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已成為多發疾病,老年癡呆是很大挑戰
記者:陸林教授,中國確定今年世界精神衛生日的主題是“弘揚抗疫精神,護佑心理健康”。現在有一個判斷:新冠疫情爆發讓原本嚴峻的精神健康形勢雪上加霜。我想請您先介紹一下當前中國精神疾病的狀況。
陸林:2013年,我們做過一次全國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顯示中國18歲以上成人精神障礙發病率為17%左右。按此計算,中國14億人口中,有2億多精神障礙患者。
這2億多患者中,重性精神疾病(一般指精神分裂癥、雙相情感障礙等)并不多,發病率大約是1%。截止到上個月,中國重性精神疾病登記在冊人數是629萬人。
大家近年來比較關心的是抑郁癥,其發病率在5%到7%左右。一般來說,發病率超過5%就算比較高了,所以現在抑郁癥應該算是多發病。
剛才說的17%中,還不包括阿茲海默癥。這些年中國阿茲海默癥發病率越來越高,而且隨年齡而倍增。比如65歲人群阿茲海默癥發病率是6%左右,到了75歲就變成12%,到85歲是24%,到90歲則成為50%。
現在人均壽命很高,很多人都可能活到90歲,這是好事,但其中有一半會老年癡呆。就是說, 兩個90歲以上的老人,其中就有一個老年癡呆。這是我們國家面臨的一個很大的挑戰。
大家經常會在街上看見尋人啟示,老年人走丟了。很多人覺得老人記憶力不好不是病,等哪天走丟了再找就來不及了。父母走丟了,是子女終生的遺憾和心理創傷。如果早期采取預防措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記者:您剛才特意強調這17%,是18歲以上成人精神障礙發病率。那么18歲以下未成年人發病率如何?
陸林:全球18歲以下青少年發病率平均是20%,我們國家大概是15%左右。不過近年來中國青少年發病率迅速提高。比如我前幾天出門診,來看病的患者大約一半都是青少年。
青少年精神障礙波及面很寬,雖然只是孩子出了問題,但對父母、長輩來說是天大的事情,能把整個家庭都拖垮。所以一定要重視。
精神障礙發病率增加當然不是好事,但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社會的進步。越是發達國家,精神障礙發病率越高,原因是發達國家人員流動多,競爭壓力大,社會對精神障礙的認知程度高。一些不發達國家連飯都吃不飽,對精神障礙自然重視不夠。所以精神障礙發病率高和社會的文明程度是有關系的。
當然我們不能聽之任之,提高整個社會對精神障礙患者的包容和接納,提高我們的服務能力,讓每個有精神心理問題的人都能夠得到關懷和幫助。這樣的社會才是一個文明、和諧的社會。
新冠疫情讓中國精神障礙狀況雪上加霜
記者:我們再來討論新冠肺炎疫情對中國精神衛生事業的影響。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是否進一步加大了精神障礙的防治難度?
陸林: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全人類都是一個重大挑戰,給人類的心理健康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其影響會長期存在。包括精神障礙患者無法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越來越多的人由于居家隔離、社交距離等出現心理健康問題;新冠肺炎污名化給當事人帶來內心創傷等等。
我今年到武漢去了三次,最近一次是9月初。我注意到,雖然疫情得到了控制,很多人仍然沒有從痛苦中走出來,不能正常生活、正常工作,也有部分人殘留一些精神障礙問題。
今年2月到3月,我們在武漢對5萬普通老百姓做線上調查,研究新冠肺炎疫情對大眾心理健康的影響。調查結果顯示,27.9%的人抑郁,31.6%的人焦慮,29.2%的人失眠,24.4%的人出現急性應激癥狀。
有的患者不幸去世,他們的親人很久不能走出哀傷。據統計,大災大難之后,至少有10%的人會殘留創傷和應激障礙。新冠肺炎疫情會也造成這樣的后果。
疫情對醫務人員有很大傷害。今年 5月,我們在武漢調查了16000多名醫務人員,其中抑郁比例是45%,焦慮為34%,失眠有22%,應激癥狀有34%。還有很多人有軀體化癥狀。
為防疫而采取隔離政策也帶來很多心理問題,造成恐懼、沮喪、厭倦,還有網絡濫用。疫情期間,整個上半年全國的學校都沒有開學,青少年在家上網課,沉迷于游戲、手機,網絡成癮明顯增加,也容易與父母發生沖突,或者被父母嚴格監管,使得兒童青少年抑郁、焦慮明顯增加。
疫情對老年人影響也很大。很多老年人因為慢性病不能得到及時治療,精神心理上受到沖擊,很多人因此抑郁、焦慮,或癥狀加重。
還有新冠肺炎的污名化問題。疫情期間和疫情后,因為對病毒的恐懼,武漢同胞往往受到歧視,很多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擔心被歧視,這給他們帶來很大心理壓力。
記者: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應對疫情的影響?后疫情時代應從哪些方面預防精神障礙的發生?
