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1.7 —1960.1.4)是法國聲名卓著的哲學(xué)家、小說家、劇作家,于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作家之一。本文選自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也是酷愛加繆的書迷吳曉東老師的隨筆,原題為《陽光·苦難·激情》。
在這荒謬的世界,苦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負荷,它也未必指向一條光明的坦途。即便如此,加繆在絕望中仍勇敢地堅持真理與正義,一種純粹的愛與激情成為了永恒。每當感到生存的陰霾與沉重時,閱讀加繆一定是個非常好的選擇。
▲阿爾貝·加繆是存在主義文學(xué)代表人物,“荒誕主義哲學(xué)”的先驅(qū),世界最有影響力的法國作家之一。1957年因“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而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的著作都已成為經(jīng)典,代表作有《西西弗神話》《反與正》《鼠疫》《局外人》等。1960年不幸地死于車禍。
▲加繆195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感言
01.
“在荒謬與苦難的范疇之外,他引入了陽光。”
每一代人都有他們所深深酷愛的床頭書。正是這些床頭書在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著一代人的人文氣質(zhì)和價值取向。杜小真在《西西弗的神話》譯后記中曾談及一個法國朋友在她十八歲的時候把《西西弗的神話》當作床頭書,加繆成為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她所隸屬的那一代人的精神導(dǎo)師。或許加繆在有生之年無法預(yù)料到,他的另一本散文集《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在問世的三十年后,成為我,一個酷愛加繆的中國讀者的床頭書。
這部散文集分兩部分:《反與正》與《反叛者》。當《反與正》發(fā)表的時候,加繆只有二十二歲。同這個復(fù)雜的世界比起來,這個年齡確乎太年輕了。然而卻正是這一部分最令我感動。它差不多都是伴隨著加繆弱冠之年一次足跡遍布歐美大陸的游歷所觸發(fā)的孤獨的隨想。旅行的魅力在于雖然親歷的一切都不是久駐的,一次告別緊隨著另一次告別,但它卻能最大限度地激發(fā)個人對于世界的敏銳的感受和穎悟。正是旅行照亮了初涉世界的加繆,“在他與諸物之間產(chǎn)生了很深的失調(diào)。世界的音樂比較容易地進入這顆不那么堅實的心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加繆的人生哲學(xué)是如何在他的青年時期的大腦中萌芽的。
我更感興趣的還在于一顆年輕而孤獨的靈魂在漂泊生涯中的啟悟歷程:他那纖細而敏銳的感覺如何在接納著這個世界;“旅行構(gòu)成的生動而又感人的景色”如何化為他心靈的內(nèi)在背景;一道微光,一首安達盧西亞歌曲,一群鴿子翅膀干澀的撲打聲,如何使他心中充滿模糊而又不安的歡樂:
我在舊金山修道院的小井中看到鴿群的飛翔,我因此忘記了自己的干渴。我又感到干渴的時刻總會來臨。
