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系毀滅了！宇宙將歸零！無數文明存在過的痕跡，最終全部湮滅。宇宙將開始新一輪爆炸，在新一輪創世紀中，所有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被文明、擴張和壟斷扭曲過的世界，將回歸到新的田園時代。一個清晰的思想跳出來，從我的頭腦中，這是劉慈欣所力圖創建的終極烏托邦世界——他相信，一切的一切毀滅后，將重新開始。宇宙的最初面貌便是一個萬物和諧共處的田園時代。
但這樣終極的烏托邦世界真的能夠建立嗎？能夠存活嗎？能夠獨立嗎？
我用了近二十天的零碎時間，走路、吃飯、騎車、做家務，比較細致地讀完了《三體》三部，做了七十余條筆記，震撼之余，感慨萬千！
這部小說在所描述的時間上，達到了人類理解的極限，從對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倒敘開始，到達現有宇宙的末日時代，如果按照人類的時間計算，中間上百億年過去了。雖然，地球人類最后的幸存者亞當和夏娃（關一鵬與程心），在穿越超低速黑域時經歷了將近兩千萬年，后來又在成為三體世界一員的原地球人云天明贈送的小宇宙中——度過了沒有時間的歲月。但，這漫長的時間跨度已經達到了時間的極限。
從小說描述的空間看，以地球為基點，向外延伸到整個太陽系，再從太陽系到銀河系，到無邊無際的大宇宙，可謂宏闊至極！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宏觀的宇宙，小說也描繪了微觀的宇宙，這宇宙大到螞蟻的世界，小到能洞悉人類全部文明的質子，讓我們深刻認識到宇宙中包涵宇宙甚至無窮包涵的道理。
另外，小說賦予了空間以真正空間的特征，這是科幻小說獨有的魅力。作者認為，宇宙初始時是多維化的，甚至達到十一個緯度，而廣漠的宇宙中，常見的是三維和四維空間。高級文明可能存在于四維或更高緯度的空間里，他們打擊低級文明的方式有多種，最輕易的方式，就是把低級文明所在的三維空間轉變為二維空間。整個太陽系的毀滅即是一例，它們變成了一張巨大的透明的畫片，漂浮在宇宙中。
那么，宇宙中不同文明程度的世界為何不能和諧共存呢？因為，它們都受制于黑暗森林法則。或者說，它們自己創造了死神，死神便凌駕于一切生命體之上。小說中，看似玩世不恭的羅輯，最先參透了黑暗森林法則。這是一個比方，認為：宇宙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暗森林，其中潛伏著無數的獵手，他們殺機勃勃，四處尋找獵物，誰先冒頭，就會成為躲在暗處的獵手的獵殺目標。如此一來，殺手與被殺者兩方的目標均已暴露，殺手將成為下一個被獵殺的目標。如此循環，宇宙中充滿了殺戮和血腥，無邊黑暗中，高緯度變成低緯度，整個宇宙向二維陷落、坍縮，直到變成奇點，再次爆炸。開始新一輪循環。這是作者建構這部宏大小說的思維基礎，從中可提煉出——死亡與再生的意象——而終極烏托邦即死亡后再生意象的飄渺影像。
另一方面，《三體》最大的成就，在于對人性深刻的剖析和反思。
《三體》的第一部中，天體物理學家葉文潔被塑造成地球和人類命運的先知，當她在紅岸基地向宇宙發出地球的問候后，便得知了三體世界的存在。之后的歲月中，她成為三體叛軍的精神領袖。她和她的一家人在文革中的悲慘遭遇，使她深刻地洞悉了人性的惡，認為人性之惡將成為永恒之惡。因此，她主張借用高級的三體世界摧毀地球文明，同時展開了與三體世界長達幾十年的秘密聯系。在此過程中，她參悟了宇宙的永恒法則，并啟示女兒楊冬的同學羅輯繼續去參悟宇宙的真相。高級的三體文明，從此以智子的形式控制了整個地球，而一代代的物理學家、天文學家窮盡一生的智慧，試圖打破三體的封鎖。
葉文潔是極其矛盾的，在第一部的最后，她回到紅岸基地的遺址，目送人類的落日如一顆巨大的血淚落入地平線下，她在有生之年，已經預知了地球和人類最后的悲涼命運。然而，葉文潔并不是邪惡之神的化身，她仍然有著人類與生俱來的善良天性，這使得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產生了拯救地球和人類的良知。
第二部《黑暗森林》的序章，紅岸基地遺址上，葉文潔對羅輯說出了宇宙社會學的公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羅輯成為第二部最重要的人物。很快，他被聯合國指定為面壁計劃的面壁者。面壁者全世界一共四位，名不見經傳的社會學家羅輯是唯一的亞洲人。面壁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也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他們承擔著拯救地球和人類的最高責任，他們真實的思想和計劃只能對自己言說。