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商代人形玉器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價值,其形象與身份長期在學界莫衷一是,成為難解之謎。本文試從神話考古的視角,對其中的三類玉人與神話形象之間的關聯進行考索,認為他們分別與御龍升天的巫師形象、陰陽合體的創世形象、人鳥合體的始祖形象有關,這些玉人形象正是商代人神圣信仰、神話觀念的生動體現。
關鍵詞
商代人形玉器;神話形象;神話考古
中國人形玉器的造型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5000年左右的凌家灘文化、紅山文化。凌家灘遺址出土玉人6件(圖1),均為正面形象片雕。玉人頭上戴低冠,雙臂抱肩,其中3件玉人為立姿,另3件為半蹲姿。紅山文化的牛河梁玉人(圖1),為正面形象片雕,頭戴低冠,雙臂撫胸站立。此后的石家河文化、神木石峁文化也出土過人形玉器。
圖1凌家灘玉人、牛河梁玉人,引自《中國出土玉器全集》(6)、(2)
在商代,玉人雕刻藝術奇峰突起,出土的玉人不僅數量較多造型各異,而且紋飾復雜工藝高妙。根據婦好墓考古發掘報告,僅殷墟婦好墓就出土了13件玉人,其中包括圓雕全身像和人頭像5件,片雕全身像和人面像7件,人虎合一頭像一件。有學者對婦好墓玉人進行了分類統計,從身形姿態上,玉人可以分為三類:一類為半蹲,有1件圓雕玉人;一類為踞姿,有4件側身片雕人像;還有一類為跪姿,有5件圓雕人像,這一類長跪型的玉人數量最多。從頭飾和發式來看,玉人有戴冠和不戴冠之分,冠有高低之分,不戴冠的有長辮和短發之分。
這些玉人姿態、服飾各不相同,究竟是實有其人的寫實描摹,還是超越現實的抽象創造?長期以來,學界對此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些玉人的形象身份也成了難解之謎,在此,筆者嘗試從神話考古的視角,對其中三類玉人與之相關的神話形象進行初步的考索。
一、御龍升天的巫師形象
嚴志斌對先秦時期出現的人像進行的歸納總結后得出結論:先秦時期出現的人形的形象主要有三類:一是僅表現臉部,類似于面具。這類人形應該表現是神的形象。二是作跪姿、雙手后縛的人形象,表現的是被征服的異族人形象,多數學者以為其表現是罪犯一類。三是站立或跪坐,雙手不作約束的人的形象,這些人的形象表現的當是某些具體的人,有的是奴仆雜役,有的是僚屬。婦好墓出土的15件玉石人物雕像與人頭像,大抵也在此三類之內。
然而,這個結論如果拿來判斷最著名的婦好墓標本371號圓雕玉人(圖2),似乎無法照貓畫虎。這是婦好墓所有玉石人像中玉質最好,紋飾最多,造型最復雜,雕工最精細的一件。圍繞這件玉器,從發掘之日起,就有對其身份的各種猜測與論證,至今仍爭論不休。
圖2婦好墓出土玉人371,引自《殷墟婦好墓》
197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鄭振香、陳志達在《考古學報》中提到:“371玉人,衣冠都較講究,頭盤長辮,怒目視前方,還佩有‘武器’,像是奴隸主的侍從。”
2005年,宋鎮豪的《夏商社會生活史》認為,“1976年殷墟婦好墓出土編號為371的圓雕玉人……衣飾華麗,神態倨傲,為一貴族婦人形象”。
2011年,何旭佳在發表的《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商代腰佩寬柄形器玉人研究》中,從跪坐玉人的器物紋飾,服飾、發飾、冠飾,整體形象等外形特點出發進行分析,提出:“該玉人相較于同墓出土的其他玉人,身體上和衣服上的紋飾復雜多樣??梢娫撚袢藨撌且粋€位高權重的奴隸主貴族。玉人跪立應是一種虔誠的祭拜形象?!?/p>
