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于澎湃新聞「有戲」欄目)
《大秦帝國》第一部「裂變」改編自孫皓暉原著《大秦帝國之黑色裂變》,已經拍了有十年了,孫皓暉的原著創作時間更長,電視劇第一部以商鞅變法為主體,虛實結合給觀眾貢獻出一部精良的作品。
值此十周年之際,說一些對該劇的看法。這是一部成功的歷史劇,但也有致命的敗筆。
有趣的是,它成功和失敗的地方都在于它對歷史的虛構。那么,真實的歷史是什么樣呢?
一 秦國與法家
衛鞅是法家代表人物,秦國自孝公即位便廣招天下才俊,最終衛鞅脫穎而出,為秦國奠定了法家治國的基本方針,從此秦國日益強盛直到橫掃六國。
《史記·商君列傳》里面記載的是衛鞅先和秦孝公講述儒家學說,秦孝公聽不進去,接著是各家學識,秦孝公都不置可否,最后才用了法家學說,秦孝公大感興趣,因此衛鞅在秦國實行法家,同時他又說:「秦國的基業無法和殷商相比了。」
我們有理由相信,司馬遷的這段話是暗含貶義的,為了對法家進行貶低,他用了這樣一個故事來表達,并由歷史結果(秦國滅亡過早)來佐證自己的觀點。但事實上要想讓秦國富強起來,只能用法家。
原因何在呢?我們再來看看《史記》和《淮南子》里記載過的兩則史料。
《史記·魯周公世家》:
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為魯公。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後除之,故遲。」太公亦封於齊,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後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後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
《淮南子·齊俗訓》: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見,太公問周公曰:「何以治魯?」周公曰:「尊尊親親。」太公曰:「魯從此弱矣。」周公問太公曰:「何以治齊?」太公曰:「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劫殺之君。」
西周伊始,周公受封魯國,太公受封齊國。但由于周成王年幼,因此由周公的兒子伯禽去魯國進行管理。后來了解到,伯禽在魯國是變更當地的習俗,將中原的舉親制度推廣到魯國;而魯國旁邊的齊國(如今山東又名「齊魯」)則在太公的治理下,順應民情,不輕易變更,舉賢管理。
周公知道后,推測出魯國后世一定會衰敗,齊國后世一定會強盛但最終一定被他人篡位。果不其然,很多年后魯國早已積弱,齊國卻出了第一位春秋霸主齊桓公,而最終田氏代姜,取代了太公后人的齊國國君之位。
我們無法判斷伯禽和太公哪種方式是最好的,一個逐漸沒落,一個強盛過卻亡了。但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適應不同時間不同地區的治國辦法是不同的。
天時和地利往往會對一個國家應該選擇什么樣的治國思想起很大作用。
秦孝公時期,秦國屢敗,六國在它東側包圍,整個秦國岌岌可危,而當地地處偏遠,生產力低下,經濟和文化水平都不如中原。《資治通鑒》卷一和卷二的商鞅變法前條目里,秦國屢屢戰敗。
因此它需要法家,也只有法家才能讓秦國強盛。
法家自有集權主義精神,能夠迅速以嚴令規范行為,集中力量提高生產力,史書上就記載了衛鞅為了貫徹新法而不允許任何人議論,無論贊許還是非議,違者斬。
也許現如今聽起來是這樣不可思議,但事實上這人類社會早期這樣的生產模式處處都有,《詩經》里西周早期的詩歌就留下大量佐證,只是后來經濟發展到一定規模了,個人的意識才逐漸覺醒,具體表現為齊國的稷下學宮和楚國的屈原宋玉。
但很明顯的是,積貧積弱的秦國不可以,否則國滅。因此沒有哪一家學說是一定對的,一定凌駕于其它學說之上,要看它的使用范圍。秦國圖謀六國時,法家是必須的;但一旦秦國統一了六國,對六國舊地依舊施以法家政策,就很容易「民不聊生」、最終烽煙四起。
