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有趣鄭州第296篇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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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見慣了生死
家屬承受著生死
病人經歷著生死
醫院里的每個人
都展示著生命努力的樣子
接上篇,醫院故事現在繼續。
在鄭州,除了火車站,人員最密集的公共場所就數醫學院了。
這個由金水河、建設路、大學路圍合出來的夾角里,每天有兩萬多人看門診,七千多張病床上躺著病人。
如果算上陪同的家屬,日均5萬人密集填充著這座世界最大(門診量、出院人數、手術臺數均位居世界第一)醫院的每個角落。
| 只有200畝大小的彈丸之地容納著鄭州這座城市對健康最多的渴望
沒人想來這個地方,即使這兒的設施先進、醫術高超、溫情常在、給人希望。
不得不來的時候,你要承受的不僅是病痛的煎熬和醫藥費的壓力,還有永遠都不知道住院部大樓里哪個電梯能一次擠上、哪天查房時醫生能多給你解釋幾句。
辛恒心里清楚,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住進這所醫院心臟外科的病人和家屬,很多都是從地市轉院過來的,關于病情和治療費用,早在上一家醫院就做過了心理建設。
最讓人不安的,還是每個病人家屬都會被告知的一句話,心臟手術是大手術,術前準備得再好,也無法保證完全不出意外,你們要做好人財兩空的心理準備。
這幾乎能突破所有家屬的承受力,都是在崩潰邊緣強裝堅強的人,這句話成了他們得以發泄的出口。
有的人聽完,還沒走出醫生辦公室就哭成淚人,遇見氣性大的,認為這話就是醫生對他們之前所有努力的侮辱,甚至會用拍桌子扔板凳地謾罵來回擊。
| 這個代表著希望的名字并不能保證所有的希望都不落空事實上,這世界上沒有一家醫院能做到
隔壁病房的小魏,是病區里氣性最大的一個。
45歲的小魏,個子不高、留個板兒寸,比起病區里普遍60歲靠上的其他病友,算實打實的年輕人。辛恒的父親就管他叫小魏,大家也都跟著這么叫起來。
小魏性格直爽、愛說愛嘮,串門子聊閑天兒是他的固定活動,每天一輸完液,就一個個病房得挨個兒逛一遍。有時候液體還沒輸完,硬是自個兒舉著輸液架出來噴闊兒,最常跑的就是辛恒父親這屋。
| 跟小魏不一樣,更多的病友輸完液會選擇到樓外的花壇邊坐會兒透透氣
小魏是鐵路子弟,年輕時接他爸的班,順順當當進了鄭州機務段,一干就是25年。他最愛聊當年剛參加工作時的風光,那時候鐵路上的工作是真正的鐵飯碗,工資不低,走到哪兒都被人高看一眼,用他的話說:不愁搞對象。
現在可氣蛋,到哪兒都受歧視。你看醫院里這幫子白眼狼,都是看誰官大先給誰做手術,咱們這小老百姓人家都不當回事,光給這兒想法耗咱了錢。一說起手術排期,小魏就憶甜思苦。
辛恒父親聽歸聽,并不接茬兒,經過辛恒多次地解釋說明,老辛不認為這是醫生的問題。小魏也不尷尬,順口就聊當年鄭州鐵路局拆分前后的各種傳說,他知道老辛愛聽這些。
| 隔著金水河各自休息的人不知道誰看誰的人生更幸運
隔天上午剛查完房,還沒開始掛針,大家正看著央視的新聞直播間,突然就聽小魏在自己病房里大吵大鬧,罵醫生說話難聽:人財兩空我特么還找你看個球的病?憑啥還不讓我手術?我給鐵路醫院住了時候就沒受過這個氣!你們地方上的人就是看不起俺鐵路職工。
辛恒當時在公司上班,沒看見這一幕,中午給父母帶飯過來路過醫生辦公室,聽見小魏的主管醫生跟他家屬說,他這身體指標剛平穩一點,不建議這么急著做手術。
回到病房,父親告訴辛恒,小魏上午把醫生給打了。辛恒苦笑,不理解小魏這是何苦。
又隔了兩天,晚飯后,小魏樂呵呵地跑來跟老辛嘮嗑:看吧,我說啥,他們這就是欺軟怕硬。我手術排上了,明天上午9點,明天晚上弟弟就得住ICU了,等后天回來咱再噴兒。
| 病房里也是個小社會在病痛面前,世態炎涼都跟著躺槍
第二天一早,小魏樂呵地跟大家告別,坐著輪椅去了1號樓的手術室。