起初，玩世不恭的羅輯拒絕接受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這個身份一旦確定便無法更改。他開始利用權力享受生活，并擁有了夢想中的情人，有了自己的家庭。隨著地球危機的日益嚴重，他的妻子和孩子被秘密帶走，進入冬眠。他被迫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思考起葉文潔在最后的生命時刻對他說過的話。在寒冷的冰湖上，仰望黑暗的無邊的宇宙，他終于參透了黑暗森林的宇宙法則。他要求冬眠，在冬眠之前，利用太陽的電波向宇宙發出一個咒語——這是針對一顆遙遠恒星的咒語——以坐標的形式暗示了這顆恒星所處的空間位置。危機紀元第205年，羅輯蘇醒，蘇醒后的他立刻遭遇三體世界的追殺，因為他是唯一洞悉宇宙中黑暗森林法則的人。之后，在三體世界的水滴（一種人類世界無法解析的高科技武器）即將毀滅地球時，他面向無所不在的智子，用他所掌握的黑暗森林的法則威脅三體世界，要么同歸于盡（他早已布置好向宇宙廣播三體星系的渠道），要么和諧共處，互相學習。三體世界當然早于人類之前就清楚這個法則，無奈之下，只能接受羅輯的要求。由此，人類世界開始了威懾紀元。這是個嶄新的女性化的時代，在三體世界的幫助下，科技高速發展，到處都是全息影像，婚姻和家庭消失，汽車都在空中飛翔，恒星際宇宙飛船已經建成，地球之外出現了艦隊國際。人們不再需要擔負責任，危機意識在普通人群中幾乎消失，人性中隨遇而安、得過且過、貪圖安逸的一面暴露無遺。人類天真地以為，三體世界迷上了人類的文化，他們忘記了人類幾千年來是在怎樣血腥殘酷的搏殺中走到現在。只有羅輯，這個人群之外的人，孤獨地堅守在地下世界，手握觸發器（向宇宙廣播三體星系坐標圖的開關），無比堅毅地履行著他的責任，因為他是執劍人！在無比孤獨的歲月中，他已經堅守地下五十四年，已經成為一名須發皆白的百歲老人。然而，地球上的人類卻是這樣看待他的：
人們發現，人類對三體世界的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繞過執劍人，沒有執劍人的承認，人類的政策在三體世界沒有任何效力。這樣，執劍人就成為像面壁者一樣擁有巨大權力的獨裁者。
隨著時間的流逝，羅輯的形象由救世主一天一天地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和毀滅世界的暴君。
人們憎恨和厭惡羅輯，他是個怪物，雖然他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去平衡兩個世界的關系。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他們早已遺忘了這千古真理。不僅如此，新世紀的人們熱愛和平，崇尚自由，充分尊重個體的生存權——他們誘騙在上一次黑暗戰役中逃向外太空的“青銅世紀”號宇宙飛船回歸地球，然后以反人類罪把他們全部送進監獄，主要領導人判處死刑。因為他們在末日之戰中消滅了另外三艘逃生的飛船，因為他們以同類的肉體為食物，哪管他們是為了生存（燃料和配給都十分有限），哪管他們的動機只是為了在茫茫宇宙中延續人類的星火。小說這樣寫道：
“‘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青銅世紀’呼叫‘藍色空間’！”史耐德的聲音并不高，他知道呼叫傳輸的距離與他的音高無關。
一束激光穿透史耐德的胸膛，血液變成紅色的蒸汽噴出，被自己的血霧所籠罩的他，用盡最后的生命嘶啞地喊出一句話：
“不要返航，這里不是家！”
真是無比的悲涼！莫大的諷刺！和平與安逸時代的人類，完全忘了——從原始時代開始，人類是怎樣在殘酷的搏殺中一代代延續至今。宇宙中生存的法則，如此清楚簡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有暫時的安逸，都來自利益的維系，一當利益雙方的力量失衡，強勢的一方定然要吞并乃至消滅弱勢的一方。威懾紀元時代的人類，完全遺忘了這個古老的法則。
第三部《死神永生》中，程心博士是最關鍵的人物。在地球和人類生死存亡的兩次關頭，因為她圣母般的愛與善良，做出了死亡級別的錯誤抉擇。她是讀者非議最多的人物。許多讀者認為她是小說中的敗筆，抱以極端的憎恨。然而必須要讀完小說，才能明了作者的立場。
程心是羅輯之后的執劍人。因為大學時代那個暗戀的同學云天明贈送給了她一顆恒星，她成為地球上擁有最多財富和最高地位的人。當然，這并不是她真正想擁有的。她只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的一個縮影，渴望安寧舒適的生活，浪漫的愛情。她愛孩子，愛人類。然而，奇妙的命運把她推向了人類的神壇。她接手執劍人十五分鐘后，三體世界就獲得了無上的解脫，堅定無比的羅輯退休了，他們料定這個過分年輕的女子，決沒有與敵人同歸于盡的勇氣。水滴對地球的引力波廣播系統發起攻擊，程心的善良與慈悲，使她在瞬間放棄了自己的責任。之后，三體世界強迫全體人類移民澳大利亞，意圖讓人類自相殘殺。然而此時人類還未到絕境。末日之戰中，逃向外太空的藍色空間號與萬有引力號，及時用引力波向宇宙廣播了三體星系的坐標，三體世界立刻撤出了地球世界，很快，被宇宙中高于三體世界的外星文明徹底毀滅。
