說話,回想近幾年發生在各地的革命黨暗殺事件,不禁一股寒氣從脊背直沖腦門。
陸建章問:“還審么?”
“你看著辦吧。”袁世凱微閉雙眼,不再說話。
這天,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給北京城蒙上了一層凄涼。宣武門外菜市口法場刑臺的三根木樁上,綁縛著早已氣息奄奄的張承武、楊威和黃林之。風呼呼地吹著,飛揚的雪花輕柔地撫慰著他們血肉模糊的軀體。數百荷槍實彈的禁衛軍警戒著法場,圍觀的百姓冒著嚴寒瑟縮著身子,躲得遠遠的,盯著刑臺上那三個看似已經死去的革命黨。
刑臺下,那把紫檀木的圈椅上,披著皮毛大氅、捧著青銅水煙斗的陸建章正襟危坐,仍是面帶微笑地看著臺上的人犯,看著遠遠圍觀的百姓。
法場上死一般沉寂。就在陸建章將青銅水煙斗慢慢舉過頭頂之際,一群行刑的大漢撲上臺,沒用刀,也沒用槍,卻將一堆破棉絮連人帶木樁緊緊包裹著并捆了起來,而后潑上火油。又有三個大漢手擎燃燒著的火把走上刑臺,在張承武、楊威、黃林之身邊站定。接著,微笑著的陸建章將水煙斗在面前晃了一晃,三個大漢立刻引燃了潑透火油的破絮,瞬間烈焰沖天而起。烈火中傳出幾聲慘烈的尖叫,隨即便沒了聲息,唯有烈焰在風雪中呼呼怪叫。
烈火燃燒了約摸半個時辰才慢慢熄滅,三根焦黑的木樁下,已被燒成黑炭的三位好漢的尸骸仍在冒著縷縷青煙,官兵早已撤走,圍觀的百姓也已散盡,空曠的法場顯得格外凄涼和陰森。
夜色沉沉,雪花亂舞,天地一片昏黑,刑臺上三位好漢的尸骸幾乎要被積雪淹沒。這時候,一老一少牽著一匹高大的黃驃馬緩慢地走進了法場,老者身穿羊皮大襖,腰間捆著白布帶子,少者頭上一頂頗大的狗皮帽幾乎將整個腦袋罩住,看不出是小伙兒還是姑娘,馬后還緊跟著兩個小和尚,手里捻著佛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
這一老一少就是強二爺和阿華。到了刑臺前,強二爺和阿華點燃香蠟插在雪地上,紙錢燃燒后的灰燼隨著熱氣流騰空而起,夾雜在雪花中漫天飛舞。兩個小和尚則咿咿呀呀地念著《般若波羅密度多心經》,為三個好漢超度亡靈。
強二爺和阿華走上刑臺,小心地刨開積雪,將三位好漢的尸骸分別裝進三只麻布口袋里,在馬背上馱了。兩個小和尚經已念畢,跟在馬后離開了法場。
袁世凱遭遇暗殺,最高興不過的莫過于宗社黨這伙人了,因為袁世凱是他們的死敵。而最喪氣不過的,也莫過于宗社黨這伙人了,因為袁世凱并沒被炸死。
當天下午,探子興沖沖地跑到良弼府中,驚喜萬分地報告說,袁世凱在出宮回府的路上遭遇革命黨暗殺團,挨炸彈了。良弼興奮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而當探子又說袁世凱命大沒死之后,良弼氣急敗壞地一腳將探子踢倒在地,拔出寶劍來就要砍,幸好被金熊攔住,最終賞了二十皮鞭才罷。也怪這探子不會說事,你干脆利落地報告事情結果不就得了,何必話分兩頭說呢?冤枉挨了一頓皮鞭。
忠祀堂里,良弼直挺挺地跪在眾先皇畫像前,悲淚長流。肅親王善耆、恭親王溥偉以及毓朗、載濤、載澤、載洵等人都不約而同趕到良弼府,齊刷刷地跪在先皇畫像前,捶胸頓腳,悲痛欲絕。
毓朗流淚道:“難道我大清真的氣數已盡……”
善耆哽咽著說道:“先皇在上,您的子孫無能,大清江山就要敗在革命黨、袁世凱手里了啊……”
眾皇室宗親呼天搶地,哀鴻一片。
突然,良弼站起身,仗劍在手,憤然說道:“不!大清還沒完。只要我等還在,大清的江山就決不會落在革命黨和袁世凱手上!”
眾人都站了起來,眼睜睜將良弼看著。在良弼看來,如今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革命黨與袁世凱之間既暗中勾結又相互傾軋,世事難料,時局千變萬化,沒準什么時候朝廷的機會就來了!
