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談秦墨對秦官營手工業的貢獻。在戰國時代,以秦國的國營經濟最為發達,官營手工業在經濟結構中所占的比重最大。商鞅變法,國家控制山川林澤,壟斷資源,抑制私營工商業,禁止棄農經商,以一民于農畝,手工業生產主要由官府經營,云夢秦律中的關于手工業生產經營管理的一系列細密的規定均為國營手工業而設。這些眾所周知,毋需贅舉。墨子本人就熟悉手工業制造技術,止楚攻宋禽滑離之徒為宋設防所用的器械,起碼是墨子設計的;其門徒更有眾多的能工巧匠,一邊宣傳其政治主張,一邊生產自給。莊子言墨子效法大禹“腓無肱,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其門徒“多以裘褐為衣,以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為墨。”這是對墨家從事派的描述,談辨派就未必盡然了。秦國發達的官營手工業、淳厚古樸的民風、嚴明的法律,既為他們施展其技術特長提供了舞臺,與其生活作風,價值觀念(詳下)又相一致,而秦國對墨者這樣的能工巧匠更是求之若渴。故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秦國官營手工業作坊中,包括兵器制造業在內,必然有墨者或從事直接的生產活動,或從事管理。只是他們所從事的是默默無聞的生產活動,史籍缺載,后人不知其詳而已。
呂不韋為相之后,把商鞅以來的“駁而霸”的政治文化傳統發展到新的階段,即實現由“霸”到“王”的轉變。但呂不韋對“王道”的認識和荀子有所不同,荀子認為“粹”而后才能“王”,即要純粹地用儒家學說實現王者之治,(當然,荀子的儒家學說實際上指的是他自己的學派而非孔孟學說);呂不韋則認為“王治之無不貫”,即各家各派均是實現“王治”的手段,要達到三王之治,必須兼采百家,而不是局限于哪幾家,更不是只用哪一家,也不是排斥某一家,也就是說“王者之治”比“霸者之治”要更加“駁雜”。故而大規模召來山東士人,采擇其說,為實現“王者之治”制定藍圖,自然也把墨家的其余各派特別是“說書”一派包容在內。因此之故,墨家的理論經過系統的篩選之后,而被收進《呂氏春秋》中,諸如“兼愛”、“尚賢”、”節葬”等主張,成為《呂氏春秋·精通》、《適威》、《用民》、《上諫》、《長利》、《聽言》、《求人》、《不茍》、《本位》、《節表》、《安死》等篇的思想來源。
呂不韋之養士、編撰《呂氏春秋》,不是為了滿足個人野心和沽名釣譽,而是為了即將到來的統一帝國作政治的和文化的準備,是為了國家而非為了個人。故而呂不韋對投附士人能用其所長,能勝任吏職者則仕之,長于著述者則使之著書立說,關于后者有《呂氏春秋》的傳世;關于前者雖無系統記載,但有限的記載已透露出這一重要歷史信息。如李斯之仕秦,即是呂不韋推薦之功;呂不韋死后,有大批的出身于秦和三晉的在職官吏前往吊唁,而不顧身家性命的危險,說明這些官吏和呂不韋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們不是憑著軍功入仕,而是因其知識技能入仕,是呂不韋給他們提供了機會,呂不韋對他們有知遇之恩;他們對呂不韋心存感激,對呂不韋之死滿懷同情才冒著危險參加祭禮。因為呂不韋在思想觀念和操作程序上的改革,而入仕的士人當然不止李斯和這些前往憑吊的人,還有一些在職官吏或不敢去或不能去。這起碼從兩個方面影響著秦國政治:一是改變秦國官僚隊伍的組織成份,從整體上提高了其文化素質。因為前此之秦國官僚隊伍主要是軍功之士,致此才有士人憑其知識和智慧入仕。二是對政風和官僚的價值觀的影響。軍功官僚或者稱為軍事官僚重武輕文,其所掌握的文化主要是識字多少,作用是對法律政令的釋讀,而缺乏必要的理解和發揮,在執行上嚴格按章辦事而缺少必要的變通,難以使法律與千變萬化的民情協調起來,就使國家機器剛性有余,張力不足。