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shí)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莊子·則陽》
四季運(yùn)行有序,國家治理有方,人們德行完備,這些都能使不同發(fā)展規(guī)律的萬物在同樣的大道面前“不私”,不私故不可名狀,而不可名狀是一種自然,“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這或許就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但是這樣“比于太澤,百材皆度;觀于大山,目視同壇”的世界卻只是“丘里之言”,而非“道”。在大公調(diào)的看法里,這這是一種風(fēng)俗的群體癥候,這是聚合相異的東西而成為同一而已,就像那組成了各個(gè)部分的馬依然不能叫馬,而只有整合為一個(gè)整體栓于眼前的馬才是真正的馬,那么推而廣之,得道之人合并了萬物之異歸于大同也僅僅是完成了“丘里之言”,完成了形式上的聚合,而大道如果只是用光大無邊粗略地稱之為大道,只是落入了“丘里之言”的陷阱,其實(shí)只是一個(gè)比喻而已,而真正的大道卻是無法命名無法言說的,不管是大道無為,還是大道又為,都是拘泥于一種命名,都是在尋找一種聚合的“實(shí)”,有為和無為,都是疑惑者所做的假設(shè)而已,而真正的大道,是“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也就是說道的精微,物的至理,都是無法用言論和沉默來表達(dá)的;只有超乎言默之表,才不失為議論的極致。
從丘里之言到大道,從有為到無為,少知和大公調(diào)這兩個(gè)虛構(gòu)人物的對話到底能否指向大道?既然大道的精微在于既不言說,也不沉默,那么這些議論這些對話是不是也跌入了一種形式的窠臼中?從相對主義到徹底的絕對主義,道是不是也還要拋棄“道”的命名本身?而其實(shí)從言語的命名中跳出來,并非是將道變成一種虛無的東西,而是要將世界的人從貪圖名利、追逐富貴中掙脫出來,物欲不存,形體自保,從而優(yōu)哉游哉,無望而不自得。
這種命名其實(shí)就是一種“物化”,在《齊物論》中,莊子就指出:“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也就是說大道被小智者的一孔之見所隱蔽,至言被浮華不實(shí)之辭所隱蔽。,這是一個(gè)被覆蓋被命名的世界,就像“丘里之言”一樣,已經(jīng)隱含著比喻,正像“白馬非馬”的觀點(diǎn)一樣,不管是作為現(xiàn)象和個(gè)體的白馬,還是作為整體的馬,雖然在不同的范疇上,但都是一種命名,“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馬也。”莊周取喻于手指、馬匹,而用意卻與公孫龍相反,就是為了破公孫龍之說,也就是說從道通為一的觀點(diǎn)看,天地與一指,萬物與一是沒有區(qū)別的。而世人卻時(shí)常要將大與小,多與少,白馬與馬做一個(gè)人為的分別:“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考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是的,世界進(jìn)入了一個(gè)“有”與“無”分開的階段,但是問題是,這個(gè)“有”是否可認(rèn)為是真有,這個(gè)“無”是否可認(rèn)為是真無?人們總說秋毫之末是細(xì)小的東西,泰山是大的東西,殤子是短命的,而彭祖是長壽的象征,但是這本身就是一種命名一種比喻,即使反過來說,“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那也是跌進(jìn)了一種物化的過程中,“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命名的三部曲就是從萬物到有言,才從有言道無言,一而再再而三,在世界的“三”里,里真正的一也就相差太遠(yuǎn)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所以既然為一,就不要用有言和無言來疊加,來命名。本來世界有大道、大辯、大仁、大廉、大勇,如果給它們的是不稱、不言、不仁、不嗛、不忮這五個(gè)方面,就是圓通混成的,但是如果疊加了修飾,那便成了:“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也就是在昭、辯、常、清、忮等形跡中,這些東西就變成了四方之物了。