見良弼心定神凝,臨危不亂的氣概,眾人也都沉下心來,似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為大清的江山社稷,還要繼續拼下去。
大雪紛飛,夜色迷茫,天寒地凍,陰風凄凄,幾條野狗在人跡渺無的菜市口逛來逛去。強二爺和阿華牽著黃驃馬慢慢走出法場,走過菜市口那座人稱落魂坎兒的石拱橋,到宣武門后便沿著城墻根兒前行,走到阜成門折轉向西,往遠郊走去。北風呼呼,雪花撲打在臉上,路面上積雪越來越厚,踩在上面發出“嘰咕嘰咕”的聲響。
當父女倆還在法場祭靈收拾尸骸的時候,就已有三個幽靈似的黑影躲在暗處將他們盯上了,而后一直緊緊尾隨在他倆后面。
那三個不要命的革命黨都說自己是火鳳凰,這恰恰說明了他們都不是火鳳凰。陸建章和袁克定從總理府護衛中選出三個高手,于暗夜中監視著法場的動靜,如有人前來收尸,就尾隨跟蹤,想以此發現線索,把真正的火鳳凰刨出來,將革命黨暗殺團一網打盡。
然而,三個高手卻都沒能活著回來。
三個幽靈盯緊馱著尸骸的馬匹到了阜成門郊外,茫茫積雪將黑夜映得形同白晝,而飛揚的雪花卻模糊著視野,難以看清前方的情景。三人又不敢吊得太近,躲躲閃閃地緊緊尾隨。
猛然間,路旁雪堆里“嗖”的一聲,騰空躥起一團黑影,跟蹤的幽靈來不及反應,便有一人中劍倒下。兩個護衛纏住黑影廝殺,豈料對手武藝十分了得,將一柄青鋒舞得如魔如幻,出神入化,稍一閃忽,又一護衛咽喉中劍,當即氣絕而亡。余下這廝哪敢戀戰,拔腿便跑。對手并不追趕,只將手中劍擲出,那柄青鋒便疾飛而至,從后背透穿前胸,護衛撲倒在地。
這個魔幻般的黑影正是阿華。她幾步趕上前去,拔出寶劍,在雪地里蹭了幾下,插進劍鞘。
阿華追上了父親。
強二爺問:“幾個?”
阿華說:“三個,全干掉了。”
前面就是西郊的木魚嶺,路更難行了。強二爺和阿華拉著黃驃馬鉆進了山溝,忽聽前面有人在說:“他們來了。”接著,就見林子里走出三個人來,是彭天宇和王秋池,另一位強二爺和阿華都不認識,也不問。這人正是火鳳凰。
三個墓穴已經掘就。強二爺和阿華從馬背上解下麻袋,分別放進三個墓穴里,彭天宇、王秋池和火鳳凰執锨填土,半個多時辰,三座墳塋便在雪地里兀現。
彭天宇指著墓后的山崖說:“這地方好記,等勝利了,再來把墓好好修一修,立上墓碑。”
隨后,他們在墳前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才起身離去。
一輛廂棚馬車停在山溝口的林子里。臨上車時,火鳳凰忽地向強二爺和阿華深深一鞠躬,說:“謝謝你們了。”
強二爺細細看了看火鳳凰,卻道:“沒把俺們當一家子。”而后騎上黃驃馬,又將阿華拉在身后坐了,自顧馳去。
彭天宇和火鳳凰鉆進馬車車廂,王秋池拉著轅馬讓車駛出溝口上了大路,加速向城里駛去。
天已微明,飛雪漸停,一路無語。
快到阜成門時,彭天宇突然說道:“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火鳳凰也道:“決不會白流的,再困難再危險,也要將袁賊干掉,討回這筆血債。”
幾天后,火鳳凰突然緊急約見彭天宇。二人在先農壇接上頭后,馬車仍舊向永定門郊外駛去。一路上,火鳳凰臉色陰沉,很久沒說話。
“是不是形勢不利了?”彭天宇問。
“非常不利啊!”火鳳凰焦慮地說道,“北伐軍很有可能打不下去了。”
“為啥?”彭天宇問。
“各種因素攤一塊兒了。財政極度困難,內部主和派的反對,外國列強的干預,袁世凱的陰謀,全湊上了。這種壓力,孫先生是難以承受的。”火鳳凰心情十分沉重,彭天宇還沒見他這么憂郁過。
“我們怎么辦?”彭天宇問。
火鳳凰突然抓住彭天宇的手,說:“我想來個破釜沉舟,再干他一次。”
“你直說,怎么行動?”彭天宇毫不猶豫地說。
火鳳凰將彭天宇抓得更緊了,說:“近日袁世凱要去天津巡視,肯定是坐專列出行,這可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彭天宇激動起來,說:“你搞準具體時間,我來執行。”
火鳳凰卻道:“這次我要親自出馬。你那里人手不夠,我另組織天津的同志執行此次任務,你們作為后援。”
“不行!”彭天宇斷然道,“你只負責謀劃,把天津的同志也交給我,具體怎么干,看我的。”
火鳳凰拗不過,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把你的人轉移到廊坊,找個合適的客棧安頓下來,天津的同志已經在廊坊住下了,我把信息搞準后,立即趕到廊坊會合,一切聽我的。”
火鳳凰是上級,彭天宇只好服從。
彭天宇卻又猶豫起來,說:“要炸袁世凱的專列,那得埋上多少炸藥才行?光靠手雷炸彈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火鳳凰已謀劃好了,說:“在距廊坊大約十來里的地方有一片山地,那里森林茂密,鐵路從山林間穿過,我們的人也便于隱蔽。到時先把巡路的軍警干掉,我們偽裝成軍警,把鐵軌破壞掉,造成專列翻覆,而后再用手雷炸彈猛攻,這樣一來,袁世凱不死才怪。”
彭天宇激動起來,說:“這真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方案!”
