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二三子》篇全文以黑圓點分段,可分為三十四章,引用《易經(jīng)》卦爻辭者共計有三十五條,涵蓋十八個卦。第一章論“龍之德”文字最長,文末論及坤卦的六五爻和六二爻。第二章起每節(jié)只引一卦,且都用“《易》曰(或卦曰)……孔子曰……”的格式來引《易》說《易》。從第二章至第三十四章按順序分別引用及解說《周易》卦爻辭的是:乾卦初九爻、乾卦上九爻、坤卦上六爻、蹇卦六二爻、鼎卦九四爻、鼎卦上九爻、晉卦卦辭、坤卦六四爻、乾卦九二爻、乾卦九三爻、乾卦九五爻、乾卦用九爻、坤卦初六爻、坤卦六二爻、坤卦六三爻、坤卦六五爻、屯卦九五爻、同人卦卦辭、同人卦初六爻、同人卦六二爻、大有卦六五爻、謙卦卦辭、豫卦六三爻、中孚卦九二爻、小過卦六五爻、恒卦九三爻、蹇卦九五爻、解卦上六爻、艮卦卦辭、艮卦六五爻、豐卦卦辭、渙卦九五爻、未濟卦卦辭。
本文著其重點,以龍德、乾坤二卦為主展開討論,其他卦的討論并入《周易詮釋》相應(yīng)卦中。
【正文】
帛書《二三子》第一章(龍德是乾坤一體、即陰即陽)
【第一章原文】
▉二厽子問曰:“《易》屢稱于龍,龍之德何如?”
孔子曰:“龍大矣!龍刑遷叚,賓于帝,俔神圣之德也。高尚齊虖(乎)星辰日月而不晀,能陽也;下綸(淪)窮深潚之潚(淵)而不沫(昧),能陰也。上則風(fēng)雨奉之,下綸(淪)則有天[神護(hù)之]。窮乎深潚,則魚鮫先后之,水流之物莫不隋(隨)從;陵處則雷神養(yǎng)之,風(fēng)雨辟鄉(xiāng)(向),鳥守(獸)弗干。”
曰:“龍大矣!龍既能云變,有能蛇變,有能魚變。飛鳥正(貞)蟲,唯所欲化,而不失本刑,神能之至也。唯□□□□□□□□□□□焉,有弗能察也。知者不能察其變,辯者不能察亓美,至巧不能象亓文,明目[弗]能察[視]也。成非焉,化[宀/巨]蟲,神貴之容也,天下之貴物也。”
曰:“龍大矣![龍]之馴德也,曰‘利見[大人]’,易□□□,爵之曰君子。戒事敬命,精白柔和而不諱賢,爵之曰夫子。或大或小,亓方一也,至周也,而名之曰君子。兼,‘黃常’(裳)近之也;尊威精白堅強,行之不可撓也,‘不習(xí)’近之矣。”
李守力按:
帛書《二三子》篇全文以黑圓點分段,可分為三十四段,以上是開篇第一段。
【第一章第一節(jié)注解】
厽,為參之省,古書行文是上下豎寫,如果寫作“二三子”則產(chǎn)生歧讀:二三子、三二子、一四子、四一子、一二二子、二二一子等等,故以“厽”代“三”。
遷(無辶旁),《說文·舁部》:“升高也。從舁囟聲。”
叚, 假也,《淮南子·齊俗訓(xùn)》:“乘云升假”,高誘注:“假,上也。”或通“霞”,王叔岷曰:列子“登遐”《新論》作“升霞”,乘云登霞。
俔[qiàn] ,《說文》:“譬諭也。一曰閒見。從人從見。”如同,好比。或通見、現(xiàn)。
潚,《說文》:“深清也。從水,肅聲。”
晀,通烑,《淮南子·要略》:“挾日月而不烑,潤萬物而不秏。” 高誘注:“烑,光也。”
沫,通昧,幽暗。
帛書中“陵”讀為“陸”,《老子》甲乙本“陵行不避兕虎”,通行本作“陸”。陸、陵為遷徙出行之義(詳見拙文:《“陸”“陵”與“阜九阜六”探源》)。
【第一章第一節(jié)白話】
二三子問道:“《易經(jīng)》屢次提到龍,龍的德行如何呢?”
