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
——釵、黛的“復借影”關系
“借影”是《紅樓夢》用來刻劃釵、黛及賈寶玉等主要人物的一種獨特而重要的文學手段。如果要給“借影”下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是通過對一些相對次要的人物的性格刻劃,來照映書中男女主人公的思想、性格的某一側面。過去,很多人都聽到過一種說法,叫做“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盡管這一說法常常被一些擁林派論者所利用,成為其宣揚捧林誣釵之論的理由和口實之一。但如果排開那些節外生枝的說辭而不論,單就這一命題本身來說,它也的確是實事求是地道出了所謂“借影”之法在書中的一個應用典例。只是曹雪芹之寫釵、黛,其運用的手法卻又遠不止是這樣簡單、稚拙。以前很多人并不知曉的是,作者還為書中的寶釵和黛玉設計并安排了另一對影子人物——金釧和小紅。如果我們將釵、黛與襲、晴、金、紅四婢放在一起進行兩兩對照的話,不難看出,襲、晴充其量不過是釵、黛的一組“外影”,她們只是照出了釵、黛性格中某些比較表面的東西,金、紅才是是釵、黛的一對“內影”,映射了釵、黛思想性格中一些比較核心的成份!除此而外,襲、晴與釵、黛還存在著一種交叉、反向的“借影”關系:作者在描寫襲為釵影、晴為黛影的同時,又多次將黛玉與襲人掛鉤,讓寶釵與晴雯聯袂。這種寫法也在某種意義上揭示了釵、黛形象與《紅樓夢》之“大色空”主題的關系。如果我們把前述襲為釵影、晴為黛影的情形,稱為釵、黛的“正借影”的話,那么,金釧之于寶釵、小紅之于黛玉,就構成了釵、黛的一組“再借影”關系,襲人之于黛玉、晴雯之于寶釵,又構成了釵、黛的一組“反借影”關系。而“正借影”、“再借影”、“反借影”三者相互結合,則又構建起了一種立體的、交錯的、繁復的人物對映結構。我們給這種結構也起一個統攝性的名稱,叫做釵、黛的“復借影”關系。本章即從深入剖析薛寶釵與林黛玉這兩個人物形象的角度出發,來說一說釵、黛的這種“復借影”關系是如何具體展現在《紅樓夢》的脂評本原著中的。
要討論釵、黛的“復借影”關系,我們當然得先從襲、晴之于釵、黛的“正借影”說起。如前所述,所謂“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這在紅學界乃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命題。只是長期以來,這一命題卻常常被一些擁林派論者所利用,成為其宣揚捧林誣釵之論一個工具。比如,其中最為常見的一種做法就是先將襲人拼命丑化、妖魔化,將她說成是什么奸險小人,再
通過釵、襲之間的“借影”關系,進一步強化寶釵是所謂“野心家”、“陰謀家”的觀點。或者反過來,先竭力將晴雯美化、神圣化,把她說成是世間最純潔無辜的人,再通過林、晴之間的“借影”關系,論述林黛玉如何如何受到所謂的“封建勢力”的“壓迫”云云。事實上,我們由此追溯到晚清時代,可以看到,擁林派的鼻祖——涂瀛就是這么一個特別喜歡借褒晴貶襲之機,而大肆宣揚右黛左釵之論的評紅者。按他在《紅樓夢論贊》和《紅樓夢問答》等評紅文章所中提出的說法,襲人是什么“蛇蝎”一般的人物,而寶釵“交歡襲人”,便是什么“小人與小人為朋”、“古來奸人干進,未有不納交左右”的“深心”。當然了,在我們今天看來,諸如此類說法未免荒誕可笑:寶釵連對賈母、元春、賈政、王夫人、王熙鳳這樣的權勢人物都敢于得罪、敢于調侃、譏諷和非議,她如果真有什么“深心”,區區一個襲人又豈能挽回大局?一面去納交權貴的左右,一面又去冒犯、得罪權貴,這世界上能有如此愚不可及的“奸人干進”之法么?那不過是一通自相矛盾的笑話罷了。可是在從清代道光年間起直到二十世紀末的近一百六十年的時間里,類似涂瀛的這種看法卻一直為不少擁林派讀者所深信不疑。特別是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很多紅學論著、紅學評論幾乎是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宣稱,曹雪芹把襲人寫成是寶釵的影子,就是為了“揭露”寶釵有什么隱匿的“陰謀”。但實際上又如何呢?如果我們再繼續追根溯源下去,亦不難發現,所謂“襲為釵影、晴為黛影”,這種觀點的最早提出者卻不是作為早期擁林派之代表的涂瀛、張新之、姚燮這些人,而是曹雪芹所“欽定”的代言人——脂硯齋。而且,更重要的是,脂硯齋提出這一觀點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說明《紅樓夢》有什么褒林貶薛的“傾向性”,恰恰相反,是為了強調作者那種贊揚寶釵、襲人而批判黛玉、晴雯的立場和態度!或者,我們套用脂硯齋自己的話說,那就是“晴有林風,襲乃釵副”、“晴卿不及襲卿遠矣”。在曹、脂這些早期“圈內人”看來,惟有寶釵、襲人才堪稱是原著中“高諸人百倍”的女杰!
