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的天職是什么?衛生機構的宗旨是什么?可以仿照孔子對《詩》三百評價的用語一言以蔽之,治未病也。
一、“治未病”的本旨是治“未病”
“治未病”理念雖然包含未病防發、已病防變、病愈防復等內容,但是推究其本旨,詢為其字面所示“治未病”者,治“未病”也?!爸挝床 币徽Z出諸《素問》、《靈樞》?!端貑枴に臍庹{神大論》認為“治未病”是“圣人”對待疾病的準則?!笆枪适ト瞬恢我巡≈挝床?,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強調“圣人”“治未病”,莫等疾病形成而治之?!鹅`樞·逆順》則將“治未病”與上工聯系在一起“上工刺其未生者也,其次刺其未盛者也,其次刺其已衰者也?!闭J為“刺未盛”、“刺已衰”屬于上工“其次”而又“其次”的作為,唯有“刺未生”,亦即“治未病”,乃是上工所能達到的醫學盡境。這是就語典的源頭說明“治未病”的本旨宜為未病先防。
有關上工治“未病”的說法,在歷史典籍中多有書證可尋?!儿N冠子·世賢》載魏文侯問扁鵲兄弟三人誰醫技最高,扁鵲回答說“長兄于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若扁鵲者,鐫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間,而名出聞于諸侯?!遍L兄治無形之病,人皆不曉,故名不出于家門中,兄愈初起之疾,人皆為常,故名不出于鄉里,扁鵲療深危之病,人皆稱奇,故名聞于諸侯。聲名傳播之遠近,與醫療水平之高下適成反比。而扁鵲此語的本意則是除病于無形、毫毛、血脈的不同階段,乃判斷醫工水平高下的準繩。此評既反映扁鵲大有水淮的謙遜態度,也可視作對“治未病”論的恰當說解。唐代孫思邀在《備急千金要方·診候》中也有類似的評價“上醫醫未病之病,中醫醫欲病之病,下醫醫已病之病?!薄拔床 奔础拔从行巍?,“欲病”即“在毫毛”,“已病”即必須刺血脈、投峻藥、剖肌膚的危重疾病。發現與療治處于不同階段的疾病,是區分醫生水平高下的重要尺度。此與扁鵲之論,正屬英雄所見略同。
我們還可以用人所熟知的成語“曲突徙薪”來旁證這一看法?!稘h書·霍光傳》記載一則寓言,說有個賓客發現主人家中的煙囪筆直,爐灶旁又堆著干柴,就向主人建議,把煙囪彎曲,搬走干柴,否則容易導致火災。主人沒有理睬,不久家中果然失火,幸虧鄰居們把火撲滅,主人于是設宴慰勞救火的鄰居。被火燒得焦頭爛額的人坐在上座,其余按照救火的功勞大小依次入座,卻不邀請建議他把煙囪彎曲、搬走干柴的人。有人對主人說如果當初采納賓客“曲突徙薪”的建議,就不會發生火災,也不會出現“焦頭爛額”之人,自然也就不用破費設宴。主人于是醒悟,把賓客請來。
此故事移用到“治未病”上來,不就是要強調預防嗎?那么,如何才能實現“未病”的理想呢?這就是《素問》開宗明義的《上古天真論》所云“虛邪賊風,避之有時,恬快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外避邪風,內養正氣,心境清靜自適而無所營求,精氣神三寶固守體內,疾病便不可侵犯。又說“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弊穹钏臅r陰陽,飲食有節,起居有常,不過度消耗體力,形神相合,就可能享有自然的壽數。
大凡對《內經》研究有素的學者皆深得“治未病”的本旨。唐代的王冰、北宋的林億等是校注《素問》的高手。他們在完成校注工程后,都曾在所撰序文中由衷地贊嘆過《素問》的巨大作用。王冰說“君臣無夭枉之期,夷夏有延齡之望。”林億等說“安不忘危、存不忘亡者,往圣之先務求民之虞、恤民之隱者,上主之深仁?!辈⒄J為“以之治身,可以消患于未兆”,“和氣可召,災害不生,陶一世之民,同躋于壽域”。由此益見,圣人所治,上工所刺,其終極目的,就是要消彈疾病于未形,永葆康強至期頤。醫學功能所企望達到的至上境界,醫經所論“治未病”的核心思想,概存乎此。
二、“治未病”理念的文化內涵
