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惠特曼
凡是聽到過的歌曲,或一切[經歷過的]忠誠的愛,或最美的生活插曲,或水手們、士兵們在海洋或陸地上遭遇過的艱險場面,其中最好者也許是它們的梗概,或其中任何能在事后許久重溫的那些已經過去并喪失了原有刺激性的際經歷的東西。靈魂是多么喜愛在這樣的回憶中漂浮啊!
所以我如今在老年的黃昏時刻──我和我的書──坐下來閑談──回顧一下我們所走過的道路。仿佛是走完了旅程──(一種歷時多年的各式各樣和時斷時續的旅途游覽──或某種漫長的航海旅行,其中不止一次好像到了最后的時刻,好像我肯定要下沉了──可是我們穿過一切險阻,終于勝任地到達了港口)──在完成了我的詩篇之后,我非常想按照它們(在當時是無意識或多半無意識)的意圖再來看看它們,并對它們所致力體現的那三十年歲月作某些說明。因此,這篇序言可能要把最初的目的和想法同后來常常引起奇怪結果的經歷像經緯一般交織起來談談。
在經歷了七八個階段和不斷的斗爭,為時長達三十年之后,(如今我已年近七旬,主要是在回憶中生活,)我把這部殫精竭慮得以完成的《草葉集》當作我自己的認證的名片,留給新世界未來的世世代代,如果我可以貿然這樣說的話。至于我沒有贏得我所在的這個時代的承認,卻退而轉向對于未來的心愛的夢想──預期──(雷格納死了,但歌曲還活著)──至于從世俗的商業觀點來看,《草葉集》還不只是失敗而已──公眾對于這部書和我這個作者的批評首先是流露了明顯的惱怒和輕蔑──(我發現到處有你的敵人1884 年5 月28 日一封由波士頓的W.S.K.寫來的信中說)──而且單單為了出版這本書我就成了兩三次相當嚴厲的官方特別打擊的對象──所有這些也許并沒有超出我應該有的預料。我一開始就作了這個抉擇。我既不要求悅耳的頌揚,巨額的酬金,也不要求現在各種學派和組織的贊許。如已經實現或部分實現了的,整個事業給我的最大安慰(通過少數世所罕有的最親愛的朋友和支持者──由于為數這么少就更加顯得忠實而不屈不撓──這個小小的方陣喲!)就是我沒有為自身靈魂之外的任何勢力所阻止和歪曲,完全憑我自己的意愿說了我要說的話,并且把它無誤地記錄了下來──至于其中的價值就只有讓時間去評斷了。
對于這個評斷的估計,威廉。奧康納和勃克博士比我自己要有把握得多。不管怎么說,我把《草葉集》和它的理論看作試驗性的──就如在最深的意義上我對我們美利堅共和政體本身及其理論的看法一樣。(我想我至少有足夠的哲學知識而不會對什么事物或結局絕對地確信無疑。)其次,一本書就是一次出擊是否能獲勝并在目標、退路和工事等方面制眼對手,這得由今后至少一百年的時間來提供圓滿的答案。我著重考慮的一點是我已經確實贏得了自己的聽眾,這足以彌補一切別的缺陷和阻難而有余了。實質上,這是一開始就有了并且堅持下來了的主要目標。現在好像這個目標已經達到,我確實已心滿意足地不再考慮那些本來十分重要的缺陷,因為現在顯得不重要了。公正而冷靜地回顧我的全部意圖,我覺得它們那時都是可信的──無論有什么后果我都接受。
以堅持不渝的個人雄心和努力奮斗,作為一個年青小伙子與旁人一道進入爭取獎賞和政治、文學等方面效益的競賽──參加偉大的混戰,既為榮譽本身也為了做出一些貢獻──為那些理想而追求和斗爭多年之后,我發現自己在三十一歲到三十三歲時仍然醉心于一個特別的熱望和信念。或者,十分確切他說,那個一直在我從前的生活中飛掠著或者在兩旁翱翔的始終不很明確的熱望已經堅定地進入前列,確定了它自己,并且最后統治了其余的一切。這就是想要發憤以文學或詩歌的形式將我的身體的、情感的、道德的、智力的和美學的個性堅定不移地、清楚地說出并忠實地表現出來,表現在它所處時代和當今美國的根本精神和事實之中并與之保持一致──并且在一種遠比迄今所有詩歌和著作更坦率而豐富的意義上開拓這個與時間地點相吻合的個性。
