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我的臨床實踐中,發現一群女性來訪者,存在著“慈母意象”這一記憶特征。
我們稱她們為“害羞自戀”。
我意圖從幾個側面探索這一現象——
厭棄“慈母”身份。“慈愛母親”是傳統文化中的理想母親意象,既遭到家族中男性的攻擊、貶損和虐待,又被家族中女性們厭棄,并且非常恐懼自己的女兒們認同這一角色。
害羞自戀。母親對慈母身份的厭棄,促發了原始依戀創傷。該創傷演變為成年后的價值核心空洞感,自體脆弱,受不了日常性的批評和厭煩,并對無條件的母愛有貪婪的渴求。其核心的自體客體關系配對是“拋棄性母親——脆弱的女兒”。
慈母意象投射到男性治療師。以上動力形成了這些來訪者在治療關系中,首先會“重男輕女”,男治療師成為她們選擇的重要依據。并體現為對治療師的長期“依戀”、尤其依賴治療師提供“溫暖”、“親近”、“在場”感。幻想這些“治療師之愛”是無條件的,從而可以彌補記憶中母愛在童年時期的缺失空洞。當欲望遭受挫折,就會期望治療無限期延長,保持和治療師“白頭偕老”的親情連接。(本文中不做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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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際創傷和母愛缺失
父性缺席,近年來已經廣為人知。但正如每個成功男人背后都離不開一個賢妻良母的支撐一樣,每一個缺席父親的產生,也離不開母愛缺失這一文化土壤的孕育。
母愛缺失,其產生,大約有如下歷史文化原因:
建國后1950~1980年代,大部分婚姻是強迫性的。比如說地主女兒必須嫁個工農子弟,才能在歷次運動中保命。這種婚姻基礎是夫妻對立乃至仇恨,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有幾位來訪者的母親,從小就告訴自己的女兒,“我嫁給你爸是為了保命。”
“我從你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盼著你們長大,我就可以不靠那個男人了。”
建國后的文化,一直是不支持家庭婦女和母職功能。傳統母職,被認為是壓在女性身上的大山。母愛泛濫的女性,甚至可能被扣上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帽子。
理想女性被定義為“不愛紅妝愛武裝”“巾幗不讓須眉”,女性的理想人格,從小到老,分別是“草原小姐妹”、“劉胡蘭”、“江姐”、“雙槍老太婆”,她們共有的特征都是熱愛事業、慷慨赴死、舍小家為大家的“女英雄”。
很難想象,這些女英雄們會贊同半年以上母乳喂養和全職母親的角色。
事實上,絕大部分城市人口中的母親,即便想要進行符合依戀理論的西爾斯育兒法,也沒有條件。
因為1980年代之前,母親們產假很短,而且她們往往必須表現出熱愛社會主義建設的激情,義無反顧地才生完孩子就投入生產,把嬰兒們留給各單位的托兒所照料。而托兒所的老師們,接受的是當時流行的節制育兒法。
這個節制法除了要求養育者不抱持嬰兒,對嬰兒哭泣進行負強化外,對過度哭鬧的嬰兒經常會使用小劑量水合氯醛催眠。
以上三點已足夠讓大部分大陸女性厭棄慈愛母親認同,但還有其他因素的存在。
如大多數父親在1980年代之前,基本上無經濟力量支持母職,更不要說支持全職母親。
嬰兒出生前被賦義為“社會主義接班人”。
文革期間,不少父母親眼目睹子女毆打、批斗、舉報其父母,從而親子關系中充滿了提防和戒備。
但我們就此得出結論,母性厭棄這種現象僅僅是社會主義革命的產物,未免失之偏頗。
該見解的局限很快被一些同行糾正,他們告訴我,港、臺地區個案中同樣存在著女性厭棄母性的情況。包括一向被中國人幻想母愛泛濫的日本,也有類似情況。(Jolivet,2005)
故而,女人們不再認同“慈母意象”,應該也是現代性的特征之一。社會主義文化,僅僅是所謂“現代化”進程的一股左傾激流,它和女性解放、自我的個性化傾向共同影響著我們的個案及其家族。
我們也不該忽視的是,母性厭棄也有一部分來自于對傳統的重男輕女文化的補償和反饋。早在《紅樓夢》、《金瓶梅》等明清小說中,就可以看到母性厭棄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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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中國文化下的女性害羞自戀人格
這類來訪者有很多特征,如:
女性以自己身體為核心的低自尊
忽略身體或過度修飾身體
嫉妒男性
過度專注于發展職業競爭
不少人大齡未婚,或者形成“婚內離婚”的關系
往往伴隨性心理障礙,如性交疼痛、性感高潮缺乏等
但她們最突出的人格特質是比較接近西方心理學者命名的“害羞自戀人格”。(Akhtar,2000)
當我第一次介紹“害羞自戀人格”給學員時,遭遇到一片驚呼。
此現象如此廣泛,以至于我們幾乎不能稱呼它為“自戀人格障礙”,而只能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普遍存在的人格特質。
害羞自戀人格主要有四大特點:低自尊、高敏感,怕人笑,超我嚴。(Ronningstam F.E., 2005,P.101-105)
自尊調節:低自尊感,阻止真實的自我評價(自我欣賞)和自我能力的發展,因為自己的抱負或夸大的目標而感到羞恥。會產生出補償性的夸大幻想,幻想自己是特殊的或完美的,無法承受批評。
情緒調節:高度敏感,低情緒耐受性,高強度的羞恥反應,害怕失敗,情緒抑制和疑病傾向。
人際關系: 在人際關系和職場抑制,不能展示自我,難以忍受來自他人的關注,對于羞辱和批評過度敏感,會變現為討人喜歡、謙虛和低調,存在真正理解他人的困難,無法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想法,有強烈的嫉妒感。
超我調節:過高的、嚴格道德標準和良心要求,嚴厲的自我批評,有不可達到的、隱藏的自我理想,容易感到后悔和內疚。
這些情況在病理學起源上似乎和“死母親”綜合征有類似之處,同樣起源于母職功能的缺失、“母親角色”的抑郁、慈愛母性的喪失,但是死本能似乎并沒有被激活,導致摧毀所有客體關系,最終抑郁性自毀。
我傾向的假設是,慈愛母性缺失更容易誘發男孩的“死母親”綜合征,形成日后的成癮、沖動自毀行為,而對于女孩,似乎更容易誘發“害羞自戀人格”。(Kernberg,2014)
當然不可忽視的另一個因素是,這類來訪者所缺失的慈愛,都或多或少地在父親、男友、丈夫身上得到了補償。
值得注意的是,這類來訪者往往有較高的社會成就,
這一方面來自父愛的滋養,讓她們通過好學、追求成就等等方式來補償母愛缺失的低自尊;
另一方面,在很多企事業文化中,“害羞”、“自卑”,被認為是“謙虛”“不搶功”“在乎別人評價從而處處討好別人”,被認為是“有大局觀、有集體觀”。是比較適應其企業文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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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孟潮
個體執業者,心理醫生(精神科主治醫師),精神分析者,著有《在電影院遇到佛洛伊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