陸林:伴隨新冠肺炎快速蔓延,各種心理問題不斷凸顯,部分地區精神衛生資源薄弱、精神衛生服務和培訓不足等問題逐漸顯現,精神衛生服務體系面臨巨大挑戰。
因此,需要更進一步提高公眾對精神疾病的認知水平,提升精神疾病早期診斷和標準化治療能力,加強公共精神衛生體系建設,形成全民關注心理健康建設的社會氛圍。
落實到具體層面,國家、政府,還有專業部門,包括媒體、企業,疫情后要通過一系列措施應對精神心理問題,減少創傷后應激障礙的發生。
如何有效治療抑郁癥
記者:在各種精神障礙中,抑郁癥現在越來越被重視,幾乎成了精神障礙的代名詞。請問抑郁癥有哪些特殊之處?有哪些有效的治療手段?
陸林:當人們大腦的功能、情感、協調出現混亂,就會造成各種各樣的精神障礙。全球精神障礙有400種左右,抑郁癥是一個慢性、復雜的病種,其病因目前還不是很清楚,是一個多因素造成的復雜、慢性的疾病。
抑郁癥臨床最主要的表現是心境低落、興趣缺乏,失去自信,自責、自卑,覺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癥狀,有的人是失眠,也有人嗜睡;一些人可能身體哪兒都不舒服,這是精神障礙的軀體化;還有人做事缺乏動力,不能集中注意力,記憶力變差,這叫做認知功能障礙。
很多人因此工作效率下降,甚至不能夠正常工作、正常休息,最嚴重的甚至會自殺。全球每年大約有80萬人自殺身亡,其中80%左右有各種各樣的精神障礙,最主要的是抑郁癥。這就是說,自殺者不一定都是抑郁癥,但抑郁癥是主要因素。
所以,抑郁癥對身體的危害超過很多軀體疾病。比如冠心病患者,不發作的時候基本宛如常人,但抑郁癥患者如果不正規治療,就很難正常工作、生活。
記者:目前治療抑郁癥有哪些常規手段?
陸林:抑郁癥的治療手段很多。大部分輕癥患者,情緒不好、心境低落、興趣缺乏,但是仍然有正常的飲食和睡眠,能堅持工作和休息,對他們心理治療可能是有效的。
有的患者,如果工作和生活已經受到影響,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工作效率下降,就要選擇藥物治療。70%-80%的抑郁癥患者,用藥物治療可以緩解;大約50%以上通過藥物治療可以痊愈,部分還能終身不復發;但也有個別人藥物治療效果不好。
除了心理治療、藥物治療,第三個方法是物理治療,包括電療、磁療。比如有的重性抑郁癥患者需要住院,采用電休克療法、經顱磁刺激治療,效果也不錯。
除了上述幾種,還有康復性治療。總之,抑郁癥是一種病,需要專科醫生根據患者病情輕重,存在哪些社會心理因素,來選擇心理治療、藥物治療、物理治療、住院綜合治療。要結合個體差異,多管齊下,才能收到較好效果。
一個問題是病恥感的存在。很多人得了病,不敢告訴別人,不愿接受正規治療。如果不治療,可能只有10%-20%的患者能夠自行緩解。大多數人會遷延不愈,嚴重者會自殺。因此,無論從改善患者生活質量來說,還是從減少生命損失來說,正規治療都是必須的。
中國精神衛生事業的挑戰和機遇
記者:您認為我國當前在精神疾病的防治還有哪些不足?未來可以從哪些方面進一步改善?
陸林:最大的問題是治療不及時。由于文化原因或社會發展歷史原因,我們國家對抑郁癥的認識是不充分的。據統計,大概只有30%多的抑郁癥患者得到及時治療。而在發達國家,這個數字是80%。
差距如此之大,主要是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傳統文化因素使得中國人病恥感較為嚴重。很多患者得了病,不愿意承認,不敢對別人說,不肯找醫生。這是傳統文化對精神障礙的忌諱。
二是精神衛生資源不足,醫務人員缺乏,服務能力不夠。我們國家平均每10萬人口擁有的精神科醫生比率,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大約是發達國家的五分之一。比如美國總人口3億,精神科醫生有4萬人;而中國14億人口,精神科醫生不足4萬人。沒有醫生怎么看病?先不說水平,只人手就不夠就是現實問題。
三是精神衛生資源結構不均衡。中國接近一半的精神科床位、醫生、護士集中在東部,西部精神衛生從業人員明顯不足,缺乏經過訓練的醫生和護士。
在北京、上海和省會城市,診療水平與發達國家可能沒有太大差別,但在西部很多醫院,連一個精神科醫生也沒有,這兩年情況略有改善。所以我們要建立精神衛生專科醫聯體,希望大醫院、專業機構能幫助基層,發達地區能幫助西部落后地區,來解決結構不均衡問題。
總之,整個社會文化使得很多人不愿意承認這個疾病;有的人肯承認,但醫療資源不足,想看又不方便,造成很多患者得不到及時救治。
記者:心理治療能不能發揮更多作用?