孔子說:“龍,偉大啊!龍身乘云登霞與天帝做賓客,表現(xiàn)出神圣的品德。龍上行于高空星辰日月之間卻不炫耀,能成為陽的典范。龍下行沉淪于深清之淵中卻不暗淡,能成為陰的代表。龍上行于天上,則風(fēng)雨奉承它。龍下淪于地下,則有天神護(hù)持它。龍游于深清之水中,則有魚蛟先后隨行,在水中生活的動物沒有不跟從它的。龍遷徙飛行時,則有雷神供養(yǎng)它,風(fēng)雨為它回避方向,鳥獸不敢欺侮它。”
【第一章第一節(jié)解讀】
《二三子》開篇講“《易》屢稱于龍”,是指乾坤二卦。第一段的主題是龍德能陽亦能陰,而且陽中有陰(高尚齊乎星辰日月而不晀),陰中有陽(下淪窮深潚之淵而不沫),只有深入理解龍的能陽能陰、剛?cè)嵯酀牡滦校拍芮蟮们ざ韵缔o的完美意義(帛書《要》:“不問于古法,不可順以辭令,不可求以志善”)。龍德是乾坤一體,即陰即陽。乾坤二卦之取象為龍,所以《二三子》在講完龍德之后緊接著說乾坤二卦,而且乾坤二卦是交互闡述,以體現(xiàn)剛?cè)嵯酀⒓搓幖搓柕凝埖隆!豆茏印贰缎聲放c《說文》也闡述了龍剛?cè)嵯酀⒓搓幖搓柕牡滦校?/span>
《管子·水地篇》:龍,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躅,欲大則藏于天下。欲上則凌于云氣,欲下則入于深淵。
《莊子·天運》: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
賈誼《新書》:龍之神也,其惟蜚龍乎!能與細(xì)細(xì),能與巨巨,能與高高,能與下下。吾故曰:“龍變無常,能幽能章”。
劉向《說苑·辨物》:神龍能為高,能為下,能為大,能為小,能為幽,能為明,能為短,能為長。昭乎其高也,淵乎其下也,薄乎天光也,高乎其著也。一有一亡,忽微哉,斐然成章。虛無則精以和,動作則靈以化。於戯允哉!君子辟神也。
許慎《說文》: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xì)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天而潛淵。
龍德乾坤一體、剛?cè)嵯酀⒓搓幖搓栒遣瘯兑住纷裱墓欧ā?/span>
【第一章第二節(jié)注解】
略。
【第一章第二節(jié)白話】
孔子說:“龍,偉大啊!龍既能變成云形,又能變成蛇形,又能變成魚形,包括飛鳥、昆蟲,龍可以隨心所欲地變化出來,它的神通異能達(dá)到了極點。……人不足以察看到。有智慧的人不足以觀察龍的變化,有辨別能力的人不足以審度龍的美麗,最靈巧的畫師不足以繪出龍的花紋,即使明亮的眼睛也不足以看清龍的全身。……龍變化為巨蟲,有神奇高貴的容貌,是天下珍貴之物。”
【第一章第二節(jié)解讀】
略。
【第一章第三節(jié)注解】
《史記》:“能明馴德,以親九族”,《索隱》“馴”字徐廣皆讀曰訓(xùn)。訓(xùn),順也。言圣德能順人也。案:尚書作“俊德”。
