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國古代
“大學之道”的再認識
黃震云
我國古代的大學之道是什么?《小戴禮記》定義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
因此,人們將大學之道歸納為三個在: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由此出發,形成了育人以德為本的指導思想,在用人上也體現出以德為先的傳統,影響深遠。但細審之下,覺得尚有難通之處。
《小戴禮記》提出的大學之道,是道術的一種,是對西周人才培養制度的總結。《莊子·天下篇》說:“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
莊子指出周人的政治思想的倫理是以天為宗,以德為本,理想的狀態就是實現天人合一。莊子對周代的天人合一哲學提出了疑問:神何由降,明何由出?這里的明就是神明、顯明,也就是大學之道在明的明。大學是為國家培養廟堂人才的,大學之道絕對不能背離國家之道。因此大學之道關鍵是要實現天人合一,而要實現天人合一,就必須有德。
不僅是大學之道,用武之道也要體現明。《逸周書·大明武》第九說:“威嚴大武,曰維四方,畏威乃寧。天作武,修戎兵,以助義正違。”真正的大武是天作武,就是大明武,名就是天意,大明武是天人合一之武。
那么,德和天之間如何發生關系呢?《詩經》中的大雅和頌基本都是以此為話題。《清廟》說:“濟濟多士,秉文(王)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宙。”又《維天之命》說:“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假以溢(或訓恤)我,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宗主)篤之”。“昊天有成命,二后(文王、武王)受之”(《昊天有成命》)。“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周。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后”(《時邁》)。《尚書》等經典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聞于上帝,帝休。”(《康誥》)就是說周人維新,建立自己的政權是上天賦予的使命。
能夠獲得這樣的使命,是周文王、周武王有著美好的品德,愛護百姓,所以昊天降休,賜予幸福。《儀禮》《周禮》《禮記》所體現的周代禮樂體系,皆是圍繞崇天敬德展開。一年四季成千上萬種禮儀都是為了保障天人關系的和合。常態以外,如果有疑問,也是通過祀(盟)的方式解決。
殷商決疑的方式是龜卜問神,就是祖先。周人雖然以殷人祖先帝嚳作為上帝,但以天和多元神進行了變革轉型,否定殷人做法不明。《周禮》說:“國有疑則盟。”盟金文從囧從血,體現真誠,篆文從明,就是通過盟讓上天顯明。因此,《左傳》《國語》在總結歷史成敗的時候經常說天欲啟之,天欲敗之,天亡之之類,表現天的至高無上,不可挑戰。《釋名·釋言》解釋說:“盟,明也,告其事于鬼神也。”可見,盟就是顯明,和天、神靈溝通一致,向上為告,示下為明。
首都博物館藏成王時器《克盉》說:“王曰:太保,隹,乃明,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對乃享。令克侯于匽,使羌、貍于御髟。克口匽,入土眔又(有)司,用作寶尊彝。”
王讓太保祀天叫明,明就是盟。盟是天人關系合一的根本的直接的方式,又具體地體現在豐富的禮樂方式上。關于其重要性,《小戴禮記》記載孔子曰:“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所以大學之道追求的就是承天之道。《史記·孔子世家》贊美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也指的是學習盟祀之道。
因此,西周形成的大學之道應該理解為:“大學之道在明(盟)。明(盟),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古之欲明(盟),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明就是盟,親民三盟的道德和價值取向,應該無疑。
至和善為什么要斷開?至的本義就是箭射到目的地,所以下面才有知止,才說知所先后則近道。換言之知止就是善,就是得體合理。至是一種境界,如至交、至親、至人、至道等。善,知止而后有定,不是德知止而后能定。也因此,《尚書》中的大誓,又名大盟(《墨子》天志中、非命上引皆如此,見道藏本、吳抄本)。
春秋時期,人們將國之大事通俗地概括為祀與戎(《左傳·文公二年》、《左傳·成公十三年》)孔子理解為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其實,祀與戎都是禮樂的方式,祀就是以天為宗的禮樂,戎是依禮用兵,前者是內部的和諧,后者關系邊鄙的安寧。《周頌·維清》,鄭箋肇禋時說:“文王受命,始祭天而征伐也。”征伐也不能離開祀。就是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五霸給出自己的名稱不叫霸道,而是稱盟主,表示承擔著天人合一的任務。
殷商討伐消滅葛伯的理由就是不祭祀禮敬鬼神,周人給殷商的罪名也是不禮敬天地鬼神,因此周人維新。在教育上,“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于中,發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禮記文王世子》)《周禮·保氏》說:“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這里的養國子之道就是大學之道,就是承天之道,就是以盟祀為中心的禮樂文明。
周代的教育體系可以分為四個階段。《大戴禮記 ·保傅第四十八》說:“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銅而御戶左,太宰持斗而御戶右。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聲音非禮樂,則太師缊瑟而稱不習,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則太宰倚斗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居則習禮文,行則鳴佩玉,升車則聞和鸞之聲,是以非僻之心無自入也……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學書記,衣不帛襦褲,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內而不出。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博學無方,孫友視志。四十始仕,方物出謀發慮,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
由上述我們看出,胎教、家庭教育、小學教育、大學教育都與明德不是直接聯系,明德是帝王的擔當和國家形態性質的評價,不是大學之道。同時,就句法看,明德句意已足,不合稱明明德,先秦典籍中也沒有這樣的句法結構。所以,我們認為,天人合一、以德為本,道器一體才是大學之道的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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