這個極其慘重的教訓并沒有使程心徹底清醒。地球很快也將暴露坐標，人類開始思考逃生方案。其中，掩體計劃獲得了一致的認可。同時，意志頑強的維德先生接手了程心的星環集團（但程心仍擁有最高的裁定權）。維德一直進行著政府禁止的光速飛船實驗，這種飛船在飛行中會產生航跡，從而會暴露太空中掩體世界的目標。其后，太陽系聯邦政府喚醒冬眠中的程心，程心奉命前往已經獨立于太陽系聯邦政府的星環集團。維德這個斷臂的白發老人，至此，與程心一樣經歷了四個世紀的歲月。所不同的是，程心依舊年輕，因為她一直在冬眠。而維德一直殫精竭慮從事著幫助人類飛出太陽系的實驗。在維德與太陽系聯邦政府一觸即發的戰爭中，程心又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大多數人類這邊，她不允許維德繼續研究下去，令他們交出反物質武器。這等于宣判了維德的死刑！老人含著淚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把公司交還給程心，毅然赴死。此時，光速飛船即將研制成功。
末日很快來臨。黑暗森林法則壟斷了一切。宇宙中更高文明的外星人，發現了三體世界與地球世界的通訊信息，接著發現了太陽系的存在。他們只發送了一張二維空間的卡片，便將整個太陽系全部化為二維畫片。在這最后的關頭，程心獲得了唯一的一艘光速飛船。這是維德死后，科學家們（羅輯也參與其中）不甘心人類的毀滅悄悄研制成功的。兩百多歲的羅輯放棄逃生，堅守在冥王星的地下博物館，選擇與太陽系共赴死亡。程心和她的助手AA成為地球人僅存的人類，逃出了太陽系。
許多讀者想不通，作者為何要這樣安排？為何是這個對人類存亡毫無建樹的程心獲得了生存的權力？為何是這個以愛的名義斷送了太陽系的人又一次成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在四百年前云天明贈送給她的星球上，因為程心乘坐的穿梭機誤入了黑域，兩人錯過了地老天荒的約會。然而，云天明在臨死之際又送給她一個四維的小宇宙，使她和萬有引力號上的物理學家關一帆能在此度過一生。這是伊甸園的景象，程心和關一帆成為了亞當和夏娃。即使這樣，大宇宙的毀滅也終于將要來臨。大宇宙在毀滅之前，向宇宙中所有的小宇宙發出信息，要求它們歸還被帶走的宇宙物質。這又回到了葉文潔的宇宙公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一旦宇宙中的物質總量減少，它就會坍縮，爆炸。程心平靜地選擇了歸還這個四維小宇宙的物質。她說：
我要對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們說，我不是它選定的；我也要對唯物主義者們說，我不是創造歷史的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不幸的是沒有能夠走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道路，我的經歷其實是一個文明的歷程。
現在我們知道，每個文明的歷程都是這樣：從一個狹小的搖籃世界中覺醒，蹣跚地走出去，飛起來，越飛越快，越飛越遠，最后與宇宙的命運融為一體。
是啊，正如程心所說，她只是個普通人，渴望愛與安寧，有著普通人的軟弱和善良。她是所有地球人的縮影。無論如何選擇，宇宙總是要開始新的輪回。一切舊有的文明將歸于永恒的沉寂，一切新的文明在死亡的廢墟中誕生。
這就是作者何以選擇程心成為人類延續者的原因。
這部書中還有很多人物值得分析，如章北海，這是個站在時代最前沿的軍人，其超前的預測能力，果斷冷酷的個性，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在黑暗戰役中，在是否暗殺其他逃生飛船而獲得足夠資源的最后時刻，他猶豫了。他的猶豫來自人性深處的良善，他的猶豫也在瞬間導致了他和他飛船上人們的全體死亡。這個情節，再一次驗證了宇宙生存法則的極端冷酷和決絕。
掩卷深思，《三體》是一部值得當代人閱讀的偉著，它會幫助人們建立宏大的思維，開闊的視野；它會使每一個和平時代的人們都意識到生存的危機，使人們更深刻地理解歷史；它會使每一個渺小的我們都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它會使我們無比珍惜這短暫如露水的一生。
▌作者：彭曙蓉，女，漢族，湖南邵東人。文學博士。現為湖南某高校教師。熱愛文學，讀書治學、教書育人之余，筆耕不斷，思考人生，探索人性。 風一樣的女子，托生為樹，扎根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