而士人官僚不僅能準確地把握國家法律政令,而且能把法律創造性地運用,使之順民之情,更有利于社會的發展;他們不僅僅是被動地服從法律政令,而且能夠主動地維護法律政令。在這些出仕秦廷的士人官僚中,墨家傳人占有相當的比重。因為墨家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點比其他各派更主動地出仕秦廷,而墨者集團優秀的自律性,更符合秦國的吏治傳統;相比之下,呂不韋更愿意用墨家傳人為官。如果說呂不韋相秦之前仕秦的墨家傳人均為從事一派,僅僅限于部分技術吏職的話,那么此后“說書”一派則后來居上,任職不需要受技術崗位的限制,并把墨家思想逐步地吸收為官僚們的行為規范。這在出土材料中可得到明確的說明。云夢秦簡《為吏之道》是供學習做吏的人使用的一部思想教科書和識字課本,至遲成書于莊襄王在位、秦始皇即位之初,也就是呂不韋為相不久的時候,在以后又有增加和續寫。其主要內容是要求為吏者廉潔守法、敬畏長上、忠于職守,慈愛百姓,其宣傳儒家的政治倫理思想甚濃。如簡文有云:“忠信敬上,為人君則鬼(通懷、和柔之意),為人臣則忠,為人父則慈,為人子則孝。君鬼臣忠,父茲(慈)子孝,政之本醫殳(也)“。從字面看所云與儒家思想相似,因而研究者認為《為吏之道》所宣傳的思想屬于儒家,是秦儒法合流的體現,即使不云儒法合流者也謂秦在統一前夕已不再是“無儒”了,筆者也曾這樣認為。這雖然有其道理,但是不能就此下斷言。社會道德,并非儒家的專利,墨家也極力主張,打開《墨子》一書,類似論述信手拈來,如《兼愛》就曾把社會動亂的原因歸之于“人之與人之相賊,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調。”“若使天下兼相愛,君臣父子皆能慈者若此,則天下治”。這正是“君鬼(懷)臣忠,父茲子孝,政之本醫殳(也)“的原版。不僅如此,《為吏之道》中的其他內容在《墨子》書中都能找到其淵源。我們如果把《為吏之道》融會貫通作為一個思想體系而不是尋章摘句地分析其字面含義,就不難發現,于其說是屬于儒家,不如說和墨家更接近更符合史實,因為從《為吏之道》思想主旨看更屬于墨家價值體系。《為吏之道》所勸誡的目的有二:一是“除害興利,茲愛萬姓”;二是自我保護,追求自己的利益。如謂吏有五善,如都能做到就會有大賞,即“五者畢至,必有大賞”。這兒的“除害興利,茲愛萬民”正是墨家的座右銘,在《墨子》書中曾反復論證,如《節葬下》列舉厚葬的種種弊端之后,批評厚葬是不仁不義之舉,是一大害政,必須廢除才能使國治民富;廢除了久喪厚葬,“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令國家百姓之不治也,自古及今,未嘗之有也”。《尚同中》云“古者之置正長也,將以治民也,譬安家落戶右絲縷之有紀,而網罟之有綱也,將以運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義也將以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按文例應是富貧眾寡之誤),安危治亂也”。這不是抽象的說教,墨子在世時即曾以各種方式身體力行把其學說付諸實踐,為學界所周知,前文也有述及,這里不去贅述。秦簡所說的“除害興利,茲愛百姓”,不僅在行文上和《墨子》一致,而且有具體的要求,從如何執法,到田間管理,從公物的保管使用到征發徒役、工程計算等等一一詳述,分析其利弊。對官吏自己而言,行五善有賞;與“五善”相對的是“五失”,犯了“五失”(實際上簡文從三個角度各列“五失”,總計為十五失)則招來禍殃。這無論從理論層面還是技術層面和墨家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都如出一轍。大約正是這種功利主義價值觀為墨家所獨有,所以像“興利除害,茲愛萬民”諸說,在先秦子書中極為稀見,《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儒、道之書中沒有,《商君書》、《韓非子》等法家書中也沒有,就筆者所見,只在《荀子》中有類似的語例。