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拎著一袋子方便面從便利店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稀疏的路燈亮起昏暗的光,吸引了些許飛蛾和趨光的小蟲。
夏天正像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一樣順著臉頰流走,白日變短,陽光下的影子不斷拉長,但是天氣卻絲毫沒有涼下來的跡象。
我穿著寬大的背心和運動短褲,腳上踢踏作響的是一雙廉價粉紅色塑料拖鞋,雖然剛剛在工廠的浴室里洗過澡,但很快還是變得汗流浹背。
路邊走過一個穿漂亮短裙的女孩,勾著她的高大男友,我瞟了他們幾眼,很快又低下頭,把心思用在走路上。
這對小情人說話的聲音在遙遠的地方依舊能傳過來,甜甜膩膩的氛圍令我煩躁,我很后悔剛才沒有買一瓶冰凍飲料邊走邊喝。
我把自己和短裙女孩稍稍比較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我長的一點不比她差,可是老天在點鴛鴦譜的時候卻每一次都能精準無比地跳開我。
所以23年了,我還是條資深單身狗。
汪汪汪。
想喝可樂和酸楚的心情輪流折磨著我,暈暈乎乎地胡思亂想,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工廠的宿舍門口。
門前的飲料販售機的白色燈光一閃一閃,我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看左右無人,就迅速抬起腳,踢了它一下。
我只是想發泄一下,當然也看看是不是能踢下來一罐飲料,蹭個便宜而已,但是沒想到,隱隱約約看到販賣機旁邊的陰影里蹲著一個人。
那一腳,把他和我都嚇到了。
“……姐……姐夫?”
這時被震下來的飲料,“砰”地一聲掉落在取物處,二姐夫從陰影里拍著膝蓋站了起來。
“……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姐讓我來看看你。”
二姐夫好像已經蹲了很久的樣子,頭發因為汗濕而一綹一綹的貼在額頭上,身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
他看了看我袋子里的方便面,咕噥了幾句:怎么能吃這種東西,對身體不好,然后拎起他腳邊的大包跟我說:
“走,吃飯去。”
“我不去!”
繞過姐夫的身邊,我特意用他聽得見的聲音抱怨了一句。
“都到這份上了,還裝什么好人呀!”
去年的時候,我有過一個咸魚翻身的機會,但這一次,我被家里人背叛了。
我家有姊妹3人,父母40的時候懷的我,可沒想到我還是個閨女,就把我當男孩子一樣養著,我也爭氣,是村里第一個考上省城大學的女娃。
我的2個姐姐都早早地結婚成家,大姐嫁去了成都,在一家網絡科技公司做保潔。
二姐為了方便照顧父母就嫁在鄰村,前幾年和二姐夫一起承包了一個果園。
一年前父母提出,趁他們腦子還清楚,身體還健朗的時候就把家產分了,以免以后三姐妹為了錢和養老的事起爭執。
父母很節約,一共存下了50萬現金,里頭包括了2個姐姐出嫁時收的彩禮。
我覺得我年紀最小,最需要照顧,而姐姐們都已經有了婆家,不能算是家里的人,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多拿。
自那一天起,像是人生打開了一扇大門,我興沖沖地研究起了50萬的規劃。
我想去英國讀研究生,像我這樣沒權沒勢的女孩,一紙學歷證書就是我最好的陪嫁了。
就在我聯系英國的學校,找中介辦出國的時候,一則論壇上的帖子映入我的眼簾。
發帖人是一個出生在北方五線城市的姐姐,2012年的時候,她求家里人傾囊相助,花3成首付50萬買了北京一套150萬的房子,如今2019年,房子漲到了700萬!
不僅如此,由于她會鉆營,情商也高,找了一個家境不錯的北京當地男孩,正因為有房子打底,那個姐姐被婆家接受了。如今一家辦了投資移民,正呼吸著腐朽的資本主義糜爛香甜的空氣,向本國的姐妹發帖傳授經驗。
那一瞬,如醍醐灌頂,如打通任督二脈。
會鉆營、情商高,家里能湊上50萬,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帖子的末尾,這位姐姐傳授說,那些富二代的婆婆最喜歡門當戶對的女孩,但即便是出身寒門的姑娘也不要急,努力買一套房子傍身,就是進入豪門的敲門磚,比什么證書都管用!