簡單地說,也許這就是或者意味著我所努力要做的一切。時當十九世紀,地處美利堅合眾國,以及它們所提供的領域和觀點,《草葉集》本來只是或力求成為純屬一個忠實無訛而固執己見的記錄。它在一切之中提供一個作家個人的本性、熱情、觀察、信念,以及思想,這些都幾乎毫未受到任何來自別的信念或別的本性的固定色彩的渲染的。人們唱過大量的歌曲,美麗無比的歌曲,不適合這里而適合別的屬于另一種精神和歷史階段的國家的歌曲;但是我只根據美國和今天的情況來歌唱,并進行取舍。現代科學和民主好像在向詩歌挑戰, 要它在表現中把它們置于與過去的歌曲和神話相對照的地位。據我現在看來(也許太晚了),我曾無意中接受了這個挑戰并企圖作這樣的表現──這是今天我肯定不會做的,因為更加懂得它的含義了。
為了給《草葉集》這部詩作提供基礎,我拋棄了舊世界詩歌中的傳統主題,使之在作品中沒有出現:沒有那種陳腐的裝飾和關于愛情或戰爭的精彩情節,或者舊世界贊歌中的高大突出的人物;我可以說沒有任何為藝術而藝術的東西──沒有傳說或神話,或傳奇故事,沒有婉詞雅語,也沒有腳韻。只有在今天日趨成熟的十九世紀、特別是在今天美國的無數的事例和實際職業中的最廣大的普通人和人的個性。
與過去的詩相比較,我的詩每一頁背后的思想所構成的一個主要對照是它們對上帝、對客觀世界的不同態度,更多的是那個正在歌唱和談論著的自我(通過反省、坦白、假定等等)對他自己及其同類的起了很大變化的態度。現在肯定是美國首先在詩歌的范圍和基本觀點上開始進行這種調整的時候了;因為別的每個方面都已經改變。我寫這篇文章時,就從一本流行的英國雜志上看到一篇關于華滋華斯的論文,其中有這樣的話:幾個星期前一位法國批評家說,由于明顯地傾向于科學及其囊括一切的威力的趨勢,詩在五十年之后就會沒有人讀了。但是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一個更加堅定、更加大大開闊、更加新穎的領域才剛剛開始出現──不,應當說已經形成──而這個領域是天才的詩人必須遷入的。不管過去多年的情況怎樣,現代世界的想象功能的真實用途是給事實、給科學、給普通人類以最終的生動表現,賦予它們以屬于每一真實事物和僅僅屬于那些真實事物的光輝、榮譽和最高的顯赫形象。沒有那種唯獨詩人和別的藝術家才能給予的最終的生動表現,現實就會顯得不完整,而科學、民主以及生活本身也會終于落空的。
很少有人欣賞我們時代的道德革命,而這種革命比起物質的、發明創造的和戰爭所引起的革命來要深刻得多。如今十九世紀行將結束(前兩個世紀的種子正在結出果實來)──各國人民大眾的興起和疆界線的變遷──美國的歷史性的和其他突出的事實──蓄意脫離聯邦的戰爭──那些狀若星云的部隊的暴風雨般的沖擊和突襲──這樣的激動和騷擾將來再也看不到了──不可能有整個軍事戰線上、整個文明世界中更加全面的變化了。因為所有這些新的和進化的事實、意義、目的,新的詩歌信息、新的形式和表達,都是不可避免的。我的書和我自己──我們硬是跨越了一個什么樣的時期啊!從1850 到1880整整三十年以及這些年的美國!我們大概真正會是驕傲而又驕傲的,如果我們按照那個時期的精神從它采集了夠多的東西來將它的一些些生氣吹人未來的話!