精白,精微潔白,明君之德。精,剛健純粹,偏于任事與戒事;白,潔白柔和,偏于敬命、敬宮。敬宮、敬命,《管子·內(nèi)業(yè)》:“敬除其舍,精將自來。”《國語·周語上》:“祓除其心,精也”,祓除其心,就是祛除私欲。宮、命、舍,指身體,精神、心靈所居之宮、舍也。(釋義見《周易詮釋·艮卦解讀·論“精白”之道》)
【第一章第三節(jié)白話】
孔子說:“龍,偉大啊!龍的坤順之德,如乾卦九二、九五所說‘利見大人’,……封一個爵號叫做君子;做事剛健純粹,敬順天命,精微潔白柔和而不忌諱賢良,封一個爵號叫做夫子。能大能小,其方正都是一樣的,能達(dá)到其作用的人,就叫做君子。坤卦六五‘黃裳’很接近君子的品德;其特點是:尊嚴(yán)而有威信,精粹而純潔,堅定而剛強,行動起來百折不撓,坤卦六二爻辭‘不習(xí)’很接近君子的這種性格。”
【第一章第三節(jié)解讀】
《二三子》第一段第三節(jié)是第一節(jié)龍德即陰即陽的展開。龍德是乾與坤的合一,故言龍之馴德(坤為順、馴)時用乾卦九二爻辭“利見大人”說之,龍之馴德為剛之柔,乾九二是剛爻居于柔位;龍之“尊威精白堅強,行之不可撓”是剛之剛,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xí)無不利”,坤六二是柔爻居柔位,此剛之剛變?yōu)槿嶂嵋玻患妫?dāng)指“即陰即陽”的龍德,《九家易》曰:“陰陽合居,故曰兼”,坤卦六五“黃裳元吉”近之,因為坤六五是柔爻居于剛位,故兼陰陽。
帛書《衷》同樣以“即陰即陽”觀闡述乾坤二卦:
用六贛(坎)也,用九盈也。盈而剛,故《易》曰“直方大,不習(xí),〔吉〕”也。因“不習(xí)”而備,故《易》曰“見群龍無首,吉”也。
《易》曰:“直方大,不〔習(xí),吉”〕□□□之屯于文武也,此易贊也。子曰:“乾六剛能方,湯武之德也。”
川(坤)之至德,柔而反于方,乾之至德,剛而能讓。此乾川(坤)之參說也。
從“用九盈”“盈而剛”推出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xí),〔吉〕”,此剛之剛變?yōu)槿嶂嵋玻粡睦へ粤瞥銮杂镁拧耙娙糊垷o首,吉”,此柔之柔變?yōu)閯傊畡傄病!抖印放c《衷》的這種乾坤互換詮釋理路應(yīng)該是虞翻“旁通說”的濫觴。
但是傳本《周易》是不傾向“即陰即陽”的龍德觀的,最明顯的例子是坤卦上六的“龍戰(zhàn)于野”,傳本《易傳》與帛書《易傳》的說法不同,見后邊的第四章。
帛書《二三子》第二章
【第二章原文】
●《易》曰:“寑(潛)龍勿用。”孔子曰:“龍寑(潛)矣而不陽(揚),時至矣而不出,可胃(謂)寑矣。大人安失(佚)矣而不朝,訽(茍)猒(厭)在廷,亦猷(猶)龍之寑(潛)也。亓行淢(滅)而不可用也,故曰:‘寑(潛)龍勿用。’”
【第二章白話】
乾卦初九說:“潛龍勿用。”孔子說:“龍潛伏而不揚于世,時機到了也不出來,可以說是潛伏。大人過著安逸的日子而不上朝,即使上朝也茍且應(yīng)付,也猶如龍潛伏。他的行為喪失而不可施用于世,所以說:‘潛龍勿用。’”
【第二章解讀】
帛書《衷》:
“潛龍勿用”者,匿也。
《易》曰“潛龍勿用”,其義潛清,勿使之謂也。子曰:廢則不可入于謀,勝則不可與戒。忌者不可與親,繳[者不可予事]。