2016年,朱乃誠在《甲骨文與隨葬品中的商代王后婦好》中認為:圓雕跪坐玉人像塑造的是商王朝晚期盛世王后婦好本人生前的形象,才能夠以技藝最好的玉工、非凡的雕琢工藝、極為認真的雕琢精神,模仿婦好的形象及攜帶兵器跪坐的姿勢進行寫實創作雕琢。
從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在將近四十年間,同樣是對371號玉人的身份推斷,從侍從到貴婦人,再到奴隸主,最后是婦好本人,如此天差地別的推斷,不能不令人深思。
筆者認為,跟婦好墓371號玉人可以歸為一類的,除此之外,還有婦好墓372號,以及晉侯墓玉立人。這三個玉人的特點在于他們身上獨特的紋飾,婦好墓371號玉人可算是后兩個玉人造型的綜合。
婦好墓371號玉人(圖3)高為7厘米,寬為3.5厘米,整體顏色青中偏黃。其上身直立端正,呈長跪姿態,雙手撫膝。臉部較長,臣字目,鼻部扁平,嘴巴小巧,耳部為C形。頭發梳成一條辮子盤在頭上,頭戴圓箍形的發冠。玉人腰上為菱形紋,手臂上飾以目紋、鳥羽紋,腿上飾以龍紋和蟬紋,后背飾以鳥羽紋,背后插一寬柄器,器身分別飾以鳥羽紋和簡化的龍紋。
圖3婦好墓玉人371線描圖,婦好墓玉人372線描圖,引自《殷墟婦好墓》
婦好墓372號玉人(圖3)呈長跪撫膝狀,圓臉細眉,大眼小口,頭頂梳一小辮,赤腳。雙臂和腿飾以簡化的龍紋,前胸飾以神獸紋,后背飾以鳥羽紋。
圖4晉侯63號墓玉立人,引自《中國出土玉器全集》(3)
晉侯63號墓玉立人(圖4)無論從工藝還是風格,都被學界認定為商代遺玉。玉人呈半蹲作揖狀,頭頂錐髻。雙臂雙腿飾以鳥羽紋,腰部飾以菱形紋,背后插龍首一寬柄器,器身飾以鱗紋。
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有一些動物因為他們自身的某種屬性而成為神圣動物。玉蟬這種動物因為其蛻殼的功能,象征著永生不死。鳥和龍同是可以飛翔的動物,成為引魂升天的象征。張光直在研究商周的青銅禮器紋飾就指出,“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乃是助理巫覡通天地工作的各種動物在青銅彝器上的形象”,“在薩滿文化里,通天地的最主要助手就是動物”。同理,玉器又何嘗不是如此?玉料的稀缺性和玉器的神圣性并不亞于青銅,我們應當注意到,商代動物形和人形玉器中有不少都雕琢出榫座,很可能是插在某些器具上作為祭祀的儀式用玉。這類動物紋飾出現在玉人身上,應該和青銅器動物紋飾的功用類同,都是巫師用來溝通天地的助手。無論這些玉人的頭飾、姿態有何差異,比起那些沒有紋飾的玉人,最核心的標識是他們身上的紋飾,這些紋飾的象征意義才是揭開玉人身份的密碼。
首先,筆者認為玉人腰上所插的寬柄器并非武器,而是龍形器。很多學者都認為婦好墓372號玉人寬柄器上雕刻的是蛇紋,實際上商代王幾地區考古發掘的玉器和青銅器上極少出現蛇紋,考慮到該地區大量出土的龍形玉器(包括圓雕玉龍、龍形玉璜等),筆者認為那應該是簡化的龍紋。與此對應的是,晉侯墓玉人所插的寬柄器則直接以龍角造型標識龍形,可以與之形成互證。龍紋加上鳥羽紋用以象征乘龍升天,背后所象征的是乘龍升天的故事。這個乘龍升天的神話敘事其實來自夏啟乘龍升天的神話原型,《海外西經》有一段夏啟操環佩璜乘龍升仙的神話:
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佩玉璜。在大運山北。一曰大遺之野。
郭注云:“《歸藏·鄭母經》曰:夏后啟筮:御飛龍登于天,吉。明啟亦仙也。”《<山海經>圖贊》曰:“筮御飛龍,果舞九代。云融是揮,玉璜是佩。對揚帝德,稟天靈誨。”《山海經》描述夏啟乘龍升天的方式是左手操翳(鳥羽),右手操(玉)環,身佩玉璜。分析夏啟升天神話敘事的“神話元素”,不外乎就是龍、鳥羽、玉這三個關鍵詞,這正好跟玉人紋飾所寓意的內容一致。