分手后,彭天宇隨即吩咐王秋池選幾個弟兄,迅速趕馬車前往廊坊。
回到桂香胡同,彭天宇又將這一行動給強二爺和阿華講了,二人執意前往。彭天宇沒理由阻止他們,再說如今人手確實太少,而強二爺和阿華的戰力又非其他人可比,也就答應了。
他想了想,說:“我與阿華乘火車隨即出發,二爺就以賣藝人的身份騎馬獨行。”
強二爺點頭說:“這樣安排最妥。”
當天下午,彭天宇攜阿華在前門車站上了火車,一路也還順暢。阿華穿一身藍色印花棉旗袍,腦后綰著發結,緊挽著長袍馬褂的彭天宇,儼然一對夫妻。她悄聲對彭天宇說,她好幸福,就是死也值了。彭天宇卻道,甭說不吉利的話,我們還要生個胖小子哩。
廊坊本就是一個小城,卻又是北京到天津塘沽門戶的咽喉重地。彭天宇和阿華到達后,按火鳳凰的指示,在西門的燕山客棧住了下來。到傍晚時分,強二爺到了,又過了半個時辰,王秋池他們也到了,都住進了燕山客棧。
第二天一早,彭天宇帶上阿華和王秋池,坐著馬車沿鐵路旁的大路西行,路上偶有崗哨盤問,都輕松過關。他們找到了火鳳凰說的那片山林,從山坡上俯視著下面的鐵路,但見每隔一里路就設有一個崗亭,大約三兩個清軍把守著。彭天宇暗自驚喜,要是不出意外,按照火鳳凰謀劃的行動方案,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回到燕山客棧時,已是下午,便有天津方面的同志接上了頭,他們帶來了手雷炸彈,還有為數不多的德國造手槍。彭天宇興奮至極,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渴盼著火鳳凰的到來。
黃昏時分,正當彭天宇翹首苦盼的時候,一輛廂棚馬車停在客棧前,車夫正是天津方面前來接頭的小哥。小哥招呼彭天宇上了馬車,沒想車上坐著火鳳凰。彭天宇驚喜不已,卻見火鳳凰神情凝重,便覺奇怪。
“咋的,袁世凱的專列不來了?”彭天宇問。
“不是。”火鳳凰說,“行動取消了!”
彭天宇驚問:“為啥?多好的機會呀,我都去那片山林偵察過了,你謀劃的行動方案完全可行,干掉袁世凱是完全可能的事。”
火鳳凰嘆息道:“今天中午突然接到南京方面的密電,北伐停止了,馬上重啟南北和談,命令我們取消暗殺袁世凱的行動。”
彭天宇道:“為啥取消,要是殺了袁世凱,對和談不是更有利嗎?”
火鳳凰抓住彭天宇,說:“這也是孫先生的指示,我們必須照辦。而且,南京方面要求我們盡快干掉良弼,以確保袁世凱的安全!”
彭天宇思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系,說:“就算沒有南方的命令,我也想殺了良弼這個朝廷走狗!”