白話大意:
“潛龍勿用”,藏匿之義。
“潛龍勿用”是說因為潛伏而不能使用。孔子說:廢棄不用之人,則不可讓其參與謀劃。能勝任大事之人,不可戒其所為。忌諱之人,不可與之親近。求僥幸的人,不可給他事做。
傳本《易傳》:
象曰:潛龍勿用,陽在下也。
《文言》: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潛龍勿用”,下也;
“潛龍勿用”,陽氣潛藏;
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
對比帛書《二三子》與傳本《易傳》,傳本《易傳》認(rèn)為龍德屬陽,潛龍勿用是“陽在下也”“陽氣潛藏”。這與《二三子》“即陰即陽”龍德觀有所不同。《周易集解》釋《乾》初九“潛龍勿用”,引《子夏傳》曰:“龍所以象陽也。”馬融曰:物莫大于龍,故借龍以喻天之陽氣也。初九,建子之月。陽氣始動于黃泉,既未萌芽,猶是潛伏,故曰“潛龍”也。
除此之外,兩者多有相似之處,“時至矣而不出”似“不易乎世,不成乎名”,“大人安佚矣而不朝,茍厭在廷”似“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亓行滅而不可用也”似“隱而未見,行而未成”。
帛書《衷》認(rèn)為“潛龍勿用”是指那些不能使用的人,與《二三子》“其行滅而不可用也”相近,其義乖也。帛書《衷》云“在下為潛,在上為亢。人之陰德不行者,其陽必失類。”可見《衷》將乾卦初九和上九看作“人之陰德不行者”。
《淮南子·人間訓(xùn)》云:
今霜降而樹谷,冰泮而求獲,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潛龍勿用”者,言時之不可行也。
《淮南子》的觀點實際符合傳本《易傳》,但文辭卻與《二三子》相似:“時之不可行也”,《二三子》“時至矣而不出”。體現(xiàn)出孔子易傳流傳中的“同途而殊歸”(帛書《要》語)的特點。
帛書《二三子》第三章
【第三章原文】
●《易》曰:“抗(亢)龍有悔。”孔子曰:“此言為上而驕下,驕下而不佁者,未之有也,圣人之立(涖)正(政)也,若遁(循)木,俞高俞畏下。故曰:‘抗(亢)龍有悔。’”
【第三章白話】
乾卦上九說:“亢龍有悔。”孔子說:“這是講在上位的統(tǒng)治者對部下驕橫不講道理,在部下面前蠻橫驕傲的人不遭受危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圣人臨朝治理政事,就象爬樹桿一樣,越高越害怕下面,越高越敬畏老百姓。所以說:‘亢龍有悔。’”
【第三章解讀】
帛書《衷》:
“亢龍有侮”,高而爭也。
〔易〕曰“潛龍〔勿用〕”,“亢龍有悔”,言亓過也。物之上盛而下絕者,不久大位,必多亓咎。《易》曰“亢龍有悔”,大人之義不實于心,則不見于德;不單于口,則不澤于面。能威能澤,謂之龍。
傳本《易傳》:
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
上九曰:“亢龍有悔。”何謂也?
