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紀錄片《“煉”愛》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
觀眾看完贊不絕口:
“從零關注到超出預期,一部紀錄片居然能讓全場爆笑不下10次”,
“輕盈又不停止思考,說的是相親又不只是相親”,
“道出了中國單身女性的秘密”。
片中女主角李桃在直播
北京女孩Kitty請了一個求姻緣手機殼
影片的剪輯指導是婁燁和刁亦男御用的孔勁蕾,
顧問是紀錄片大牛杜海濱,
導演董雪瑩是一個80后女生,
她花半年在北京、上海、西安、山東、洛杉磯等地
跟拍了5位30+單身女性。
她們中有明星,有高管,有音樂人,
有單親媽媽,也有普通白領,
每個人都在愛情的路上備受挫折:
相親被嫌棄年紀大,
被催婚到絕食,
甚至遇到過殺豬盤……
但仍然愿意渴求美好,相信愛情。
85后的月兒失戀后散心
單親媽媽李桃聊失敗的婚姻
上影節開幕前,我們和導演聊了聊,
她說這部片子的關鍵詞是“彼此理解”和“溫柔”,
“如果說都市生活是冷漠的、堅硬的,
那我希望《煉愛》是一團火,
能夠去融化人與人之間的隔閡。”
撰文 洪冰蟾 責編 石鳴
從2018年12月開始,半年的時間里,董雪瑩跟拍了5個在大城市生活的女性。
有高學歷高收入的互聯網高管,有從農村到大城市打拼的普通白領,有離婚后獨自帶孩子的女明星,有父母備好車子房子的北京本地人,有通過交友軟件走出失戀傷痛的女孩。
她們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有一些共同點:30歲以上,單身。
董雪瑩調研了20多個對象,最終選出這5個女性,想通過她們身上的婚育壓力,展開一個現實討論:一個沒有結婚的女性,在當下的中國社會,將要面對什么?
月兒和網友約會中
《“煉”愛》源于導演自己的相親經歷。30歲之后,她為了找對象,給婚戀網站交過錢,參加過線下相親會,在交友微信群里潛伏,遭遇了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最難以忍受的是,婚戀市場上從未停止的女性年齡歧視。
當女性想要展開一段親密關系,她首先面對的,竟然是一道算數題。
“肯定要面臨生小孩問題。你就算現在結婚,立刻懷孕,也是高齡產婦了。”
“長得年輕沒用,要看生理年齡。”
討論婚后會不會出軌,紅梅和約會對象產生分歧
李桃帶女兒相親
王挺是《“煉”愛》的攝影師,32歲,他有一個未婚的姐姐,因為近距離拍攝這些女性,他才意識到姐姐說的“好難”原來是這樣難,開始理解她處在什么樣的夾縫里。
影片中,有人在父母跟前,強調自己義無反顧地追求愛情;在心儀的男生面前,強調的則是責任和忠貞。
有人質疑相親市場的物質條件高于一切,但也不接受未來伴侶的經濟基礎低于自己。
董雪瑩和很多家長聊天。他們總是有好多問題。一個上海的叔叔說孩子就是不找對象,他很迷茫:“為什么我們大人這么著急,你們小孩一點都不著急?”
她想通過影片給出回應,讓家長們看看,為什么孩子們不著急,以及是不是真的不著急。
董雪瑩接受一條采訪
拍這個題材,董雪瑩有自己的身份優勢,同樣是30歲以上的單身女性,她其實是這個影片隱藏的第六個主角。站在和主角們相似的處境里,幾乎在開機的瞬間,她就打開了這些女性內心隱秘的部分。一定程度上,這彌補了群像式觀察對人物縱深探入的缺失。
為了不激化性別矛盾,剪掉了很多男性的語言暴力,她刪去了一些激烈的對峙場面。即便如此,面對觀眾之前,她仍然憂心忡忡。
上海電影節首映之前,我們在北京見到了董雪瑩,采訪的間歇聊的全是婚戀話題。她問我們是不是單身,單身的話,要不要進她所在的交友群。
她請求攝影師,把她拍得好看點,“指望”這條采訪視頻,幫她找個有緣人。
董雪瑩在上海電影節首映現場
以下是董雪瑩的自述:
過了30歲,突然之間,我找不著對象了。
以前爸媽總催婚。我們有過無數次爭吵,還是不能互相理解,我甚至絕食抗議過。有兩年的時間,我一直在斷斷續續相親。去過婚戀網站,交了上萬塊,成了他們的高級VIP,參加北京大大小小的相親局,見了各種各樣的人,但都沒有遇到合適的。
我想如果沒有生育上的截止日期,去婚戀網站交錢的,可能就不會是那么多的女生了。
相親角,北京上海的我都去過。北方的比較粗獷,資料往地上一擺,放在那種小廣告上面,像做買賣一樣。南方婉約一些,架一把傘,信息放在傘上,搞得跟行為藝術似的。
北京中山公園相親角
相親角的叔叔阿姨,一張口肯定是問年齡:“姑娘多大了,姑娘?”我說了年齡之后基本就沒有第二句了。“你這年齡不考慮。”他們會非常直接地說我年紀大。不過那時候我已經習慣了,因為我在婚戀網站已經被歧視過一輪了。
之前我覺得追我的人還是不少的,突然年齡受歧視了,特別匪夷所思。這是拍《“煉”愛》最初的沖動。