“文化”的概念有廣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化包括人類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總和,狹義的文化主要指社會的意識形態。本文所論概屬后者?!爸挝床 崩砟钤醋愿芍腥A民族的憂患意識。憂患意識在中國可謂源遠流長,至遲在殷周之際已經形成。周武王推翻了殷人的統治,并沒有得意忘形,而是對夏梁、殷紛亡國的教訓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從中悟出“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初,功虧一簽”,由量變導致質變的規律,“夙夜周或不勤”《尚書·旅莫》,表現出強烈的憂患意識。
從公元前十一世紀直至前三世紀,周王朝綿延八百年之久,是迄今為止中國歷史上統治時間最為長久的王朝。所謂憂患意識,不僅是認識到現實的或可能出現的憂患,更在于要想方設法去消除已經出現的憂患,防止可能出現的憂患。作為人類的一種意識,它既是能動的主體對被動的客體的真實反映,也是主體引導客體“改邪歸正”,是人類智慧與魄力的集中體現。由于“憂患意識”之憂患是現實的,或可能成為現實的,因而它同無事生非的“祀人憂天”具有本質上的不同。憂患意識與“治未病”的關系,可從兩個方面加以論說。憂患意識強調居安思危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在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儒家經典著作《詩》《書》《易》中多有論述。《詩·幽風·鷗鴉》“追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墉戶?!闭f天氣尚未陰雨之時,鶴鵑就開始筑巢,剝取桑樹的根皮,纏繞它們的門戶。成語“未雨綢繆”即由此而得?!渡袝ご笥砟分醒浴耙嫒沼踅湓兆鼋錈o虞,周失法度,閣游于逸,閣淫于樂?!币嬷笀蛩磿r的大臣伯益。作為三朝元老,伯益對大禹說啊要做戒啊我不斷地告誡你,不要失去法度,不要游蕩放縱,不要過度戲樂。言下之意,否則將有亡國之殃。伯益居安思危的憂患之情溢于言表。萌芽于殷周之際的《周易》是一部用善草占卦以斷吉兇的卜策書,同時也是一部飽含憂患意識的哲學著作?!吨芤住は缔o下》“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此語正是全書內容的寫照。
《易·否》“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薄鞍!敝干涞母?,凡物系在桑樹根上,自然牢固?!兑住は缔o下》借孔子的名義對此加以解釋說“子日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日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意為現在有傾危的事情出現,是由于自以為過去的安樂可以長期安樂,無所畏慎,才招來今日的傾危現在有滅亡的災難發生,是由于自以為過去的存在能夠永遠存在,無所恐懼,才導致今日的滅亡現在有禍亂產生,是由于自以為過去的太平總會延續到底,無所憂慮,才遭受今日的禍亂。因此君子安定時須時刻不忘危險,生存時須時刻不忘滅亡,太平時須時刻不忘禍亂,始終擔心將要滅亡,牢固地把自己的安危系連在桑樹的根繭上。中醫“治未病”何嘗不是如此,現在病魔纏身,是由于自以為過去的健康可以長期健康,無所畏慎,才招來今日的重病。因此未病時須時刻謹防病邪的侵襲?!独献印て呤徽隆氛f“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眱H就疾病角度而言,老子教導我們,“上知”之人“病病”,認真對待可能出現的疾病,就可以“不病”,永葆健康。相反,如果不“病病”,不認真對待可能出現的疾病,那就不能“不病”,自然是“下知”者的作為。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加以探討從憂患的時間說,真正的憂患,并不在憂患時,而恰恰在其對立面安樂時就憂患的本體而言,真正的憂患,并不在憂患者中,而恰恰在其對立面安樂者中。安于所安之時,就是憂患籠罩之際樂于所樂之人,便成憂患纏繞之體。《詩經·小雅·小曼》所說“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是這個意思未臨深淵、履薄冰時,要如同已臨深淵、履薄冰時般地戰戰兢兢未臨深淵、履薄冰者,要如同已臨深淵、履薄冰者般地惴惴小心。