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
“亢龍有悔”,窮之災(zāi)也;
“亢龍有悔”,與時偕極;
“亢”之為言也,知進(jìn)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
帛書《衷》與《二三子》相近,它們與傳本《易傳》稍有不同。《二三子》《衷》著重言位,傳本《易傳》著重言時,兼言位。《二三子》是相對靜止的看問題,而傳本《易傳》則是動態(tài)的看問題,其說理更加豐富。
《史記·范睢蔡澤列傳》:“《易》曰‘亢龍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計之。”
《淮南子·繆稱》:“動于上,不應(yīng)于下者,情與令殊也。故《易》曰‘亢龍有悔’。”大意為:君王處在高位發(fā)布政令而下面百姓不響應(yīng),這是由于君王愛民之情沒有體現(xiàn)于政令上。所以《易經(jīng)》說“亢龍有悔”。《淮南子》的觀點側(cè)重言“情”。
考量帛書《二三子》“為上而驕下”,帛書《衷》“上盛而下絕”,傳本《易傳》“貴而無位,高而無民”,以及《史記》“上而不能下”,《淮南子·繆稱》“動于上,不應(yīng)于下者”,可知五者之間是同源的。
《戰(zhàn)國策·齊策四·齊宣王見顏斶》引用的古《易傳》文字可能也是“亢龍有悔”的解說:
斶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是故《易傳》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jù)慢驕奢,則兇從之。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谷,是其賤必本于?”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傅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白話大意:
顏斶聽說,古之大禹時代,諸侯有萬國。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道德淳厚,得到高貴士人大力輔佐的緣故。……所以《易傳》上不是這樣說嗎:“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如果不做些踏踏實實的工作,只是一味地喜歡標(biāo)榜虛名,必然走入驕傲奢侈;驕傲奢侈,災(zāi)禍必然隨之而來。所以不務(wù)實而只喜歡空名的,國力將日益衰弱;沒有好的德行,卻希望幸福的,必然處境困窘;沒有建立功勛,卻只圖享受俸祿的,必然蒙受侮辱。這一切必然招致嚴(yán)重的禍害。”……老子說:“貴必以賤為根本,高必以下為基礎(chǔ)。所以,侯王自稱孤、寡、不谷,這不正是貴為賤的根本嗎?”所謂孤、寡,是指人們處于困窘、卑賤的地位。可是侯、王自己稱孤道寡,難道不是謙居人下而尊重士人嗎?堯傳位于舜,舜傳位于禹,周成王任用周公旦,世世代代都贊揚他們?yōu)橛⒚鞯木鳌_@正是因為他們深知士人的可貴。
李守力按:
后世《易傳》類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孔子關(guān)于同一命題而論點有所不同而相近的情況,其原因一是孔子本身研易思想的演變,二是后世口口相傳,因理解程度的不同而發(fā)生了演變,到了西漢時期孔子易學(xué)的正宗傳人如施、孟、梁、京四家易學(xué)博士奠定了《周易》經(jīng)傳權(quán)威版本,到西漢晚期,劉向又發(fā)現(xiàn)費直的本子更加準(zhǔn)確,于是東漢以后費直易大興,此后一直流傳至今,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傳本《周易》經(jīng)傳。
帛書《二三子》第四章
【第四章原文】
●《易》曰:“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孔子曰:“此言大人之寶德而柂(施)教于民也。夫文之李(理),采(彩)物畢存者,其唯龍乎?德義廣大,灋(法)物備具者,其唯圣人乎?‘龍戰(zhàn)于野’者,言大人之廣德而下[糸妾](接)民也;‘其血玄黃’者,見文也。圣人出灋(法)教以道(導(dǎo))民,亦猷(猶)龍之文也,可謂‘玄黃’矣,故曰‘龍’。見龍而稱莫大焉。”
