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收藏與推介
徐悲鴻對齊白石作品的收藏始于他們相識之時[24],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廖靜文說:“白石先生每有佳作,必寄悲鴻,悲鴻便按白石先生的筆單,將稿酬寄去。那時,正是白石先生精力旺盛,創作最成熟的時期,悲鴻購藏他的佳作極多。”[25]的確,在現存徐悲鴻給齊白石的信中,對此類事也多有提及,如“三兩筆之蝦蟹小雞請多作幾幅”,“倘有杰作,乞為留下”,“茲特匯奉大洋貳佰元,乞察收。前欠四十元又取六尺紫藤一幅及橫幅荷花一幅,照潤有余,即請翁再賜墨寶一些可以。鴻一星期后即出洋,半年方歸。此半年中得意之作,均乞為我保留,鴻必不負翁之苦心”,“大橫幅不妨再試(先寫蘆花雞之類再向上畫),倘得佳幅必不讓諸他人。三尺小幅及冊頁及橫幅”,“前承賜杰作多幅,感荷無極”等等[26]。經過多年的購藏,齊作在徐悲鴻的收藏中數量是最多的。據曾任徐悲鴻紀念館副館長的郭味蕖說:“悲鴻先生一生中所收藏的白石老人的畫就有一百件。這些作品又是件件精湛,坊間不可多見。其中如芭蕉、棕樹、殘荷、葫蘆、玉蜀黍、扁豆、紫蝶、牽牛以及蝦米、魚蟹、小雞、鼠蛙、草蟲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精品。又有《白石墨妙冊》二本,老人得意的花鳥草蟲于冊內表現無遺,那就更是絕品了。”[27]此外,徐悲鴻的常用印如“荒謬絕倫”、“吞吐大荒”、“江南布衣”和一寸九分見方的大型名章“徐悲鴻”,也均出自齊白石之手。這種盡己所能的竭力收藏,除了深深的喜愛,對徐悲鴻來說,還有為他理想中的未來的國家美術館積累有價值的藏品的責任,這是他自覺擔當起來的社會責任,令人肅然起敬。
玉米小雞 齊白石 112.5cm×41cm 紙本設色 1949 徐悲鴻紀念館藏
白石墨妙冊(其一)十一開之五 齊白石 33×47.8cm 紙本墨筆 無年款 徐悲鴻紀念館藏
不僅自己收藏,徐悲鴻還帶動了朋友圈對齊作的收藏(就像他帶動了對任伯年的收藏一樣),所謂“蝦蟹小雞之類冊頁請多作幾幅,托吾購翁畫者皆至友,不同泛泛”,及“大作兩件均收得,翼如之扇已囑徑以酬金奉寄先生矣”等等[28]。
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推介不僅限于這種小范圍的收藏行為,還盡可能地通過展覽等公開的方式,為人們了解齊白石創造機會。在徐悲鴻的1933年赴歐巡展、1935年之后避居廣西、1939年南洋籌賑活動等幾次遠行中,均將收藏的齊作隨行攜帶,遇有機會,或聯展或個展,向海內外介紹齊白石。如1939年3月18日徐悲鴻到達新加坡的首次籌賑畫展,展期八天,“徐先生覺得時間太長,遂建議在最后三天加入中國近代名家的作品……其中展出任伯年的作品七十六幅,齊白石的作品一百多幅……將畫展再一次推向高潮”[29]。又如,1943年5月29日,徐悲鴻“應中國文藝社之邀,將所藏齊白石之國畫五十余幅,在該社開展覽三天,并于是晚七時在該社講述齊白石之藝術創作。指出白石先生雖年逾古稀,從未稍懈其創作,國運其初的喪亂,形成他逃避的心境,讀其金石字畫,評味其詩詞,念其生平努力之真誠,藝術是人格的發展,他的藝術是他人格高超的表現”等等。[30]