青年加繆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既敏感又沉潛的性格,這使他在旅行中把一切都試圖體驗到心理層次。于是,即使游閱繁華的都市,他也要透過喧囂的外表力圖看到它的內(nèi)質(zhì),捕捉到一個城市深處的憂郁與落寞,渴望與焦灼,所到之處都由于這種心理意向而泛上一種人格化色調(diào)。而這種意向也往往給他帶來更為沉重的心理負荷,長久占據(jù)他心理的,便是這種內(nèi)在的沉潛的情緒。在意大利,他感到“這塊土地是為我的靈魂而生的”,而布拉格,則“把我?guī)Щ氐阶约旱膬?nèi)心之中,并讓我面對我隱秘的焦慮”。
我是在黎明時分跨越西里西亞平原的。一群黑壓壓的飛鳥在霧氣濃重的早晨從粘滯的大地上空飛過。我還喜歡溫柔而又深沉的摩拉維亞,喜歡它無垠的原野,道路兩旁是掛滿酸果的李子樹。但在心靈深處,我保留著對那些長久觀看深不見底的地溝的人們的震驚。我到過維也納,逗留了一星期。我永遠是我自己的囚犯。
這種“永遠是我自己的囚犯”的感覺伴隨著加繆的整個旅程。這是一次心靈的自我囚禁與自我放逐之旅。它是以自我觀照的方式具現(xiàn)的。旅行的閱歷只在于它使加繆一步步更深地走入自己的內(nèi)心。
與這個世界的深深的失調(diào)的感受構(gòu)成了《反與正》的貫穿情緒,這是一種對世界的冷漠與激情相互交織消長的矛盾情緒。加繆在拒斥這個陌生的世界的同時又深愛著這個世界。而這一切心態(tài)都構(gòu)成了加繆此后的人生哲學(xué)的感性背景。我們可以在《反叛者》對苦難與陽光的辯證中清晰地看到他青年時期的充滿啟悟的游歷所刻下的深深的印記。
加繆認為,人類的命運正像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永遠無法達到生存的本真的意義。但加繆并未到此止步。在荒謬與苦難的范疇之外,他引入了陽光。“陽光”,這一被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經(jīng)典文本無數(shù)次贊美歌吟過的意象,從未有像在加繆這里更令人感動。在加繆的人生哲學(xué)中,“陽光”已經(jīng)超越了它的自然屬性,甚至它也并不象征著人世間的溫暖這一倫理屬性,而具有了一種存在論的意義。苦難與陽光,正是這個世界鮮明對峙的兩個正面與反面的范疇。我們大都會斷然地選擇陽光。這似乎并不需要猶疑。然而令人悵惘的是,加繆卻拒絕選擇。或許在他看來,苦難與陽光絕不是截然被劃分在此岸與彼岸的兩個絕不相容的世界。
我很難把我對光明、對生活的愛與我對我要描述的絕望經(jīng)歷的依戀分離開來。
沒有生活之絕望就不會有對生活的愛。
這里的深刻之處不僅在于陽光以苦難為底色才更有力度,更彌足珍貴,而且在于,陽光和愛在很大程度上正建立在人生的苦難與絕望的根基上,正像尤瑟納爾理解“不幸”一樣:世間萬物的美“有一部分本來就由這不幸所造成”。這確乎是一種熱愛苦難和不幸的哲學(xué),我們會聯(lián)想到格·格林《問題的核心》中的主人公斯考比的內(nèi)心傾述:“我愛失敗,我不愛成功,連上帝也是個失敗啊”,或者聯(lián)想到茨維塔耶娃那段著名的獨白:“我生活中的一切我都喜愛,并且是以永別而不是相會,是以決裂而不是結(jié)合來愛的。”
我曾長久地困惑于這種酷愛失敗,酷愛決裂的心理。當我一遍遍地翻開加繆這本小冊子,我隱約感到我理解了。在這種對于苦難和不幸的摯愛之中,蘊涵著對生活和世界更深切的眷戀和更豐富的領(lǐng)悟。
也許,苦難是通向陽光的唯一一條道路。
▲加繆曾在阿爾及爾的街道旁與兩個女大學(xué)生同租一個屋子,那里能俯瞰城市的全景,所以他們把它稱為“眺望世界之屋”。加繆說自己在這里找到了自由的真正定義。
02.
