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受邀參加朋友組織的讀書沙龍。有位主持人姐姐聽說我要來，特意把《睡眠公式》帶過來說要讓我簽名。
后來，朋友臨時決定，說干脆讓我給大家講講睡眠。睡眠話題非常大，從哪說起呢？有人說，早上起不來怎么辦？好吧，就從這句話開始。
本來，只是想著簡單說幾句，沒想到，那天腦洞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不知不覺變成了“長篇大論”。
謝謝朋友的現場錄音。回來后，我根據錄音把文字整理了一下。于是，就有了這篇推文。
由于事先沒有準備，想到哪說到哪，因此這篇文字也沒有什么章法，更沒有參考文獻，你就當作朋友間私底下的閑聊看吧。
1
每個人的困境，背后都有自己的選擇
早上起不來？說明沒睡夠。
為什么睡不夠？兩個原因：要么，是睡眠時間被其他活動搶占了；要么，是睡眠質量被破壞了。有的人占一個，有的人更慘，兩個原因都占了。
對于成年人來說，推薦的睡眠時間是7-9小時。當然，這一點有個體差異，有的人多一點，有的人不需要那么多。你可以在某個小長假睡到自然醒，記錄自己的上床時間和起床時間，估算下自己所需的睡眠時間。
對于職場996來說，睡眠時間不夠可以說是常態了。加班，帶孩子，好不容易把娃哄睡了，終于有了點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這個時候又不舍得睡了。
明明知道明天又要掙扎著早起，理智上也知道自己應該早點睡，然而情感上又情不自禁的拿起了智能手機。
然后，時間就在指尖劃過，劃過，劃過。
你可能也會責怪自己：為什么這么沒有自制力？但這事其實也不能全怪你。
如果把人的自制力比作銀行存款的話，那么你每次多刷一點，剩余的錢就少一點。
作為職場人，白天的決策行為已經消耗了你太多的自控力，到了晚上，“自控力儲備”已經是一天中的最低值了。這個時候，你對宵夜，短視頻以及游戲之類的抵抗力已經非常弱了。
算了，別掙扎了，就當獎勵下白天辛苦打拼的自己吧。
這種“明知道要早睡，卻還不舍得睡”的現象在醫學上有個相對更正式的名字：“報復性就寢拖延”(revenge bedtime procrastination)。
“美國睡眠基金會”也給了一個定義：由于缺乏空閑時間，個人決定用犧牲睡眠的方式來換取休閑和放松的時間。
好吧，這個定義可以說是“字字戳心”。
不過，這個有個小問題，名字叫“報復性就寢拖延”，報復誰呢？這是跟誰有仇呢？
白天，被各種工作排滿，沒有自己的時間。下班回到家，除了要照顧孩子，還要打掃生活中的“一地雞毛”，同樣是沒有自己的時間。
每天每夜，感覺整個人都是被推著往前走，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而唯一可以支配的，好像就只有睡覺時間了。
于是，不管是為了緩解生活壓力，還是純屬為了滿足“支配欲望”，“主動放棄部分睡眠時間”這件事先天就讓你有一種支配命運的掌控感，讓你有一種“終于可以做自己”的痛快。
這種痛快，就是“復仇（revenge）”的快感，而仇家的名字，一個叫“底層生計”，一個叫“高階欲望”。
從這個角度上看，成年人的睡覺拖延，并不是自控力差，更像是一種試圖拿回對生活控制權的倔強。
同時，“早起困難”，以及“白天咖啡續命”這些看似無奈行為的背后，其實都是成年人的心甘情愿。
每個人的困境，背后都有自己的選擇。任何選擇都有代價，為選擇負責。
2
睡眠就像手里的沙，
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多
這個世界很不公平。
有人主動放棄睡眠時間選擇娛樂——有覺不去睡；有人整天挖空心思想著怎么睡好覺——想睡沒得睡。
比如小霞，她就很不幸的成為了后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小霞開始為睡眠而焦慮。一到晚上，就開始想著“今晚會不會睡不好”，“今晚會不會總是醒”，毫不意外的是，結局總是“心想事成”——那晚她一定睡不好。
白天一閑下來，小霞就會上網搜索各種睡眠技巧，“剁手”買各種睡眠產品：吃了，噴的，戴的。然而，結局又剛好相反：越努力，睡眠越慘。就像手里的沙，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多。
在醫學上，這種因對睡眠的過度關注，反而更加睡不好的現象叫做“睡眠焦慮（Sleep anxiety）”。睡眠焦慮當然也是一種焦慮，是焦慮就會影響睡眠，不管你出發點有多么好。
一邊是“犧牲睡覺時間只想好好玩耍”，一邊是“犧牲一切只想好好睡覺”。對比來看，前者不僅更容易收獲一個好覺，也更容易活出樂趣；而后者，不僅丟掉了睡眠，也主動把自己關在狹窄的牢籠里，把生活過得寸步難移。
在門診，每次面對“睡眠焦慮”的朋友，我都要排查他是否有“抑郁”。因為抑郁的人容易喪失興趣，從而無法找到自己的“精神著力點”，無法面對漫漫長夜的孤獨，無法和自己獨處。
長時間的睡眠困難也容易讓人產生抑郁情緒，反過來，抑郁又像是一個枷鎖，把自己困在情緒的低谷里，從而又維持了睡眠問題。時間一長，我們已經很難去區分失眠和抑郁的先后關系。