秦以法興,亦以法亡。
二 從小說到電視劇
花了這么多篇幅簡要闡述了秦國和法家的關系。下面我們從《大秦帝國》說起。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剛建國不久,孫皓暉出生于陜西省三原縣,這是名副其實的老秦地,老秦地的民風自秦時起就有所奠基,直到今日還留有深刻印記,陳忠實先生《白鹿原》就頌揚了這種精神。
又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建國初期,千古暴君秦始皇終于在官方話語權中換了一種評價。
這一切都使得孫皓暉對秦這個帝國產生了最初的興趣。八十年代初,孫皓暉開始進行法學的相關研究,一九八七年他寫了一部《金色的農業帝國——中國經濟法制史》,在這個過程中,他開始真正發現秦帝國的巨大魅力,并最終下定決心「正本溯源」,為秦朝正名。
一九九六年,他向學校申請了兩年假期,希望利用空閑的兩年時間,寫出《大秦帝國》的劇本,誰知整整兩年時間都沒有寫完,深思熟慮之后決定要用小說形式把它寫完,這一寫就足足寫了十六年。
小說出版后,反響頗大,曾經投資過《鐵齒銅牙紀曉嵐》的著名制片人焦陽第一時間取得了《大秦帝國》的改編權,由于原著篇幅過長,起先預計拍攝六年,一年一部,誰知因種種原因,到如今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第三部「崛起」還沒播出。
而這時,焦陽已經成立了西安曲江大秦帝國影業投資有限公司,把這部系列劇的出品當作畢生事業來做。
這一切的開端,就在十年前。
二零零六年九月二十日,舉行開機儀式。
二零零六年九月二十五日,劇組正式開機。
演員王志飛,和陳道明、陳寶國幾乎同時出道,卻因為沒有機會而始終沒有能夠有知名度的代表作,這次的表演給了他機會。
演員侯勇,多次飾演軍人,因而氣質和老秦人相符,不同于雍容華貴的焦晃和陳道明,也不同于王霸之氣的陳寶國,侯勇是秦孝公的最佳人選。
此外,本劇的好演員一只手是數不過來的,中生代的王輝、尤勇、盧勇,老戲骨李立群、孫飛虎、許還山、杜雨露、呂中、午馬等。
這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好劇組。
由于《大秦帝國》本是劇本形式寫的小說,所以第一部編劇便由孫皓暉擔當,但考慮到觀眾會不適應原劇本的半文言式臺詞,劇組最后邀請了《走向共和》的編劇之一張建偉先生進行文字潤色,而張建偉往后也成了第二部「縱橫」與第三部「崛起」的編劇。
這個潤色的標準則是:「演員自己要先能讀懂。」演員讀懂了,絕大多數觀眾才有可能會理解。
這是發生在戰國大爭之世的故事,為了營造出時代感,一定程度上要在細節上貼近那個時代,為此劇組斥巨資打造各類道具,但臺詞也同樣重要,如若現代化的臺詞過多,那么就會和胡玫《漢武大帝》一樣被人詬病,所以臺詞必須要有戰國氣息。
這就難到了許多演員,飾演秦孝公的侯勇說過:「臺詞既不是現代生活中的語言,也不完全是文言文,偏偏我和王志飛的臺詞最多,要把它很自然的講出來,實在有些難把握。」
為此,劇組沒有因為演員達不成而降低標準,而是——
人手一本《新華字典》。
臺詞中還頻頻出現生僻字,基本上每頁中都有,侯勇等人于是拍戲時都隨身帶著一本字典,遇到不熟的就趕緊查字典惡補。
這一點值得現在很多劇組尤其是部分年輕演員學習。
第一部拍攝了三年。
導演黃建中花了八個月查資料,足足寫了三十多頁的筆記。
為了表現秦人血性,艱苦卓絕而又一往無前,劇組特地請來國內首屈一指的作曲家趙季平先生為該劇進行配樂。
戰爭場面不靠特效,而是真人上場,先由排兵、布陣率先設計出大型效果圖,然后再讓幾十輛戰車、幾百騎兵、幾千士兵進行「真人表演」。
二零零八年,電視劇先在搜狐網進行網絡點播,日點擊過百萬。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八日,該劇在電視上播出,飽受各方好評。
那么它究竟好在哪里?