那么,離開了那些擁林派論者的泛陰謀論以及受迫害妄想癥,曹雪芹和脂硯齋又是如何將寶釵與襲人、黛玉與晴雯綰結在一起的呢?如果我們將小說里相關的正文及脂批進行一番綜合比對的話,不難看出,作者主要是從心地和氣度兩方面出發,來展開人物的類比的。概要地說,就是寶釵、襲人俱為宅心仁厚之人,她特別不喜歡揚人之短、顯己之長。如果有人犯了什么過錯正好撞在她們手里,只要這個人不是壞得完全無可救藥,她們都寧可為之遮掩,以求息事寧人。反過來,黛玉、晴雯都是心地偏狹、言辭刻薄之人,專門喜歡以貶損他人為樂,具有幸災樂禍的行為傾向。與此同時,寶釵、襲人還都是對自己充滿自信,能夠大度容人之人。對于經常以小兒女之心冒犯自己的人,她們甚至能夠以德報怨,以自己光明正大的行為去感化對方。黛玉、晴雯則全然是一副弱者的自卑心態,偏偏以嫉賢妒能、排斥和打擊異己為能事。因而,從道德上看,寶釵幾乎在每件事上都壓過黛玉一頭,而襲人亦始終對晴雯保持著道義上的優勢。那么,書中有沒有什么具體的情節可以證明這一點呢?我們看到,釵、黛、襲、晴四人在對待寶玉奶母李嬤嬤的問題上,她們各自的表現就最能說明她們的心地!
我們先來看看寶釵與黛玉是如何對待李嬤嬤的。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后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了。”(第20回)
按,李嬤嬤是寶玉曾經的奶媽。一口奶一口米地將寶玉養大了,如今她老了,解了差事出去了。于是,寶玉以下就再沒人把她放在了眼里。就是那些小丫頭也敢于當面罵她“好一個討厭的老貨”。出于心理不平衡,這老婆子經常跑來找襲人的麻煩,以至于無理取鬧地亂罵一通。對于林黛玉來說,如此一個令人討厭的老東西,她巴不得賈寶玉趕快沖上去,將其教訓一通,她也樂得在一旁看一看熱鬧。但寶釵卻深知此類可厭之人亦有可憐之處。想想看,人家辛辛苦苦把小少爺養這么大了,如今少主子卻將她一腳踢開,她能不急嗎?因此,寶釵一方面指出李嬤嬤的惡罵是沒道理的,屬于“老糊涂”的表現,另一方面又一把拉住寶玉,要他讓這老人家一步。既通情達理,又深明大義,也難怪脂硯齋會在這里專門批上兩句:
的是寶釵行事。(庚辰本第20回側批)
寶釵如何?觀者思之。(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很顯然,脂硯齋是有那個自信的,他(她)相信任何人讀到這樣的文字,都會為寶釵的忠厚寬仁而感佩不已。
而寶釵、黛玉在小說第20回中的這種表現,在之前的第8回和第19回中,還幾乎于襲人、晴雯身上分別預演了一遍。這就是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一事和襲人的酥酪一事。我們將相關的原文亦輯錄于下:
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里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放在那里。后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第8回)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里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奶奶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第19回)
李嬤嬤先是偷拿了寶玉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然后是偷吃了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我們看到,晴雯的反應也正與黛玉相似:她也巴不得寶玉教訓這老東西一頓,給她出氣。襲人的表現則恰與寶釵趨同:她不僅沒有挑唆寶玉打擊報復李嬤嬤,反而想方設法替后者遮掩,以圖息事寧人。由此,襲人與寶釵、晴雯與黛玉的照映關系,已經是清晰可見的了。
當然了,也許有擁林派會說黛玉、晴雯只是心直口快而已,她們并沒有什么壞心。可事實果然如此嗎?我們不妨再看一組事例。先看黛玉對寶玉奚落、攻擊寶釵的反應: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第30回)
只因聽見寶玉有奚落、攻擊寶釵之語,黛玉便面露得意之色,其居心不問可知。而當初寶釵又是如何對待黛玉的呢?小說第22回寫寶釵的生日宴會,鳳姐指著一個剛從戲臺上卸妝下來的唱小旦的女伶說:“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書中點明寶釵當時的反應是:
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第22回)
寶釵雖然知道鳳姐打趣的是黛玉,卻不肯當眾說出,使黛玉尷尬。兩相對比,我們不由得不佩服曹雪芹的用筆之神:只這么一句兩句就活畫出了寶釵與人為善的心態和黛玉好亂樂禍的心理!
