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了年紀,虔誠,渴望同情和幫助。他說他已經有好幾年固定地去北方一個老師那里聆聽他對經典的解說,現在正在向南回家的路上。
“一個朋友告訴我你在這里有一系列演講,我就留下來聽聽。我一直關注你所談論的東西,我知道你考慮引導和權威的問題。我不完全贊同你的觀點,因為人類需要那些可以提供幫助的人的幫助,事實是,一個人渴望得到這種幫助并不會使他成為門徒。”
毫無疑問,渴望被引導會產生服從,一個服從的頭腦不可能發現真實。
“但我并沒有服從。我既不懷疑,也不盲從;相反,我使用我的頭腦,我對所有老師所說的都提出質疑。”
從另一個人那里尋找光明,而沒有自知,就是盲從。所有的追隨都是盲目的。
“我覺得我沒有能力穿透自我的更深的層次,所以我需要幫助。我來你這兒尋找幫助并不會使我成為你的門徒。”
先生,請允許我指出,確立權威是一件復雜的事。追隨另一個人只是一個更深層原因的結果。不了解那個因,不管外在是否追隨別人都不重要。要達成、要抵達彼岸的欲望是我們人類尋找的開始。我們渴望成功、永久、舒適、愛和持久的和平。除非頭腦能夠擺脫這種欲望,不然一定會直接或間接地追隨別人。追隨只是內心深處渴望安全的表現。
“我確實想抵達彼岸,就像你說的一樣。我會搭乘任何一艘能夠載我渡河的船。對我來說船并不重要,彼岸才是。”
重要的不是彼岸,而是河流,以及你所駐立的河岸。河流是生活,它每一天都生機勃勃,有超乎尋常的美、快樂和喜悅、丑陋、痛苦和悲傷。生活是一個巨大的所有這些的復合體,它不只是一個穿越的通道。你必須了解這一點,不要把眼光停留在彼岸。你就是充滿嫉妒、暴力、轉瞬即逝的愛、野心、挫折、害怕的生活;你正渴望從中逃往你所謂的彼岸、永恒、靈魂、自性、上帝等等。不了解此岸的生活,不能擺脫嫉妒和它所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彼岸只是一個神話、一個幻覺、一個由恐懼的頭腦在尋求安全感時產生的念頭。正確的基礎必須奠定,不然無論房子多么有價值,都難以建立起來。
“我已經害怕了,而你還增加我的恐懼,你并不是消除它。我的朋友告訴我你不太容易理解,現在我明白為什么。但我認為我是非常認真的,我想要的不只是一個幻覺。我相當贊同一個人必須奠定正確的基礎,但要讓他自己明白什么是正確和錯誤是另一回事。”
不完全是,先生。嫉妒的沖突,以及它帶來的快樂和痛苦必然地會在內在和外在產生困惑。只有頭腦擺脫了這種困惑,才會發現什么是真實的。一個困惑的頭腦的所有活動只會引起更大的困惑。
“我怎樣才能擺脫困惑呢?”
這個“怎樣”意味著逐步的自由,但困惑不可能一點兒一點兒清除。如果剩下的頭腦是困惑的,那清除干凈的那部分很快又會困惑起來。只有當你的頭腦仍然關注彼岸時,如何清除困惑這個問題才會產生。你看不到貪婪、暴力或這一類問題深層意義上的重要,你只是想去除它以達成另一些什么。如果你完全關注嫉妒,以及它結局的不幸,你就不會問如何去除它。了解嫉妒是一個全然的行動,而“怎樣”意味著逐步達成的自由,它只會是一個困惑的行動。
“你所謂的全然的行動是指什么?”
要了解全然的行動,我們必須探討一下思考者和他的思想之間的區別。
“難道沒有一個在思考者和他的思想之上的觀照者嗎?我覺得有。在極樂的瞬間,我體會過那種狀態。”
這種體驗是頭腦受到傳統和成千種影響塑造的結果。一個基督教徒的宗教影像和一個印度教徒或穆斯林的完全不同,因為所有這些本質上都是基于頭腦所受的特殊限制。真理的標準不是體驗,而是既沒有體驗者也沒有體驗存在的狀態。
“你是指三昧的狀態嗎?”
不,先生,如果用這個詞,你就只是在引用別人經驗的描述。
“可是難道沒有一個觀照者超越思考者和他的思想之上嗎?我幾乎可以確定無疑地感到他的存在。”
從結論開始討論就會結束所有的思考,不是嗎?
“但這不是一個結論,先生。我知道,我感到了它的真實性。”
說知道的人并不知道。你所知道或感覺到真實的是你所受的教育。另一個人,恰好受到他的社會和文化不同的教育,會同樣充滿信心的堅信:他的知識和經驗表明并不存在終極的觀照者。你們倆不管是信仰者還是非信仰者都屬于同一種類型,不是嗎?你們都是從一個結論開始,從基于束縛的經驗開始,不是嗎?