我興致勃勃地看起了房,還花了1000多元向一些著名的房產大V請教買首套房的技巧和注意事項,我也加了許多個房產銷售的電話,他們每天給我發消息,一口一個“好羨慕你啊美女,年紀輕輕就能買房子”了,令我渾身舒坦無比。
我已經完全準備好了,就差父母給我50萬了。
可是現實無情地抽了我2個耳光。
父母說,只給我20萬。
他們的打算是我拿20萬,2個姐姐一人分10萬,父母自己留10萬,將來他們跟著誰養老,這10萬也就歸誰。
我真的欲哭無淚。
我才22歲啊,出身普通,前途迷茫。
一個人在省城里念書,每天頂著毒辣的日頭自己找實習單位和面試,平時也節約極了,奶茶一周只喝個2、3杯而已,如果爹媽不幫我,這輩子我的人生還有什么希望?
別的同學們不是家里給安排了好單位,就是去國外讀了研究生,父母把路安排的妥妥當當,光明燦爛。
反觀我,活了22年還是個母胎單身,我就指望著這些錢能給我撐撐腰桿。
房子的地點我也想過,我不會要求一定要買市中心的,地方遠一些也不要緊,只要交通方便就好。畢竟父母只有這點能耐,我不能把老人家逼死吧,每個月的貸款我自己想辦法,只要爹媽和2個姐姐時不時能幫襯一把就行了。
我這么替家里著想,家里卻完全沒有把我當自己人。
如今爹媽只想給我20萬,那就是把我的夢想狠狠地砸碎,又踩在了腳底。
再說了,那50萬里面雖然有姐姐的彩禮錢,但父母也相應給了嫁妝呀,這些我可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2個姐姐已經成家立業,生活上了正軌的時候,照顧一下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小妹妹,難道不應該嗎?
相互照顧才是一家人啊。
更沒料到的是,2個姐姐居然默許了這樣的分配方式,令我心寒至極。
所以我跟父母說,這20萬我也不要了,沒有意義,自然以后他們的養老也別來找我。
哦,更有可能的是,因為我一無所有,他們很可能也見不到我結婚生子的那一天了吧。
說完我的想法,我沒有再接家里的電話,隨便答應了一個省城郊區的電子廠的文員工作,那里是能最快讓我就業的崗位。
我自暴自棄地,開始了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樣的生活。
我不是一個會吵架的人,也不太懂怎么給自己爭取利益,沉默就是我反抗的方式。
所以我特別清楚二姐夫突然來找我是什么意思。
二姐夫是老實巴交的果農,今年大概37,38歲,長的土了吧唧,文化程度也不高,可是常年在果林里干活所以身材黝黑健壯,模樣倒也不算讓人討厭。
老實說我也不信他能說動我,除非給我50萬,不然我是不會回那個家的。
我冷眼看著二姐夫找了個川菜館,來回張羅飯菜,努力分辨著菜單上的字,汗水從他腦門上沁出來。
他愣愣的抹掉額頭上的汗,讓服務員上一盤辣子雞一條烤魚,再點了兩瓶可樂。
“小琪啊……”
姐夫看著玻璃瓶上一粒粒的水珠,慢悠悠地開口了。
“說是你姐讓你來的,其實我也很擔心你。”
姐夫一指自己,說:“我讀書不多,所以我講的話要是不好聽,你也別往心里去,行嗎?”
姐夫喝了一口可樂,砸吧著嘴,我有點嫌棄地皺起眉頭。
“小琪你想過沒,那20萬,已經是考慮你沒有成家多給你了,三姐妹里你拿的最多。”
“姐夫你別說我拿的多,你就說20萬能做什么吧?”
“20萬雖然買不了房子,但是你去買個小車,再開個小店子什么的,還是夠的嘛。就算放在銀行里吃利息,一年至少也有3個點的吧?”
我輕輕哼了一聲。
“姐夫你也太膚淺了,你根本就不懂我們現在的年輕人。我們跟你們不一樣,只要有個店有個車,就能安生過下去。我生活壓力多大啊,就說我同學吧,不是碩士就是出國留學了,每一個我相的中的崗位都要跟這些牛人競爭,你說我就一張薄薄的國內大學畢業證書,我拿什么跟他們去比?”
說著我就心酸,想想同學,再想想我的境遇,我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出悲劇。
“再說,我想買房子也不是私心,現在全國最火的就是房地產了,3到5年翻一倍不是夢!你看北京的房子都6萬一平米了,我們省城雖然比不上北京,可是北京的一半總有吧,現在我看中的那個樓盤才1萬塊1平米,后頭還有2萬的升值空間,你們就是不相信我,不信我的眼光能掙到錢。”
魚上來了,我拈了幾筷子嘗過,繼續說。
“二姐夫,你們壓根也就沒站在我的立場考慮,爹媽有錢為什么不能多給我點?我是家里年紀最小,也是最需要照顧的人,你們都30奔40去了,能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錢啊?而且你那個小果園經營的也挺好,你一年五六萬總能掙到吧?