我帶著雙重身份開始紀錄片的拍攝,一方面我是對婚戀有困惑的單身女性,一方面我作為導演,接觸了很多生活在大城市的女性以及她們的家人,我發現困惑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只是一個家庭的。
紅梅搭早高峰地鐵
像我去的那種北京相親局,紅梅也會去。紅梅是一個朝九晚五的白領,靠自己的努力,從山東菏澤來北京工作,年收入超過20萬。
相親的時候,按照慣例,她在紙上列自己的年齡、戶口、學歷、收入、資產,這是男女雙方互相了解的第一步。紅梅指著紙上寫自己性格的文字,說:“只有這么一點點,是關于我自己的,其他都是條件。”
她有這種質疑。掃一眼資料,有車有房有戶口我就可以了嗎?為什么自己的性格愛好要放在那么后面的位置?她不可以,她不是隨波逐流的。
北京中等規模的相親局
有一次,她路過北京路邊的泥人攤,買了一對小鳥,她說:“我什么時候能成雙成對啊?”她對愛情的渴望是很大的。
后來我跟著紅梅回老家,直接感受她被催婚的壓力,農村的婚嫁風俗更保守,彩禮也特別重,光是給媒人的紅包就要一萬。媒人說給她介紹一個本地的搶手男性,他家的豆腐,不出莊就賣出去了。城市鄉村,雖然對擇偶的表達方式不同,但物質基礎,都是最先被說出的。
有評論說:“紅梅身上集中了傳統和現代、村鎮和都市、理想和現實的碰撞。在山東老家,是新潮和現實物質的化身;回到北京,她又變成了保守的符號。”
我自己見過一個男生,在北京有企業有車有房,他問我住哪兒,我就說住在郊區。他說:“你住這么遠,可找不著對象。”我沒想到會因為住得遠被嘲笑。
也被問過,找男朋友是不是需要對方有很好的物質條件。我說沒車沒房都沒關系,只要他人品好,有才華,不狹隘。但是又被嘲笑:你都這歲數了,還這樣想啊?
紅梅和我一樣,當我們遵照自己的心意,排列愛情和物質孰輕孰重,反而會遭受質疑,說我們理想主義,不切實際。
在紅梅的相親局上,主持人對在場的女性說,不是男生少,而是北京男生少,召集他們可費勁了,咱們將就點好嗎?聽上去,手握北京戶口,就能在相親市場上獲得更多話語權。
然而,北京戶口帶來“搶跑先機”,也抵不過生育年齡的“上限危機”。
Kitty就是一個北京女孩,85年生,獨生女,家里車房資產都不缺。即便如此,她還是因為找不到對象發愁。拍攝的半年時間里,她愁得成日睡不著覺。
她相過很多親,一直沒遇上心中會認定的那種人。在相親局上,她坐那兒,一輪一輪見人,越來越垂頭喪氣,結束后她對我說:“我怎么把自己剩成這副樣子了。”
Kitty就是我們身邊都有的那種女孩,也許不那么獨立,父母提供了生活的安全感,做家務生疏,吃飯要爸爸給剝蝦,房間里堆滿hello kitty,像個小公主一樣被呵護著,對未來伴侶有浪漫的想象,拒絕將就。
Kitty不滿意相親對象的身高
回應她的往往是另一種現實,她這個歲數很尷尬,肯定要考慮到馬上要孩子了,女方年紀就不能太大。
Kitty身上沒有戲劇化的故事,就是一個普通女孩,但我最終還是保留了這個角色,因為她姥姥姥爺的那段愛情。
Kitty的姥爺會喊姥姥的小名“美美”。姥姥說,現在不美啦。姥爺說,現在還美啊。
他們十幾歲相戀,相伴至今,老一輩人的情義是很動人的,他們在心里認定一個人,這一生就再也不換了。我們這一代人不會這樣,我們這代的一切都太快了,連愛情都有快餐愛情。
父輩們是把戀愛、婚姻、生育綁定在一起的。但傳宗接代的功能,經歷時代的演化,早就不再那么固化了。性與愛的關系權衡,也就成為這個時代特有的問題。
我遇到月兒的時候,她剛和男朋友分手。她愛得很深,所以傷得也很深。拍著拍著,我是想要放棄的,拍不到前男友,也不可能拍到失戀的過程,不足以支撐這個人物。
正當這個時候,她在交友軟件上遇到了一個男人,發生了一段故事。通過網上交友來尋找自己的情感,我覺得這是很多都市人會選擇的方式,于是便繼續拍下去。
有一次她和一個男生出去約會,對方已經是交友軟件的高級會員了。趁男生不在的間歇,月兒和我描述他會跳舞,會健身,拉小提琴時的樣子“像一個王子”,眼里閃爍著悸動。
月兒與網上認識的男人跳舞
但接下來,男生便同另一個偶遇的女生貼面熱舞。我想月兒是渴望真愛的。只是恰好遇到了一個暫時不愿意進入認真關系的男性。
其實我所拍到的素材,有足夠的空間去塑造一個“傳統男權色彩”的男性角色,但我沒有這么做。電影里的人,無論男女,都不是盡善盡美的。他們有著普通人的善良,也暴露出明顯的缺陷。
但我還是會擔心對女性的惡意。剛開始拍,就有人提醒我,這種題材肯定招罵。這些我都做好心理準備了,罵我沒關系的,別罵我的拍攝對象就好。但是有一個男生看了影片片段,還是說,“她們活該單身。”
中國的男權思想還是挺根深蒂固的。我想影片里的獨立女性形象,可能會傷害到某些人的自尊。
不過,從一開始我就不想呈現性別的對立。我覺得男女之間的差異,并不及人和人之間的認知差別來得大。我關注的是女性內心的情感需求:我們眼前的困境與自由到底是什么?