荊州市博物館所藏的楚國神人操龍玉佩敘事的主題極為相似,極可能就是這一神話傳說的玉器原型形象(圖5)。另一塊館藏的玉佩,則講述了御龍的故事。1973年,長沙的一座戰國墓中出土了一幅“御龍帛畫”,畫面正中為一有胡須的男子,駕馭著一條巨龍,表現的中心內容為人乘龍升天。
圖5戰國神人操龍玉佩(筆者攝)
其次,筆者認為無法確定這些玉人是不是貴族,但他們的身份之一應是巫師。巫師具備萬物通靈的能力,所以把各種神圣動物的紋飾雕刻在身上,為了借助動物的靈力溝通天地神祇。他們的姿態,半蹲的也許是效法古人的禹步,長跽的則是遵從商代的禮儀,都應當是祭祀時的莊重姿態?!妒酚洝ひ蟊炯o》中留下了不少商代大巫師巫咸、巫賢、巫彭等的記載:“伊涉贊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帝祖乙立,殷復興,巫賢任職?!蓖跻荨冻o》注:“彭,賢,殷賢大夫。”正如《禮記·表記》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薄皳悏艏医y計,在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中,記載了多位巫師的名字,其中伊尹、巫咸、伊涉、巫賢、甘盤等人又是朝廷重臣?!辟e組、已組、歷組、子組、午組等卜辭中的貞人即為商代的大巫。據說伊尹曾放逐太甲,令其改過自新,然后又還政于太甲,可見權能之大。商人“事必貞之”的習俗,使貞人成為商王治政的重要幫手。不難想象,這些巫師的地位如此之高,玉人被雕琢得如此華麗精致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2016年,首都博物館舉辦了“王后 、母親、女將——紀念殷墟婦好墓考古發掘四十周年特展”,該展覽給婦好了三個身份定位:王后 、母親、女將。不過,婦好還有一個身份經常被人忽略——她還是一位祭司。從甲骨文來看,婦好曾主持過各種祭祀活動。如婦好主持
二、陰陽合體的創世形象
茅盾在《神話研究》中比較了中西創世神話的結構:
中國神話: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藏漠閔,澒濛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相生,經天營地,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淮南子·精神篇》
北歐神話:最初,宇宙為渾沌一團,無天,無地。無海,惟有神與冰巨人,神斗敗冰巨人,用他的尸身造成天地萬物……。
希臘神話:最初,宇宙是渾沌狀態,天地不分;陸地。水,空氣,三者混在一處.有主宰者名Chaos(渾沌),與夜之女神同為此世界的主宰……。
印度神話:此世界本僅一魂,幻形為purusha,又自裂身體為兩半,一半變為男,一半變為女,二人是生一切人類及萬物……
在比較了中西創世神話之后,茅盾發現這類神話似乎都有一個類似的結構:渾沌(“無形”、“魂”等)-男女(陰陽或其他二項對應的神人)-化生萬物。不過,這樣的創世神話口口相傳,而這一創世形象真正生動鮮活地體現在器物上,則是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陰陽人。陽陰觀念起源很早,陽陰合體人形圖像卻并不多見,經常被學界征引的青海柳灣“陰陽人”彩陶壺,但其性征卻很難確定是男女性器合一的形象。相比之下,婦好墓玉陰陽人則是最明確呈現出陰陽同體這一創世神話觀念的實物形象。
殷墟婦好墓出土的標本373號玉人(圖6)剛發掘之初,被發掘者定名為“玉人”。在《殷墟的發現與研究》一書中,編者根據其一面男性,一面女性的典型特征,將這件玉器定名為玉陰陽人,也指出“也可能是兒童,是否含有巫術的意義,待研究?!?/p>