“可我一個未婚女青年,身如飄萍,在相親市場上毫無競爭力!優秀的男孩就那么幾個,早就被女孩們虎視眈眈地盯著了,二姐總不希望以后我像她一樣也找個農村的吧?我想買個房子給自己增值,很過分嗎?”
二姐夫聞言臉一紅,我立刻說。
“我沒說你啊,二姐夫你人還是不錯的。”
“嗨,我也聽不明白,市場啊增值啊的,聽的都頭暈了,怎么感覺你結個婚跟談買賣似的。”
我笑笑:“所以我說姐夫你落伍了么。”
“行,你大學生,我說不過你,但從父母的角度來想一下,你一直在省城工作,平時不咋照顧爸媽吧?如果你拿了全部的錢,是不是應該把爸媽借來一塊住?按照你說的市場理論——誰拿錢,誰得益,誰養爸媽,是吧?”
這下輪到我不作聲了。
其實,我內心的一個小小角落在刻薄地說。
不,就算我拿錢,照顧爹媽也應該是姐姐們的事。因為我一個小孩能做什么?哪里比得上姐姐們照顧起來細膩。
為了父母的健康著想,也不應該讓我動手照顧。
仿佛是看出我在想什么,二姐夫說:“你是在想,二姐離爹媽住的近,責任應該是她的,對不對。”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哈哈哈,姐夫爽朗大笑。
“小琪啊,你就是被寵壞了。還有,你明明是家里學歷最高的人,怎么才23歲就認慫了呢?哦,你就覺得不靠家里,這一輩子就沒希望了?你看看你姐和我,也是一窮二白的出生,現在不也是挺好?”
菜已經上齊,我慢慢地把雞肉一塊塊送進嘴里。
“那你就更應該幫我啊,跟我爭什么……”
話沒說完,我的余光一閃,突然看到小飲食店的門口又鉆進來2個人,就是剛剛穿漂亮短裙的女孩和她的高大男友!
原本和姐夫面對面坐的我,突然坐到了他身邊,我勾著姐夫的手,還親親熱熱地給他夾了幾筷子菜。
在姐夫愕然的神色下,我湊到他耳邊低聲警告說:“姐夫你別動,配合我點兒!”
這個高大的年輕男人,我認識。
他是我大學的學生會會長,也是和我玩了2年曖昧的對象。
我是聽了學校廣播后成為學長粉絲的,對他清晰的思維和好聽的男中音癡迷不已,為了多和學長接觸,我進了學生會,之后事情也如我所愿,憑著我努力和高效的工作,令學長對我刮目相看。
他在看我的時候,目光里那種意味深長的余韻,我懂的。
一次成功完成了校慶的大活動后,學校很高興地決定組織優秀學生,去新加坡姊妹學校進行2周的交流考察,其中就有我和學長。
能和學長在異國的天空下相處2周,我相信這就是我們感情升溫的絕好機會。
只是,每個人要交1萬塊錢。
自然了,家里是不會給我出這個錢的,任我鬧也好,哭也好,媽就一句話——你要出國,靠你自己的本事去。
在絕望的心情中,我只能借口說家里有事請不了假,眼睜睜地看著學長去了新加坡,等他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漂亮女孩。
女孩叫肖麗,是個新加坡籍的華人,是她在坡城接待我們學校的人,一來二去就和做領隊的學長成為了戀人關系。
當考察期結束后,她更是為了學長,申請到我校來游學一年。她不僅漂亮情商高,也是個頗有家底的女子。
她和學長成了校園里的一段佳話和風景,而我呢?就是那漂亮風景下的一個小黑點。
那次慘痛的經歷,便是愛情離我最近的一次。
在小飯館里,當我殷勤地給姐夫夾菜倒可樂的時候,感受到腦袋后射過來的2道灼熱視線。
我又坐的離姐夫近了一點,頭也自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能感受到姐夫的身體明顯一緊,氣也不敢大聲出。
“小,小琪,你到底要做啥子啊……”
“姐夫別動,我前男友就在后頭呢,我不想讓他看扁了我!”
