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安易持
其未兆易謀
其脆易泮
其微易散
為之于未有
治之于未亂
合抱之木 生于毫末
九層之臺 起于壘土
千里之行 始于足下
為者敗之 執者失之
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 無執故無失
民之從事 常于幾成而敗之
不慎終也
慎終如始 則無敗事
是以圣人欲不欲 不貴難得之貨
學不學 復眾人之所過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道德經·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
“其安易持”,寧靜無事謂之“安”。“持”者,守也。無論治身治國,惟有安靜,易于平安。人心最難安,目欲視,耳欲聽,口欲言,身欲動,心欲思,所以終日很少有安靜之時,持守亦甚難。惟內念未發,外物未接,當此寧靜之時,澄心于一念未起,察機于一意未發,不使心身潛藏的陰魔暗長,此時消其惡跡甚為有力,此乃修心性之良機也。倘若不然,外物一牽,情欲即動,心動之時,再去持靜,就比較難了。
“其兆未易謀”,是說當人的七情六欲未有征兆之時,易于守其中正。事物未始時的微妙現象,謂之“兆”。“謀”者,思悟之義。凡事尚未發生之前,是非善惡之念未起,吉兇悔吝之機未萌,謂之無事之始,也就是未兆之先。喜怒哀樂未發于外,陰陽動靜由乎我心之時,此時謀之,沒有后天主觀痕跡,沒有人我是非之念,所以易悟易謀。所悟易真,所謀易正,所修易改,效果神速。倘若事端已顯,后天是非得失之心已起,可否之念多生,此時若欲去謀,必有私心欲念摻雜,必有主觀思維之偏,謀之較難,效果也差。
【其脆易泮,其微易散】
“其脆易泮”泮,散、解。當禍亂未顯于事,情欲未見于色,事物還處在萌芽初生階段時,好象草木的嫩芽一樣,脆弱易破。“其脆易泮”者,是言物之質地脆弱,易折易斷之理。世間萬物,皆是至壯老時,其質堅硬,鑿之難穿,磨之不損。這好比人心已動,念機已重,其質已硬,欲止住不能,欲遏制不得。當人在心念未動之時的純凈狀態,或心念初萌將發而未發之際,其勢如脆嫩之芽,除之易去,而且不留痕跡;擊之易爛,拔之易出,且其根不易再生。
“其微易散”,是說事物未成形顯象之前,其質性微弱,其氣易散。此句再以物擬理,闡述物微易散之理。若是龐大之物,遷之必甚難,滅之亦不易。這好比人的心念已動,若要返之于未動前的安靜狀態,確實很難。又如事已成就,要返回到未生成之先的狀態,難上加難。任何事物的發展,當其未有明顯兆頭時,物性至微,物形淺小,易除其跡,易亡其形。
【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
“為之于未有”,是說凡是易謀易持之時,皆在心未動、事未有的無欲無為狀態。因其尚“未有”,則其事之跡未著,其事之機未顯。此時修之改之,克治人欲,而人欲自不生;不求天理,而天理自在本性中,渾然不缺不欠。若待其心已動,并有而為之,其事已行,安者必變為危殆,微者必顯于形跡,此時雖有心為之,則為也不易矣。
“治之于未亂”,人心中之塵垢易破易散者,皆是在于心性未亂之時。未亂之時,心靜性正,與道合體,故心中之陰不能勝陽,心中之邪不能勝正。心靜,則內道場堅固,心門緊閉,則外賊不能入內。能在此時以正道立之于內,不勞力而一心整齊,不費求而萬理齊備。若在心已亂時再治,此時正性之力不足,陰邪正猖厥,雖克制,但功效甚微。若失去正心之覺,順遂陰勢,則脆者可轉化為堅,微者可積而為大,雖治確實不易。所以無論治心治身,也無論應物治事,皆應“治之于未亂”。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壘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是說天下萬事萬物之理,皆是由小到大,由弱到強。即使千年合抱之大樹,亦是從幼小的嫩芽逐漸生長而成。參天大樹,其桿高壯,可沖于天漢,其冠大若垂云,但它卻是由稚嫩的小芽逐漸生長壯大的。樹木成長為合抱之勢,決非起于一日,而是歷經了千百年陽光雨露的滋養,漸至高大;其生生之機,開始生于毫末,終而成為合抱之木。
“九層之臺,起于壘土”,高樓大廈,雖高入云霄,接于星斗,但也是從地基的粒粒黃土堆積而累起的。九層之臺雖高,非成于一時,其勢雖雄巍高大,卻是從寸土壘起的。即使現代人所建的百層摩天大樓,雖直沖云端,也是由最低的地基開始,才有其高聳入云之勢。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雖跋山涉水,久經時日,行程千萬里,歷盡艱辛而止終點。但其進程,亦是由近至遠,開始于足下第一步。千里之遠,非行于一蹙,其發腳之初,則始于足下一舉,起于第一步。
以上數句,說明了世間事物皆是由小至大,由低到高,由少至多,由弱至強的變化之理。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大木之生于毫末者,是大生于小之理。高臺起于壘土者,是高以下為基之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者,乃是由近至遠之理。凡此數類,皆是由微致著,積小成大,由無生有,都是人可為可執之事。木雖大,終有砍伐之日;臺雖高,終有毀壞之時;行雖遠,終有不行之日。由此可知,凡有為之事,終有敗弊之時,不能永固;凡有執著者,終有失去之日,不能長久。人能知此理,于未有未亂之時,而為之治之。治之于清靜無為之時,使之合于道體,又安能至于敗?安能至于失?此乃“為者敗之,執者失之”之義。所示之理淺顯易懂,實在真切!