圖6殷墟出土玉雕陰陽人像,引自《殷墟婦好墓》
這件玉陰陽人為淡灰色,裸體,作站立狀。一面為男性,另一面為女性。男性為橢圓臉,雙目微突,大耳,長寬眉。頭上梳兩個角狀發髻。聳肩,雙手放胯間,膝部內屈。女性形象與男性近似,唯眉較彎,小口,雙手置腹部。玉人腳下有伸出的短榫,以作插嵌之用,這就意味著玉人并非佩戴之物,而很可能是用于祭祀儀式的。
對于373號玉人的屬性和身份,李凡和盛羅生認為“可能是為了祭祀孕育萬物的天地父母,也可能是一種祈求殷商之生生不息、人丁興旺的生殖崇拜”
尤仁德認為,青玉陰陽合體產生于對近親繁衍導致的畸形人的畏懼與崇拜,也是上古母權制和父權制并存時期兩性神崇拜的余波。
楊紅梅認為,婦好墓雙性合體玉人以兩性兼體的外在形式,代表著一種和諧、互補帶來的終極的、完美的神性力量,應是當時人們崇拜的集創世神、繁衍神與保護神為一體的至高神。
對于雙性同體在文化上的內涵,美國學者卡莫迪指出,“古代人通常將神圣者描繪為兩性兼體的,即它既是男的又是女的?!聦嵣?,兩性兼體是古代人表示全體、力量以及獨立自存的普遍公式。人們似乎覺得,神圣性或神性如果要具備終極力量和最高存在的意義,它就必須是兩性兼體的”。
艾利亞德則在《比較宗教學模式》“神圣的雙性同體的神話”( The Myth of dvine androgyny)一節中,更加深刻和全面地論述了其神話學意義:
由于在神性之中同時存在著所有的稟賦,所以完全必要的是從神性中或明或隱地看到兩種性別的合并表現。神圣的雙性同體只不過是表達神的二位一體的一種原始公式;早在形而上的術語或神學的術語表達這種二合神性之前,神話和宗教思維就已首先借用生物學的雙性這一術語表達了它?!覀円呀涀⒁獾皆S多這樣的情況:遠古的本體論用生物學的語匯表現出來我們在許許多多的神話和信仰中看到的神圣雙性同體都有其自身的神學和哲學的蘊涵。這個公式的本義在于用生物性別的語匯表達在神性核心中同時并存的兩種對立的宇宙論原則(陽與陰)?!卑麃喌逻€進一步指出了雙性同體公式與神話信仰中的生殖力觀念之間的內在關聯:“我們必須看到,代表宇宙生殖力之神在大多數場合或者是陰陽合體的,或者是一年男性一年女性的(例如愛沙尼亞人的“森林之神”)。大多數的植物神(如阿提斯、阿都尼斯、狄俄尼索斯)是雙性化的,大母神也是如此(例如庫柏勒)。從原始神話像澳洲土著神話到最高級的宗教如印度教,原初之神都是雙性同體的。在印度神譜之中最為重要的對偶神濕婆一迦梨有時也表現為單一的生命(ardhanarisvara)。再有,印度所有的性神秘主義也都是按照雙性同體方式加以表達的。
根據金芭塔絲的分析,從文化史的發展來看,在人類最早經歷了一個女神文明時代,所以早期考古發掘中有各種女神形象的器物,人類的最早創世神話往往出現的是獨立的大母神形象。后來,社會又逐漸演進為以男性為主的父系社會,在這一過程中,原先單一的女神崇拜逐漸演化為一種男女配偶神的崇拜形態。女媧神話最初只是女媧獨立造人,女媧就是獨立的大母神形象。而后來,造人神話逐漸演變為女媧伏羲兄妹在洪水后結合而繁衍人類,所以漢畫像中大量出現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交尾圖,這也是雙性同體神話觀念在后世的演變形態。前文已經指出,婦好有著王后、將軍、巫師的多重身份,那么,在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雙性合體玉人就絕非偶然,這個玉陰陽人很可能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氏族創造神或曰祖先神,以及氏族保護神形象,更可能是婦好主持祭祀儀式的重要玉禮器。
三、 羽人原型的玉器雛形