那宛如莊周的那個(gè)夢,“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到底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本來就沒有探究的必要,但是世人卻一定要用自己的眼光來分別,“此之謂物化”,也就是不管是莊周,還是蝴蝶,都變成了一種割裂開來的物,都進(jìn)行了自我的命名,當(dāng)然也遠(yuǎn)離了那個(gè)真正的夢。以夢為喻,正是因?yàn)椤胺狡鋲粢玻恢鋲粢病辈庞幸饬x,或者“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清醒的圣人才把夢當(dāng)成是一場夢,而那些愚昧的人卻自以為清醒,“而愚者自為覺,竊竊然知之”,而這種清醒就是破壞了夢的“一”,使之成為一個(gè)物化的東西。
物本來就是在自我的世界里,“物無非彼,物無非是”,這本來就是一種本真狀態(tài),而卻要用“我”的觀點(diǎn)來看物,所以有了彼此,也像生死,“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于是生有了死的相對,死有了生的相待,于是也就產(chǎn)生了恐懼、不安、始終,也就有了我執(zhí),有了是非,有了無為還是有為之爭,也就有了天下“物論”的偏頗。而在莊子看來,真正的方法便是“逍遙游”,在天地之間,大至鯤、鵬,小至學(xué)鳩、斥鸚,甚或野馬、塵埃,都是“有所待”而后行,不可謂怡然自得,有所待就是有所依靠,惠子為什么面對“五石之瓠”而茫然無措,為什么不“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就是因?yàn)椤坝信钪摹保切┥L在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的樹為什么沒有刀斧的砍伐,沒有物體的傷害,而能“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就是因?yàn)樗鼰o所待,無所用,所以從來就沒有困苦。所以逍遙的人生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也就是說,唯有泯滅物、我之見,做到無己、無功、無名,與自然化而為一,然后才可以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無所待”而游于無窮,在精神上獲得徹底解脫。
何為世界本性,何為天道?所謂真常自然之性就是“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就是“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就是站在懸崖上射箭而“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這就是所謂的“常然者”,沒有繩子,沒有規(guī)矩,約束,沒有分割,就如田子方曰所說:“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緣而葆真,清而容物”便是一種常然,便是自然本性。莊子的妻子死了,他也要鼓盆而歌,因?yàn)樗溃骸半s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shí)行也。”也就是說,生命就如四季輪回,是一種循環(huán),而不是徹底的幻滅,“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滑介叔左肘長瘤,對于死生的看法也是超脫,而莊子在楚國路上遇到的髑髏,卻從來不想恢復(fù)生命重新回到人世,“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shí)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沒有君臣,沒有四時(shí),就在天地之間,獨(dú)樂樂而無所顧忌,而列子遇到百歲髑髏,也說:“萬物皆出于機(jī),皆入于機(jī)。”
但是這自然本性,這常然,卻并非是每個(gè)人都知道的,而在這個(gè)世界上,還有很多“物化”的作為,“何謂天?何謂人?”河伯的疑惑正是這個(gè)世界的問題所在,天性不是唯一,還有人主宰的世界,“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牛馬四足是天性,但是人卻要“落馬首,穿牛鼻”,“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而守住天然本性而不讓它喪失,能復(fù)歸天真的本性到底有多難?