1946年1月9日,徐悲鴻與沈尹默還曾為1月7日至10日在重慶西路口社會服務處舉辦的“齊白石畫展”,共同在重慶《和平日報》發表啟事:“白石先生以嵚崎磊落之才從事繪事,今年八十五歲矣,丹青歲壽,同其永年,北平陷敵八載,未嘗作一畫、治一印,力拒敵偽教授之聘,高風亮節,誠足為儒林先光,勝利以還,畫興勃發,近以杰作數十幀送渝展出,邦人君子景慕先生絕詣,得此機緣,以資觀賞,信乎所謂眼福不淺者,謹為綴言以介。”[31]此則啟事與齊白石給弟子姚石倩的一封信,似有聯系:“去年之秋,有重慶飛兵到北平軍中,有湖南人某甲,此人對白石甚好,所謂無益反有捐。謂白石之畫在南方價高,惟重慶愿得予畫者眾。一日,某甲因軍事欲之重慶,與予言曰:‘我有重慶友人,求我帶畫多幅,以供同好’云云。予素無存畫,強湊廿幅三尺者,冊頁十張。某甲到重慶未久,未及分應畫事,北平以電報催歸。某甲匆匆將予畫交與徐悲鴻。徐君不知某甲欲分應何人,只好為予展覽。其畫乃湊合之物,未能盡工。聞罵之者甚眾,如是失敗。弟逢人欲罵予者,弟可答其詳實,大事平靖。若輪蹄通行,望弟來京華一見,予有往后事件相托也。”[32]如果這兩個材料確相關聯,亦可見徐悲鴻的堪托付和對齊白石作品不遺余力的推介。
信札 徐悲鴻 24x36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信札 徐悲鴻 24x27.5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北京畫院存的幾封信函中還有:“鴻下月必來平,無論如何大作(尤其翁得意之作)不可讓他人購去,至禱,因有絕大意義也。”所謂“絕大意義”,指的就是“后年(即1933年)德京欲開一中國美術展覽會,請翁準備大作一二十幅,鴻為政府聘為委員與聞其事”。而且,徐悲鴻不僅要齊白石為展覽留出“得意”之作,還“推翁為委員,已見中央議決案矣”——正如徐悲鴻自己所說“鴻有所謀,必欲先生俱”。[33]
徐悲鴻還曾在信中說:“先生已有千古,乘此精力尚健之時,寫畫數百幅藏于櫝中,不必賤價售之。俗人悲鴻倘一日有微力時,必設一畫院盡以陳列吾白石翁畫,以愧三百年來仰人鼻息之小丈夫也(任伯年除外)。”[34]不妨可以看作徐悲鴻對齊白石在藝術上的鼓勵、肯定和期許。
白石山莊 歐陽漸 托片 紙本 每頁31cm×24cm 1934年 北京畫院藏