火鳳凰點了點頭,說:“我也正有此意。”
火鳳凰和彭天宇都認為,暗殺良弼比暗殺袁世凱容易。良弼自恃武藝高強,外出隨行護衛不多,近來幾乎每天都要進宮或到恭親王府、肅親王府串訪,動手的機會不少。
火鳳凰說道:“據我掌握的情報,近幾天良弼每天下午都在恭親王府與溥偉、載濤、善耆和毓朗等宗社黨的人聚會密謀,我想就在恭親王府附近動手。”他攥緊了彭天宇的手,又道,“這回我要親自出手拿掉良弼的狗命。”
“不行。”彭天宇說,“交給我好了。”
“為啥不行?我有接近恭親王府的機會,那里可是戒備森嚴的。”火鳳凰說道。
“這事不能由你去做,因為……”彭天宇沒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他崇敬火鳳凰,這人的能量太大了,要是他犧牲了,對共和事業無疑是一大損失,“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套干掉良弼的可行方案。”
“難以置信。”火鳳凰搖頭說。
“我們不能像暗殺袁世凱那樣在路上截殺了,那樣成功率很低,而且幾乎沒有退路。”彭天宇說。
“你想咋辦?”火鳳凰問。
“放心,我有辦法接近他,而且,我也盡量爭取全身而退。”彭天宇非常固執,甚至還無須火鳳凰配合,他有的是人手。
這天上午,肅親王善耆、恭親王溥偉和貝勒毓朗相約進宮去見隆裕太后,欲就罷免袁世凱、重組戰時內閣的事再次游說,卻見攝政王載灃已在養心殿坐著了。
隆裕太后深知他們的來意,不免哀嘆起來。
“太后,昨日所奏之事,不能再猶豫了,否則大清江山就此毀矣!”善耆、毓朗和溥偉跪伏于地,痛心疾首奏道。
隆裕太后皺著眉頭,不知如何作答,只將攝政王盯著。
載灃長嘆一聲,說道:“剛才我與太后已就此事議過了。不是我與太后瞻前顧后,不能決斷,實乃時過境遷,今非昔比了。”
善耆憤然道:“要是老佛爺還在,決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呀!”
隆裕太后為之愕然。
就在這時,執事太監走進殿來,說是外務大臣梁敦彥、民政大臣趙秉鈞求見。
就見梁敦彥和趙秉鈞走進殿來,也不跪拜,只向隆裕太后和載灃拱手一揖。
趙秉鈞說道:“太后,我二人奉袁大總理之命,特地進宮來與太后協商善后事宜。”
載灃大怒道:“你說什么?什么善后事宜?”
隆裕太后也蒙了,直愣愣地將趙秉鈞和梁敦彥盯著。
肅親王善耆指著趙秉鈞罵道:“你這個不知尊卑的東西,在太后面前居然用協商二字,你不想活了?”
“是協商!”趙秉鈞笑道,“如今共和之勢不可擋啊,袁大總理也是為國家為天下黎民著想,故順勢而為,贊同共和。皇上退位也只是個時間問題,袁大總理一心想為皇上和皇室宗族爭取一些必要的優待條款,希望太后和攝政王不要辜負了袁大人的一片苦心。”
載灃突然歇斯底里地號叫起來,說道:“誰說皇上要退位了?誰敢要皇上退位?癡心妄想!”
梁敦彥向載灃一拱手,說道:“醇親王爺,如今不是說想不想、敢不敢的時候了。試想想,自古無不亡之國,哪朝哪代都有個開始也都有個結束。這都是天命在管著,沒有千秋萬代江山不敗的,沒有啊!”
趙秉鈞接著說道:“太后、醇親王爺,我們今天進宮來,不是來跟你們協商具體的條條款款的,只是來傳個信。請你們認真合計合計,你們要是主動讓皇上退位,贊成共和,民國政府肯定會有特別優待的條款,如果逆勢而為,那就難說了。”
趙秉鈞和梁敦彥隨即轉身離去。
隆裕太后隱聲痛哭起來,載灃則呆呆地盯著二人漸漸逝去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善耆、毓朗和溥偉發狂似的吼叫起來,罵孫文罵革命黨是亂世草莽,罵袁世凱是曠世奸賊。罵了好一陣子,到底沒勁罵了,就淚流滿面地將隆裕太后和載灃看著。
這時候,殿外進來一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太后面前跪下,正是軍諮使良弼。
良弼擔心善耆等人難以說動太后和攝政王,就急匆匆趕進宮來。在乾清門迎面碰上趙秉鈞、梁敦彥,見二人躊躇滿志的得意樣兒,良弼便知養心殿內的情況了,走進殿內,果然看見隆裕太后等人如喪考妣般的悲情狀。
良弼奏道:“太后,如今要保住大清江山,唯有一搏,如若顧慮太多,恐將落個徽、欽二宗的下場啊!”
隆裕太后流淚道:“愛卿,沒用了沒用了,要罷免袁世凱的內閣總理,另組戰時內閣,說說而已,行不通的喲!”
良弼毅然說道:“懇請太后給臣下一道懿旨。”
隆裕太后問:“你要干嗎?”
良弼道:“臣下要調集禁衛軍和八旗勁旅,為大清江山作最后一搏!”
“不可!”隆裕太后堅決地說道,“難道你沒看見,如今馮國璋、徐世昌和段芝貴掌控京城,禁衛軍已經姓袁了,愛卿這樣做,豈不是自取滅亡嗎?”
良弼道:“袁世凱雖然解了我協統之職,只要太后給臣下一道懿旨,相信眾多標統仍會聽我調令,加上城內八旗禁軍,圍攻總理府不在話下。太后、醇親王,大清近三百年江山,不能就這樣被滅了呀!”