只是,他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的臨床病友老張后來告訴辛恒,小魏的手術很成功,但在ICU里出現了嚴重的術后并發癥,緊急搶救了一個晚上,還是沒有救回來。
在病房養了整整一個月,辛恒的父親胖了3斤,各項身體指標都已經穩定,護士站的白板上,醫生給老辛的名字寫進了手術排期。
現在,該錢的問題了。
每個人的手術方案不同,預估費用也不一樣,換三條血管的搭橋手術,難度不算小,醫生在術前病情通報時給出了手術預估費用——先交10萬。
| 原來夜里鋪滿涼席,現在停得全是車即便如此,籌錢看病的壓力并沒減小生活不易,活著就要努力
對于辛恒這樣的工薪家庭,這不是個小數目。半年前父母才在鄭州給辛恒買了一套兩居室的現房,首付+裝修花了30多萬。兩次住院看病這一個多月時間,醫藥費已經花了4萬多,一下子再拿出10萬變得異常艱難。
辛恒手里還有2萬塊錢,但母親說啥不要。家里暫時能拿出3萬,姑姑給了3萬,大舅拿來2萬,母親又找老姐妹借了2萬,好歹湊出了手術的錢。
10萬塊錢現金在辛恒手里待了不到倆小時,全數交了住院費。
| 辛恒家還算湊合而那些想盡辦法都籌不夠錢的家庭,有很多
8月5號早上8點半,手術室和麻醉科的人過來交接病人。老辛覺得身體沒問題,不愿意躺在病床上被人推,執意要自己走去手術室。
來接病人的護士不同意,辛恒更不同意,最后各自退一步,辛恒借護士站的輪椅送父親去1號樓的手術室。
| 病人手術前,都在盡量避免被躺著推進手術室是給自己打氣,也想讓家人別那么擔心
走手術病人專用通道去手術室,要先下到3樓,然后從2號樓和1號樓之間的廊橋過去。廊橋走到一半,父親讓辛恒停一下:走慢點兒,讓我看看外面的景色,沒準就是最后一次看嘍。
說啥呢?醫生說了,這手術很安全,去里邊睡一覺,明天晚上就轉病房了。辛恒稍微停頓了下,邊說邊加快了推輪椅的速度。
| 當時2號樓的手術室還沒啟用做手術時都要從這個廊橋過去
走到手術室外的大廳,親戚們都已經到了,大家三言兩語地給辛恒父親打氣,說手術做完了出去吃肘子,說老家的灶火裂了還等著他回去砌。
有那么一瞬間,辛恒突然覺得這些話矯情又多余。有那么嚴重嗎?不就是個心臟搭橋手術,做得人多了去了,現在的技術這么成熟,沒必要擔心這么很。
辛恒異常心煩,真想讓這幫子親戚都消失。他太害怕了,怕這真的變成父子倆的最后一面。
| 手術區里每天要做很多臺手術辛恒聽病友家屬說這里面也講究運氣每天第一臺手術做好了,后邊的都問題不大
老辛的手術排在了心臟科的第一個,在手術準備區換了手術室的專用拖鞋,一個人走進了手術區的大門。自動門關上前,他沖著外面的辛恒微笑著揮揮手,說了句「明天見」,消失在辛恒的視線里。
辛恒感覺兩只手麻得不行,整個人像虛脫了一般,怕母親看見難受,他假裝鎮定地跟母親說出去吸根煙,快步走到了手術大廳外的樓梯間。但是手抖得厲害,煙怎么也點不著。
舅舅和堂哥也跟了過來,堂哥給辛恒點著了煙,辛恒使勁吸了兩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舅舅說:你媽聽不見,想哭就哭吧。
辛恒扔了煙,蹲到地上把頭埋進雙腿和襯衣領子里,嚎啕大哭。
從6月底辛恒父親胸悶去做檢查,到8月5號早上9點走進手術室,辛恒一直保持著最大的心力去照顧父親。偶爾抱怨老天不公或生活不易后,轉身繼續扛著疲乏的身體。
真正的煎熬,從現在開始。
9:00 手術開始
看著父親獨自走進手術區,辛恒心里難受至極,忘了抬手呼應。在樓梯間哭完,他非常后悔,想著如果能重新再來一遍,他一定不會再忘。
10:00 暫時平靜
臨床的老張也來了,他的血管堵塞情況比父親好一點,堵了兩根,一根80%,一根85%。
老張是今天第二個做手術,精神狀態不錯,走過手術區隔離門時,跟家人再見后,也給辛恒揮了揮手,辛恒趕忙回應。
15:00 逐漸焦慮
老張比辛恒父親先從手術室推出來,他的家人們全都圍上去看。從手術室到ICU大概20米的距離,老張的女兒對辛恒說,感覺一晃就過去了。
預計6小時的手術時間到了,辛恒父親沒按時出來。
17:00 病友意外
ICU的大門打開,一張病床被飛快推出,一個年輕的男醫生跪在床上,非常用力地對病人做胸部按壓。從ICU到手術室,一晃就過去了。
