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漢看中國佛教演化史6
……范文瀾《中國通史》“唐朝佛教”讀書札記
二、天竺佛教的基本教理和中國的宗派
（二）隋唐創立并流行于中國的各宗派
續前
（5）律宗。
佛教的著力點，說來說去，不過是在人心上，即如何控制人心中的各種貪欲和各種執念。
在心上用力的方式，無非是戒、定、慧三種。
前述的三論宗、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無非就是講道理和禪定，講得你心中的貪欲和執念都沒有了，這就是定、慧的功夫。
除了定慧、或者叫止觀之外，還有一個著力法，就是戒。
自從天竺佛教以來，修習佛教，首先就要守住戒律。最重要的戒律是五個：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五條戒律以外，其余諸戒律，都很瑣碎繁雜。
佛教傳入中國以后，戒律也隨之傳入，律學逐漸成為專門的學問。
到了唐朝初年，終南山白泉寺出了個道宣法師，非常博學，但是他主要靠小乘佛教的戒律的研究和嚴格執守，贏得了廣泛的聲望，弟子上千，影響波及全國。于是道宣成了律宗的創始人；又因為道宣住在終南山，律宗又稱南山宗。
道宣認為，人們對于戒律的理解或踐行，有四種誤區：
一是認為戒律太過于繁瑣細碎了，無法一一執守。
二是律文繁雜，并無正斷，所以在執守的時候，輕重隨意。
三是認為戒律拖累人身和精神自由，都是小道，可以捐棄。
四是認為不用遵守戒律，只要大肆捐獻，大興土木，修寺廟，修佛像，造佛塔，多給供養，就可以獲得功德了。
怎么辦呢？怎么能讓信徒盡可能嚴守戒律呢？
道宣就用死后下地獄的種種殘忍，來恐嚇眾人持守戒律。據稱，每日早起，眾僧人匯聚于佛堂，聽道宣講法，道宣極力描述地獄中的種種恐怖殘忍情景，眾僧皆懼；下午，又講持守戒律給當下僧侶們帶來的衣食供養和幸福生活，以及死后超生到西方極樂世界的種種妙處，于是眾僧皆深感欣慰，……
日日如此。
另外，范文瀾還敏感地捕捉到了律宗高僧對律學研究背后所隱含的對天竺文化的盲目崇拜。
查補充資料，道宣曾經撰文，極力辯稱大唐東土不是世界中心，天竺才是。
再后來，律宗的義凈法師，仰慕親自去西天取經的玄奘和法顯，自己也不辭勞苦，從海路跑到天竺去，把天竺僧人所執守的戒律無論巨細都搬回國內，想讓中國信徒原樣照搬天竺人的做法，甚至連吃飯用手抓、上廁所不用廁紙的習慣，也要和天竺人一樣，這等于“全盤西化”了。
（6）密宗。
所謂的密宗的“密”，是相對前述所有大小乘佛教教義來說的。密宗自稱其他各宗為顯宗，自己是密教。
據說，顯教是釋迦牟尼說給一般俗人聽的，密教只說給身邊親近的人聽，是秘密真言，所以密宗又稱為真言宗。
密宗也是龍樹所創。龍樹自稱在南天竺寶塔中，遇見菩薩，面授《大日經》，塔中還藏有《金剛頂經》。顯然，這些實際上都是他自己寫的。
密宗尊奉的最高的神，是大日如來，與釋迦牟尼是同一個佛，但是大日是法身（不可見），釋迦牟尼是應身（可見）。
密宗又分胎藏界和大日界。修煉的時候，要供奉很數百上千尊神。而這么多神的名字里，除了釋迦牟尼、迦葉、阿難等幾個以外，好多都與婆羅門教同名。
所以，大日神很可能也是婆羅門外道神，這等于是把外道婆羅門的好多神都拉進來了，但是既然說是佛教，當然要拉上釋迦牟尼。
龍樹為什么要把這么多婆羅門的神都塞進佛門呢？
據范文瀾的推測，可能是為了吸收更多的外道婆羅門信徒加入，迅速擴大勢力。
密宗的另一個吸引力就是快速成佛。
前面已經說過，密宗聲稱是釋迦牟尼講給身邊親近的人聽的，可以快速成佛，如同走后門一樣。顯宗信徒修煉，需要經歷三大劫難才能成佛，而密宗卻聲稱可以現身成佛。
前面四個宗（三論宗、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好像學究，更重視講道理（慧）；律宗當然是重視戒律；而密宗修行，更重視組織性。
密宗從頌咒語、供養、設壇等種種儀式，都有一定的規范，不得隨便，程序必須經過法師傳授。經過法師灌頂儀式，才算入教。灌頂就是兜頭澆一盆涼水，然后傳授手語、咒語。貌似很有私密性，形同秘密結社。
但是，從外行的角度看，密宗的一個更大特色，在于巫術咒語。