就允許我為了我自己的目的或任何別的目的不敢在此或任何地方試圖提出詩的定義,或解答什么叫詩這樣的問題吧。像宗教、愛和自然一樣,既然這些字眼是不可缺少的,我們就都給它們各自一個充分準確的含義,但是我覺得沒有哪個現成的定義能夠充分概括詩這個詞的含義;也沒有任何規律和慣例能夠這樣絕對地通行,總有某些重大的例外會起而蔑視和推翻它。
還必須認真記住,第一流的文學并不是單憑它本身的光輝發光;詩歌也不是。它們是在客觀環境中成長,是在演變的。那真正的生命之光常常很奇怪地來自別處──出于不可解說的來源,故充其量也只是像月光似的和相對的。我知道,有一些仿佛永遠適宜于詩人的帶支配性的主題如過去的戰爭,《圣經》里的宗教狂熱和崇拜,經常是愛、美、巧妙的故事情節或沉思的激情等等。但是,初聽之下覺得奇怪的是,我想說還有某種遠比這些主題扎得更深、聳得更高的東西能作為現代詩歌的最佳因素。
一切舊的富于想象力的作品按其性質都有賴于一系列先決條件,這些條件往往自己不加說明而為作品提供重要的基礎,因而對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草葉集》也是這樣,在它誕生之前就預先確定了某些不同于任何別的作品的東西,并且事實上就是這種先決條件的產物。的確,我應當說,如果不能首先使這一預備的背景和心理特性相印證的話,要想讀懂這本書將是徒勞的。
想想今天的美國──這合為一體的三十八個或四十個獨立帝國的事實──六七千萬彼此平等而有其自己的生活、感情和未來的人民──這些數不清的現代的、美國的、在我周圍沸騰著的大眾,而我們就是其中不可分離的部分!再比較起來想想過去或現今歐洲詩人們的小小的環境和局促的領域,無論他們有多大的天才。想想至今為止在一切情況下都缺少或沒有認識到的像今天此地所有的群眾性、活力和空前的激動人心的事物。看來仿佛是,一種帶有適合于人類靈魂的偉大性和無限性的宇宙與動力特征的詩在過去是從來不可能的。肯定地說,一種能為民主群眾所用的具有絕對信心和平等的詩歌是從來沒有過的。
在評價第一流詩歌時,一種充分的民族性,或者從另一方面說,否定或缺乏民族性,(在我看來如某些時候歌德的情況,)往往(如果并非常常的話)是第一個要素。只要你有一點點洞察力就能在一定的距離外看到他們國家或環境的實際情況,連同當代人類精神狀態及其暗淡或光明前景的色彩,這些都躲在每個詩人背后,并構成他們的特征。我深深知道,我的《草葉集》是不可能 從任何別的時代、別的國家,而只能從十九世紀后半葉,從民主的美國,以及從全國聯邦武裝的絕對勝利中產生、形成和完整起來。不論我的朋友們是否同意這樣的看法,反正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在描繪的才能上,在戲劇性的安排上,特別是在語言的旋律以及所有傳統的詩歌技巧上,不僅那些今天居于世界讀物前列的天才作品,而且還有許多別的作品都超過了(其中有些是不可估量地超過了)我已經或能夠達到的全部成就。