良弼悲憤激昂,淚流滿面。
隆裕太后仍然不置可否,她擔心良弼此舉適得其反,事不成反而害得朝廷連退路也沒有了。
善耆、毓朗及溥偉一齊跪伏于地,懇求太后準奏。
載灃突然抬手狠狠捶擊座椅,對太后說道:“不妨就讓賚臣一試。”
隆裕太后惶恐地盯著載灃。
載灃說道:“就是失敗也要一試。如今朝廷被逼得無路可走,如若毫無反抗,就將大清江山拱手相讓,我等還有何顏面去面對先皇啊!”
良弼得了懿旨,與善耆等人出了養心殿,行到乾清門,相互囑托一番,各自上車去了。而就在這天下午,袁世凱得到了這一情報,情報的來源正是林公公。
很快,禁衛軍訓練大臣徐世昌、禁衛軍統領馮國璋及拱衛軍統領段芝貴應召趕到了總理府。袁世凱說明原委,三人大怒。段芝貴主張先下手為強,拿下良弼、載濤、溥偉、善耆這批宗社黨徒。
袁世凱笑道:“不必大動干戈,你們只需適當做些動作即可。”
且說彭天宇與火鳳凰分手后,與王秋池去逛了趟琉璃廠大街,直到天黑才回到桂香胡同。阿華開門迎進小院,彭天宇卻要阿華買好酒好菜去,趁王秋池在,大家暢快喝一場。
沒多久,阿華回來了,左手抱著一罐牛欄山二鍋頭,右手提著一籃子下酒菜。
強二爺就在小院里擺好了桌椅碗筷,四人入座。
時值臘月初七,月黑風清,一盞小馬燈掛在屋檐下,給小院撒下昏黃的光亮。
彭天宇給四只杯子斟滿酒,舉起杯,說道:“好些天沒痛快地喝過酒了,難得秋池兄也在,今晚一定要喝好。”說著一仰脖子干了。
王秋池和強二爺也爽快地干了。阿華端著杯子,直盯著彭天宇看了許久,才把酒慢慢地喝下。
彭天宇頻頻舉杯,與強二爺、王秋池對飲。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地叩響了院門。
四人警覺起來。阿華去開了院門,閃進一個人來,是火鳳凰!
“你怎么來了?”彭天宇驚問。
“我來討杯酒喝的,可以嗎?”火鳳凰笑答。
“坐坐。”彭天宇對強二爺、阿華說,“自己人。”
阿華趕忙添了碗筷杯子,斟了酒,火鳳凰毫不客氣地自個兒干了。阿華又給他滿上。
火鳳凰端著酒杯,笑道:“強二爺、阿華,我是不請自來呀,咱們一起干了!”
“老兄,你一定有重要情況,說吧,都是自己人。”干了酒,彭天宇說道。
“我是不放心你。”火鳳凰對彭天宇說。
火鳳凰這人太精了,上午養心殿里發生的事,傍晚他便得到情報,更覺良弼務必立馬除掉,但對彭天宇的行動方案卻一無所知。他突然闖了來,就是為自己心里有個數,甚至還想堅持由自己擔當這幕大戲的主角,親手宰了良弼這只清王朝的鷹犬。
彭天宇笑了笑,說:“你還想自己動手,不信任我?”
火鳳凰說:“我動手比你容易得多,你很難接近良弼的。”
彭天宇道:“不見得吧。”
“這是肯定的。”火鳳凰武斷地說道,“你的計劃取消,這事由我來辦,你做我的后援。”
“不行,你也太小看我彭天宇了。”彭天宇站起身,“既然你來了,我就給你交個底吧。”
彭天宇說罷,走進自己的住屋,關上房門。過了好一會兒,房門開了,只見彭天宇身著官袍,頭戴正六品頂戴花翎,大大咧咧地走了出來。
他朝火鳳凰拱手一拜,道:“良弼大人,請受弟子崇恭一拜。”
火鳳凰及強二爺、阿華、王秋池都為之驚訝。
“崇恭,哪個崇恭?”火鳳凰急問。
彭天宇掏出一張名帖。
火鳳凰接過去一看,上面印的是:奉天講武堂監督崇恭。
光緒三十二年,良弼任軍學司副使,并主持保定陸軍學堂校務期間,時為學堂教官的崇恭對良弼十分崇拜,常以弟子自稱隨行左右,自然也得到良弼的賞識,做了奉天講武堂監督。彭天宇是一年前在奉天府與朋友的一次餐聚上認識崇恭的,言談中便知這個口口聲聲自稱良弼弟子的崇恭,其實已有四五年時間沒見過他的“恩師”,雖說如此,但崇恭維護皇權、反對共和的立場卻與良弼一脈相承。
“老兄,我要在良弼府第門外堵住他,要了他的狗命。”彭天宇自信地說道。
“啊,你這家伙,我服你了!但是……”火鳳凰仍有顧慮。