【第四章注解】
《左傳》文公六年:“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并建圣哲,樹之風(fēng)聲,分之彩物,著之話言,為之律度,陳之藝極,引之表儀,予之法制,告之訓(xùn)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禮則,使毋失其土宜,眾隸賴之,而后即命。圣王同之。”孔穎達(dá)《疏》:“彩物,謂彩章物色,旌旗衣服,尊卑不同,名位髙下,各有品制。”
【第四章白話】
坤卦上六爻辭說:“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孔子說:“這是講大人用寶貴的品德施教于人民。那文采和道理,彩章物色皆存于一身,豈不是只有龍嗎?道德仁義廣大,法制訓(xùn)典都具備,豈不是只有圣人嗎?‘龍戰(zhàn)于野’,是講大人廣施德行,向下接觸人民。‘其血玄黃’是文采的表現(xiàn)。圣人制定法制訓(xùn)典去引導(dǎo)人民,也象龍的文采,可以說是‘玄黃’了,故稱‘龍’。因此,出現(xiàn)龍就稱是最偉大的。”
【第四章解讀】
帛書《衷》:
“龍戰(zhàn)于野”,文而能達(dá)也。
“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子曰:圣人信哉!隱文且靜,必見之謂也。龍七十變而不能去其文,則文其信而達(dá)神明之德也。
傳本《易傳》:
《象》曰:“龍戰(zhàn)于野”,其道窮也。
陰疑于陽,必戰(zhàn)。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帛書《衷》與《二三子》觀點一致,都是以講龍文(紋彩)。而傳本《易傳》與帛書明顯不同。《二三子》中龍是即陰即陽、陰陽一體的,而今本《易傳》中的龍只有陽性,沒有陰性。
帛書釋“戰(zhàn)”為“接”,這在后世的易學(xué)中有所傳承:
《說文》:
壬,位北方也。陰極陽生,故《易》曰“龍戰(zhàn)于野”。戰(zhàn)者,接也。象人褢妊之形。承亥壬以子,生之?dāng)⒁玻c巫同意。壬承辛,象人脛。脛,任體也。
《周易集解》:
為其兼于陽也,故稱龍焉。
《九家易》曰:陰陽合居,故曰“兼”。陽謂上六,坤行至亥,下有伏乾,陽者變化,以喻龍焉。
荀爽曰:消息之卦,坤位在亥,下有伏乾,陰陽相和,故言“天地之雜也”。
李守力按:
許慎《說文》與《九家易》同訓(xùn)“戰(zhàn)”為接,但是他們與傳本《易傳》同樣認(rèn)為龍只有陽性,“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是指坤卦上六仍然屬于陰性。而且“接”是陰陽交接之義,而不是接近民眾。可見帛書關(guān)于龍德即陰即陽、陰陽一體的觀點并未傳承于后世,雖然繼承了訓(xùn)“戰(zhàn)”為“接”,但釋讀理路并非坤卦為龍,而是用卦氣五行說之。
關(guān)于以上《周易》傳承的矛盾,今蠡測其源流。孔子晚年喜好周易,他研究《周易》一有悟處便與弟子交流,如帛書《要》(成書下限:前168年以前)“孔子籀易,至于損、益一卦,未嘗不廢書而嘆,戒門弟子曰……《益》之為卦也,春以授夏之時也……”,《淮南子·人間訓(xùn)》(劉安:前179至前132年)中記述:“孔子讀《易》至《損》《益》,未嘗不憤然而嘆曰……”,《孔子家語·六本》(領(lǐng)纂者是孔子裔孫子思:前491年至前400年)和《說苑·敬慎》(劉向:約前77至前6年)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孔子讀《易》,至于《損》《益》,則喟然而嘆。子夏避席而問曰……”。我推測,以上孔子論損益的四處文獻(xiàn)應(yīng)該是同源的,《說苑·敬慎》中涉及《序卦傳》《系辭傳》《彖傳》的內(nèi)容所以不見于帛書《要》,是由帛書《易傳》重視《連山易》的特征決定的。由于“明而動”釋卦象卦德不合帛書《易傳》風(fēng)格,所以不見于帛書《易傳》,而“豐之盈虛”仍是義理風(fēng)格,故見于帛書《衷》論“剛?cè)嶂А薄?/span>《說苑·敬慎》孔子論損益的記載,反映了孔子從帛書《易傳》階段向傳本《易傳》階段的轉(zhuǎn)化,所以這一年孔子剛剛七十歲,孔子、顏回開始依據(jù)《易象》著述《易傳》。