不知道為什么,謊言就自然從嘴里流了出來,我為自己的機智叫好,在工廠上班就已經夠挫的了,要是還單身,那不就是無錢、無事業、無男友的三無產品。
我丟不起這個人。
學長沒看一會,就走到了我這桌來。
“小琪,好久不見。”
我一臉訝異地抬頭:“學長!你怎么也在這里,太巧了。”
“這位是?”
“這,這是我男朋友陳老板!”
姐夫緊張地瞄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老實巴交不會說場面話,麻溜地繼續扯下去。
“陳老板是來談水果生意的,學長你別看我男朋友長得普通,他生意做的可大呢!縣城里那些酒店和高級超市賣的櫻桃都是從他這里批發的,還不止批發哦,都要出口到日本去……”
我突然不敢說話了,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逞強的意味太濃了,學長都還沒問我呢,我就一股腦兒地全炫耀出去了,就像是特意打好了腹稿似的。
唉,裝比被看穿,我好笨啊。
我懊惱地看了姐夫一眼,姐夫也是一臉尷尬,只是他皮膚黑,不容易看出來。
學長簡單地笑了笑,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儒雅好脾氣,沒有拆穿我的小心思,這時他身后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驚喜地叫起來。
“陳先生!我是《今日時空》的海外記者肖麗呀!您還記得我嗎?我們下午才見的面!”
我一下子呆了,姐夫什么時候能被尊稱一聲“先生”?
愕然間,就見學長的女朋友干脆坐到了對面,和服務員說2桌并1桌,然后熱情地招呼學長也坐下來。
這個來自新加坡的女孩帶著南國的天真和豪邁,還未等學長反應過來,一股腦兒地把她和姐夫怎么認識的都說了。
正如我之前講的,姐夫承包了一百畝的果園,當年他也想拉我一起干,我嫌棄活苦沒同意。于是姐姐和姐夫兩口子一個學種植技術,一個做經營管理,也真的是把農場折騰得有模有樣。
只是也很苦,要天天在太陽底下曬著,從前姐姐臉上只有一點芝麻綠豆大小的雀斑,五六年過去后,被陽光曬成了大片的黃褐斑,相當顯老。
姐姐和姐夫對待農場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熱愛,不會的便學習,不懂的就請教。而辛苦勞作真的沒有辜負他們兩口子。
他們培育出的櫻桃一個有核桃那么大,是全國的櫻桃王,在國際上也得了許多獎,每年到了櫻桃上市的日子,最好的品種一箱難求,被日本那邊尊稱為水果中的紅寶石。
肖麗亮晶晶的妙目一直舍不得從姐夫的臉上挪開,欣喜地道。
“今天下午是農貿新品發布會,陳先生作為農民代表上臺展示了他培育出的新品種,會后被好多記者圍著采訪!我擠都擠不進去!正懊惱著呢,沒想到又遇見了,更巧的是還都是熟人——”
肖麗笑笑地看著我,大方地問。
“既然是學妹,能不能請你勸勸你的農業王者男朋友,接受一下我們雜志社的專訪?”
我啞口無言。
雖然知道姐夫的果園辦的不錯,但沒料到,他居然已經是那么有名的名人了。
我瞪了姐夫一眼,眼中漸漸含上了熱淚。
既然你們兩口子都那么有錢了,為什么還要占著我那10萬塊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出小飯館的,在學長和肖麗驚愕的目光下,我就像一個可憐蟲,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落荒而逃。
學長有愛情,姐夫有名望,只有我一無所有!