彭天宇看著強二爺、阿華和王秋池,說:“放心,有他們配合接應,我會力爭安全撤退的。”
話雖這樣說,但此行猶如荊軻刺秦,彭天宇能否活著回來,卻也是個未知數。
彭天宇看出了火鳳凰的憂慮,笑道:“共和成,雖死亦榮,共和不成,雖生亦辱。與其生得辱,不如死得榮。”
火鳳凰緊緊抓住彭天宇,眼睛不覺濕潤了。他給幾個杯子斟滿酒,又將酒杯逐一捧給彭天宇、強二爺、阿華和王秋池,五只杯子相碰,盡都豪氣地干了。
火鳳凰突然說道:“我同意這個方案,但是,我必須參與行動。”
隆裕太后拗不過載灃一幫皇族大臣,給良弼頒了懿旨,心里卻很不踏實,唯恐良弼做事弄巧成拙,授人以柄,反給朝廷帶來不可挽回的災難。昨夜她做了一個噩夢,亂黨攻進紫禁城,小皇帝被擲死于太和殿石階下,自己則被孫文授白綾一段,在養心殿自盡而亡。驚醒后,她惡汗浸身,心虛氣短,宛如生了一場大病。
至午時,忽見林公公神色慌張地走來,呈給隆裕太后一份《順天時報》,說他當日休值,在崇文門鴻泰茶樓喝茶時得到了這份報紙,見事關重大,特趕進宮來呈報太后。
隆裕太后展開報紙一看,只見頭版頭條赫然登著一則消息:
段祺瑞等四十七名北洋將領聯名通電,吁懇清帝退位,改行共和政體。
隆裕太后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林公公趕緊請來太醫,忙乎了好一陣子,隆裕太后方才醒了過來。
見攝政王載灃在側,隆裕太后流淚道:“大清沒救了啊!”
載灃憤然罵道:“這都是袁世凱玩弄的手段啊!”
隆裕太后低聲啜泣起來。就在二十天前,馮國璋聯名北洋將領通電全國,誓死擁護君主立憲,反對共和政體,才幾天,這伙人便徹底翻臉,倒向逆黨了。隆裕太后和攝政王如今大徹大悟,前前后后都是袁世凱精心設置的一個局。這廝將朝廷及南邊的孫文玩于股掌,大獲其益,只等清帝退位,便整冠上位,出任民國大總統了。
“醇親王,這該如何處置,你要拿個主意啊。”隆裕太后有氣無力地說。
載灃也潸然淚下,說道:“大勢已去,我也是束手無策了。”
隆裕太后道:“昨日真不該給良弼懿旨,要是賚臣不顧一切地鬧起事來,恐怕對朝廷更為不利。”
載灃沉吟著,其實他已想到這一層了,猶豫半晌,突然說道:“太后可再頒懿旨,令良弼終止一切行動。”
隆裕太后隨即令林公公頒旨去。
林公公剛走,趙秉鈞和梁敦彥就到了,仍是來勸隆裕太后和攝政王速作決斷,讓清帝退讓,接受共和。二人聲稱,要是順應天意民心主動退位,袁總理定會在南北協商中努力為幼帝及皇室宗親爭取優厚的待遇條款,如若執迷不悟,非得要革命軍武力解決,其后果就難料了。
趙秉鈞、梁敦彥話不多,但咄咄逼人,不容隆裕太后及載灃多言,便拂袖而去。
這無疑是最后通牒。
這天上午,王秋池駕著廂棚馬車駛到鐘鼓樓,轉向東街駛去,經獅子胡同駛至安定門內大街口的福寧客棧門前停了,身著官袍的彭天宇下車后,在客棧樓上號了間臨街的客房住下。推開客房窗戶向西看,正好對著獅子胡同良弼的府第大門。
午后,該去良弼府報個到了。
彭天宇仍坐著馬車來到良弼府第,大門外四個護衛持著刀槍把守,彭天宇下車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府門前,卻被護衛攔住。彭天宇掏出名帖說明原委,就有一護衛頭領從里面走出,將彭天宇看了又看,而后領至門內一間小屋內坐了。
護衛頭領問道:“崇恭大人,你有何事?”
彭天宇道:“良弼大人是我恩師,我近日進京辦事,就要返回奉天,行前特來拜會恩師。”
護衛頭領又道:“近來逆黨活動猖獗,形勢十分緊張。許多人都投靠逆黨去了,你卻跑到京城里來,這不是找死么?”
“正因如此,我才急著要進京拜會恩師的。”彭天宇激動起來,“如今袁世凱與逆黨沆瀣一氣,逼皇上退位,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朝中也只有恩師能力挽狂瀾,救大清于危難了啊!”
