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希健
本文為作者向無訟閱讀獨家供稿，轉載請標明作者和來源
先介紹一起筆者最近代理的繼承案件：乙、丙系原告，乙是被繼承人甲的妻子，丙是其女兒，丁、戊為被告，是甲的父母。2014年1月1日，甲因病去世，留下夫妻共同財產包括：二套房產（一套登記在原告乙名下，一套登記在甲名下），一部汽車及部分存款等。甲死后不久，訴爭雙方共同向北京市某公證機關申請公證，公證事項為：被繼承人父母丁、戊放棄對其中甲名下房屋及車輛涉及遺產部分的繼承權，同意由乙、丙繼承。2014年3月14日，該公證機關根據申請作出上述公證。此后，雙方因原告乙名下房屋的繼承問題協商不成，原告遂于2016年4月13日訴諸于法院，請求對該套房產的50%份額依法繼承。訴訟中，二被告提出放棄甲名下房屋遺產的公證書是在他們受到原告欺詐情況下違背自己真實意思表示而作出的，應當不予采信，請求法院對公證房產中的遺產部分一并處理。案件雖不復雜，但這起繼承案件涉及到公證及公證書的認定問題，引發了筆者的思考。
一、公證書的性質
相比于書證、物證、證人證言等其他證據類型，公證機構出具的公證書作為一種獨特的證據類型，具有更強的證明效力。可以說，公證書生來就帶有高貴的“光環”：其一，公證文書所證明的事實無需證據證明，除非有足夠的相反證據來推翻；其二，公證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不必再經審判即可申請強制執行，等等。關于公證方面的相關規定主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公證程序規則》，而法院主要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證活動相關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對公證相關案件作出裁判。
公證書本質上是一種證據。我國《公證法》第二條規定：公證是公證機構根據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申請，依照法定程序對民事法律行為、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的真實性、合法性予以證明的活動。公證書在民事訴訟中基本上都是以證據的形式出現，如繼承人請求根據公證遺囑確定的內容繼承遺產，如當事人依據公證保全的電子證據主張權利等。客觀上，公證書對其所載明確認的事實起到一種證明的作用。然而，由于國家賦予公證機構特殊的“司法證明權”，在一定程度上帶有公權力的性質，這導致在司法實踐中，很多人認為公證書確定的內容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是無法推翻的、是不能質疑的。實際上，公證書僅僅是一種獨特的證據形式，由專業的公證人員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根據事實，依據法律，憑借自身專業的判斷出具的證明文書。審判中，人民法院從真實性、合法性和關聯性三個角度進行審查，法院有權自主決定采信或不予采信，并不受其特殊出具主體及形式的拘束。
法院無權變更、撤銷或確認公證書的效力。《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公證活動相關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第二條：當事人、公證事項的利害關系人起訴請求變更、撤銷公證書或者確認公證書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告知其依照公證法第三十九條規定可以向出具公證書的公證機構提出復查。《公證法》第三十九條規定：當事人、公證事項的利害關系人認為公證書有錯誤的，可以向出具該公證書的公證機構提出復查。公證書的內容違法或者與事實不符的，公證機構應當撤銷該公證書并予以公告，該公證書自始無效；公證書有其他錯誤的，公證機構應當予以更正。這實際上明確劃定了法院和仲裁機構的分工，法院只負責審查公證書的內容、程序及形式等是否符合“三性”要求以決定是否采納，而無權撤銷、變更或確認公證書的效力，當事人對此有異議，應按照公證法第三十九條規定向公證機構尋求救濟，由公證機構進行更正、撤銷。
二、公證書的效力認定
訴訟中，被告二老找到筆者，告訴筆者他只有一個兒子，2014年兒子去世后，他們非常痛心，兒子只留下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兒，這也是他們唯一在世的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了。他們二老都有一些退休金，本來也無意于爭奪遺產，然而之后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讓他們徹底寒了心。二老說，兒子死亡后不久，兒媳也就是原告乙找到了他們，對他們作出兩點口頭承諾：一是保證以后不改嫁，會一心一意把女兒撫養長大。二是要盡孝道，對二位老人撫養送終，答應其名下這套房屋繼續由二位老人居住，直到去世。正是基于此，二位被告才同意兒媳的要求，對放棄繼承房產一事作了公證，更是處于信任，二老沒有要求把上述條件和要求寫入公證書。如今，二被告不僅不讓他們探望自己的孫女，還要把他們趕出居住多年的房子，這實在是沒有道德倫理可言。因此，他們認為自己受到欺騙，希望認定之前所作的放棄繼承的公證無效，要求對兩套房產一并繼承。