三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大秦帝國》是兼具群眾基礎和戲劇規律的。
在非歷史愛好者的眼中,能有興趣觀看的歷史劇大都是知名人物,這類知名人物往往集中在九年義務教育課本里,否則就沒有太多人知曉從而有興趣觀看。比如漢武帝、唐太宗、清圣祖等帝王的相關電視劇早已耳熟能詳,而陳家林的《賀蘭雪》與蘇舟的《大明首輔張居正》等,都因為題材的局限性不為人知。「商鞅變法」的故事雖然前因后果可能知者寥寥,但這四個字卻是如雷貫耳,這就是群眾基礎。
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以李白、杜甫、蘇東坡等文人為主角的電視劇同樣問世,卻反響平平,比較一下可以發現,相較于那些帝王波瀾壯闊的故事,這幾位的生平頗為平淡,難以引起非具有一定基礎的觀眾的青睞。《大秦帝國之裂變》則不然,它非常符合戲劇規律。
它的戲劇規律是這樣的:
一、秦國積弱,秦獻公中毒箭而亡;秦魏交戰,秦國慘敗,不得已割地求和。這是國難,是孫皓暉原著里特地加在老秦人身上那句歌謠「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里的「國難」。
二、衛鞅身在魏相公叔痤座下,除公叔痤外無人賞識于他,空有一身本領與抱負。正不得志間遇見秦國求賢,一方面幫秦國強大起來,另一方面自己的價值也得以實現。
某種意義上,這兩條主要的線索是息息相關甚至一致的,而且可以讓觀眾有足夠的代入感,深挖其故事模式,其實只是一個弱者逐漸變強的故事。但這樣的模式本身就能引起絕大多數觀眾的共鳴。
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本劇雖然出場人物眾多,是一部群像戲,卻不像《大明王朝1566》那樣不斷圍繞不停核心進行人物塑造,而是始終緊緊貼著這一條單線線性前進。因此觀眾看得不吃力,情緒感染也在故事情節和激昂配樂中得以解決。
當然,如果它只是這樣一個單薄的故事,那么只會擁有高收視而不會飽受好評 作為一部精良的歷史劇,它的優點不只是符合戲劇規律。
第一,它的細節處做得十分到位。這里的細節包括但不限于道具、服飾、建筑、禮儀,對普通觀眾來說這些沒有大的差錯就可以了,但他們更關心的是故事人物能不能立在自己心中。
故事第一集,就從衛鞅口中側面提出了秦人血性:「赳赳烈士,天地難泯。魏軍強在戰力,秦軍強在人心。」
秦地偏遠,生產力低下,秦地國弱,六國瞧不起它甚至不與之會盟。但秦人血性尚武,一腔怒火難以釋放,因此不僅有衛鞅的評語,還有秦人自己的看法:
「秦國太窮,靠的是以戰養戰;若不打仗,撐不住幾年。」
同時在秦國是否要送還公叔痤的問題上,秦人群情激憤,因為老國君秦獻公死在魏人箭下,如今秦孝公卻要送還魏相。大王子嬴虔和當時的國君秦孝公對著干了起來:
「老秦人同仇敵愾,我看哪個國君敢護仇!父仇在天,不能不報。」
這三句話放在一起看非常值得玩味。單看衛鞅的評價,秦人血性非常,必成大事;而看秦人自己的評價,則是秦人不知如何運用自己的血性,加上積貧積弱,只能連年戰爭;再看嬴虔所代表的秦人的想法,直腸子,只看眼前,無從大局入手。
從不同的角度來探討同一種東西,得到的就不是平面的、單一的形象,而是立體的、復雜的了,本劇通過三個小細節將將秦人樸素的形象豐滿了起來,沒有絕對的褒貶,非常真實。
而在接下來的故事里,衛鞅正是利用了秦人這樣的善惡觀,加以引導,使之用在真正合適的地方,秦人強在人心,那就擰成一股繩,從此秦國強盛。
秦國強盛靠的不只是衛鞅,還有秦人自己。這一點電視劇必須體現到,不然衛鞅在任何地方的變法都將一樣。好在通過對老秦人寥寥幾筆的塑造,我們能夠感受到了。
第二,這部劇對愛情的態度。不同于很多歷史劇,或者完全避免男女情愛,以保證歷史的真實性,如《貞觀之治》;或者過多著墨男女情愛,淪為戲說劇,如《貞觀長歌》;又或者將政治加在愛情之中,凸顯愛情是政治的犧牲品,如《康熙王朝》。
但很少有《大秦帝國之裂變》這樣構造男女愛情的。失去了兒女情長的卿卿我我,不讓觀眾膩歪,這里面的愛情十分純粹,甚至可以說男女雙方是因為彼此靈魂的共鳴而互相吸引。
衛鞅去魏入秦時,和心愛的女子分別,一番話慷慨激昂,譚晶演唱的《風華絕代》奏起:「一只孤雁,萬千寂寥。」男子心懷天下卻又鐘情女子,女子心系男子卻能理解抱負。
這一切都是按照最理想的人格去塑造的。
第三,這部劇的野心不只是講一個故事。要評價歷史劇的優劣,最頂級的是看它能否資治,如《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等;其次是是否客觀陳述歷史,如《貞觀之治》、《漢武大帝》等。
《大秦帝國》是希望能夠資治的,但由于先天的緣故,沒有達到最頂級的程度,饒是如此,它也無愧于一部想傳達思想的歷史劇。很明顯,作為一部講述「商鞅變法」的電視劇,它想講述法家的思想。