1947年,孫作云在發表《說羽人》時,把容庚所收藏的戰國青銅獵壺上的紋飾定為最早的羽人圖。當時,婦好墓、新干大洋洲商墓都尚未發掘,良渚遺址也沒有大規模發掘,所以孫作云沒有看到更早的羽人原型形象。
羽人原型的描述在《山海經》中比比皆是,如《海外東經》: “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薄逗M獗苯洝? “北方禺強,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青蛇?!薄洞蠡谋苯洝? “有儋耳之國……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強。”《大荒東經》: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名曰禺。”《大荒西經》: “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鳥身……名曰弇茲。”《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柜……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曰九鳳。”《海外南經》: “讙頭國在其南,其為人人面有翼,鳥喙。”《大荒南經》: “有人焉,鳥喙,有翼,方捕魚于海。大荒之中,有人名曰驩頭……驩頭人面鳥喙,有翼,食海中魚,杖翼而行。”《海內經》: “有鹽長之國。有人焉鳥首,名曰鳥氏。”
筆者認為,最早的羽人原型形象應為良渚神徽,神徽上是一個頭戴羽冠的神人。加上良渚出土的各類玉器上頻繁出現的鳥立神壇紋飾,我們不難判斷,良渚是一個以神鳥為圖騰的部族。葉舒憲對良渚神徽進行了較深入的考證,認為良渚神徽是《山海經》中的帝江形象,也就是鑿破鴻蒙的黎明創世鳥形象。良渚文化的趙陵山遺址出土一件玉人(圖7),為側面形象的片雕,頭戴平冠,冠頂有柱,柱上一鳥,踞姿,上肢似舉一物,也算是人鳥合雕的早期造型。陸建芳認為玉人所舉一物為鼠,鳥、鼠、人合雕象征著天地初開。距今4千年左右的陶寺遺址出土了一件玉神面,頭戴鳥羽冠,造型典雅,神態安詳柔和(圖7)。
![]() | ![]() |
圖7趙陵山出土良渚文化玉人;襄汾陶寺出土玉神面(筆者攝)
創世鳥形象從五千年前延續到三千年前“玄鳥生商”的商代時,商墓大量出土的鳥類象生玉器反映了商代人對鳥的崇拜。商代出現了不少人鳥合雕造型的玉器,在很大程度上呼應了“玄鳥生商”的創世神話,鳥類造型不僅僅是他們崇拜的圖騰,人鳥合一的形象更是他們對創世祖先信仰的認同。
最著名的一件是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出土玉鳥人(圖8),通高11.5厘米,為棗紅色葉臘石浮雕,出土于項鏈頂端右側,作側身蹲坐狀,兩面對稱。面部有粗眉,臣字形眼,半環大耳,嘴巴呈高勾而內卷成緣狀,戴著高高的羽冠。鳥人抱拳屈腿,腰背至臂部陰刻鱗片紋和羽紋,肋下至腿部雕刻出羽翼。腳底有短榫,應該是可以插在某種物件上的。最為難得的是,玉鳥人頂后部用掏雕技法琢出三個相套鏈環,這是我國最早的一件“活鏈”玉制品。贛鄱地區的“活鏈”玉工藝,與中原安陽殷墟的“巧色”玉工藝,是我國三千多年前南北琢玉工藝技術上的兩朵奇葩。
無獨有偶,大洋洲商墓還出土了一件獨特的青銅器神人面具,面具為中空扁平雙面人首造型,額寬頜窄,眼球圓凸,嘴張齒露,兩耳尖立,頂生雙角。面容詭異,上管下銎。而面具頭頂的雙角,上面滿是鳥羽紋,筆者認為很可能這是羽人的另一種原型。
![]() | ![]() |
圖8江西新干大洋洲出土玉鳥人和青銅面具(筆者攝)
在婦好墓中出土的玉鳥人有兩類,一類是綠松石的圓雕跪坐人鳥合雕。另一類是浮雕的人鳥合雕,一共有4件,有一件尚未完工,這類玉雕造型大致相同,側身曲臂屈腿,頭戴高冠,臣字眼,大耳大嘴,筆者認為,這類玉雕跟玉鸚鵡造型相似,應是人與鸚鵡的合雕。