陸林:心理治療對輕度抑郁癥患者是有效的。但問題是,中國心理危機干預體系還很薄弱。我們沒有足夠的心理治療師。比如在美國,臨床心理治療師有20萬人,而中國在醫院的心理治療師只有幾千人;社會上有一些心理治療師,但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
我們國家缺乏心理治療師的考核、培訓、監督體系,誰都可以租個房子做心理咨詢和治療,在發達國家這是違法的。心理治療師跟醫生一樣,工作對象是病人,應該經過嚴格的考核和培訓,合格后才能執業。
問題是,中國目前管理混亂,心理咨詢和治療不規范、不正規,有把人治好的,也有把人治壞的;可能幫到一些人,也可能害了一些人。
記者: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
陸林:一是加強精神衛生的科普教育。要呼吁整個社會文化的改變,讓大家認識到,抑郁癥是一種病,和癌癥、糖尿病、高血壓一樣,是終身慢性疾病,可防可治。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心理問題,不必忌諱和回避。一部分人治療好了,也可以不復發;如果不治療,個別也能好,但個別也會出現意外。這是對抑郁癥的基本認知。
二是加強精神衛生體系建設。目前我們大部分綜合醫院沒有精神心理科,很多內科醫生對這個病也不太懂。專科醫院主要治療重性精神疾病,一些患者覺得自己只是抑郁,沒那么嚴重,不是精神病,不愿意去看病。
要提高診療水平,首先要培養更多的醫生和護士,熱愛這個工作,熱愛這個崗位。要讓這個學科有吸引力,很多有才華的醫生、護士、心理治療師才愿意從業。此外要加快藥物的研發,希望有更多的治療手段、藥物來幫助患者。
第三,我們需要有更廣闊的視野。有專家認為,精神疾病患者不只大腦出現紊亂,全身也會出現很多問題。因此要將新技術、新進展納入精神科,包括大數據等。目前精神疾病的診斷、治療缺乏規范和客觀標準,大數據能夠幫助我們提高診療水平及服務效率。我們還要強調學科交叉,包括遺傳學、基礎研究等,這樣精神病學才會有更好的未來和發展。
這次新冠肺炎疫情讓大家意識到,公共衛生體系非常重要。如果公共衛生體系薄弱,疫情就不能得到有效的防控,你就不會知道這個病毒是怎么來的、怎么消失的,應該怎么預防。
和傳染病一樣,精神衛生同樣需要建立公共衛生體系。大部分精神心理問題疾病都是可以預防的,也就是說,通過健康的生活方式,來減少抑郁癥的發生。
民間力量大有可為,也需要規范
記者:您剛才提到,精神疾病治療不僅僅是醫學問題,同時也是社會問題,需要建立公共衛生體系,政府部門、醫療機構、學術機構、社會組織要通力合作。近年來民間抗郁團體不斷涌現,自發開展患者互助、同伴支持等活動,收到了較好效果。您對此有何評價?
陸林:要改善中國精神衛生現狀,整個社會文化都需要改變。包括提高對精神心理疾病的認知、培養更多的醫生和護士、研發更多的療愈手段,等等。
當然由于精神疾病發病率很高,完全靠醫務人員也不現實,需要發揮全社會的力量。作為專業機構,醫院主要任務是提供專業技術服務,如疾病的診斷和治療;而康復方面的很多事可以交給社會機構來做。比如組織患者參與一些社會工作,幫助他們做康復訓練等等,這方面民間機構大有可為。
此外還可以發揮康復者的作用。患者病好了,跟普通人是一樣的,可以做很多事。他們有自身體驗,可以幫助別的患者選擇相對正確的康復方式,讓他們少走彎路。這既幫助了別人,同時也幫助了自己。
這兩年,很多民間抗郁機構自發做了很多事情,發揮著獨特的作用,非常不容易。不過,在肯定成績的同時,也需要規范,從而減少一些風險。比如,涉及到治療,民間機構不要輕易介入,要跟專業機構合作。因為治療是涉及生命的專業問題,如果專業性不夠,做法缺乏規范,有時候可能做得很好,有時候也許做得不太好。如果出了事情,即使對全社會影響不大,但對某一個人、某一個家庭,影響就很大。
記者:是的,對民間力量予以規范特別重要,具體應該怎么做?
陸林:關于民間力量的規范化和專業化運作,政府部門、專業醫療機構、學界、產業界,都可以提供幫助與合作。專業機構也有義務來幫助民間機構。
合作是多方面的。比如,在制度、法規、政策層面要有所創新,這最為重要,從而讓各部門、各機構都能夠力所能及做事,發揮各自所長,給患者提供現實的幫助。
民間機構也需要得到政府部門和慈善機構的支持,不然很難堅持長久。民間愛心人士也可以獲得一定的回報,這樣才能夠形成一個長期工作機制,去幫助更多的患者,從而形成良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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