“痛苦并不比幸福具有更多的意義。”
苦難與陽光固然是以對峙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加繆的視域中,但卻不是兩個對等的范疇。在加繆眼里,灑滿陽光的世界是想象中的世界,這個世界是通過對我們生存于其中的現(xiàn)實世界的修改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們遵循的道路通向陽光,但那是一條完全靠我們微弱的力量用我們荒謬的材料造成的道路,在生活中它本來并不存在,是我們把它造出來之后才有的”(福克納:《阿爾貝·加繆》)。而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痛苦,若愿意的話,能夠持續(xù)直至死亡”。但這不意味著把苦難神圣化,加繆不是以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虐式的心態(tài)來對待苦難。畢竟我們都不是為了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痛苦”的幻象恰恰在于,它的存在似乎使人的生存變得更為厚重,使生命變得更富于價值,但玩味苦難的人往往是那些尚未真正經(jīng)歷生之創(chuàng)痛的人。這總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而加繆說:
由于缺少永不厭倦的幸福,一種長期的痛苦至少會造成種命運。不,我們所受的最殘酷的折磨總有一天將結(jié)束。一天早晨,在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絕望之后,一種不可壓抑的求生的欲望將宣告一切已結(jié)束,痛苦并不比幸福具有更多的意義。
法國結(jié)構(gòu)主義大師羅蘭·巴爾特或許正是沿著這一起點開始思索并且比加繆走得更遠:“悲劇只是一種接受人類痛苦的方法,它包這種痛苦,因而也就證明這種痛苦是必要的,明智的,純凈的,否認上述這種方法并尋求不屈從于(再也沒有什么比悲劇更誘人)這一方法的技巧,在今天是一項必要的任務(wù)。”對痛苦與悲劇的崇拜與迷戀終于在羅蘭·巴爾特那里得到了更徹底的消解。
對海明威的長久喜愛給我造成了一種幻象,即苦難是使人更趨成熟和堅強的必由之路。講求“壓力下的風度”并塑造了一系列硬漢形象的海明威曾說:“每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都受挫折,有許多人后來反而在折斷的地方長得最結(jié)實。”這固然能夠給予人們以戰(zhàn)勝挫折的信心和勇氣,但更多的情形卻正相反:人們往往對挫折和苦難的忍受是有限度的,“人不能長久地忍受痛苦”。
而在本質(zhì)上這不是一個對苦難能忍受多少或多久的問題,當苦難并不是作為使人生臻于成熟的境地的手段而是作為一種本體而存在的時候,我們都會很容易在這種生之沉重的壓迫下喪失掉抗爭的力量。苦難在加繆這里,并非階段性的,也不是歷史特定時期的特有現(xiàn)象,它不是指向一條征服與光明的坦途,而恰恰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負荷。而人們在面對這種終生承載的近于原罪一般的痛苦的時候,人的天性中的脆弱最終都會呈露無遺。
很多畢生面對永恒或缺乏永恒狀況的先知都或多或少具有這種天性一般的脆弱,無論是卡夫卡還是里爾克,無論是茨維塔耶娃還是加繆,都具有這種與生俱來的脆弱。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具有更多的關(guān)注,他們常常想到愛、希望和憐憫,而這些領(lǐng)域恰恰都具有孱弱的本性,它們需要的是人類悉心的呵護,它們往往無力抵御些微的冷漠與苛待,更不用說蹂躪與強暴。愛倫堡在《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一文中說:“或許,許許多多的作家的悲慘命運恰恰從心靈的坦率,從脆弱中可以得到說明。”
終于,在這片荒漠中,最小的孤獨的樹正在變成最溫柔、最脆弱的形象。
加繆無異于以“孤獨的樹”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這“最溫柔、最弱的形象”不禁使我們聯(lián)想到福克納在驚聞加繆車禍遇難的噩耗之后寫的悼文中對加繆的至今難以逾越的理解:
就在他撞到樹上去的那一刻,他仍然在自我尋求與自我尋找答案;我不相信在那光明一瞬間他找到了答案,我不相信答案能給找到。我相信它們只能被尋求,被永恒地尋求,而且總是由人類荒謬的某個脆弱的成員。
這樣的成員從來也不會很多,但總是至少有個存在于某處,而這樣的人有一個也就夠了。
03.