在這幾封信函中,還有徐悲鴻向齊白石推薦其他書畫家并代為索字、詩的內容,如“借山圖最好請攝出一二頁(托囗囗囗囗囗,不必大張),即祈先生以冊之大小之紙寫信其上,俾鴻可以剖紙分求諸老題詩。不然者人必艱于著想,雖允為詩而不可強與催促也”。“竟無先生為先生書白石山莊蒼勁已極,謹寄奉。”“昨特走訪歐陽先生,示以尊函,為先生求彼聯扇各一,借山館題詩亦以尊意裁紙三幅告之。惟竟無先生意以未見圖難以著想。此老最矜持,凡所作稍不如意,便撕成粉碎,不可強也。鴻必能得其佳書以報,先生勿念。當世善書者除竟無、右任兩公外,尚有弘一和尚即李叔同,亦師曾當日好友。竟無先生書格高調古,镕鑄漢魏,愈大愈佳;于書倜儻風流,特多逸氣;弘一則遒勁謹嚴,又雍和簡雅。皆與王遠鄭道昭爭一日之長者也。尚有兩人:一為錢振锽名山,一為方還唯一。唯一先生上星期逝去。錢先生隱居毗陵,不問世事。二人之書在李顏之間,其人格尤孤高可敬。”“于公處已數次函催,迄乏消息,但彼固允命且言樂為之也,姑俟之如何?”等[35]。在這種交流中,甚至有“此紙作畫寫字均受墨好用,先生盍一試?”的內容,足見他們在藝術上交流、切磋之廣泛。
合作畫歷來是文人之間交流、雅玩或共襄盛舉的活動。齊徐二人也有過合作畫,如《徐悲鴻年譜長編》記載1935年12月31日《北洋畫報》第1342期發表了吳迪生寄贈的齊徐合作的《貓鼠圖》,其中徐悲鴻畫貓,齊白石題:“乙亥正月第二日齊白石”[36]。貓為徐悲鴻所擅長,鼠是齊白石常畫的題材,乙亥(1935)年的陰歷年徐悲鴻在北平,正月初二應該是他剛到北平,拜訪了齊白石并合作了此作。如前述,徐悲鴻這次來北平,吳迪生陪伴較多。而發表的日期又臨近丙子鼠年。
《妙極其微》,齊白石畫水、水中蝌蚪及岸邊青蛙,落款“白石”,徐悲鴻題:“妙極其微。悲鴻布地,戊子夏日。”占大半面積的岸上坡地出自徐悲鴻,所題“妙極其微”,此處可以理解為“生動”,是徐悲鴻對齊白石一貫的褒揚。盡管略具西洋水彩畫特征的背景與齊白石的用筆不很協調,但合作畫往往是史料價值多于藝術價值。
斗雞 齊白石 徐悲鴻 103cm×79cm 紙本設色 1947 徐悲鴻紀念館藏
另有一件《斗雞圖》,題:“丁亥小除夕停電之際,暗中摸索,為劉金濤君糊窗,悲鴻漫筆。”畫兩只一高一低相向而立的公雞,大概是因為“停電”,沒有繼續將背景畫完。畫面右邊有題“九十四歲白石補石并花草”,在高處的公雞下方補寫石頭及石邊叢草。此作為裱畫師劉金濤所有。從款題看,分別為1947年和1954年,即齊白石的補寫是在徐悲鴻已經離世,但自己并不知情的情形下畫的,應該是劉金濤促成了這樣的合作,也算是最令人感傷的合作畫了。
奔馬圖 徐悲鴻 52×78cm 紙本墨筆 1938年 徐悲鴻紀念館藏
文人之間因一些特別值得紀念的事情而互贈作品也是常有的事,除了前面提到的齊白石寄贈徐悲鴻的《杖藜扶夢訪徐熙》,他們之間相贈的最有趣的一幅畫,要算1938年徐悲鴻贈齊白石的《奔馬》——賀齊白石老來得子之喜:“白石翁七十八歲生子,字之曰良末,聞極聰慧,殆尚非最幼之子,強號之曰末耳。故人固無長物,且以遠方,因寫千里駒為賀,廿七年九月,悲鴻在桂林。”[37]這類以友情為基礎的詼諧、幽默,是“秀才人情”,其表達也是十分文人化的。
四、藝術知己
我們通常把徐悲鴻和齊白石分別看做20世紀中國畫兩大類型——中西融合型和傳統型畫家的代表,他們不僅在對中國畫的理解、追求、探索方向以及具體技法等方面均存在很大差異,而且在年齡、身份、性格、知識背景、處事方式等方面也有很大不同,那么他們之間建立起密切聯系的基礎又是什么呢?