第十三集,衛鞅會見申不害。法家三道,爭論不休。慎道重「勢」,申不害重「術」,衛鞅重「法」。限于這是電視劇,難以完全陳述,故而這一場景迅速地表達了申不害和衛鞅觀點的分歧,簡明扼要。
申不害:「論戰虛名不足論,真正執一國牛耳推行變法,才是法家正道。二十年后見真章。法家三說,我的術治說,最受人攻訐,申不害不服,韓國變富變強,我的申氏術治說,便是法家正道。」
衛鞅:「變法是否成功,不在一時之暴起,而在法治永續。術治可收一時功效,不能永續固法。」
這是本劇第一次展現法家。隨后第十六集,當衛鞅和秦孝公長談時,衛鞅開篇的這句話,可算是本劇的劇眼:
「強國之道,乃法家精義之學。」
緊接著,衛鞅向秦孝公講述了法家法治的核心,一番長談,孝公心服口服。
「法家強國,務求國家實力增長,務求激勵朝野士氣。魏齊楚三強范式,皆非根本之強,只強一時,不強長遠:遇明君則強,遇常君則弱,遇昏君則亡。名為法治,實為人治。」
而這次長談,則奠定了君臣二十年互為知己的基礎,在歷史上傳下一段佳話。
這是最為觀眾所津津樂道的,兩個理想主義者在那段戰爭大亂之世的惺惺相惜。而這兩個理想主義者的理想,也超越了一般的歷史劇成為兩個無比高尚的人物形象。
這部劇勝在理想主義。
但它也敗在理想主義。
四 敗筆:儒法結合的衛鞅
還是第十六集,衛鞅和秦孝公一番長談,一針見血地點明了秦國的特點,從而認為秦國當以法家立世。
「關中土地平坦,為天下列強所無,可為何在秦這數百年,卻荒蕪薄收,人煙稀少?渭水觴觴,在秦無險,可謂天賜佳水。可為何秦據渭水數百年,卻坐失魚鹽航運之利?府庫財貨日見空空。老秦人樸實厚重,尚武之風深植朝野,可為何秦國就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強大新軍?守富饒土地而貧窮,擁強悍之民而兵弱,據山川形勝而淪喪……就在于沒有綜合混一的強大國力。」
回到本文第一段對秦國的分析,那里說:
秦孝公時期,秦國屢敗,六國在它東側包圍,整個秦國岌岌可危,而當地地處偏遠,生產力低下,經濟和文化水平都不如中原。《資治通鑒》卷一和卷二的商鞅變法前條目里,秦國屢屢戰敗。因此它需要法家,也只有法家才能讓秦國強盛。法家自有集權主義精神,能夠迅速以嚴令規范行為,集中力量提高生產力。
可以說,《大秦帝國》里的這個觀點是很正確的。
秦國百姓尚武,血性畢露。因此衛鞅要好好利用它,讓它可以在法家的集權下擰成一股繩,一起讓秦國興旺起來。
很多對《大秦帝國》的非議都是說它宣揚法家思想,貶低儒家思想。這其實是無稽之談,作為兩派學說,法家和儒家本就不存在哪一方更加優秀,只存在哪一家更適用,而第一大段里也說了,適用與否要看所用對象的時間、地點。
所以儒家沒有錯,法家也沒有錯。只有不能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的人。
所以從秦帝國的立場出發,必須以法家為先,也必須對儒家進行攻訐。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但《大秦帝國之裂變》對法家的態度依舊是模糊的。我想,這和時代有關。
要知,我們這個時代距離那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已兩千多年,這兩千多年里,從周公時期的周禮,到春秋時期的混亂,以老子為代表的無為道家,再到孔丘疾呼儒家復蘇,隨后兵家在吳國興起,脫胎自儒家的墨子創立了墨家,緊接著面對亂世,法家誕生了。
除了這些諸子百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學說,這里便不一一介紹了。
總之,這些學說的出發點都是對世界、對人的看法,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生存。但那個時代已經不存在了。
秦始皇統一六國,法家大行其道,焚書坑儒,同時根據上文所說,法家在有些地方有悖民俗,最終引起民不聊生。因而秦國破滅,漢初黃老,漢武尊儒。從那時起儒家名義上便一直是正統,其后東漢道教興起,佛教傳入,卻都在中國儒家的熏陶下世俗化起來。
兩千年后的今天,縱使我們如何貶低傳統文化,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思維模式依舊是傳統的,更極端一點,依舊是儒家的道德觀。
比如我們看到有人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從而違背法律去擅用私刑,必然不認同——這個時代對原生俠文化的排斥。
又比如我們看到尊崇帝王學說,一切順應帝王,也必然不認同——韓非不適合這個時代。
等等。這一切都告訴我們,兩千年前各種習以為常的觀點,如今看來會讓人覺得「荒謬」。
那么法家呢?單以商鞅為例。