李桃的生活處處是困境。生下孩子之前,她是一個女明星,演過幾部大熱的劇,直播鏡頭里,她妝容精致,說一定要嫁給愛情。
關掉直播,她是一個單親媽媽。她結束了一段錯誤的婚姻,扛起賺錢養女兒的壓力,還要替前夫還債,連給女兒上戶口都碰到問題。找對象,因為單親媽媽的身份受影響。家人幫不上忙,一切都得靠自己。
李桃在直播賣貨
李桃帶孩子看病
她實際的生活不施粉黛。一個人打包一屋子行李,和搬家師傅就一兩百塊錢討價還價。女兒生病住院,為了能讓她一醒來就看到媽媽,李桃每天只能睡4個小時,在醫院和直播室之間輾轉。演員的收入和工作時間很不穩定,為了女兒,她幾乎不再演戲。
Maggie生活看上去很自由。她是職場精英女性,uber高管,收入高,有前沿的愛好,滿世界飛,以前周末想吃法餐就去趟巴黎。
Maggie對朋友說,有比談戀愛更有趣的事
她也有過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時光,如今回過頭來看,她覺得那是最錯誤最糟糕的。到了30多歲的年紀,她決定去凍卵。凍卵的費用不低,但對她來說,這是一筆最值得的投資。
我跟著Maggie去洛杉磯凍卵。手續非常之繁瑣,要吃好多苦頭。排卵需要使用激素,對身體有傷害,需要恢復很久。她屋子里放著一大箱藥,每天往自己身上扎針。
醫生告訴Maggie凍卵的風險
我事無巨細地呈現這些細節,想要提供一個現實視角。很多人對凍卵有比較簡單的想象,覺得能輕輕松松給未來上一個保險。但女性在其中要承受的身體疼痛和精神壓力,一點都不簡單。
無論Maggie還是李桃,她們都不依附于男性,也不急于進入婚姻。至少現階段,她們是自己人生的掌控者,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但獨立的生活,是建立在她們付出極大努力、克服無數困難的基礎上的。
Maggie也是五個人里最難打開的,她不和我說秘密,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一個女商人,在那個男人主宰的商業世界里,她是去性別化的,被認為“不像個女人”。她不能有表情,因為那會“暴露她的底牌”。
拍攝花絮
跟拍半年后,有一天,一個晴天,我們在Maggie家里聽蘇慧倫的《七歲的影子》,那是Maggie最喜歡的歌。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只兔子斷掉了一個耳朵,刺和鱗片從傷口里長出來,把兔子包裹起來。
那是她第一次向我敞開心扉。那只兔子是她所相信的愛情。
斷了耳朵,長出堅硬的殼,那是職場和情感經歷塑造出來的部分,每個人都有。但珍貴的是,經歷了那么多之后,我們還能有柔軟的東西在。
拍攝制作花絮
講到這里,我終于可以解釋為什么選這五位女性作為拍攝對象。
我爸媽很恩愛,現在他們出門走路還會手牽手。受原生家庭的影響,雖然我在戀愛里受過傷,但仍然向往婚姻。
這五個女性也是在職場和情感里經歷過挫折,卻沒有一蹶不振的人。她們都有某一個瞬間打動我,讓我看到她們內心深處對愛意的渴望。
《七歲的影子》是這樣唱的:終于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敲門,原來是我7歲的影子。
我偷取了她們人生海海里的一點時光給觀眾看,希望你們,還有我自己,都能把心房補一補,找到自己七歲的影子,在那個模糊的影子里,有不模糊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