護衛頭領似乎被感動了,點頭道:“大人說得是。”
彭天宇一拱手,又說:“本人敬重恩師,唯恩師馬首是瞻。當前局勢危急,我也有諸多疑難之處,只有前來請教恩師了。”
彭天宇一口一個“恩師”,護衛頭領信了,說:“軍諮使大人的確不在府里,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又說,“近日軍諮使忒忙,崇恭大人最好還是甭來了。”
“不行,離京之前我無論如何要見恩師一面。”彭天宇嘆息著,“這樣吧,恩師回府,請代為稟報一聲,我晚上一定前來拜望,聆聽恩師的教誨,給恩師磕頭。”
護衛頭領沒說啥,算是默認了。
彭天宇乘上馬車離去,心里很覺欣慰,第一關闖過了。
且說林公公騎著快馬直奔軍諮府,不見良弼,又奔向獅子胡同良弼府院,也沒見良弼在家,接著又鎮國公府、恭親王府、晉國公府一路尋去,都不見良弼的影子。林公公跑得人困馬乏,最終尋到肅親王府,才知良弼和這些王公重臣都在肅親王善耆府里聚著。
良弼等人正秘密謀劃著最后一搏的策略及行動方案細節,不料隆裕太后又降旨叫停,溥偉、載洵等人頓時憤怒地嚷了起來。
“太后出爾反爾,她是糊涂了啊!”
“醇親王攝政誤國啊!”
“這豈不是自己將大清江山拱手讓給革命黨,讓給袁世凱了么!”
載洵拱手向眾人一揖,說道:“大清存亡,在此一搏,我們決不能停下來!”
肅親王善耆也道:“管它什么懿旨,干了再說!”
眾王爺將良弼圍住,嚷個不住,時已至此,還聽太后和醇親王的干啥?
就見良弼將手向空中一揮,眾王爺都靜了下來。
良弼說道:“既然太后懿旨叫停,就先停下來吧。我等因忠而謀最后一搏,卻不能抗旨而背上不忠的罪名啊!”
眾王爺還想爭辯,良弼卻接過懿旨,對林公公說道:“請轉告太后,良弼遵旨。”
林公公高高興興地回宮復命。
隆裕太后放下心來,對載灃說:“賚臣畢竟是個顧大局、忠于朝廷的人,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這事兒很快傳到了總理府。
袁克定興奮起來,說:“崩潰了,崩潰了,良弼偃旗息鼓,宗社黨還不樹倒猢猻散么?朝廷徹底沒戲了。”
袁世凱沉吟著,忽地笑了起來,說:“不一定吧。良弼絕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說不定他是在敷衍太后,還會繼續鋌而走險的。”
袁大公子卻不相信,難道段祺瑞四十七名北洋將領的通電也沒能將良弼這個宗社黨的黨魁鎮住,他還敢強撐下去?
袁世凱冷冷地道:“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袁世凱畢竟是袁世凱,他說對了。
林公公剛一離去,良弼突然跪了下來,聲淚俱下道:“太后、皇上,臣良弼誓死效忠朝廷,捍衛先皇創下的大清江山,在此生死存亡之際,臣也顧不得犯欺君之罪了啊!”
善耆、載濤等人恍然大悟,熱血沸騰,滿懷期待地將良弼望著。
良弼此舉實屬破釜沉舟,而心底里并不踏實。載洵、溥偉、載澤要集結內城八旗禁軍對總理府發動攻擊,但誰都清楚,旗軍早已沒有了昔日的威風,更無戰力可言,不能寄太大的希望。良弼唯一的依托則是他曾苦心經營的禁衛軍第一協四個標的近五千人馬,這才是他獲勝的希望。
載洵、溥偉、載澤等人分頭聯絡八旗禁軍去了,良弼靜靜地坐著,等待著禁衛軍第一協他的親信的到來。天色已近黃昏,久等不至,陪在一旁的肅親王善耆和貝勒爺毓朗也焦躁不安起來。
就在這時,門官引進四個人來,正是禁衛軍第一協的四位標統,胡度、李正、張陽和金成良,全是良弼一手培植起來的親信悍將。
良弼和善耆、毓朗興奮地站起,迎了上去。
胡度四人向良弼拱手一拜,說道:“屬下愿聽大人調遣,為大清江山拼死一搏!”
良弼甚感欣慰,拱手道:“成敗在此一舉,就看各位的了。”
貝勒爺毓朗激動不已,顫抖著聲音說道:“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彭天宇在客棧房間里呆了半天,心里不免煩躁起來。他設想著在良弼府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以及應對的種種預案。
上午離開良弼府時,聽護衛頭領說,軍諮使大人也有不回獅子胡同的時候,有時會去西四紅羅廠宅院住宿,彭天宇感到很意外。此前他們并未掌握良弼居無定所這一情況,要是今晚良弼不回獅子胡同,他們此行不就撲空了么?