我踢踏著過大的粉紅色塑料拖鞋,在夏末晚間的青石小路上飛奔,眼淚和路兩邊的景色一同簌簌后退,我在潮熱的晚風中嘗到了眼淚的味道。
一個趔趄,我不慎踢到了一截高出來石塊,大腳趾甲瞬間就被敲進了肉里,疼得我當下就從頭皮麻到了腳跟。
我抱著腳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先是氣惱地打了幾下臺階,又發現這樣打自己的手也很痛,這一晚上的情緒頓時全部洶涌了上來,人間對我的惡意太大了。
工廠前的小街上寂靜無人,路燈在地面上投下一圈圈的光暈。
只有我像一個棄兒那般,抱著流血的腳,哭得驚天動地。
在眼淚滂沱中,我瞧見遠遠地跑過來了一個人,是姐夫。
他跑步的樣子很奇怪,一腳深一腳淺,左搖右擺像個大鵝,而且抱著他那只灰蒙蒙臭乎乎的包根本跑不快,廢了老大的功夫才趕上我。
一看我的腳,他二話沒說,結實的手臂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背著我去了醫院。
趴在姐夫背上,手掌下傳來人類的體溫,我感覺到有一絲奇妙的治愈……
昏黃的路燈,男人用力奔跑時發出的氣聲,此刻姐夫全心全意想著的,都是我的安危,在這種被關心的迷醉下,我第一次正眼打量起這個話不多的男人,我這才意識到,他有多么完美。
他老實、誠懇、善良,平時沒什么愛好就是特別喜歡鉆研水果新品種,幾年功夫就成了小名人,這樣看,姐姐的眼光和運氣真的好呢……
在夜風沉醉的晚上,在真實被人關心的甜蜜里,我下意識地,緊緊貼住了姐夫的后背,也環住了他寬闊的肩膀。
姐夫又是渾身緊張,我躺在他的背上,滿足地閉上了眼。
第二天一大早姐夫就趕回去了,說是櫻桃嬌嫩,每天的日照和用水都要精確計算好,他疼愛那些果子就像疼愛著自己的兒女一樣。
我又躺了好一會,接近退房的時候才從酒店的床上按著被子爬起來,沒什么意思地環顧四周,回想起了早上的事。
昨天晚上看完病,姐夫心疼我來回折騰就給我開了一間房,自己窩在公園的長凳上湊合了一宿,早上又買了豆漿油條送上來。
他壓根就不知道三星級以上的酒店,早飯都是含在房費里的。
我心不在焉地攪動著豆漿,姐夫坐在了床邊,慢吞吞地說起了故事。
當年和我姐姐決定承包果園種櫻桃,是一個很危險的決定,兩個人都沒有經驗,也不知道國內的人愛不愛吃櫻桃,只是覺得大櫻桃都要從利智進口,他就不服氣地想,為什么中國人就不能培育出自己的超級大果呢?
承包果園的錢都是借的,當初也問爸媽借過,被我媽罵的狗血淋頭,說不會借錢給他做這些不靠譜的營生。所以沒辦法,只能以一年十分利從銀行貸款,日子過的捉襟見肘。
頭頂著百來萬的欠款,姐姐是一天悠閑日子也沒有過過,到現在明明可以享福了,她還是天天跟他下林子,風里來雨里去地干活。
姐夫說,他有這樣的太太,很欣慰。
也認定了姐姐是他這輩子最尊敬愛戴的人。
當時的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把勺子地往豆漿里一扔。
“秀恩愛撒狗糧這種事,就不要在我面前做了吧?”
“唉,小琪,我就是想跟你說,人生長的很,要遇見的人和事還有很多,你不能一開始就喪氣,認定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心里想著不行,那以后就真的不行了。”
我白他一眼:“那你說怎么辦?姐夫你不要光給我打雞血呀,你有實際的嗎?”
“我也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可能你真的很缺錢吧,所以我昨天就想好了,要把這個給你。”
姐夫慢吞吞地,把他那個當成寶貝的破舊大提包往我這里推了一下。
我低頭一看,油條差點從手上嚇掉。
從拉鏈的縫隙里仔細看進去,里頭一摞摞紅紅的紙,不就是百元大鈔嗎?
我抬起頭:“姐夫,這……”
“里頭正好是50萬,我本來想轉賬給你,但想一想,還是拿現金的好,這樣你可以知道金錢的分量——錢很重,因為里面是我和你姐兩個人的汗水。”
“你居然有這么多錢?”
“一分一分攢的唄。本來我打算偷偷地買個房,把你姐接到樓房里住,也享受一下現代化的生活。但我想了想,你說的對,我們是苦慣的人了,房子還是留給你買吧。”
“姐知道嗎?”
“她不知道,她不管錢。”
“這……能行嗎?”
“萬一說知道了,就說是我借給你的,小琪啊你聽好了,以后要好好工作把錢賺回來,而不是永遠指望著接濟,好日子都是靠自己掙來的,而通往好日子的路上一定是充滿了坎坷和反復,知道嗎?”
姐夫摸了摸我的頭。
“好走的路,通常都不是正路。”
“姐夫,我……”
一席話,令我感到羞愧,我低頭感受著姐夫的撫慰,緊咬著下唇。
“姐夫,你想讓我怎么報答你,你說吧。”
“不用你報答我,你別和爹媽置氣就好了。”
說完,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就趕大巴回去了。
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錢,連看一眼都覺得心慌,抱著姐夫的大行李袋,我覺得袋子上這股土味和汗味也變得香甜了起來。
我看著酒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心里無比羨慕姐姐,為什么樣貌和學識都不如我的她,能擁有這樣一個好男人呢?