“如果你那樣說,好像我錯了,但我并沒有被說服。”
我并不想說你錯了,或者說服你什么;我只是在指出一些情況要你檢查。
“經過相當多的閱讀和研究之后,我認為我已經相當全面徹底地考慮過這個觀照者和被觀照者的問題。對我來說就像眼睛看到花,頭腦通過眼睛來看,因此,在頭腦之后,必定有一個存在能夠意識到這整個過程,那就是:頭腦、眼睛和花。”
讓我們仔細研究一下這個問題,不帶任何武斷、不要倉促或教條主義。思考是怎樣產生的?有了觀察、接觸、感覺,然后才有基于記憶的思想說,“那是一朵玫瑰。”思想創造思考者;是思考的過程形成思考者。先有思想,然后才有思考者,并不是相反的情況。如果我們不能認清這個事實,我們就會陷入各種各樣的困惑。
“但是思考者和他的思想之間有區別,有或寬或窄的間隙。這不是表明思考者首先形成嗎?”
讓我們來看看。認識到自身是非永恒的、不確定的而渴望永恒和安全感,思想形成思考者,然后把思想者推向越來越高層次的永恒。因此在思想者和他的思想之間、觀照者和被觀照者之間好像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但這整個的過程仍然在思想的范圍之內,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先生,觀照者是不真實的,他像思想一樣是非永恒的?我真不敢相信這一點。”
你可以把他叫做靈魂、自性,或隨便什么,但觀照者仍然是思想的產物。只要思想以某種方式與觀照者相連,或者觀照者控制、塑造思想,他仍然是在思想的范疇、時間的過程中。
“我的頭腦是多么不喜歡這個觀點!但不管我自己的感受怎樣,我開始把它當作事實來看待。如果它是事實,那就只有思考的過程,而沒有思考者。”
是這樣的,對嗎?思想產生觀照者、思想者和審查者。有意無意的審查者在無休止的判斷、譴責、比較。正是觀照者和他的思想之間發生沖突,觀照者試圖引導思想。
“請慢一點兒,我想慢慢地摸索一下。你在暗示——不是嗎?——任何形式的努力,不管是否有價值,都是思想者和他的思想之間這種虛假的、幻象的區分的產物。你想去除努力嗎?努力對所有的變化來說不是必不可少的嗎?”
我們現在就要談到這個問題。我們已經清楚只有思考,它形成思想者、觀照者、審查者和控制者。在觀照者和被觀照者之間存在努力的沖突,一方試圖征服另一方,或者至少改變另一方。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它不可能在思想中產生根本的改變,因為思想者、審查者是它自身試圖改變的一部分。頭腦的一部分不可能改變另一部分,因為另一部分是它自身的延續。一個欲望有可能征服另一個欲望,經常是這樣。占主導的欲望產生另一個欲望,它再成為失敗者或成功者,這樣沖突就在持續進行,沒有盡頭。
“在我看來你是說只有減少沖突才有可能發生根本的改變。我不太明白。你能再深入一點兒討論一下嗎?”
思考者和他的思想是一個統一的過程,沒有誰具有獨立的延續性;觀照者和被觀照者也是不可分割的。觀照者所有的性質都包含在他的思考中;如果沒有思考,就沒有觀照者、沒有思考者。這是事實,不是嗎?
“是的,到目前為止我都明白了。”
如果了解只是口頭上、智力上的,它就毫無意義。必須實際地體驗思考者和他的思想是一體的,是兩者的融合。只有思考的過程。
“你所說的思考的過程是什么意思?”
思想被推動的方式或方向有:個人的和非個人的、個體的和集體的、宗教的和世俗的、印度教的和基督教的、佛教的和穆斯林的,等等。不存在一個穆斯林的思考者,只有受到穆斯林束縛的思考。思考的過程或方式必然地會產生沖突,如果付出努力用不同的方式克服沖突,只會形成其他形式的抵抗和沖突。
“這是很清楚的,至少我這么想。”
這種思考的方式必須完全停止,因為它產生困惑和不幸。沒有更好的或更有價值的思考方式。所有的思考都是被束縛的。
“你好像在說除非思考停止,才會有根本的轉變。但是是這樣的嗎?”
思想是被束縛的。思想從頭腦中產生,作為經驗和記憶倉庫的頭腦本身也是受束縛的。頭腦在任何方向上的任何運動產生它自己有限的結果。當頭腦努力改變自身時,它只是在建立另一種模式,可能是不一樣的,但仍然是一種模式。頭腦要使自己獲得自由的每個努力都是思想的延續。它可能處于更高的層面,但仍然在它自己的圈子里,思想的圈子、時間的圈子里。
“對,先生,我開始明白了,請繼續吧。”
頭腦任何形式的運動都只會加強思想的延續,思想的延續包括它的嫉妒、野心和占有的追求。當頭腦全然意識到這個事實,就像它全然意識到一條毒蛇一樣,你會發現思想的運動停止了。只有完全的革命,而不是舊思想在不同模式中的延續。這種狀態是無法描述的;描述它的人并沒有意識到它。
“我真的覺得我已經明白了,不只是你的話,而且也是你話中全部含義。我是否了解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顯示出來。”
選自《生命的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