不過,在我看來,像自然諸物一樣,美學的主題以及所有思想與靈魂的特殊開拓,都不僅與它們自己固有的品質有關,而且與它們的觀點的同樣重要的性質有關;現在是時候了,應當將一切主題和事物按照美國和民主的出現所顯示的情形來加以反映──以一個不僅僅是過去的感恩而虔誠的繼承人而且是伴隨新世界誕生的孩子的聲調來歌唱這些主題──通過今天的創始和合奏來描繪一切,而且這樣的描繪和合奏是美國前景中富于想象的文學所首先要求的。不是要以一種大家都贊許的風格來表達某些精選的幸運或悲慘的故事情節,或者幻想,或者美好的想法,或者事變,或者禮儀──所有這些都已經大量而精致地寫過,大概再也不能超越了──但是以這種美學形式表現的物象、感情、故事情節、思想等等,盡管我們的國家和時代并不需要,而且恐怕永遠也不再需要比它們已經從歷史遺產中獲得的更好的東西了,可是還得說明,就在對待這些東西上也有一種主觀的和當代的觀點,唯獨這種觀點適合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不同于以往一切的新的天才和環境;同時,這樣一種關于現今和過去生活與藝術的觀念,對于我們來說是它們的與西方世界相適應的唯一同化手段。
的確,而且不管怎樣,用一個特別的說法,難道時候還沒到來,(如果有必要直說,即使不為別的也是為了民主美國的緣故,)還不十分需要對詩歌的全部理論和性質來一次重新調整嗎?問題是重要的,我可以把我的論點翻過來重說一遍:難道我們時代和共和國的最好思想沒有在孕育一種超越古今的詩歌的誕生和精神嗎?有效地加強并在道德上鞏固我們的國家(就物資建設而言已經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因素,并且由于它們所要引起和促成的一切,以及到了將來,還要更加偉大得多)──與科學所提供的宇宙學說和具體現實相一致,并以它們為基礎,為今后包括詩歌在內的一切的唯一無法駁倒的基礎──將二者的影響都植根于現代情感與想象活動之中,并支配一切先于它們和反對它們的東西──難道這不是一個急劇的發展和向前邁進的一步、或者是最好詩歌的一根不可缺少的新的脊柱嗎?
新世界高興地接受古代詩歌,連同歐洲封建時代的豐富的史詩、戲劇、民謠──一點也不想讓那些聲音從我們耳邊和生活中消失,或者取代它們──而是將它們真正當作不可缺少的研究對象和影響、記錄與比較。但是,盡管那些詩歌對于今天的我們有著文學黎明時期曙光的意義──盡管今天舊世界或新世界各個國家、社會集團或任何男人和女人的個性的最好部分也許都來自它們──盡管,如果有人叫我舉出當前美國文明從各個歷史時期繼承的最寶貴遺產,我說不定只會舉出那些從東方和西方輸入的古老或不那么古老的詩歌──但是還有些嚴肅的話和賬目保留在這里;有些尖銳的看法必須講一講。那些從外國或歷史上接收過來并且今天包圍和滲透著美國的偉大詩歌中,有哪一種同這個合眾國相一致或基本上能為它今天或將來所應用呢?有哪一種詩歌不是以對民主的否定和侮辱為立足的基點呢?對于我們這個擁有科學昌明和歷史新生的文學新紀元,它所作的竟是這樣一個評論,說我們主要的宗教和詩歌作品并不是我們自己的,也不是與我們的情形相適合的,而是由遙遠的歷史時期從它們的落后和黑暗處或者至多是朦朧的微光中提供給我們的!那些作品中究竟有什么東西這樣專橫而輕蔑地統治著我們全部的進步文明和文化呢?