也正是這個原因，睡眠醫學領域已經廢除了之前所謂“繼發性失眠”的概念，轉而強調分析失眠背后的“共病”（比如抑郁），然后在治療上一并處理——不花時間去分析誰先誰后了，反正都要同時管理。
3
坦白說，我覺得你特別無聊
說起興趣愛好，小霞的表情很迷惑，好像在說：我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詞。
小霞的父母都是很傳統的小學老師，雖說對她的教育非常重視，但也只是局限在學校的那幾門功課上，所有的課外愛好一律被視為“沒用”的知識。
“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初中時最愛。”小霞開始回憶，“我還記得同學們都很喜歡我畫的鉛筆素描。記得有一天暑假，我媽看到我書包里有很多漫畫，非常生氣，全部給我撕掉了。說我成績上不去原來都是因為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后來還畫嗎？”
“不畫了。不想讓媽媽生氣。”小霞倒吸了一口氣，“之后就是天天做題，也不去想什么興趣愛好了。你剛問我有什么愛好，我突然覺得，我好像除了工作，就想不起來自己會做什么其他事情了。”
我沉默了一會。然后，我很坦誠地對她說：你知道嗎？聽了你的日常，我覺得你特別無聊，特別無趣。無聊到只想讓自己睡個好覺，無趣到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和睡眠問題較勁上。
我想問你一個有點奇怪的問題：如果，從今往后你都不會睡的很好，白天的狀態都不會回到曾經的滿分狀態，你打算如何安排接下來的生活？
不出所料，小霞聽到這個問題后，先是一愣，然后轉頭望著我身后的百葉窗。
過了半分鐘，她說：嗯，你剛才那個問題蠻有意思，我好像被點到了什么。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好啊。就當作家庭作業吧。”我說，“另外，我還想布置一個任務：去一次油畫村。下次復診時分享下你的感受。”
我有時候想，如果把“主動熬夜黨”的心態A和“睡眠焦慮者”的心態B都提取出來，然后打碎并攪拌均勻，再回頭分給他們，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讓雙方都可以過得更好一些呢？
如果我搭建一個10人團體，里面有“睡眠焦慮者”，也有“睡眠拖延者”，大家圍著一圈，坐在一起分享自己的感受，會不會起到“攪拌均勻”的作用呢？
4
世界的真相
佛學說：苦海無涯。
《少有人走的路》開篇第一句說：人生苦難重重。
沒錯，這個世界的真相是：從出生開始，人生到處都是問題，一直到死。每個人都有遺憾，沒有誰可以全身而退。
多少人會因為遺傳原因，從一出生就帶著明顯的生理缺陷而不能參加某些領域的工作和活動。比如想參軍，但因為先天視力不好而被拒絕。然而，生活中還有其他選擇的，不用執著。
多少人會在人生路上遇見高血壓、糖尿病這些慢性的，需要終身管理的疾病。自己遇見了怎么辦？是整天想著如何根治到處找偏方神醫？還是接受醫學的局限性，選擇帶著問題重新回到生活？
多少人因為工傷或交通意外而失去手指或手臂，遇見了怎么辦？在起初的難過之后，是選擇繼續哀傷放棄一切社交和工作機會？還是帶著殘缺繼續回到生活？
我想再問一次那個奇怪的問題：如果，你的失眠問題像高血壓，像色弱，像軀體殘疾那樣終身相伴于你，你該如何安排接下來的生活？
5
禮物
后來的某一天，小霞來復診了。
在她推門走進我診室的時候，我很驚訝，在心里說了一聲：哇。
她剪短了頭發，背著一個畫板。剛一坐下，就從包里拿出了幾張折疊好的紙，一邊雙手遞給我，一邊說：這是我的作業。
我沿著折痕把紙打開，“哇。”這一次我說出聲來。
我看到了她畫的素描，還有一張水彩。
最底下的那一張讓我最驚奇和感動：那是一張我臉部的漫畫。雖然鼻子畫得尤其夸張，但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我。
她說，這些畫都是她在晚上睡不著時畫的。“如你所說，與其和睡眠較勁，不如起來找點好玩的事情做。”
我告訴她，羅素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能在浪費時間中獲得樂趣，就不算是浪費時間。
她聽到我說羅素，接著問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對了，你說，有沒有哪些哲學家失眠的，他們是怎么應對的？
我說，有啊。尼采有偏頭痛，我估計他常常會睡不好。至于他怎么應對我不知道，不過，他說過這么一句話：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小霞把那幅漫畫當作禮物送給了我。我收下了。臨結束時，我又想起了她小時候漫畫被撕碎的經歷。于是，我又把畫當作禮物送還給了她，只不過，我在背面寫了一句話：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傷痛勇敢地活下去。”——加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