傳本《易傳》沒有孔子研究損益二卦的這一段。我認(rèn)為孔子晚年所以讓他的傳易弟子去掉帛書《要》篇的損益卦內(nèi)容,還有出于六經(jīng)折中的目的,孔子在《要》篇認(rèn)為唯此一部《周易》可以統(tǒng)領(lǐng)五經(jīng),“能者由一求之,所謂得一而群畢者”,孔子之所以闡述損益大義,就是為了說明《易經(jīng)》為群經(jīng)之首的道理,故本篇文字稱為“《要》”。孔子在《要》篇說“吾好學(xué)而才聞要,安得益吾年乎?”此時孔子已到人生的終點,他已經(jīng)沒有精力將剛剛領(lǐng)悟的《周易》本義廣傳于弟子,他明白那些不在身邊的弟子們很難接受孔子這時的思想,就像《要》篇中長期陪在老師身邊的子貢尚且對孔子學(xué)易產(chǎn)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強烈質(zhì)疑,孔子自己說:“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以孔子的智慧,他知道后世的儒士們不一定會接受他晚年的《周易》觀,后來的孟子、荀子極少談及《周易》就是如此(這與佛陀晚年講大乘佛法,而其弟子五百年內(nèi)卻仍然修習(xí)佛陀早年傳授的小乘佛法如出一轍)。
基于這樣的認(rèn)識,孔子不想因《要》篇中強調(diào)“得一而群畢”而使后之儒士喪失對五經(jīng)的學(xué)習(xí)信心,畢竟絕大多數(shù)儒士不是《周易》經(jīng)師的根器,《論語》引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五經(jīng)之說,可得而聞也;易經(jīng)之說,不可得而聞也。孔子不想那些虔誠的但根器不足的弟子,因為迷信老師而拋棄五經(jīng),而導(dǎo)致學(xué)業(yè)無成的下場,于是《要》篇主題逐漸被淡化。
李學(xué)勤《簡帛佚籍與學(xué)術(shù)史》說:“《世家》‘晚而喜《易》’一段放在魯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孔子歸魯之后,當(dāng)時孔子已六十八歲,處于其生活的最后階段。查《左傳》哀公十一年,子貢正在魯國。至哀公十五年冬,子服景伯前往齊國,子貢為介。第二年四月,孔子逝世,子貢批評哀公的致誄,隨后為孔子廬墓六年。”子貢是孔子晚年的貼身弟子,“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句話正是子貢對孔子晚年研究《周易》所得成果的中肯評價。戰(zhàn)國時期的《郭店楚簡·語從一》:“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意思是說《易經(jīng)》可以會通天道和人道,即“性與天道”也。傳本《易傳》說:
《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常晚樣诘赖露碛诹x,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而《二三子》關(guān)于龍德的即陰即陽觀念實際出于古人對龍的常規(guī)認(rèn)識,《管子·水地篇》《莊子·天運》、賈誼《新書》、劉向《說苑·辨物》、許慎《說文》皆視龍德陰陽一體。孔子晚年研易,起初也是按龍德的即陰即陽觀念釋讀乾坤二卦,但是到了最終把此觀念去掉,而改以龍屬陽的觀點,所以今本《易傳》中的龍只有陽性,沒有了陰性。虞翻以“旁通”說解易,正是受了即陰即陽觀念的影響,這說明“即陰即陽”觀念沒有完全肅清。《說文》與《九家易》訓(xùn)“戰(zhàn)”為“接”只是留下了一個尾巴,“即陰即陽”的主體思想已經(jīng)不存。“旁通說”是違反邏輯的循環(huán)論證,也就是詭辯,虞翻解易理路在清代和民國仍然盛行,大大阻礙了學(xué)人探究《周易》本義的正途。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駁斥虞翻的“旁通說”:
如相反者而亦可取象,則乾之初九亦可取象於坤而曰‘履霜’,坤之初六亦可取象於乾而曰‘潛龍’矣,而可乎?夫圣人設(shè)卦觀象,象本即卦而具,所謂視而可識,察而可見也。今乃舍本卦而取於旁通,剛爻而從柔義,消卦而以息解,不適以滋天下之惑乎?虞仲翔以旁通說《易》,動輒支離,所謂大道以多歧亡羊者也。
方東美《易之邏輯問題》評虞翻、張惠言、焦循:
縱觀虞易,頗多舛誤,其于重卦問題之說明,欲依爻之而不盡依爻之,欲依旁通而不盡依旁通,欲依消息而不盡依消息,欲依爻例而不盡依爻例,結(jié)果虞氏遂不能統(tǒng)一其例而錯亂秩序;張氏惠言依傍虞氏家法,對于六十四卦之衍變不能盡得其綱紀(jì)統(tǒng)理,其所立論往往以誤傳誤,徒滋惑亂耳。
后來焦氏循依據(jù)旁通求通易辭,義據(jù)精深,頗可采取,但他解說旁通,又證以辭之所之,未免陷于邏輯上之循環(huán)論證也。
虞翻所說“旁通”,來知德謂之“錯卦”,《易經(jīng)集注·易經(jīng)字義·錯》:
乾錯坤,乾為馬,坤即“利牝馬之貞”。履卦兌錯艮,艮為虎,文王即以虎言之。革卦上體乃兌,周公九五爻亦以虎言之。又睽卦上九純用錯卦,師卦“王三錫命”,純用天火同人之錯,皆其證也。又有以中爻之錯言者,如小畜言“云”,因中爻離錯坎故也。六四言血者,坎為血也。言惕者,坎為加憂也。又如艮卦九三中爻坎,爻辭日薰心,坎水安得薰心,以錯離有火煙也。
尚秉和將“旁通”說為“伏象”,于省吾在尚秉和《周易尚氏學(xué)》序言說:
《乾鑿度》謂“鼎象以器”。毛奇齡《仲氏易》說:“鼎有足有腹有耳有鉉,而卦文俱象之。下畫偶似足,二三四畫奇皆中實,似腹,五畫偶似耳,上畫奇似鉉。”按毛解甚確,而先生于本書從端木國瑚之說,謂“鼎之象不在鼎,而在伏象屯”,舍鼎形之實象而信伏象,未免疏失。
自虞翻之后,張惠言、焦循、來知德、尚秉和等經(jīng)師皆用“旁通”說易,此智者千慮之失也,“旁通說”的謬誤至王引之、方東美已被看破,可惜至今仍然有不少人繼續(xù)使用,這是可悲的。
我們看前邊的《二三子》和《衷》都有以乾釋坤,以坤釋乾的“旁通”理路,原來后世的“旁通說”的濫觴在這里,都是龍的“即陰即陽”“陰陽一體”之德“惹的禍”。
據(jù)《束晰傳》,晉汲冢竹書(約公元前299年)中的《易》書有《易經(jīng)》二篇,《易繇陰陽卦》二篇,《卦下易經(jīng)》一篇,《公孫段》二篇,《師春》一篇。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評汲冢竹書《易》云:“《周易》上下篇與今正同,別有《陰陽說》而無《彖》《象》《文言》《系辭》,疑于時仲尼造之于魯,尚未播之于遠(yuǎn)國也。”孔子研易只有臨終的五年時間,而且是手不離卷,“居則在席,行則在橐”,而且如《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由于孔子的學(xué)易弟子出道有早晚,那些早一步回國的弟子就聽不到孔子以后的言論,畢竟這與早年孔子傳授五經(jīng)不同,這就造成了不同的易說。孔子去世后,子夏講易學(xué)于西河,但孔子門人中有人認(rèn)為他對易學(xué)修養(yǎng)不夠,這說明孔子的弟子對《周易》的領(lǐng)悟已有所不同。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中說:“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說明司馬談的時代《易傳》文本的不統(tǒng)一,只有象司馬談、司馬遷這樣的孔子正宗的傳易大儒才有“正易傳”的資格。今本《易傳》正是孔子的傳易經(jīng)師留下來的,這個法脈記載在《史記》中。
帛書《二三子》第五章蹇卦六二爻、第六章鼎卦九四爻、第七章鼎卦上九爻、第八章晉卦卦辭,并入《周易詮釋》相應(yīng)卦中,此處從略。
后續(xù)將釋讀第九章坤卦六四爻、第十章乾卦九二爻、第十一章乾卦九三爻、第十二章乾卦九五爻、第十三章乾卦用九爻、第十四章坤卦初六爻、第十五章坤卦六二爻、第十六章坤卦六三爻、第十七章坤卦六五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