中醫“治未病”又何嘗不是如此,真正的憂患不在已病后,而恰恰在其對立面未病時。因此憂患存在于未病之時、未病之人。此時此人便需要具有憂患意識,戰戰兢兢地加以預防。一旦真的臨深履薄,染病沽恙,則應具有“既來之,則安之”的樂觀精神,振作起臨危不懼的意志,積極配合,以便良醫充分施展化險為夷的方術。
憂患意識在《孟子》中表現得尤為淋漓盡致。《告子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如果國內沒有忠誠大臣的諫言,國外沒有敵對國家的禍患,那么國家就必然滅亡,從中揭示出“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真理。有一種現象叫“給魚效應”如果要讓沙丁魚存活,以便帶回港口,制作罐頭,就在魚艙中放上幾條喜歡吃小魚的給魚。沙丁魚在鰓魚的追趕下,四處游動,便能活著返回港口。“給魚效應”說明危機激發活力的道理,正印證了“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一真理的普遍意義。
居安思危則安,居安思安則危,未病思防則健,未病不防則病。這便是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與“治未病”理念的關系所在。憂患意識注重防微杜漸作為一種憂患意識,它的產生是建立在辨明吉兇、測定量質變化的基礎之上的。
如前所述,《周易》是一部卜筑書,而卜盆的目的是明吉兇,誠如《系辭上》所云“圣人設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庇终f“系辭焉以斷其吉兇,是故謂之艾?!币蚨淙侔耸陌粦勂錈┑馗嬷藗兒握邽閮?,何者為吉,如何避兇,如何趨吉?!独献印の迨苏隆贰暗溬飧V?,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闭J為禍福、正奇、善妖這些矛盾共處于一個統一體中,相互依存,相互轉化,沒有終極,體現了禍福依存、轉化的辯證法思想。要求人們隨時關注吉兇變化的信息,以趨吉避兇。關于事物由量變到質變的問題,《老子》的學說可謂其濫筋。其《六十四章》云“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淬,其微易散。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說明事物的發展總是著由小而大、由微而著、由量而質的規律變化的。
周易·坤卦·文言》日“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拭其君,子拭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兑住啡章乃獔员?。蓋言順也。”說像拭君、拭父之類惡事,并非一朝一夕而成,如同由霜而冰一般,這是必然的趨勢,所以說“蓋言順也”。而要防止事物向壞的方面轉化,必須在其“一朝一夕”的“由來”,即開始的階段,就要“早辯”,及時察覺,這就是“見微知著”。明代張介賓在《類經附翼·醫易義》中曾對此加以發揮說“履霜堅冰至,貴在謹于微,此誠醫學之綱領,生命之樞機也?!闭J為“履霜堅冰至”強調“謹于微”,施之于醫,則為“治未病”,并把這一思想擺到“醫學之綱領,生命之樞機”的至上高度。唯其如此,中國古代的哲人極其重視“見幾”,及時發現事物轉惡的苗頭,以防微杜漸?!吨芤住は缔o下》“君子見幾而作,不侯終日?!睆氖挛锛毼⒌淖兓蓄A見其先兆,即便采取相應的措施,以防患于未然?!端貑枴分蛾庩枒蟠笳摗贰吧浦握咧纹っ?、《八正神明論》“上工救其萌芽”等等教導,與“見幾”的思想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所同者皆為防微杜漸,所異者,一乃憂患意識,一屬“治未病”理念。
《淮南子·說山訓》“良醫者,常治無病之病,故無病圣人者,常治無患之患,故無患也?!币徽Z中地說明“治未病”理念與憂患意識的共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