即使莎士比亞,像他那樣普遍影響著當代文學藝術,(它們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是從他那里來的,)也主要是屬于被埋葬的過去了。不過他占有著從那個過去的某些重要方面說來值得驕傲的顯著地位,成了人類歷史上至今出現過的最崇高的歌手。不管怎樣,[莎士比亞筆下的〕一切都關系到并且有賴于環境、標準、政治、社會學和種種信念,而這些是從東半球完全消失了并且在西半球從來沒有過的。它們作為詩歌的權威類型,在美國也只如它們所描寫的人物和習俗那樣還有某種意義。的確可以說,人類的感情、道德和美學在本性上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在這些方面,舊的詩歌,無論其產生年代,仍適用于我們的時代和一切時代;它們作為過去的寫照仍有不可估量的價值。我愿意最大限度地承認這些看法,然后在這里把一些嚴肅的乃至極為重要的觀點說出來。我的確在別的場合表示過我對于那些永遠不可勝過的詩歌遺產的尊敬和頌揚,把它們那些難以形容的珍貴之處看作美國的傳家寶。現在必須坦率地談談另外一點。要是我不曾在那些詩歌面前表示過敬意,充分明白它們從形式到思想的偉大壯麗之處,我就不可能寫出《草葉集》來。我在書中闡明的那些判斷和結論,是通過這些古老作品的陶冶和教誨如通過任何旁的東西那樣而得出來的。猶如美國被充分而公正地看作過去的合法成果和進化的收獲那樣,我也敢于這樣看待我的詩。毋需停下來加以證實,可以斷言舊世界創造了神話式的詩歌、小說、封建主義、征戰、等級制、改朝換代的戰爭,以及一些美妙非凡的人物和事件,而這些都是偉大的了;可是新世界需要更加偉大的吟詠現實和科學、吟詠民主的平常而根本的平等原則的詩歌。在這一切的核心,作為一切的對象的,是人,他那崇高的精神發展就是舊世界或新世界的詩歌和其他一切所直接間接地傾向之處。
繼續這個題目,如朋友們不只一次建議的──或許是我上了年紀喜歡羅嗦──進一步談談《草葉集》孕育的過程,尤其是我怎樣開始寫作。勃克博士已經在他的書中詳細而公允地描繪了我在詩歌領域的準備工作,包括特殊和一般的耕耘、栽培、播種以及占領場地,直到一切都充實了,扎根了,并準備好不顧成敗著手自己的職業。直到這以后我才認真探索詩歌藝術。我從十六歲那年開始就擁有一個結實的寫了滿滿一千頁的八開本筆記簿,(至今還在,)里面是瓦爾特。司各特的全部詩作──一座取之不盡的詩歌礦山和寶庫(尤其是那些豐富無邊的筆記)──五十年來它對我一直是這樣,至今還是如此。
后來,每隔些時候,夏天和秋天,我常常外出,有時長達一個星期,深入鄉村,或者到長島海濱在那兒面對野外的風光,我從頭通讀《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并專心鉆研(這或許比在圖書館或室內讀書對我更有利讀書因地點不同而大有區別,)莎士比亞、莪相,凡能得到的荷馬、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古老的德國英雄史詩《尼伯龍根之歌》、古代印度詩歌以及另一兩種包括但丁作品在內的最好譯本。碰巧,后幾種書我當時是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閱讀的。我頭一次通讀《伊利昂紀》(勃克萊的散文譯本)是在長島東北端的東方半島上,在一個兩邊是海的蔭蔽著的沙石凹地里。(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么我居然沒有為那些聲威赫赫的大師們所嚇倒。可能因為我是在大自然面前,在太陽底下,面對遼闊的風光和遠景或滾滾涌來的大海在讀它們的。)