《荀子·王霸》有云:“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強,得百姓之譽者榮。湯武者,循其道,行其義,興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歸之”。但荀子所說是為宣傳其禮義忠信尚賢使能張目,遠非其學說的主要內容,故此簡文所反映的思想當源于墨家的成份更多,體現了墨家思想對秦官僚政治的影響。這既是呂不韋對秦國政治、文化傳統變革的結果,也是墨家在秦的邏輯發展。
明白了上述墨家與秦國政治的關系之后,我們對秦統一之后墨子衰落的原因可以有進一步的把握。墨家在戰國是顯學,但到了漢初則成為了絕學,統一后的秦朝不見了墨者的蹤影,在漢初諸子之學復興時墨家也沒有什么作為,以致于司馬談在分析戰國諸子時幾乎沒予涉及,個中原因,研究者無一例外地歸結為大一統專制政治的建立窒息了學術的發展,墨家理論代表小生產者利益不適應統一帝國的政治需要。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尚不全面,僅僅從具體主張上還不能全面說明墨家衰落的主觀原因。秦始皇焚書坑儒,諸子百家都在受禁之列;漢初子學復興,各家都有同等的機會;墨家固然充當過小生產者的代言人,但它所主張的堯舜文武之道和儒家的仁政德治相通,其“尚同”主張和大一統專制政體并無違背,為什么漢朝先選擇黃老,后選擇了儒學,而只有墨學銷聲匿跡?筆者以為,這是漢初墨者沒能適應時代變遷,適時地進行理論更新以服務現實所致。黃老刑名之學,是道法合流而又具有較大的開放性的形成于戰國后期的學派,因其直接適應了漢初社會需求而顯赫一時,早已是學界共識,毋需多論。至于儒學,先秦時代在價值觀上是屬于倫理主義系統、政治上屬于理想主義,盡管這個理想是向后看的,夢寐以求的是“三王之治”,但在劇烈的歷史變動中,這個“王者之治”是因時而異而不斷發展的,體現出自我更新的活力;焚坑之難,秦漢鼎革等,為儒者思考其所學提供了新的基礎,適時地改造傳統,不再以三王五帝仁德之世為鏡子批評現實,而是論證現實就是天定的理想盛世,在這一前提之下再以具體的主張彌補現實政治的不足,以謀取功名利祿。董仲舒《春秋》公羊學的問世,標志著這一轉變的完成。而墨家缺少這一自我更新的內動力,這在戰國時已露其端倪。盡管墨子死后,墨離為三,墨家之言盈天下,但在政治理論上缺乏創造是顯而易見的。”談說”一派專注于名辯邏輯,“從事”一派專注于技術實踐,“說書”一派從邏輯上說對墨子的政治、倫理、社會等學說應有新的發展,但在事實上沒有做到。今本《墨子》書中論述政治、倫理、社會主張者只有少量是后期墨者所作,此外更無別的論述。盡管后期墨家在邏輯學、哲學、自然科學包括軍事學諸方面作出輝煌成績,但統一之后帝王們需要的不是這些,統治者需要的是既能為其統治的合理性提供理論支持,又能解決其具體統治問題的學說。墨子本人限于歷史條件做不到這些,后期墨家也沒有做到,從事派雖然積極效力于秦國,只能充任技術官僚,無補于墨家政治理論的貧乏趨勢。當功利主義的理論僅僅在個人的實踐中被物化的時候,個人的功利高于一切,其理論的探索自然中止。西漢初期,社會穩定、學術寬松,墨者也一度活躍,其時漢家君臣所希望的是如何使天下“尚同”,這正是墨者發展其祖師的“尚同”理論使之服務于現實的大好時機。但是大約是墨者們認為“尚同”已經實現了的緣故吧,并沒去進行什么政治理論的創新,放棄其思想陣地,最終被徹底擠出政治舞臺,只能因其“天志”“明鬼”諸說和民間宗教相結合在民間流傳下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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