“激情是真正超越苦難,甚至超越陽光的更具實體性的存在。”
在《反叛者》這一部分里,我更關(guān)注的,是加繆賦予自己的生命的內(nèi)在形式——激情。
在遺忘的深處,從我面前再現(xiàn)的那些時光中,還留有對純粹激情的一種完美的回憶,對于懸浮于永恒之中的時刻的回憶。
加繆對于激情有著非同尋常的執(zhí)迷與眷顧,它甚至超過了加繆對于苦難與陽光的思辨與執(zhí)著而成為加繆生命哲學(xué),成為加繆理解自由的生命的主導(dǎo)形式。激情意味著個體生命所稟賦的近乎本原的對于世界本身的執(zhí)著,意味著對苦難和陽光以及一切的切的眷戀。它是以生命本身來肯定這個世界并擁抱這個世界。
在這本書的結(jié)尾,加繆充滿激情地留下這樣一段話:
在這個時刻,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應(yīng)生活在歷史中或違背歷史劍拔弩張,為的是重新經(jīng)受考驗并且奪得他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他田地里微薄的收成,對這塊土地的短暫的愛情;在一個人終于誕生的時刻,必須留下時代和它青春的狂怒。
激情已經(jīng)外化為生命的本質(zhì)力量,激情所能擁有的和把握的東西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留下時代和它青春的狂怒”本身。
我對生活的全部的愛就在此:一種對于可能逃避我的東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種在火焰之下的苦味。
激情是加繆的生存與這個世界相維系的真正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并不是以理性的方式來認知這個世界,而是以感性的方式來體驗世界。理性使加繆洞穿了生存的荒謬而疏離和拒斥世界,而感性又使他貼近和走向世界。
矛盾就在此,人拒絕現(xiàn)實世界,但又不愿脫離它。他們遠非要忘記這個世界,相反,他們?yōu)椴荒茏銐虻負碛羞@個世界而痛苦。這些奇怪的世界公民,他們流亡在自己的祖國。
一旦當加繆把激情的范疇引入到他的哲學(xué)之中,一切便如他在《西西弗的神話》中所說的那樣:“荒謬就成為一種激情。”于是問題也隨之轉(zhuǎn)化了:“了解人是否能懷著他的諸種激情生活,了解是否接受這些激情的深刻規(guī)律—即它們在迸發(fā)出來的同時也燃燒了心靈—這就是全部問題所在。”因而,在加繆的哲學(xué)中,激情是真正超越苦難甚至超越陽光的更具實體性的存在。
西西弗正是被這種荒誕的激情所激越著,因此加繆斷言應(yīng)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每次推著巨石爬坡都是在實現(xiàn)他的充滿激情的生命,他在認同他的命運的同時也充分地占有他的命運。“他的命運是屬于他的,他的巖石是他自己的事情”。當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其實正是走向他自己的生活,他成為自己生活的真正主人。西西弗愛著他的巨石,正如加繆深深地愛著他的世界一樣。
希望與絕望,苦難與陽光,這些對立統(tǒng)一的范疇最終在激情的光芒中黯然失色了。在激情中,我們看到的是真正自由的生命。人類的個體生命既然注定存在于這個世界上而沒有另外一個國度可供選擇,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盡情擁抱你可能占有的一切,更何況“一切還沒有也從沒有被窮盡過”。
在光亮中,世界始終是我們最初和最后的愛。于是幫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的快樂產(chǎn)生了,從此我們拒絕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麥草,苦澀的食物,大海邊吹來的寒風,古老的和新鮮的曙光。在長期的爭斗中,我們和這歡樂一起重造這時代的靈魂,重造一個將什么都不再驅(qū)逐的歐洲。
這無疑是以雋永的文字譜寫的又一曲《歡樂頌》。這是對生存和世界的禮贊,每當我感到生存的陰霾和沉重的時候,它都和貝多芬那感人肺腑的旋律一同在我心頭回響。心境往往一下子會驅(qū)逐灰蒙蒙的憂郁底色而現(xiàn)出一線光亮。我懂得了如何借助這一線光亮把自我匯入到對世界的苦難和陽光的理解中,懂得了怎樣占有當下所擁有的一切而不把希望和幻想推給未來尚未經(jīng)歷的生活,懂得了通向死亡的道路并非是人類注定要走的唯一一條路,懂得了如何去盡情享受大海那帶有潮腥的咸味和凌晨初升的太陽。我還懂得了如何給自己的生命灌注永不衰竭的激情并用激情重塑自己的靈魂。
生命從此獲得了對生之歡樂的艱難領(lǐng)悟,并且這種個體的歡樂憑借對承載著同一個宿命的蕓蕓眾生的靈魂的認同而融化到整個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