為此，筆者就法院對公證書的效力認定問題查閱了無訟網，發現只有少部分案例中，在公證人員的公證程序存在重大瑕疵、公證書系當事人偽造、公證書內容和形式違法、其他證據較公證更有合理性等情況下會導致法院不予采信公證書的結果，此外，除非有相反證據能夠達到足以推翻公證的程度，法院會直接將公證書作為證據予以采納。現將法院部分案例的裁判要點整理如下。
1.部分不采信公證書的案例
（1）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上訴人中國電影集團公司電影營銷策劃分公司與被上訴人南寧市極速空間網吧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中，上訴人中影營銷分公司為證明被上訴人南寧市極速空間網吧侵害了涉案影片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向法院提交了南寧市東博公證處（2010）桂東博證民字第10108號公證書。
法院認為，“本案的關鍵在于如何評判涉案《公證書》是否存在重大瑕疵以及該瑕疵是否足以推翻該公證書的有效性。《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公證程序規則》雖未明確規定網絡公證問題，但作為行為規范，公證機關進行公證時，應當保證公證事項的真實性、合法性，在需要使用相應的技術設備時，應當盡可能使用自身擁有或控制的設備，由本單位的專業技術人員進行操作。具體就上訴人中影營銷分公司提交的涉案《公證書》而言，其內容未直接記載公證所使用的電腦存儲介質的清潔性狀況、”屏幕錄像專家“軟件的來源、移動硬盤的記載內容，基于網絡取證的特殊性，有可能存在預設相關程序的情況，故網絡取證時使用的設備、操作程序的瑕疵會導致公證書內容與客觀事實不符，從而否定公證書的效力，因此，就涉案的公證書而言，因其使用設備及操作程序上的重大瑕疵導致該公證書的內容存在與客觀事實不相符的可能性,故不能作為認定被上訴人南寧市極速空間網吧侵權的證據使用。”
（參見：南寧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南市民三終字第14號“上訴人中國電影集團公司電影營銷策劃分公司與被上訴人南寧市極速空間網吧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民事判決書）
（2）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孫祖傳與孫洪琪確認合同有效糾紛一案中，法院以公證違反法律規定和誠信原則，并存在一定形式上瑕疵，認定不予采信公證遺囑作為證據。
法院認為，“關于遲玉珍的公證遺囑的效力。遲玉珍的公證遺囑，違背其于2001年12月6日署名的約定，違背孫洪琪簽字的2001年10月25日保證書，按照《遺囑公證細則》第十七條第一款第（三）項”遺囑人證明或者保證所處分的財產是其個人財產“之規定，以及民法通則的誠信原則，遺囑內容無效。另外，原審還查明該公證遺囑存在原判所述的一些形式上的瑕疵，按照《遺囑公證細則》第十六條、十七條、十八條等規定，該公證遺囑作為證據也不應采信。……”
（參見：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煙民四終字第747號“孫祖傳與孫洪琪確認合同有效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
（3）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上訴人菏澤聯強建筑材料有限公司訴被上訴人北京東方新綠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聯強公司因“一審法院的證據采信存在嚴重錯誤，公證書是公證機關作出的有效法律文書，對方沒有任何證據推翻，該公證書客觀再現了環氧乙烷2008年7月至2009年5月的市場價格情況，價格鑒定結果未必有更強的法律效力，一審法院采信價格鑒定結果而不采信公證書的行為錯誤。”為由提起上訴。法院因價格鑒定結果更有證明力為由未采信公證書的內容，“聯強公司提交的公證書內容僅能證明環氧乙烷價格確實出現了超過5％的跌幅，價格鑒定機關的鑒定結果亦能證明該事實，本院對此不持異議。……一審法院委托價格鑒定機關對環氧乙烷和聚羧酸減水劑價格作出評估結論，聯強公司雖不予認可，但其未能舉證證明環氧乙烷價格下跌與聚羧酸減水劑價格下跌之間存在必然因果關系，本院認為價格鑒定機關作為專業部門出具的評估結論具有較強的證明力，應予采信，聯強公司關于一審法院認定證據錯誤的上訴意見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信。”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2）一中民終字第2646號“上訴人菏澤聯強建筑材料有限公司訴被上訴人北京東方新綠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民事判決書）
（4）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上訴人泗洪風情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被上訴人顧兵侵害商標權糾紛一案中，認為由于公證人員在公證過程中未在現場實施監督，導致公證書記載不符合客觀實際，其記載內容被監控錄像推翻，支持了一審法院對公證書所欲證明的待證內容未予采信的做法，并且進一步明確：“法律賦予公證書較高證明力的前提是，公證機關嚴格遵循程序進行公證，公證書的內容能夠全面、客觀地反映公證活動的全部過程，確保公證事項的真實性與合法性。