【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圣人無為故無敗”,是說圣人處事,不為華文,不為色利,不為殘賊,不生于心,不作于意,因物付物,順其自然。物得益于圣人者,在于全其本性,故萬物各得其生,周應無窮,隨宜處妙,這都是無為之功,故圣人永無敗失之患。
“無執故無失”,圣人處事,合于自然,隨事處事,上下各安其分,尊卑各得其位,不立藩籬,不有轍跡。圣人以德化愚,以財濟貧,無所執,無所藏,皆是自自然然,毫不固執己見,從不執于有為。惟其無執,所以圣人能永立于不敗之地。此即“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之義。
“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是說常人做事,或中途事敗,或接近成功時而毀;或因貪位好名,或因奢泰盈滿,故終無圓滿之時。天下之事理,只要無私無執,順其自然,隨事應事,隨事順理,皆有可成之機。若動有私心,起于有為,或緣于我執,偏執于我為,不顧客觀規律,故常常將近成之事,反而弄得不能成。蓋因始慎而終不慎,所以才有其敗。
“慎終如始,則無敗事”,人之行事,往往不能慎始慎終。或開始時過慎,終而不慎;或始而慎而中途輕忽,所以往往導致失敗。果能慎終如始,戒慎于前,畏恐于后,一念不茍,本末相顧,從不懈怠,天下豈有不成之事?始則無為,終則亦無為;始則無執,終則亦無執,安有敗而不成之理?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
所謂“欲”,凡是目之所視,耳之所聽,口之所味,心之所思,一切物質的貪求,一切功名富貴的向往,皆謂之欲。圣人見素抱樸,致虛守靜。圣人所欲者,皆是常人之所不欲,而是欲道味之欲。一切俗人之所欲,圣人皆不以為欲,而是以人世間的不欲、不能欲而欲之,此即“欲不欲”之意。人欲好彰顯,圣人欲隱伏;人欲飾外華,圣人欲內樸;人心欲于色,圣人欲于德。圣人皆是反世人之不欲而欲,此即“圣人欲不欲”之義。
世間的金玉財寶等稀有之物,正是世人所尊為貴重者,而生貪求必得之心。豈不知這些難得之貨,取之于崇山溟海,它能益于人,也能害于人。圣人不以這些難得之貨為奇為貴,而是以德為貴,不賤石而貴玉。貴有長貴與短貴,有真貴與假貴。德為真貴,財為假貴。欲得今日假貴,必失他日真貴。故圣人貴德之長貴,而不求財物之短貴。
【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
圣人學常人之所不愿學、所不能學。世人學智詐,圣人學自然;世人學治人,圣人學治心。世人之學,不過修文習武,干祿求名,廣之于耳目,施之于才能。圣人參天地之幾微,達陰陽之造化,握進退之玄機,能知世人所難知、難聞、難悟的有無秘竅。世人所學的后天知識,圣人不學即知。圣人所學,是以世人之不知學、不能學而學之,是反世人之不學而學。
世人皆是過用小聰明,過施巧心機智,所以先天日耗,后天日損,性迷情執,外緣妄動,無所不至。漸而失本離真,常為情欲所牽,在有為世界中為所欲為,在污泥濁水中愈滾愈黑。待到黑白無常來牽命時,人去性離一場悲。
圣人不恃聰明,持之以純樸,以德化天下為心,使萬民復之以本然素樸,使天下眾人知其所過之有害,除惡向善,恢復天真。使百姓知中正之理,執其兩而用其中,去其詐而復其淳,去其昧而復其明。故曰“復眾人之所過”。“過”,就是過分、過失、偏差之義。凡是“過”者,都不是中道,都不符合自然,既是自然,必不會有過。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圣人以萬物自然之理,輔之于天下眾人之心。以萬物自然之德,復還于天下眾人之性。使眾人之心返本復初,無欲無為。使過者復歸于無過,同入于自然之理。使眾人之性,不執不迷。使失者還于無失,使損者修補于無虧,使暗者復歸光明,使濁者洗滌得清。共稟自然之德,共享自然之美。所以圣人不敢有為,其行皆是因循自然;不敢有所造作,唯恐遠失道本。有為皆非自然,不自然必不能輔萬物,反而損害萬物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