齊白石與徐悲鴻(右一)、吳作人(右二)、李樺(左一)合影
吳作人在《追憶徐悲鴻先生》中曾說:“當時他[38]發覺北平藝術學院的國畫教學基本上是掌握在保守派的手里,而他的素來主張對陳陳相因、泥古不化的所謂‘傳統’,要進行改革。他的大膽吸收新的以寫生為基礎訓練的主要教學方向,是不見容于當年畫必稱‘四王’,學必循《芥子園》的北平藝術學院[39]的。盡管還有少數有新意的畫家如陳衡恪[40]、姚茫父等人,但他預見到他在北平是孤掌難鳴的。他在北平住了不到三個月就束裝南回了。徐先生在北上之前……就先向我們說:‘我這次去平時間不會長的,是去看看,也許不久就回來。’”春季開學,當徐悲鴻又回到中大藝術科的西畫課堂上時說:“這次去北平,最大的收獲是結識了幾位很有藝術才能的畫家,他們有堅實的繪畫基礎,也富有創新的精神,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多才多藝的齊白石先生。”[41]對于自覺擔負起復興中國美術、改良中國畫大任的徐悲鴻來說,其“大膽吸收新的以寫生為基礎訓練”的教學方向,在中央大學藝術科初試成功,基本沒有遇到什么阻力,這一方面因為他主要負責的是西畫組,他的這一教學主張也主要實施于西畫組,而寫生本就是西畫的基礎訓練之一;一方面因為這是一個新組建的科組,教學上是從頭開始,還沒形成什么“傳統”,談不上有什么阻力。但在有一定歷史和教學傳統的、中國最早的國立美術學院里,徐悲鴻要實施自己的教學主張,就沒那么容易了。對此徐悲鴻有足夠的估計,而且估計得很準確——真的“不久就回來”了。
從上述吳作人的回憶可以看出,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激賞主要基于三個方面,即“有堅實的繪畫基礎”、“富有創新的精神”和“多才多藝”。徐悲鴻所說的“堅實的繪畫基礎”,應該是指齊白石所具備的一般文人畫家沒有的寫實能力;“富有創新的精神”,應該是指齊白石“衰年變法”之后,獨特而個性鮮明的繪畫面貌,即“他認為齊白石最突出的表現是在藝術上的獨創性”[42];“多才多藝”,應該是指齊白石的詩書畫印、工筆寫意、山水花鳥人物等各方面的“全能”。
可以說,齊徐關系的基礎主要就是基于以上兩個方面,即在北京畫壇受到的壓力和藝術上的認同(主要是徐悲鴻對齊白石的認同)。
徐悲鴻與北京畫壇的正面接觸共有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12月至1919年1月,因結識蔡元培而受聘于北大畫法研究會,并以《中國畫改良之方法》一文嶄露頭角,但對于相對傳統和保守的北京畫壇來說,他這個人微言輕的年輕人的這套改良中國畫的主張,并沒有掀起多大的波瀾。第二次是1928年11月至1929年1月末(或2月初),受北平大學校長李石曾之聘,出任當時已是“殘局”的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僅三個月,就因“枝節叢生”、“棘手萬分”、教學主張無法貫徹而辭職南返[43]。第三次是1946年8月至1953年9月去世,盡管他深知北平畫壇的狀況并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訓,帶來了一大批教員,但還是鬧出“三教授罷教”這樣激烈的事端。歷次的經歷表明,徐悲鴻是不見容于傳統畫家陣容相對強大的北平畫壇的。
人罵我我也罵人 齊白石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遭到北京畫壇的排斥,是雙方面作用的結果。一方面,北京畫壇普遍認為齊白石的詩書畫印都太過粗野(所謂“如廚夫抹灶”)、沒有來歷,連帶對齊白石的穿戴、做派也看不慣;另一方面,齊白石的性格和處事方式也起了一定作用,他不善交際、寡言語、怕惹事、厭是非,只想關起門來,清清靜靜地做自己的詩、畫自己的畫。他的印語“一切畫會無能加入”、“還家休聽鷓鴣啼”和題畫句“人罵我我也罵人”,就很生動地體現出他對北京畫壇(特別是20年代北京畫壇)的疏離態度。
徐齊二人雖然都是從艱難困頓的生活環境中走過來的,但是卻造就出不同的性格。徐悲鴻因此而有著強烈的改變境遇并有所作為的抱負和固執的性格,欣賞和依戀英雄俠義所帶來的心理安慰,不僅在繪畫上鐘情于古典的英雄俠義精神的表現,而且俠義精神也成為其日常行為的巨大動力,在面對困難時往往意氣用事或越挫越勇。齊白石本有直率的性格,但由農民而畫家的身份使他屢遭白眼,對此他選擇了退避三舍、慎言慎行,盡量讓自己遠離是非。但這并不意味著他不懂是非,相反他對是非還相當敏感,這從其《自述》中可以見出——《自述》中涉及最多的除了經歷、身世、親人,就是有恩于他及非議于他的人與事。這樣的經歷使得齊白石的“報恩”思想要重于同時代的很多畫家,所謂“門人知己即恩人”[44],而他“一生最知己的朋友,就是徐悲鴻先生”[45],所以對于徐悲鴻,他有這樣的“報恩”情感。相識不久寄贈徐悲鴻的《杖藜扶夢訪徐熙》,就可以看做齊白石對徐悲鴻的最早報答,所報之事也在長跋中展露無遺,即徐悲鴻對他的看重和尊重,除了三請其出山,還在考試學生時完全依其意見定評成績,這樣的尊重是齊白石從未領受過的。其中“白皮松外暗風吹”一句,最能體現二人當時共同的境遇。徐悲鴻注重風景(或山水)的地域特征,每到一地,遇有機會,就會以有當地特點的景物出題考試。白皮松為北京特有樹木,是徐悲鴻考試學生的題目。齊白石巧妙地用這個有地域特點的考題喻指北京畫壇,用“暗風吹”喻指徐悲鴻為請他執教所承受的壓力,以及二人在北京畫壇所受到的排擠。在藝術上,徐悲鴻是勇敢的,齊白石也是勇敢的。齊白石所說的“膽敢獨造”四字,也可以概括徐悲鴻的藝術態度。這是二人關系的首要基礎。