到最后,連同許多別的作品,我讀了愛倫。坡的詩──但我并非這些詩的贊賞者,盡管我常常看到在那狹窄的旋律領域之外(那旋律像一種永恒的和諧悅耳的鈴聲,從降b 調上升到g 調),它們是些表現人類某些病態的優美動聽得也許無人超過的詞句。(詩歌領域是非常寬廣的它容得下一切擁有那么多的大廈啊!)但是我從坡的散文中作為回報得到了這樣一個想法(至少就我們的情況、我們的時代而言);不能有長詩這樣的東西。同樣的想法我以前一直在琢磨,但是坡的論點,盡管很短,卻為我提供了總結和證據。另一個問題早已得到了解決,大大清除了場地。在我的事業和探索積極形成的時候(我怎樣才能最好地表現我自己的特殊的時代和環境、美國、民主呢?)我就看到,那個提供答案并讓一切事物無論走失多遠都得回到它那里去的主干和中心,必然是一個彼此同一的身體與靈魂,一個個性──這個個性,我經過多次考慮和沉思以后,審慎地斷定應當是我自己──的確,不能是任何別的一個。我還強烈地感到(無論我是否說明過),為了充分而真實地估價現在,過去和將來兩者都是必須著重考慮的。
可是,這些以及許多別的想法都可能終歸落空(幾乎一定會落空),如果不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巨大而可怕的、直接與間接的刺激促使了我進而面向全國發言的話。確實,我說,盡管我早先已經開始,但只有從南北戰爭的爆發,以及它像閃電般地讓我看到的一切,連同它所探測和喚起的內心震動,(當然,我指的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內心,我也從別人以及千百萬人身上明顯地看到了同樣的情況)──我是說只有看到戰爭的情景和場面那種強烈的火焰和刺激之后,一種原始而熱烈的詩歌的合理必要性才明確地顯露出來。
我深入弗吉尼亞戰場(1862 年底),以后即住在軍營里,眼見過一些大的戰役及以后的日日夜夜分享過所有的動搖,失利,絕望,重新燃起的希望,鼓起的勇氣隨時準備著舍生冒死──這也是事業──這樣痛苦可怖的歲月延續了幾年,從1863 到1865 年,那個從此才真正統一的聯邦的實際分娩的歲月(有甚于17761783 那幾年)。要是沒有那三四年以及它們給我的經驗,《草葉集》如今也不會存在了。
然而,我也是有意要指出或者暗示某些尖端特征的,這些我后來看出(盡管當初并沒有看見,至少是沒有明確看見)從一開始就是《草葉集》中那些作品的基礎和沖動的對象。我自己原先用以描繪如現在終于確立了的這些特征的字眼就是'暗示性'這個詞。我很少作過什么整飾和最后加工的事,即使有一點的話;而且按照我的計劃也不能這樣做。讀者總要發揮自己的作用,就像我發揮了我的作用那樣。我并不怎樣力求說明和展示自己的主題或思想,而主要是引導你讀者進入那個主題或思想的氣氛中──讓你去自己飛翔。另一個動力性的詞是'伙伴之愛',它適用于所有的國家,并且比以往的用法帶有更加莊重而肯定的意思。其它帶暗號性的詞要算'鼓舞'、'滿意'和'期望'了。任何某一位詩人的主要特征永遠是他所賦予對人類和自然的觀察的精神──即他琢磨他的對象時所居的心境。這些東西傳達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和多大的信念呢?這詩歌給帶到了多新近的年代呢?歌唱者具備有哪樣的資質和特殊風味──他的風格的特色是什么呢?古今藝術家──如希臘美學家、莎士比亞或者我們當代的丁尼生、雨果、卡萊爾、愛默生──肯定與這樣的問題有關。我說詩歌或任何別的文學作品能夠為讀者作出的最有深遠意義的事不是僅僅滿足其智力的需要或提供一些精美有趣的東西,甚至也不是描繪偉大的激情或者人物和事件,而是給他注滿剛強而高尚的男子氣概和虔誠,把一副好心腸作為一宗基本財產和習慣傳給他。那個有教養的世界長期以來在變得愈來愈厭煩無聊,并在把這筆財產全部留給我們這個時代。幸喜人類身上總是有一種原始的取之不盡的快活精神,我們永遠可以求助于它,依靠于它。