已是黃昏時分,天上突然飄起了雪花,雪不大,稀稀疏疏,紛紛揚揚。彭天宇向樓下看去,街對面小酒館門前停著王秋池的廂棚馬車,一個戴狐皮帽的漢子走到小酒館前,掀開門簾進去了。彭天宇看得真切,那人是火鳳凰。
彭天宇隨即下樓,慢悠悠地走向小酒館。酒館里很清靜,只有火鳳凰和王秋池坐在屋角里小酌。彭天宇過去坐了,邊吃邊小聲地說了良弼居無定所的新情況。又說今晚按原計劃進行,如若不成,就須重新制定行動方案。
吃完飯,彭天宇回到客棧,在房間里直呆到九點過了。估計是時候了,他將撐開著的窗戶放了下來,穿戴好官袍官帽,將兩顆手雷穩穩地在袍內腰間藏著,而后熄了油燈,走下樓去。
柜臺里掌柜的見了,問:“大人,這晚了還出去呀?”
彭天宇說:“去拜會朋友,很快回來。”
雪已停,街上行人稀少,顯得特別靜寂。彭天宇拐進獅子胡同,老遠就看見胡同中段良弼府第門檐下的四個大燈籠,在暗夜中散發著透明的光亮。依然是四個護衛站在門前,像是發現了漸漸走近的來者,都警惕地將視線向彭天宇投來。
彭天宇不慌不忙地走到大門前,拱拱手,又遞上名帖,說道:“我來拜望恩師良弼大人,上午就來過了的。”
很快從門內走出上午見過的那位護衛頭領來,說:“崇恭大人,很不湊巧啊,軍諮使還沒回府。”
彭天宇道:“明天我就要回奉天去了,我還是等等吧,有重要情況必須向恩師稟報的。”
護衛頭領似乎領略到了所謂重要情況的意指所向,說道:“也好,大人就等一會兒吧,不過,也許軍諮使今晚不會回來的。”
彭天宇隨護衛頭領進到門內那間小屋里坐了,就與頭領擺談起來。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仍不見良弼回府。
護衛頭領忽地打起哈欠來,說:“崇恭大人,估計今晚軍諮使住紅羅廠那邊去了,你等也是白等,干脆明天再來吧。”
彭天宇無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門外,站在臺階上朝胡同西頭看去。夜已深沉,萬籟俱寂。他也認定良弼不會回這邊來了,遂向護衛頭領拱手告辭,步下石階去了。
彭天宇失意地往回走著,忽聽身后車馬聲響,轉身望去,就見一隊人馬從胡同西頭開來。
良弼!彭天宇瞬間熱血沸騰,大步走向良弼府第。
就見一輛官車在門前停了,車上下來一人,正是良弼。
良弼正要步上石階,彭天宇大呼一聲:“恩師,弟子崇恭特來拜會!”就在良弼轉身看向彭天宇的一瞬間,彭天宇毫不猶豫地掏出手雷,拉了引線扔過去,轟然一聲巨響,良弼及幾個護衛應聲倒地。彭天宇又扔出第二顆手雷,又一聲巨響,府門前火光爆閃,硝煙撲騰。
彭天宇拔腿就跑。后面槍聲猛烈地響了起來,他忽覺身上一熱,腿腳也仿佛變得軟弱無力了。
就在這時,阿華的聲音驟然響起:“天宇哥,上馬!”
彭天宇扭頭一看,阿華騎著黃驃馬已經馳到身后,他抓住阿華伸出的手,被她猛力一帶,穩坐在了馬上。
“天宇哥,抱緊我!”阿華大叫著,黃驃馬向胡同口疾馳而去。
二人身后,大隊護衛騎馬追來,槍聲不絕于耳。
胡同口,隱藏在街角的火鳳凰和王秋池待阿華馳過,立即扔出手雷阻擊追來的護衛。爆炸聲響徹夜空,護衛追兵人仰馬翻,堵塞了狹窄的獅子胡同。
扔完手雷,火鳳凰和王秋池迅速跑向停在街邊的馬車,跳了上去。強二爺猛一甩鞭,轅馬奮蹄疾馳,緊追著阿華朝安定門駛去。
阿華和強二爺的馬車一前一后迅猛狂奔,順利地出了城,又跑了很長一段路,到了遠郊,這才慢了下來。阿華忽然感到不對勁,反身將彭天宇抱著,一用力挪到身前,發現彭天宇渾身鮮血淋漓,已經沒了氣息。
“天宇哥!”阿華驚呼著,號啕痛哭起來。
火鳳凰、強二爺和王秋池趕來,將彭天宇放到雪地上躺著。
彭天宇犧牲了,清末民初暗殺時代的最后一位刺客,為封建帝制的終結,為共和政體的始創,流盡了他一腔熱血。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越飄越大,漫天飛舞。朔風呼號,揚起死者散亂的頭發,仿佛一只鷹要沖天而起,直刺蒼穹。這是對刺客的追思,也是對英雄的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