辛恒正好守在手術室大門外,他認出了病床上的人。是老張。
17:45 手術完成
手術室的門又開了,辛恒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上去圍觀,終于在將近9個小時后,重新看到父親的臉。
老辛閉著眼,臉色蒼白。一起出來的醫生認識辛恒,可能覺得小伙子平時在病房客氣懂事,主動告知手術做得很成功,只是在左腿靜脈取的血管要分成三截搭到心臟上,多花了點兒時間。
好歹是闖過了最難的環節,辛恒長出了口氣,謝過醫生,坐回椅子,累得不想再動。
18:30 緊張簽字
ICU的大門打開,護士叫辛恒進去,親戚們呼啦一下全圍過去。
只允許進去三個家屬,辛恒跟舅舅、堂哥在準備間換鞋、套上探視服,護士卻沒讓他們去見老辛,而是帶進了ICU內的醫生辦公室。
醫生拿出病危通知單和治療告知單,開始一條條地進行說明:大意是病人目前身體體征不穩定,大概再有1個小時能醒過來,未來48小時可能會出現任何導致體征惡化的情況。
需要家屬授權醫生,可以在不提前告知的情況下隨時實施必要的搶救措施,條款大概有七八條,每一條出現都可能致命。醫生說完,還補了句:「也可能兩到三個情況同時發生。」
簽字的時候,辛恒知道是例行公事,心里依然被壓得透不過氣,完全寫不成字。廢了一張紙后,辛恒使勁做了幾次深呼吸,抖抖索索地簽好了名。
19:00 病友離世
辛恒太困,坐在ICU門口的椅子上睡著了,一下子被哭聲驚醒。
老張沒搶救過來,家屬們得知,18:50,老張在手術室被宣告死亡。(后來辛恒聽說,搶救老張時的胸部按壓,弄斷了他4根肋骨。)
20:00 來了急診
ICU門口安靜了很多,只剩下今天剛手術過的重癥病人家屬在候著,辛恒好說歹說勸母親回去病房休息,堂哥去外面買來了肉夾饃和礦泉水。
剛吃兩口,手術大廳門口突然冒出很多人。兩個人推著擔架車飛速往手術室跑,后面跟著醫生、警察和拿著相機的記者。
擔架車上坐著的人,被一根一米多長的螺紋鋼棍從斜上方貫穿了脖子,建筑工地配發的工作服上一大片血跡。人看著還算清醒,能跟醫生交談。
21:00 趨于穩定
受傷的工人出了手術室,沒進ICU,直接去了病房。醫生告訴陸續趕來的記者:手術很成功,受傷工人已脫離生命危險。
老辛進ICU已經3個多小時,沒有一點兒消息。辛恒越來越輕松,他知道,在這里,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熬過了手術后的第一夜,身心俱疲,辛恒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變得這么重要過。
總是不想長大,總覺得可以任性地不用長大,但真遇到大事兒,被各種無奈裹挾,又不得不讓自己看起來很強大,即便這是剛剛才學會的強大。
在ICU住了兩天,老辛順利轉回住院樓10樓的病房。兩天沒回病房,柜子里和床下塞滿了各種牛奶、水果、保健品的包裝箱。
辛恒父親躺床上不能動,也沒法吃這些東西,但顯然對辛恒母親如數家珍地一個個地指認哪箱東西是誰送的舉動非常欣慰。
| 這兩座樓里的手術室和ICU上演了無數的重聚和別離
第一天晚上,每小時都要排痰,老辛身上插著各種導液管,動一下生疼,每次起身都無比艱難,但一家人的情緒變得輕松起來。
等旁邊的病友和家屬們都睡著了,老辛笑著小聲地對辛恒說:活著回來的感覺真好。
可能醫院的理念是,能回病房住的手術病人,就算痊愈。
回到病房的第三天,醫生通知可以出院了。現在輪到辛恒一家不想走了,總覺得這么大個手術,怎么不得再多住一個星期觀察觀察。
但是醫院等不及,一直有新來的病人在等著把床位從過道換到病房,比一個多月前辛恒剛來時的人更多了。辛恒硬是堅持留到術后第七天,等各項檢查指標都正常了才放心,去辦了出院手續。
| 再見醫學院算了,再也別見了
臨走的時候,不幸的消息再次傳來,比辛恒父親晚來半個月的另一個病友老趙,沒能活著走下手術臺。
老辛走出醫學院大門時,對辛恒嘆了口氣:算了,活著就行。
辛恒沒明白,到底是什么算了。
記錄生死是件殘忍的事
比這更殘忍的
是經歷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