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賴聲羽教授回憶一代大儒愛新覺羅·毓鋆的一篇文章，發表于聯合報。
在臺大念書時，偶然聽包弼德說有位溥儀的親戚在自家辦私塾，講授四書五經。他用英文說他“The Prince”；雖然出身王公貴族，卻是流落異鄉的遺民，教書非本行，也不愿在校任教。包弼德用exile和rebel形容他。
當時我剛到臺灣不久，對中國文化求知若渴，而王子、私塾、exile、rebel這些不協調的意象又深深地吸引了我。在包弼德的引介之下，我成了黌舍的學生，在那里聽了三年的課。
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身著漂亮的長袍，頭戴藍色小帽，左手拿著一串念珠，右手戴一枚琥珀色的玉戒，濃眉和長須散發著威嚴，聲音低沉而宏亮，有貴族氣息，相貌上就是和科班出身的老師不一樣。
毓老師講課場景，攝于1976年。
他師承王國維，在宮里面待過，又是動蕩時代的過來人，見識廣，品味也好。他常說溥二爺（溥心畬）的事情，并以人品論“南張北溥”的高下。他嘲笑那些沒去上臺靜農課程的臺大學生（當時臺老師還沒有出名），對師大尉素秋的詞選課推崇備至。當他偶爾說到近代史上的軼事，每每對奸佞之輩有所批評，目光如炬，言詞尖利，說話猶如怒雨奔濤，同時也饒有趣味。少不更事的我們聽來十分珍貴，因為那些我們眼中的歷史都是他活生生的經歷。
他講課能讓同學感受經書的原汁原味和時代意義。他希望儒家能成為用世之學，因此常說“儒者，柔也”（柔能克剛）；又說：“圣人不能生時，時至而不失之”。時局艱難，“君子素其位而行”成了他鼓舞人心的話，也是他的自白。
相形之下，那時候課堂環境欠佳。那間房屋在偏僻的景美鄉下，鄰舍是農家，天氣炎熱時，隔壁的豬糞味臭不可當。三年多半在這種物質條件簡陋、心靈世界充實的對比中度過。這也是毓老師的課的魅力，我們上《論語》，而我們的感受讓我們和“顏回曲肱而臥，不改其樂”及“孔子在陳絕糧，弦歌不衰”相似。
在課余之暇，毓老師會流露出輕松的一面。他喜歡的茅臺酒在當時只能托人從香港帶，我有一次帶了包裝精美的一瓶給他表示敬意，沒想到他當場就把酒打開倒給我和另外兩位同學喝，并問我們味道如何，有沒有回甘？那是我第一次喝茅臺，味道的確是越來越順口。
當天他還開了一個大箱子，從里面拿出一些古董字畫給我們看。其中有一幅五米長的行書，筆意很瀟灑，是王陽明的。有一幅楷書簡直和新的一樣，卻是初唐詩人駱賓王所書。還有一個色澤很美的黃色玉琮，在把玩之后，我問毓老師是什么時代的，他說：“夏代。”
那天的相聚很難忘，師生得以共飲珍奇之酒，還可賞玩連故宮都沒有的無價之寶！很多中華民族最優異的文化被他監護著，也融入他的生命中，成為意蘊深遠的東西。夏代的琮讓人想到老師發揚“夏學”的理想，美酒的回味讓人想到君子的美德。
中國的經學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原始儒家郁郁蔥蔥，大氣磅礴。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這一股活力就沒有了。經師滿口仁義道德，咿唔終日，成為今日儒師平庸迂腐的刻板形象。宋儒道貌岸然，談心說性，和現實脫節。清儒重考證，而忽略了義理，使經學變得支離破碎。
老師講課的特點在能還原經書的原貌，令人耳目一新。同時還能讓書發出光芒，令人振奮。《論語》在他入情入理的解釋下不但容易懂，同時也能想見孔子的靈性、機智、瀟灑、憤怒、傷感。特別是孔子的口才，往往話很少，但意味深長，甚至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在黌舍剛開始上課時，就為之著迷。
而毓老師的課是有進度的，從《論語》到《大學》和《中庸》，再到《禮記》和《易經》，不僅把四書五經當成一個整體，并且由淺入深，從生活化的道理到形而上的理論，循序漸進，其中義理一脈相連。這趟旅程富有立體感，因為儒家除了淺近的生活面外，還有奧妙的宇宙觀和形上學。因此我們讀經也像爬山，在山腰處，偶能喘口氣眺望美麗的視野，譬如讀到“（君子）參天地之化育”時，是一處勝景。而第三年，在讀到“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時，只覺飄然云海之上，心中有不可言喻的神奇之感，應該是到了山頂。
相對于一生的時間，三年不長，大學畢業后我也很少和老師聯系。但他的課和他的人時常縈繞在心中，我離開他了，但他還跟著我。
在大陸傳統文化遭受破壞，以及臺灣質疑“外來文化”的大局中看待老師的一生傳奇，益顯其人之特殊。他一個人飄洋過海到臺灣來，流離失所、孤苦伶仃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他沒有孤獨或抑郁，反倒以驚人的毅力投入振興風雅，繼往開來的工作。
黌舍全名曰“天德黌舍”。老師就像一陣天風，至大至剛，從千里之外吹來，從遙遠的古代吹到現代，從大陸吹到臺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了，給無數年輕人帶來光明于空茫之中。
這是一個最美的傳奇，而它的意義還有待我們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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