咒語在天竺有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群眾基礎，但早年的釋迦牟尼是嚴厲禁止的，到了后來，又死灰復燃了。
在念佛經過程中，念誦某句佛經被認為有神秘的力量，作為一門專門的法術，被密宗繼承和專門發揚了下來。
到了公元七世紀，或許是由于佛教在天竺逐漸走向衰落的原因，密宗的勢力反而更大，與大小乘佛教分庭抗禮，稱為三宗之一了。乃至于大小乘顯教僧侶，也無不學習密教咒語。
所以，來中國的天竺和尚，一般都兼修密宗，會各種巫術、咒語，善于耍魔術，說誑話。比如五胡亂華時代，著名天竺僧人佛圖澄見石勒石虎，張口就說自己有四百歲，可以聽聲辨別吉兇。就是一例。
【按：經常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不知道怎么變過來的？】
密宗在中國正式傳入，是在唐玄宗（712-756年）時，創始人是天竺僧人金剛智。據《高僧傳》的說法，719年大旱，南天竺僧人金剛智被唐玄宗詔令祈雨，行法七天，果然大雨。
但是范文瀾查《舊唐書》，當年確有大旱，唐玄宗詔令大肆赦免犯人，卻并無詔令金剛智祈雨的記載，由此判定是《高僧傳》胡說。
金剛智死后，將其法嗣傳給天竺人不空，不空在唐肅宗、唐代宗的時候，大受寵信，原因是安史之亂爆發。臨危即位的唐肅宗孤獨無助，成日膽戰心驚，不空就入宮中給皇帝念咒祈福。
到了唐代宗，任用宰相元載、王縉（王維的弟弟）、杜鴻漸，一個昏君，三個宰相，都信佛教。
結果，外面郭子儀等一干將士在前線流血流汗，保住了大唐江山，功勞卻都記在不空等人誦經的頭上。
天竺僧人金剛智和弟子不空，既然受到唐玄宗、唐肅宗、唐代宗的親重，在中國也就站穩腳跟，大行其道。
但是，雖然密宗可以輔佐皇帝治國平天下。但是在治理民間疾病方面，卻逐漸失去了聲望。
不空從天竺帶來并翻譯了大量密宗經卷，如：《咒時氣病經》、《咒小兒經》、《咒牙痛經》、《咒眼痛經》、《咒痔病經》等等。
宋《高僧傳》說，當年的金剛智捉鬼祛病，非常靈驗。但是到了后來，用密咒捉鬼祛病，就不靈驗了。不靈驗，就沒人信了。
顯然，唐肅宗、唐代宗身邊除了念咒的金剛智、不空，還有李泌、郭子儀；而生病的百姓身邊除了念咒的僧人，卻并沒有華佗、孫思邈。這大概就是問題的真相吧。
（7）凈土宗。
凈土宗的源頭，也要歸結到龍樹頭上。
釋迦牟尼要一體解決生死輪回之苦，歸結點，就是要歸到四諦中的滅諦，實現涅槃。
但是究竟什么是涅槃？后世有小乘涅槃、大乘涅槃，有余涅槃、無余涅槃，等等，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于是龍樹又出來說話了，他假托佛祖所說，創作了《阿彌陀佛經》、《觀無量壽經》等等，把人世間說成是穢土，把涅槃后的世界說成是凈土，為西方極樂世界，在那里，沒有任何身心煩惱憂苦，唯有無量清凈喜樂。
龍樹對凈土的描述的非常具體形象。
在凈土的人，形貌端莊，智慧明敏，神通自在；受用一切豐足，要啥有啥，想啥來啥，只要想，馬上來，想看，馬上呈現；想吃，嘴里已經有味道了，……
總之是比要啥有啥還自在。
誰肯念佛，便可到達凈土，往生安享凈土之福分。
這就是天竺的凈土宗。
再后來，天竺僧人世親（又做“天親”，約公元400年左右人），把自己修習凈土宗的心得寫成《凈土論》，傳到中國，被中國僧人加以注釋并改名為《往生論》，凈土宗算是傳到了中國。
但中國的凈土宗祖師大概要算東晉的僧人惠遠，他在廬山東林寺結白蓮社念佛，匯聚了大約一百多個士人，被追認為是凈土宗在中國的開始。
惠遠曾經引誘住在附近的陶淵明入社，陶淵明不去，說是怕被騙了，遭后世嘲笑。惠遠又特許他可以喝酒，陶淵明還是不去。
但凈土宗大行其道，要到唐初唐太宗的時候，凈土僧人善導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善導法師倡導念佛得永生。據說善導自己每天念佛，要念到筋疲力盡為止；三九寒冬天，要念佛念到渾身出汗。信徒中有人念《彌陀經》多達十萬到五十萬卷，一天要念佛一萬到十萬聲。
善導的弟子問：念佛真能有效嗎？
答曰：你只要專心念佛，一定會有效驗。
問：您見過佛嗎？