在齊白石的《自述》中僅有兩次提到徐悲鴻的名字,一次是前面提到的相識,一筆帶過;另外一次則是:“我向來反對宗派拘束,曾云:‘逢人恥聽說荊關,宗派夸能卻汗顏。’也反對死臨死摹,又曾說過:‘山外樓臺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一笑前朝諸巨手,平鋪細抹死功夫’。因之,我就常說:‘胸中山氣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贊同我這見解的人,陳師曾是頭一個,其余就算瑞光和尚和徐悲鴻了。”[46]這里齊白石說的主要是他對山水畫的看法。雖然他的山水畫“布局立意,總是反復構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47],但在他所有題材的畫中,山水畫受到的非議最多,也最不受美術界和收藏界認可,所以在“五十歲后,懶于多費深思,曾在潤格中訂明不再為人畫山水”[48],是既無奈又不甘的。
徐悲鴻留下來的六十余萬字的文章,一個最重要的內容就是以寫實為標準重評中國畫史,其結論是褒揚花鳥畫,貶抑山水畫和人物畫,所謂“吾國最高美術屬于畫,畫中最美之品為花鳥,山水次之,人物最卑”。[49]對于中國畫人物畫的改良,徐悲鴻留學歸來后,一定程度地融入素描因素,自認為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但對于他投注精力不多的山水畫,不僅他試圖把西畫寫生滲透到中國畫基礎教學的設想難以在北平畫壇實施,而且在當時畫壇中也難找出他堪為大力推介的模范。正是在這樣的尋找中,他看到了齊白石的山水。
春水綠彌漫 齊白石、徐悲鴻 畫芯48×82cm 紙本水墨 約1940年 徐悲鴻紀念館藏
實際上,齊徐二人對山水畫的看法是有同有異的。在反對動輒論宗派、講來歷,反對重臨摹、輕創造,提倡師造化上,二人觀點相近;但在如何創造上還是有很大差異的。齊白石追求真實感受之后、刪繁就簡式的、大寫意的胸中山水,并大膽創造出前無古人的山水畫;徐悲鴻則追求“畫樹知為何樹,畫山可辨遠近,畫石堪與磨刀,畫水可成飲料”[50]的實感。所以徐悲鴻對齊白石的山水最看重的是其創造性,而非臨摹來的,正如他給齊白石的信中所說:“吾推重齊白石者,正因其無一筆古人而能自立(此節尤重要)”,“聞師造化矣,不聞師古人也,試問古人何師?甚矣!淺人之誤人也”,“翁之山水獨創一格,深合自然。俗子偷懶,惟知四王,復好論是非。鄙人因號之曰:有目用以無視最為可恥”,“翁寫(山)水特妙,他日愿得一幀”。[51]齊徐二人在藝術上的這一點“同”,是他們保持后半生交往的很重要的因素,而同樣是尊重齊白石的林風眠,或許就是因為缺少這樣的基礎而沒有繼續交往。這提示我們,對藝術的某些認識上的共同話語,也許是畫家交往的相對牢固的基礎,哪怕他們被劃分在不同的類型里,哪怕他們只在某個方面存在“同”,哪怕他們各自還存在很大的“異”。
在對齊白石山水的推介上,徐悲鴻有可能是貢獻最大的一個人。1930年9月開始謀劃、1931年6月為之撰序、1932年出版的《齊白石畫冊》,可以說是徐悲鴻盡心竭力的結果,這是齊白石的第一本以及生前最后一本以山水為主的畫冊。
針對齊白石山水突出的獨創性和被認為粗野、無來歷的指責,徐悲鴻在《齊白石畫冊》序中,從頭至尾抓住的是一個“變”字,并對“變”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一向崇尚儒學的徐悲鴻,在藝術上也以“中庸”為追求,這從他和諧、含蓄、溫潤渾融、不浮滑、不刻露、極少劍拔弩張或頓挫沉郁的繪畫面貌上即可見出。他理解的中庸,就是“致廣大、盡精微”,“奉平正通遠溫順良好為中,而斥雄奇瑰異者為怪”,崇尚“氣度雍容”,鄙夷“獷悍疾厲”。他認為藝術要“變”,而且“變”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所謂“至變而止”,但一定要“正變”——“正者能知變,變者系正之變”,既不能為變而變,也不能從一開始就變。“變”是“經驗所積”,但也不是所有有積累的人都能達成的,它是一種“擬之不得,仿之不能”“出諸意料以外”的境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除了積累,還一定要“具精湛宏博之觀”,絕不是“似是而非”的“淺人”的“粗陋荒率之敗象”所能體現的。他認為齊白石的山水就是這種具“中庸之德”的正變,既有“具備萬物,指揮若定”的雍容氣度,又有“真體內充”的廣大,“妙造自然”、不“斷章取義”的精微,更有儒家所行之大“道”,在藝術面貌上不“徒襲他人形貌”,在品德上也不是“盡得人形貌者猶自詡”者所能相比的。[52]總之,這區區四百字的序言,可以看做從藝術和為人雙方面為齊白石“正名”,將之推至儒家的最高境界,列入不多見的大畫家的行列,所謂“雖翁素稱之石濤,亦同斯例也”[53],極盡褒揚,無以復加,而且毫無客套,非常真誠,這從持續半生的友誼和不遺余力的收藏中可以得到證明。在徐悲鴻著文評價的近四十位同時代畫家中,唯有齊白石獲得了如此至高的評價。