《商君書》里有這些話:「是故有君臣之義、五官之分、法制之禁,不可不慎也。(君臣)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樸則強,淫則弱。弱則軌,淫則越志。弱則有用,越志則強。故曰: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弱民)聖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壹賞則兵無敵,壹刑則令行,壹教則下聽上。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賞刑)」
摘取了幾段,分別講述的是臣子要對君主絕對盡忠,百姓必須在法律下小心翼翼,一旦觸犯了刑法就必須嚴懲。
說得再明白一點,這是完全地在站在君主一方的專制集權。
從歷史的發展進程看,當時的秦國需要這么做,否則就會一敗涂地有滅頂之災。但在拍攝電視劇時,如果如實再現,在觀眾中會引起很大反彈。
《三國演義》導演沈好放拍過一部《東周列國·春秋篇》,非常尊重史實,可是得到的評價卻是:非常黑暗。黑暗嗎?用現代人的價值觀來看,確實黑暗,電視劇是面向大眾的,《大秦帝國》無法真正表現出法家對秦國的重要。
這是先天的缺陷,不拍就無法真實再現,拍了很多觀眾會不買賬(甚至無法播出,因為和當今的主流價值觀完全相悖),權衡再三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現代人的價值觀來試圖加以改造。
比如第二十集,衛鞅在渭水河邊斬殺七百囚犯,史書上只有一句「一日臨渭而論囚七百人,渭水盡赤」,沒有提及前因后果,不需要提及,因為在那個時代這種行為很正常,《資治通鑒》里動輒就是「坑幾十萬」這種句子。但在本劇里卻不得不為其套上一個適應于現代人價值觀的理由。
陳凱歌《趙氏孤兒》也犯了這個問題。不同的只是《大秦帝國》更能說服觀眾。
因為歷史上的變法不只有商鞅,還有被儒家影響了非常深刻的后世。比如向文官階級開戰的王安石和張居正,比如頒布「士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而被史官抹黑的雍正。所以商鞅變法過程中的有悖「常理」的事情,都可以借后世的事情來套用,在藝術創作上沒有那么困難。
而為了符合現代人的價值觀,本劇對商鞅和秦孝公理想人格的塑造其實是在儒家價值觀框架里的。
比如將法家和現代法制的界限模糊,比如在結局時為了衛鞅的「偉光正」而虛構了一個結局。
這是本劇最大的敗筆,卻也是不得不如此的敗筆。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衛鞅的這句「為天下立制,為萬民立法」改編自宋代大儒張載的「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理想人格和道德高尚是緊密相關的,當本劇里的衛鞅和秦孝公成為道德高尚的圣人時,其實無論是妥協為之還是無意為之,都是用的儒家的道德評價思維。司馬遷筆下的衛鞅刻薄寡恩,這個評價是帶有道德的評價,在那個大爭之世,道德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么重要,所以會有楊朱學派那樣「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想法大行于世。
無意去苛責這部劇在創作意識上的某種混亂,因為時代印記在我們腦海中。春秋戰國時期人物的行為舉止我們無法理解,甚至抵制,而創作是要有感情的。如果無法對人物產生認同,是難以塑造出感動觀眾的人物的。
所以劇里的衛鞅是「儒法結合」的產物。
如何在歷史真實和現代價值間平衡取舍,是這部劇在未來創作時最大的困難,也是最值得我們期待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部《大秦帝國》之「縱橫」里,張儀可以說,他是為了自己揚名,而歷史上他也是這么做的。
結語 崛起
十年了,本來計劃只需要拍六年的《大秦帝國》系列電視劇,因為種種原因,至今只拍了三部。
第二部的口碑不及第一部,但某種意義上是因為第二部故事本身沒有太大的高潮,加上張儀、蘇秦的故事不如商鞅出名,觀眾收看吃力。
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意識到,即便它本身劇情無法充分調動起觀眾的興奮點,主創人員也沒有學有的劇組「發明歷史」,從這一點看,值得對第二部肅然起敬。
如今第三部命運多舛,播出時間未定,我們也只能翹首以待,最后貼一張圖,是第三部「崛起」片花里的一句臺詞。
從「國難」到「崛起」,這是衛鞅的功勞。秦昭襄王:「好生吃喝,縱情享樂,沒有多少年了,六國,說滅,就滅了。」
就在寫這篇文章時,有朋友和我討論,西方理論能否完全適用于中國,我想了想說,等我寫完這篇文章交給他看,我的觀點就在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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