至于本地的美國個性,盡管一定會到來,而且會是大規模的,但鮮明而理想的西方性格典型(與十九世紀美國人情的實用政治乃至賺錢的特點相符合,就像標準的騎士、紳士和戰士是歐洲封建時代的理想人物那樣)至今還沒有出現。我自始至終讓我的詩歌著重表現美國的個性并加以扶持──這不僅因為那是大自然所有普遍化的法則中一門偉大的功課,而且是作為與民主的平均傾向相抗衡的力量──還有別的理由。我蔑視那些冒名文學的和其他的常規,公然謳歌人類自身的巨大驕傲,并容許它或多或少成為我的幾乎全部詩歌的一個主題。我想這份驕傲對于一個美國人是必不可少的。我想這并非與服從、謙卑、尊敬和反省等品質不一致。
民主已經被那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阻撓和坑害到這種地步,以致它的最初的本性快要去擁抱、適應和產生落伍者了,從而把一切貶低到一條僵死的水平線上。我的詩歌的雄心勃勃的理想是要幫助形成一個偉大的集合體國家,也許那只有首先形成無數充分發展的全面的個人方能做到。盡管平等博愛的原則和普及教育很受歡迎,但我們也看到了一種與它們相伴而來的不良傾向。人類身上,他的靈魂深處,有某種影響著一切并以其特殊成就最后完成他的尊嚴的根本的內在因素──一種為封建主義的古代詩歌和民謠所不斷涉及和達到并且常常成為它們的基礎的東西──而現代科學和民主卻好像正在威脅著它;也許要根除它。不過那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其實際完全不同,從整體上說,新的勢力的確在為前所未有的偉大個性開辟道路。今天在這里完全一樣,個人力量是一切事物的決定因素。包括從《伊利昂紀》到莎士比亞的那些時代和描寫,好在再也不能實現了──但是那些勇敢而高尚的人性因素并沒有改變。
勞動的男人和勞動的女人始終寸步不讓地存在于我的每一頁作品中。我要用古希臘和封建時代的詩人們所賦予他們筆下的神一般的或貴族出身的人物的英雄氣概和崇高境界,來賦予美國普通的民主個人──的確,他們要比那些古人更驕傲,更有現實基礎,也更加豐滿。我是要說明,我們今天在這里是有資格達到最高最好的地步的──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更具備這樣的資格。我還要使我的言辭(在開始之前我就這樣對自己說)在精神上成為富有朝氣的詩篇。(它們主要是在我生命中陽光燦爛的早晨和午前奠基和寫出的。)我要使它們完全像屬于男人那樣也屬于女人。我愿意不帶任何私好和偏頗地把美國整個地寫進我的詩中。今后,如果這些詩還在流傳(并有人閱讀),那一定要既在北方也在南方,既在大西洋沿岸也在太平洋沿岸在密西西比流域,在加拿大,在上緬因州,在得克薩斯,以及在普格特海峽的兩岸。
從另一個觀點看,《草葉集》公開承認是寫性和色欲,甚至是寫獸性的──盡管那些意思并沒有在字面上出現而是隱藏在背后,要到適當的時候才會冒出來;并且一切都被力求提高到一種不同的光景和氣氛之中。至于這個特征之所以在少數詩行中給故意寫得露骨一些,我只想說明,那是因為這些詩行只有這樣才能給我的整個計劃增添生活氣息,如果加以省略就會使大部分作品都等于白寫了。雖然會有困難,但我看還是迫切需要讓高等的男人和女人在思想上和實際上改變一下對于性感的思想和行為的態度,因為性感是作為性格、個性、激情的一個因素以及文學中的一個主題而存在的。我不想對問題本身進行辯論;它不是孤立的。它的活力完全在于它的種種關聯、地位和重要意義──像一部交響樂中的譜號那樣。從根本上說,我上面所指的那些詩行,以及用以談論它們的那種精神,是滲透于全部《草葉集》的,作品必然與它們共命運,猶如人的身體和靈魂必然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一樣。
盡管社會與個人的某些事實和征候永遠是普遍的,但在現代習慣和詩歌中對它們的正常承認卻極為罕見。文學在經常請醫生進來診察和聽取病情,同時又常常在應當大膽裸露的地方加以回避和設法隱瞞,而這種裸露是對嚴重病情作出認真診斷的基礎。關于今后《草葉集》的版本(如果還應當出的話),我趁此機會以三十年來所確定的信念和審慎的修訂肯定那些詩行,并為此盡我的言語之所能禁止對它們作任何的刪削。