山水 齊白石 72×29cm 紙本墨筆 無年款 徐悲鴻紀念館藏
對此,齊白石將感恩體現在贈徐悲鴻的一幅山水畫上:“少年為寫山水照,自娛豈欲世人稱。我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獨徐君。謂我心手出怪異,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滿汗淋。”[54]只要是徐悲鴻認定的,他的“膽”量幾乎是無邊的,這一方面源自其藝術上的自信和判斷,一方面源自其個性,所謂“一意孤行,固執己見”,又何懼“一口反萬眾”?
知己有恩 齊白石 1933年 北京畫院藏
在徐悲鴻的引薦下有幸結識齊白石的郭味蕖回憶說:“1956年的初秋,我在畫家徐悲鴻紀念館又一次接待了白石老人。那時他剛剛知道了徐悲鴻先生辭世的噩耗,立即趕來。他在徐悲鴻先生故居會客廳的沙發上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眼睛凝神不動,心里在尋思著什么。后來他的口角動了一下,說出了‘影像’兩個字,我們才知道白石老人是要看看悲鴻先生的像片。他站在悲鴻先生的影像前,眼里含滿了淚水,一定要跪拜,大家怕老人過于激動,在勸說下,才深深地鞠躬,然后被攙坐在椅子上。悲鴻先生是白石老人的知友,是‘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滿汗淋’的傾膽知交,悲鴻先生的逝世,是民族藝術的重大損失,怎能不使白石老人傷感呢?這一次就是我最后和白石老人的會見。”[55]齊徐二人情誼之深長,令人動容。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要堅持的“跪拜”和“深深地鞠躬”,其間最多的含義還是深深的感恩,這種情感超越了年齡、派別甚至藝術本身,深刻地印在齊白石的心里,也留在20世紀的中國畫壇。
徐悲鴻曾在聽說齊白石背后盛贊自己作品后,不勝“感愧”地致信稱贊齊白石“古道照人”[56]。年齡、經歷、藝術追求等各方面存在很大不同的齊白石和徐悲鴻,能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情誼,成為相知相惜的知己,除了他們有上述不多的共同點,還因為他們有“和而不同”、“求同存異”的寬厚和容量,有視藝術為生命的情感,性情中都有純凈、單純、誠摯的東西。也許,這就是所謂“古道”,是值得我們懷想、記取和學習的一種精神。
注釋:
[24]吳作人《追憶徐悲鴻先生》中記載,徐悲鴻在1929年2月回到中大繼續上課時,除了言語中贊揚齊白石,“與此同時,徐先生還帶來了齊老的畫給我們看。說實在的,我那時才學了不到一年的基礎素描,要懂得齊老作品的高明是不可能的。但是對我來說,這一件意外的事(直到我在十幾年后去敦煌莫高窟巡禮臨摹,給了我對中國畫傳統以驚雷似的沖擊之前)竟成為我認識和熱愛中國繪畫的一節‘序曲’。”轉引自《徐悲鴻——回憶徐悲鴻專輯》,第6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版。
[25]廖靜文:《徐悲鴻一生》,第114頁,山東畫報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26]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27]《郭味蕖藝術文集》(下),第836頁,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
[28]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29]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第206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30]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第255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31]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第275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32]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33]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34]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35]書信內容均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竟無先生”、“歐陽先生”為歐陽竟無(1871-1943),被稱為近代佛學一代宗師,在佛學研究方面有較大貢獻。“右任”、“于公”即于右任(1879-1964),國民黨元老,中國近代書法家、教育家、報刊活動家。方還(1866-1932.4.10),原名張方中,字惟一,民國書家,以詩文書法三絕而名噪江南,并和著名才子方地山被世人同譽為“南北兩方”。錢振煌,字夢鯨,號名山,近代學者、書法家。