（參見：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2015）寧知民終字第108號”上訴人泗洪風情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被上訴人顧兵侵害商標權糾紛一案“民事裁定書）
2、公證書存在瑕疵，仍予以采信的案例
（1）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佛山市泰揚恒升貿易有限公司與湖南高橋大市場源源食品商行侵害商標權糾紛一審中認定：“被告質疑該公證是跨區公證，本院經審查認為，雖然跨區公證存在瑕疵，但并不影響該公證的客觀性和準確性。”
（參見：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2015）長中民五初字第01974號“佛山市泰揚恒升貿易有限公司與湖南高橋大市場源源食品商行侵害商標權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
（2）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在上訴人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北苑購物中心因與被上訴人上海英雄（集團）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一案中
法院認為，“本案爭議焦點歸納為：涉案侵權公證程序是否合法，內容是否真實，能否證明北苑購物中心銷售了涉案侵權鋼筆。對此，本院評判。雖然北苑購物中心質疑咸寧市公證處超出管轄區域，無權作出涉案公證書，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第二十五條僅規定公證申請人可以向住所地、經常居住地、行為地或事實發生地的公證機構申請辦理公證，并沒有規定公證申請人必須向上述連接點的公證機構辦理公證，否則無效的強制性規定。北苑購物中心雖然否認公證書的真實性、合法性，對公證時間、公證照片、公證取得的購物小票、公證人員隱匿身份公證等質疑，但其并未提供充分的證據推翻該公證書的證明內容，北苑購物中心關于英雄公司提供的公證文書不應采信的意見依據不足，本院對此不予支持。”最終，法院在審查公證書的內容和程序后，通過其他證據加以印證，對公證書的真實性及證明的事實予以確認。
（參見：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鄂01民終2230號“上訴人武漢東湖新技術開發區北苑購物中心因與被上訴人上海英雄（集團）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民事判決書）
三、結合上述裁判分析本案公證的效力
綜上，筆者認為，公證書作為一種民事證據，應受到民事證據裁判規則的限制，不應因其特殊性而“法外開恩”。公證書的證明效力應建立在真實性和合法性的基礎上，真實性是說要符合客觀實際，而合法性包括內容合法和程序合法二方面。若公證程序存在嚴重違法、重大瑕疵，或違反誠信、自愿及公序良俗等基本原則，那么該公證書便不能有效證明其記載內容，法院不應該將其當作證據采納。尤其是在傳統的家事法領域，因其涉及更多的傳統倫理、社會道德和公共利益，矛盾多發，當事人之間對抗強烈，其中夾雜著親情、利益、道德等問題，處理不妥極易引起社會不穩定，對公證書更應該謹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證法》第三十九條規定：當事人、公證事項的利害關系人認為公證書有錯誤的，可以向出具該公證書的公證機構提出復查。公證書的內容違法或者與事實不符的，公證機構應當撤銷該公證書并予以公告，該公證書自始無效；公證書有其他錯誤的，公證機構應當予以更正。《公證程序規則》第六十一條規定：當事人認為公證書有錯誤的，可以在收到公證書之日起一年內，向出具該公證書的公證機構提出復查。然而，本案中，公證書于2014年3月作出，至今已兩年有余，顯然已經超過了復查期限，此路不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50條規定：遺產處理前或在訴訟進行中，繼承人對放棄繼承翻悔的，由人民法院根據其提出的具體理由，決定是否承認。遺產處理后，繼承人對放棄繼承翻悔的，不予承認。本案中，遺產尚未處理，二位被告可嘗試主張撤銷因受欺詐而放棄的繼承權（并非撤銷公證書本身），以恢復到原來可繼承的狀態。根據《合同法》第五十五條，具有撤銷權的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一年內行使，那么如何確定一年的起算點，是本案筆者要考慮的問題，是以原告起訴之日算，還是以原告告知不再撫養二位老人起算，抑或其他，這也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此外，法律基本原則具有彌補法律規則漏洞的屬性，在法律缺乏明確規定情形下，法院可以適用公序良俗和誠實信用等基本原則作出裁判。原告言而無信，利用二位老人的信任及祖父母對孫女的疼愛，不盡先前承諾的養老義務，違背基本的道德倫理。若法院采信公證內容作出裁判，勢必導致“失信者”獲益，這從根本上會觸犯社會基本倫理和道德底線，不利于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
當然，案件尚在審理中，上述思路只是作者的研判和論證思路，至于結果如何，靜待法院判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