還有最后一個目的,那是包羅一切和有關全局的。自從那個可以稱之為思想或思想萌芽的東西在我年青的心中正式開始時,我就有了一個渴望,想為那個奠定美國道德基礎的完整信仰和認可(用彌爾頓那一著名的夸耀的話說,是認可上帝對人類的作法)作一個很好的紀錄。我那時在青年時代就像如今老年時一樣對這一點感到十分必要:要創作一首詩,其每個思想或事實都直接間接地等同于默認一個明確的信念,即相信每種程序、每個具體對象、每一個人或別的存在物的智慧、健康、奧秘和美,不僅從整體而且從各別觀點來看都是如此。
雖然我不能理解或加以澄清,但我仍然充分相信自然界的整體或各別中的一個暗示和目的:我相信,無形的精神成果恰如有形之物那樣真實而明確,會通過時間最終歸于一切實際生活和完全的唯物主義。我的書理應充分正當地散發歡愉和喜悅,因為它是從這些因素中成長起來的,并且從最初開始時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種慰藉。
《草葉集》的一個原始動機是我確信(至今仍如當初那樣堅定)美國的登峰造極的成長是神圣而壯麗的。要幫助推動和愛護這種成長──或者喚起人們對它或其必要性的注意──這就是這些詩篇初始、中期和最后的目的。(事實上,當你認真計算并統計到最后時,會發現只有忠誠地翻耕人性的綿亙無邊的普通休閑地──而不止于一般意義上的'好政府'──才是這個合眾國成立的理由和主要目的。)
據我看,任何地位、文化或財產──過去詩歌的直接或間接的脈絡──的孤立的優勢對于共和主義的天才都是可厭的,也不能力他的適宜的詩作提供基礎。我明白,凡是已被確認的詩歌都在歌頌過去的光榮業績和為人們所緬懷的往事上有其突出的優越性。然而我的詩集是一個未來的候選人。不管怎樣,如泰納說的,一切獨創性的藝術都是自我調整的,沒有任何獨創性藝術能夠從外部加以調整;它自已帶有平衡力,不必向別處去要──它靠自己的血液生存。──這對我經常遇到的挫傷和郁郁不得志的自負之心是一個安慰。
既然現在主要是企圖作個人的陳述或論證,我不妨從我年青時精讀的《古代畫家紀事》中借用下述軼事作進一步的說明:佛蘭德斯畫家魯本斯有一次在古修道院畫廊閑逛,遇到一幅出色的畫,他沉思地看了好一會,并且聽了跟隨他的那批學生的評論,然后回答學生們的問題(這幅作品屬于或接近什么流派),說道:我想這位無名的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的畫家,雖然給世界留下了這份遺產,但不見得屬于哪個流派,甚至可能除了這一幅之外沒有畫過別的東西,而這是一件個人創作──一個人的畢生之作。
《草葉集》當真(我不妨經常重申)主要是我自己的激情和其他個人本性的流露自始至終是一種嘗試,想把一個人,一個個人(十九世紀下半葉在美國的我自己),坦白地、完滿地、真實地紀錄下來。在當代文學中我找不到類似這樣使我滿足的個人紀錄,但是我并非想把《草葉集》特別當做文學或這方面的一個標本來詳加討論,或提出這樣的要求。如果有人堅持要把它看成文學作品,或看成是試圖寫這樣的作品,或者是志在藝術或唯美主義,那他是不會了解我的詩的。
我說,歷史上從沒有哪個國家或民族或環境如此需要一種與眾不同的完全屬于它們自己的詩人和詩歌,像我們美國這個國家和民族及其環境今天和未來需要這樣的詩人和詩歌似的。再說,只要美國繼續吸收舊世界的詩歌并受它支配,又得不到本國詩歌來表達、描寫、渲染和解釋它的政治上的成功并給它以特別幫助,它就不能發展為第一流的國家,并仍然殘缺不全。在我此生悠閑的黃昏時刻,我向你讀者作了如上的一番羅嗦、思索和回憶:
懶懶地隨著退潮向下流蕩,
這樣的微波,略帶梗塞的聲音,從岸上引起回響。
作為結束,這里向正在應時興起的西方藝術天才指出兩點:第一,赫爾德給青年歌德的教導說,真正偉大的詩歌永遠(有如荷馬或《圣經》的贊美詩)是一種民族精神的產物,而不是少數有教養的卓越人物的特權;第二,最強有力和最美妙的詩歌還有待人們去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