[36]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第163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37]圖錄于《徐悲鴻繪畫全集·第三卷·中國水墨作品》,第128頁。臺北藝術家出版社2001年版。
[38]指1928年底的徐悲鴻。
[39]此處吳作人有誤,當時稱北平大學藝術學院。
[40]此處吳作人有誤,陳衡恪已于1923年病逝。
[41]《徐悲鴻——回憶徐悲鴻專輯》,第4-6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版。
[42]吳作人:《追憶徐悲鴻先生》,轉引自《徐悲鴻——回憶徐悲鴻專輯》,第6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版。
[43]1929年1月末,徐悲鴻曾在其《梅花雙雀圖》中有“戊辰冬仲來長北平藝院,收拾殘局,棘手萬分”之句;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又有:1929年1月24日“北大學生為學校體制問題,及校長人選問題,再次爆發學潮,加之黨務糾紛,有人利用學生作為搗亂工具,使學校枝節叢生,迄無寧日,徐氏的教學主張無法貫徹,約于月底或學期結束辭職南返”。轉引自王震編著:《徐悲鴻年譜長編》,第75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44]齊白石的一方印語。
[45]吳作人:《追憶徐悲鴻先生》,轉引自《徐悲鴻——回憶徐悲鴻專輯》,第6頁,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版。
[46]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第169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
[47]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第169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
[48]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第169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
[49]徐悲鴻:《古今中外藝術論》(1926),轉引自王震編:《徐悲鴻文集》,第16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
[50]徐悲鴻曾在1947年《世界藝術之沒落與中國藝術之復興》中說:“中國藝術沒落的原因,是因為偏重文人畫,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樣高超的作品,一定是人人醉心的,毫無問題,不過他的末流,成了畫樹不知何樹,畫山不辨遠近,畫石不堪磨刀,畫水不成飲料,特別是畫人不但不能表情,并且有衣無骨,架頭大,身子小。” 轉引自王震編著:《徐悲鴻文集》,第134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
[51]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
[52]王震編著:《徐悲鴻文集》,第44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
[53]王震編著:《徐悲鴻文集》,第44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
[54]廖靜文:《徐悲鴻一生》,第113頁,山東畫報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55]郭味蕖:《向杰出的人民藝術家白石老人學習》,引自《郭味蕖藝術文集》(下),第802-803頁,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
[56]見北京畫院藏徐悲鴻致齊白石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