2019年的春節,我穿著一襲從北京買來的高級套裝,挽著帥氣學長的手臂,跨進了農村爸媽的家。
媽一見我領著男朋友回家,興奮得手忙腳亂,一會張羅他喝茶,一會張羅他嗑瓜子,連讓他坐的條凳都是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學長對著我苦笑搖搖頭,說:“讓你媽別為我忙活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說:“什么'你媽’,馬上就是'咱媽’了。”
一家人哈哈大笑,都高興得合不攏嘴。
對,我拿著姐夫贊助的50萬,挑了一套漂亮的小三居還帶精裝修的公寓,交房那天我把房子和小區照片發到朋友圈里,那一條朋友圈下面收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點贊。
沒過多久學長也聯系我了。
肖麗沒有留在中國發展的打算,學長在新加坡也找不到工作,2個人沒過多久就和平分手了。
而我呢,穿著端莊的小白裙見了學長的爸爸媽媽,他們贊許我年紀輕輕就有理財觀念,不像別的姑娘只想著吃喝旅游,他們對我非常滿意,希望我和學長早點結婚,早點給他們抱上大胖孫子。
所有人都開開心心,和和美美。
原本我那配角和笑話的人生,因為一套房子來了一個逆天大翻盤。
當我把年菜一盤盤端上爸媽家的小木桌時,一轉頭看見姐夫扶著微胖的姐姐也站在了門口。
我淡定地看著半年多不見的姐夫,他也回以溫和的微笑,我知道我的目光沉穩如水,一定不會泄露天機。
學長看了一眼姐夫,悄悄問了我一句:“他怎么那么眼熟啊?”
我說:“農民不都長的這樣么。”
學長搔搔頭,倒也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吃飯的時候,我媽給姐夫盛了一碗粥,其他人都是白米飯。
因為姐夫沒有門牙了。
九月的時候刮起一場意外劇烈的臺風,姐夫為了保護果園里的幾顆樹苗,不顧危險沖在第一線給樹苗做穩固,他被連根卷起的一棵樹抽中了臉,掉了8顆前牙,腦子也有些糊涂了。
姐姐帶他去北京問了一下種牙的價格,2個人默默地又退回來了,說反正都是莊稼人不圖好看,就這樣吧。
所以姐夫的相貌完全變了,半年前他還是黝黑健壯的男人,如今的他臉像個沒氣的球一樣憋了進去,活活老了20歲不止,所以學長認不出來。
姐夫夾了一塊雞腿肉到我碗里,漏風的嘴嘶嘶地說。
“吃呀,多吃點。”
學長看了一眼姐夫濕漉漉的筷子尖,用他播音員一般好聽的男中音說。
“大哥您別客氣了,我們要吃什么會自己夾的,在我們那邊不流行給別人夾菜哈。”
姐夫就再也沒給我夾過菜。
一頓年夜飯吃的和和美美,幸福極了。
等他們都去放鞭炮迎新年的時候,我瞧見有一個人獨自在后院站著,抬頭望著月亮發呆。
我走過去。
“姐夫,謝謝你……”
他從月光下轉過臉,眼睛笑得彎彎。
“小琪你過的開開心心,就好啦。”
我從眼角掉下了一顆晶瑩的東西,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樣皎潔無暇。
春天的時候,省城的櫻花開了。
明艷絢爛的大島櫻,濃艷的緋色自外而內層層渲染成淡紅。我和學長手牽手,漫步在流轉逶迤的街道上。我呼吸著甜甜的空氣,五臟六腑里透出來的是喜悅和滿足。
我覺得人生也如花期綻放了一般,曼舞驚鴻,恍若夢中。
我和學長剛剛領了證,是的,我們終于成了合法夫妻。我輕輕依偎在學長結實的臂膀上,心里想的是——這個英俊瀟灑,儒雅睿智的男人是我的,我的。
正開心著呢,心臟卻不太配合,猛地漏跳了一拍。
因為我看到花徑盡頭的酒店,就是去年6月姐夫帶我住的那家。霓虹燈招牌下的門楣還是灰撲撲的,在左右漂亮時髦的新式門店擠兌下,顯得老舊而可憐。看那酒店都快要倒閉的樣子,倒是令我想到姐夫那張風塵仆仆的臉,還有,他“借”給我的50萬塊錢。
“……所以我媽的意思是說,婚禮就別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