“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yuǎn)矣,不可不察也。”道分為天道和人道,而人道就是“有為而累”,就是天道之臣,它們相去甚遠(yuǎn),而在人道統(tǒng)治的時(shí)代,“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shí),以德為循。”他們把刑律作為主體,把禮儀作為輔助,憑借智慧審時(shí)度世,以道德為遵循的原則。這就是所謂圣人之舉,實(shí)際上標(biāo)榜的仁義禮樂就是禁錮人的自由思想,“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yīng)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也就是說如果有道德的話,還用那些仁義干什么,有真性情的話,還有禮樂做什么?圣人提倡仁義,就是因?yàn)闆]有了道德,也就是說,所謂圣人的出現(xiàn),就是禮崩樂壞的時(shí)代,就是大盜興起的時(shí)代,“圣人生而大盜起。掊擊圣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所以要打到圣人,放走盜賊,這樣天下才能太平,“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這是一個(gè)因果關(guān)系,而圣人作為一種利器,是不可以針對百姓的,而在這個(gè)圣人輩出,這個(gè)禮儀橫行的時(shí)代,那些諸侯之所謂也是一種赤裸裸的盜竊:“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圣人標(biāo)榜的禮樂仁義就是一種人道,看起來是德,但其實(shí)是毀滅了本性,倏與忽是為了報(bào)答渾沌之德,“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dú)無有,嘗試鑿之。”但是這一鑿,“七日而渾沌死”。混沌之死,完全是倏忽不知道真正的道德,不知道他的本性。
尊貴、富有、高顯、尊嚴(yán)、名譽(yù)、利祿六者,是悖亂意志的;儀容、舉、顏色、辭理、義氣、情意六者,是束縛心靈的;憎惡、欲求、欣喜、憤怒、哀、快樂六者,是牽累道德的;舍棄、趨近、獲取、給予、智慮、技能六,是阻塞大道的,而“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素樸之世,才是至德之世:“至德之世: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所以要“絕圣棄知”,要主張個(gè)性解放,“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最高的禮不分人我,最高的義不分物我,最高的智能無須圖謀,最高的仁愛就是無所偏愛,最高的誠信就是可以除去金玉不用。
對于仁義禮樂的批評,也直接指向儒家為代表的孔子,“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孔子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對他說:你有心文飾才智來驚醒愚俗,修養(yǎng)自身顯露別人的污穢,明亮的樣子就像高舉日月而行于世,所以不能免于禍患。所以羞于此的孔子“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澤,衣裘褐,食杼栗,人獸不亂群,人鳥不亂行”,也就開始混于自然,接受洗禮。而在以虛構(gòu)方式創(chuàng)作的《盜跖》、《說劍》和《漁父》三篇中,更是用寓言和傳奇的寫法直指虛偽的仁義禮樂。盜跖是一個(gè)“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qū)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人保,萬民苦之。”的壞人,但是面對孔丘,他卻用一番辯論將孔子說得無地自容:“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xué)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幸于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鋪之膳!”孔子的言辭,無非是一種謬論,無非是為了封侯富貴,所以盜跖提出的觀點(diǎn)是:“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后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實(shí)際上矯言偽行、欲求富貴的孔丘也是一個(gè)欺名盜世的人,是另一種“盜跖”。“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虛偽之事是“去真”,而在《漁父》中,當(dāng)孔子問:“請問何謂真?”回答是:“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dòng)人。故強(qiáng)哭者,雖悲不哀;強(qiáng)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qiáng)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dòng)于外,是所以貴真也。”漁父也指出了仁義為被本真:“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yuǎn)哉其分于道也!”而在《說劍》中,莊子辭卻千金、見文王、夸劍法、就舍待命、宣言“三劍”,指出世上有三劍,一是天子之劍,一是諸侯之劍,一是庶人之劍。天子之劍,是“以燕谿石城為,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shí),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yùn)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jì)。“此劍是為了使“天下服”而諸侯之劍,則是“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圣士為鐔,以豪桀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yùn)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biāo)闹猓恢泻兔褚猓园菜泥l(xiāng)。”用諸侯之劍,“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而庶人之劍則是“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于前,上斬頸領(lǐng),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于斗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于國事”。天子之劍,既順乎自然,又摻合人為,體現(xiàn)了人君天人并用的基本原則,因此莊周愿文王用來治世,至于諸侯之劍,以人治為主;庶人之劍,純?nèi)稳藶椋瑒t更加等而下之。而這一番議論,則鑄成了莊子之劍,是“天下無敵矣!”
“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把天和人看作是不抵觸的,這就叫做真人。所以“死生,命也”,所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所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而大自然的真正目的就是“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而這也就是真正的道:“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所以即使莊子將死,對于那些厚葬的弟子,莊子謝絕一切,“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真正實(shí)現(xiàn)了“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