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理論大致可以區分為兩類:解釋論與立法論。民法的解釋論,是通過解釋既存的民法規范而形成的理論,其目的在于正確地理解和適用民法規范。民法的立法論,是圍繞著如何設計出合理的民法規范或者如何改進既有的民法規范而發表的見解、觀點和理論,其目的在于指導或者影響民事立法實踐。
進行民法解釋論的作業,是要遵循一定的解釋方法的,這些方法也就是民法解釋方法,而研究這些方法的學問也就是民法解釋學或者法學方法論,它大體包括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法律漏洞的補充方法等內容。民法解釋學或者法學方法論之所以成為一門學問,當今的民法學者之所以強調這門學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要為法律的解釋適用及相關問題探尋出一套大致可循的章法,并以此來確保法律的適用具有統一性和可預測性。否則,解釋適用法律規范而不循章法,你這樣解釋,我那樣理解,不免產生混亂,法制的統一也就無從談起。
民法的解釋論既強調遵循一定的章法(解釋方法),從事此項作業者,發表任何言論和見解,都要強調有根有據、循規蹈矩,不能憑空而來、妄下斷言。這就要求首先胸中掌握中國現行有效的民事法律體系,明了何為現行有效的民事法律規范;進而判斷對于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否有現成的法律規范可以援引適用;如果沒有現成的法律規范可以適用,才是探討在現有的框架下如何填補法律漏洞的問題。
如果說民法解釋論所關注的是民法規范的現實結構,民法立法論所關注的則是民法規范的理想狀態。因而,與解釋論相比,立法論的拘束要少一些,發表立法論見解者可以天馬行空,任意發揮,只要能夠言之成理、自圓其說。因而,你可以參考英美法系的做法,我可以推崇大陸法系的實踐;可以公說公理,婆說婆理,不必強求意見一致、觀點統一。
解釋論與立法論既有上述差異,法律人就應當有鮮明的區分意識,不可亂用。
對于法官而言,作為法律的實踐者,是要運用民事法律規范解決現實的糾紛和問題,因而所要運用的正是民法解釋論。比如審理名譽侵權案件時,在民法通則及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中,均是使用“公民”(或自然人)與“法人”這樣抽象的概念,特別是對于公民或者自然人,沒有區分是否屬于“公眾人物”,更沒有因為某人是所謂“公眾人物”而在法律效果上有什么區別對待。既然如此,法官裁判相關案件的時候,就不應隨便超越現行法的規定,直接討論當事人是否屬于“公眾人物”,進而賦予不同的法律效果,這樣才算是遵循解釋方法,符合解釋論。至于應否借鑒美國判例法限制“公眾人物”名譽權及保障言論自由的做法,目前只屬于立法論層面的問題,是在討論立法問題時始應予考慮的問題。如果作為裁判案件的法官,在頭腦中缺乏這根弦,直接套用美國的做法,就是混淆了解釋論與立法論,是錯把中國當美國了。
讀者或許會以為我是否視法官為“適用法律的機械”,否定司法的能動性。其實不然,關鍵是如何認識此處的能動性。強調司法能動性的見解,往往是以英美法作為參照的范本。普通法是由法官創造和建立起來的,法官在法律發展中發揮著引領潮流的功能。而大陸法系的司法傳統展現的則是與之有著相當差異的另一圖景,正如美國學者梅利曼所稱,與普通法系法官相比,大陸法系法官的作用頗受限制,其地位也大為遜色。他甚至把普通法稱為“法官法”,把大陸法稱為“法學家的法”。我國屬于大陸法系,立法與司法的分立以及“法律見于成文”的現實,決定了法官的功能就是適用法律。美國的法官有權決定立法是否違憲、是否有效,在我國就不好照搬套用。當然,我國的審判過程也并非完全被框于學究式的形式邏輯三段論之中(即成文法規范是大前提,案件事實是小前提,判決是邏輯推論的結果),在把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結合的過程中,法官仍然有著相當程度的能動性。要得出符合法意與人情的判決,很多時候要運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和人生閱歷,而在法律存在漏洞場合,更能體現這種能動性。即使如此,必須強調的是,填補法律漏洞仍然是一種解釋論的作業,仍然必須遵循解釋論的章法。
民法的解釋論與立法論的區別,不僅法官應當注意,對于法學教育而言,對于法學教師和學生而言,也是必須清醒地加以區分的。教師糊涂,學生必受其影響;學生糊涂,也就難成為合格的法律人。我們有時會遇到這樣的情形,有的人談起德國民法如何、日本民法如何、英美合同法或者侵權法如何如何,頭頭是道,好像很是了解,一旦被問到中國法如何時,則或者茫然不知所措,或者支支吾吾,語焉難詳,甚至把外國法當成中國法。如果是外國人,倒也情有可原,可惜這樣的人往往是根本沒有到過外國的中國人。如此嘴上夸夸其談,其實僅有半瓶子醋,又如何稱得上是個合格的法律人?如果我們的法學教育所培養出來的多是些這樣的“紙上談兵”之人,那我們的法學教育真的是出了問題了。
我們有時也會見到這樣的情形,有的法學教師喜歡說中國法這里不好、那里不行,中國法落后,不如外國法。老師的言談又影響到了學生,以至剛入大學校門不久的學生都跟著對新近出臺的立法品頭論足,一副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派頭。如果這樣的風氣盛行,將會帶來很多不良的后果。對于我們的法律,如果習法之人都不尊重,將來又如何很好地應用?敬法者始能成為護法者,法律一旦成為法律,就意味著權威,就必須得到尊重,學習之時,當有敬畏之感。學習的路徑應當是由解釋論入手,學習的重點也是在于解釋論,適當兼及立法論。在這里,我們尤其需要強調解釋論,重視解釋論。畢竟,我們所要造就的法律人才,更多的都是要走上應用法律的崗位。
法律人各自應有明確的角色意識,法官的分內之事在于解釋和適用法律,而不在于審查法律或者“造法”(即使是填補法律漏洞,在欠缺“先例拘束”的前提下,法官確定的規則亦非具有普遍拘束力的法)。正所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不然的話,大家都來審查法律,或者大家都來“造法”,天下豈不大亂?
法律人的養成,不是幾年專門的法學教育所能終結的。法律人應當長期加強自我修養,甚至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終身教育”,是一種“功夫活”。對于法官而言,就是要有意識地掌握民法解釋方法、鍛煉解釋能力,平時多讀一些解釋論方面的著述(不僅限于方法論),一步一步進行,“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文章來自韓世遠著:《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3版。該文最初發表于2005年5月18日《人民法院報》B1版,在該《合同法總論》一書中作為第2版的前言。
若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