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7月,美國學者鄧爾麟前往臺北拜訪著名史學家錢穆先生,就中國文化的有關問題請教。錢先生指出,中國文化可以歸結為一個「禮」字,這是中西文化相區(qū)別的關鍵之所在。他說,「在西方語言中沒有「禮」的同義詞。它是整個中國人世界里一切習俗行為的準則,標志著中國的特殊性」,「中國人之所以成為民族,因為禮為全中國人民樹立了社會關系準則」;「要了解中國文化必須站得更高來看到中國之心。中國的核心思想就是禮」。錢先生的論述非常精辟,不如此看問題,就無法從總體上把握中國文化的精神。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禮樂文化,通常省稱為禮。認識禮樂文化,要從周公「制禮作樂」說起。歷史上的殷、周兩朝,性質判然有別:「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禮記·表記》)殷代的青銅文化高度發(fā)達,可惜迷信鬼神,怠于民生,尤其到了紂王,更是自信有天佑神助,過著酒池肉林的糜爛生活,并用酷刑鎮(zhèn)壓反抗者,激起天怨人怒。周武王順應民意,在牧野與紂王決戰(zhàn),腐朽的商王頃刻覆亡。武王克商不是以暴易暴,而是一場全新的革命。西周初建不久,武王撒手人寰;繼位的成王尚在襁褓之中,不能親政。周公攝政臨朝,開創(chuàng)了他的以道德為靈魂的新政,制定了一套體現道德理性的典章制度,史稱周公「制禮作樂」。著名學者王國維先生說,「中國政治與文化的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公制禮作樂,是「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代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觀堂集林》卷10《殷周制度論》)。中國禮樂文化的底蘊由此奠定。后經過孔子的提倡,用禮樂化民成俗,成為古代中國經邦治國的基本模式。
如何經邦治國,最主要的意見有兩種:法治或德治。孔子主張德治,認為法治只能安定于一時,德治方能長治久安,他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用行政手段來引導民眾,用刑罰來整齊他們,民眾都遠離了刑罰,但他們的羞恥之心并沒有樹立起來。如果用道德來引導民眾,用禮來整齊他們,民眾不但樹立起了羞恥心,不僅能遠離刑罰,而且有上進心。有人認為儒家,只講禮治,反對法治,其實儒家斷然不會迂腐到這種程度,而是反對不教而誅,主張德主刑輔,「禮用之于未然之先,法施之已然之后」。禮的作用是在教育,法的作用是在防范。禮是提振社會向上的引繩,法是維護社會安定的底線,不能用底線來替代人格標準。秦二世而亡的歷史證明,僅僅依靠法律手段,不可能根本解決社會矛盾,也不可能造就社會的真正和諧。
禮是為政者不可須臾或離的大經大法,這并非孔子的獨創(chuàng)。我們讀《左傳》可知,早在孔子之前,它就已經成為許多社會賢達的共識,如:「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隱公十一年);「禮,國之干也」(僖公十一年);「禮,政之輿也」(襄公二十一年);「禮,王之大經也」(昭公十五年);「禮,身之干也」(成公十三年);等等。
對于個體而言,禮樂雙修旨在引導人內外兼善。《禮記·曲禮》說:「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也。」《荀子·修身》說「禮者,所以正身也」。儒家所說的修身,必須是內外兼具的,既要把握禮的內涵與形式,又要把握「質」與「文」的關系,做到形神兼?zhèn)洌瑑韧庖恢隆?/p>
禮有形式與內涵兩大要素。形式或稱為儀式,是為表達禮的內涵服務的。內涵是禮的靈魂,是制訂儀式的依據。舉行某個禮儀,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場所、穿這樣的服飾、用這樣的器物、走這樣的程序、說這樣的語言?其背后都有深刻的寓意,而不是隨心所欲的。禮的外在形式比較直觀,容易引起注意;禮的內涵難以把握,容易為人忽略。禮一旦失去了內涵,儀式再完美,也沒有實際意義。春秋亂世,綱紀頹敗,弒篡成風,司馬遷說:「《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史記·太史公自序》)這些篡位的君主喪心病狂,廉恥全無,但是,他們照樣把各種儀式做得非常體面。孔子用反詰的語氣質問道:「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禮啊禮啊,難道就是供桌上的玉器與絲帛嗎?樂啊樂啊,難道就是那些鐘鼓之類的樂器嗎?顯然不是。
禮的主旨是培養(yǎng)人的博愛之心。孔子希冀實現「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在孔子看來,這不是虛無縹緲的海外仙境,而是可以逐步接近的理想社會,而走向大同的途徑,則是培養(yǎng)人的愛心。培養(yǎng)愛心,要從孝敬父母開始。父母給予自己生命,時刻呵護自己成長,血緣加上親情,所以子女孝敬父母最為自然。但是,儒家提倡的孝行,并非局限于一家一戶的狹隘親情,而是要從它出發(fā),把愛心推廣到天下人的父母身上,因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只要人人都能推己及人,把愛心加于四海,就可以達到天下大治的目的,所以孟子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孝行離不開禮,從父母的飲食起居到生老病死,每一個細節(jié)的體貼與關照,都要通過禮來體現和落實。只要每個家庭、每個人都這樣做了,并且代代相傳,大同世界就離我們越來越近。
禮的主旨是表達對他人的敬愛之心,《孝經》說:「禮者,敬而已矣」。禮是以對方的存在為前提,并且多多少少懷有一些敬意的。在孟子看來,有沒有愛心,懂不懂得通過禮來傳遞愛心,是區(qū)別于君子與常人的主要標志:「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把仁放在心上,就會去愛人;把禮放在心上,就會去敬人。我以恭敬之心待人,同時也希望人以同樣之心待我。人心相通,你愛他人,他人就會「恒愛之」;你敬他人,他人就會「恒敬之」;這就是民間常說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儒家倡導用這樣的方式來樹立博愛的社會風氣,實現社會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