河南??h大賚店出土的人首鳥形玉佩,為青玉圓雕人首鳥身,呈站立狀。雙髻高隆,大鼻闊嘴,臣字眼,胸前及背后刻對稱重環紋,上身兩側及翅羽刻竊曲紋,下身似鳥尾,透雕三孔,足尖翹起。
圖9賚店出土的人首鳥形玉佩,引自《中國出土玉器全集》(5)
此外,金沙遺址還出土了一件人鳥合雕玉器,玉鳥人兩面對稱,為頭部側視,長眉大眼勾鼻闊口,頭戴羽冠,下頜部分有殘損。與此對應的是,比金沙更早的三星堆遺址青銅人面具,高聳突出的鳥羽型插件是經過二次澆鑄做成的,如此費工費力的做法絕不是為了簡單的裝飾功用,而是表達了當時人們的通神觀念。
![]() | ![]() |
圖10金沙玉鳥人,引自《中國出土玉器全集》(13)和三星堆青銅人面具(筆者攝)
如果歸納這些人鳥合雕的玉器造型特征,比較突出的部分是頭頂的鳥羽(鳥冠)以及鳥喙。突出這兩個部分的原因,來自于人們對鳥類神奇能力的認知。
一方面是因為鳥羽是鳥類飛翔的依憑,借助羽毛和翅膀,鳥兒才能飛上天空,所以鳥羽就成了一個升天的形象符號,頭插鳥羽或者頭戴鳥冠就成了溝通上天的必備手段。這種影響到了后世,甚至出現“羽化”的說法,傳說中漢武帝、王莽就曾親自或令人身著羽衣,做飛天試驗。在漢代,羽化成仙的傳說此起彼伏,人們認為羽化是升仙的第一步,而頭頂鳥羽身長鳥翼的造型就成了漢畫像羽人圖的標配。在河南出土的西漢洛陽卜千秋墓室壁畫中就出現了人首鳥身的形象,它象征著死者靈魂的超升,在這一幅畫中還出現了飛龍、飛虎等有翼神獸形象。
另一方面,鳥叫聲具有報春和報曉的作用,從鳥喙里發出的聲音就具有了神圣性。鳥類的叫聲不僅悅耳,更具有某些神圣性的暗示。九千年前的賈湖骨笛是用鶴骨做的,六千年前紅山文化鷹笛是用鷹骨做的。金芭塔絲甚至發現,鳥女神從農業時代伊始就成為了音樂的守護神,在舊石器時代的歐洲,同樣出現了用鷹骨做成瑪格達林哨子。據人類學家考察,現在喜馬拉雅山區和臺灣布農族人的巫師,都還保留著鳥占的習俗,有經驗的巫師可以通過傾聽鳥叫聲來預測未來判斷吉兇。
如果對比分析商代和周代的人鳥合雕玉器,筆者發現兩個值得注意的現象:
其一,從這些商代人鳥合雕玉器出土的范圍來看,不僅在地處政權中心“王幾”的殷墟和??h,遠在“四至”之地江西和四川也出現大同小異的形象,也可以看出商文化的影響范圍。然而到了周代,人形玉器已經較少出現人面鳥身的合雕形象。鳥人形象的描述在神話典籍《山海經》中,多數在地處偏遠的《海外經》和《大荒經》里,是否可以推斷出到戰國之后,鳥人形象已經屬于比較罕見的邊緣化形象了。
其二,商代合雕玉器中鳥的形象數量較多,人鳥合雕是商代合雕玉器的典型組合之一,鳥類的形象包括鸮、鷹、燕雀、鸚鵡等;周代的合雕玉器則是龍的形象數量較多,人龍組合、龍鳳組合則是周代合雕玉器的典型組合之一,鸮的形象不復出現。
以上可見,那些刻有神圣的紋飾和造型奇特的人形玉器,正是商代人神圣信仰的生動體現。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指出“殷周之變”,我們則可以從玉人形象的演變透物見人,窺見殷周之變。在此,筆者贊同王瀟慧的分析:商代的人形玉器仍然被籠罩在濃郁的宗教巫術的氛圍里,不僅有史前時期代表巫師形象的頭像型玉器,甚至人的形象的表達也始終脫離不開神、鬼紋飾的加載,商人的等級制度文化、鬼神祭祀文化、生殖崇拜文化充分體現了“神人以合”的精神意識形態。相比之下,周代人形玉器雖然繼承了商代的制作技術,但出現了明顯的時代風格。周代的人形玉器少了神秘的幻象元素,玉人融入了更多的實用服飾紋樣元素,并沒有體現出大量的宗教指示性功能。與商人相比,周人對自然神的崇拜觀念比較淡薄,這就導致了商代人形玉器中的擬神化的藝術形象衰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