答曰：佛說的話，不可懷疑，要絕對信奉。
在佛教各宗里面，凈土宗聲稱是成佛最快的一個法門，因此信眾最多。
按照佛教說法，凡夫俗子要修煉到初級菩薩位置，要經歷一大阿僧袛劫。而大乘菩薩又分為十地級。如此循序漸進修煉過去，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注：（1）菩薩是佛教中的覺悟者，既度己，又度人，根據功夫深淺，又分低級菩薩和高級菩薩，一直到成佛。（2）一大阿僧袛劫=一千萬萬萬萬萬萬萬萬兆劫（一共8個萬）。（3）一兆=壹萬億；（4）一劫，即世界一次成毀。】
凈土宗宣揚的成佛法，則是，簡單、粗暴、快速。
說簡單，就是不用動腦子，只管念阿彌陀佛。
說快速，就是只要念阿彌陀佛一聲，可以滅掉八十億劫生死罪業，得八十億微妙功德。
說粗暴，說白了就是可以通過使勁砸錢修廟造佛像，就能得到福報。
凈土宗把信眾分成三等：
上等的是僧人，這些人是專業的和尚，專心念經侍奉佛祖，臨死的時候，佛祖會親自迎接他們到凈土。
中等人是在家居士，這些人成日吃齋行善，遵守戒律，向寺廟僧人施舍齋飯，興建寺廟塔林，臨死的時候，佛祖會派他的化身去迎接他們到凈土極樂世界，和上等差不多。
下等人，沒法和前兩者一樣出錢出力，但是只要專心念佛，至死不懷疑，臨死的時候也能夢見佛，也得往生。
凈土宗自從唐朝初年興起以后，一發不可收拾，在佛教所有諸宗中，流傳最廣，信眾最多，影響最大，沒有之一。而且，據說中國后來留下來的大量巨大的佛像，基本上都是凈土宗修建的。
話說，凈土宗何以有如此廣大的影響？
我的理解是這樣的：
釋迦牟尼要幫人超脫這個沒完沒了的生死輪回，核心是要在人的欲望和執念上下功夫，也既是要在人的心上下功夫，辦法無非是戒、定、慧。
但是，對于一般的老百姓來說，戒定慧三者都難做。要慧，沒那個哲學頭腦；要定，定不住，看到美女就啥都忘了；要戒，沒有環境也控制不住，或者實際生活不容許。
于是，龍樹反其道而行之，老百姓就喜歡實惠，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那好，我就給你造個凈土，把你吊住。
然后，修煉的時候，什么各種哲學思維，太復雜了，都不用哈，就傻傻地念“阿彌陀佛”就好了，而且進境成佛的速度還快；再不行，有錢的還可以使勁往里砸錢，這多么符合老百姓的胃口啊。
四、以上七宗派總論：
以上七個漢傳佛教宗派，連同后面要重點介紹的禪宗，一共八個宗派。
從成立時間來說，全都是隋唐時期創立的，其中三論宗和天臺宗是隋朝創立，其余都是唐朝建立的。
從天竺佛教的發源地的分類來說：漢地沒有小乘佛教，其余七個宗派都是大乘佛教，算是顯教；另有一個神神鬼鬼的密宗。
從戒、定、慧的修煉方式來說：
律宗是典型的以戒律修煉為主；三論宗、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屬于慧，都是坐而論道，而其中法相宗最接近繁瑣哲學，與中國人重視實踐的文化性格最遠，所以也最早被淘汰。
從心、行、跡的線索來看，三論宗、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接近于修心，而律宗近于修行、訓練；密宗有點邪門歪道；凈土宗最為粗俗，最為外道。但是民間信仰最廣泛。
從佛教中國化的程度來看，三論宗、法相宗、律宗，最為固守天竺成規，最為追求天竺學理。這四個宗派的法師的心，就像當代中國的自由主義這一樣，言必稱天竺，恨不日日說梵語，恨不生為天竺人。
華嚴宗、天臺宗，相對經歷了中國人自己的改造，有點推陳出新，有點自信。但距離真正符合中國人的文化性格，還差得很遠。
由此，漢傳佛教，隱隱地呼喚著一場革命：要符合中國人的文化性格，要破除繁瑣哲學，重視實踐。要打破對天竺人的盲目崇拜，一切以我為主。
于是就孕育和生成了禪宗革命。通過禪宗革命，天竺傳來的佛教，終于接上了中國的地氣，從而使得佛教能夠成為中國的三大文化支柱（儒釋道）之一。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禪宗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