而這種性格上的忠善與狹刻之別,亦體現到了襲人和晴雯的身上。我們再來看看二人在茉莉粉事件上的不同表現。按小說第60回所寫,趙姨娘因為芳官拿茉莉粉冒充薔薇硝送給賈環一事而親自打上門來,教訓芳官。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又聞信趕來替芳官助陣:“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此處,作者亦專門點出了當時襲人和晴雯相差迥異的表現:
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有委曲只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第60回)
襲人為了勸架,在那里急得團團轉,晴雯此時卻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她為什么只是假意去拉呢?原因無它,就因為此刻的晴雯正與見到寶玉“奚落”寶釵時的黛玉一樣,具有一種特別的幸災樂禍的心態!
也正由于襲人的仁厚忠實恰如一個縮小版的寶釵,晴雯的好亂樂禍又酷似一個奴婢級的黛玉,因此脂硯齋在甲戌本第8回敘及豆腐皮包子一事時,正式提出了所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的觀點:
奶母之倚勢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憒亦是常情。然特于此處細寫一回,與后文襲卿之酥酪遙遙一對,足見晴卿不及襲卿遠矣。余謂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真真不假。(甲戌本第8回雙行夾批)
這里所謂“晴卿不及襲卿遠矣”一句乃是關鍵。因為按照脂硯齋提出的“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的原則,讀者正好可以反過來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黛卿亦不及寶卿遠矣!
也不僅僅是在心地方面,書中存在著黛卿不及寶卿、晴卿不及襲卿的區隔,這種分殊亦同樣體現于釵、黛與襲、晴的氣量大小方面。事實上,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我們可以不止一次地看到諸如此類的情節:黛玉、晴雯在嫉妒心的驅使下,再三再四地擠兌和攻擊寶釵、襲人。寶釵、襲人卻不僅不以為忤,反而能站在更高的層面去體諒、憐憫前者,甚至能夠做到無私地關愛、教導前者。其以德報怨的不凡氣度也恰恰跟林、晴那種嫉賢妒能的陰暗心理構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關于寶釵的氣度如何,除了許多具體的事例以外,書中最有說服力的,恐怕還是當屬林黛玉自己所說的話。以下是黛玉在經歷了“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一事以后,經過了認真的反省,對著寶釵所發出的深切懺悔: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45回)
按,我們知道,黛玉本來是一心要捏寶釵之錯的。寶釵沒招她惹她,她尚且要以自己的陰暗心理揣測別人,以冷笑進讒的方式攻擊寶釵說:“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第29回)恰如黛玉所言:“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而如今是黛玉自己不慎說出了《西廂記》、《牡丹亭》里的詞句,被寶釵發覺。寶釵不僅沒有像黛玉想象的那樣,跑去揭發、告密或者肆意要挾、勒索,反而私下里約上黛玉,以身說法,傾心相告,甚至把自己也曾經讀過許多此類雜書的往事也說給黛玉聽。這如何能不讓黛玉在感激的同時又悔愧萬分呢?可以說,這時候連黛玉自己也深刻地認識到了寶釵的氣度之大,是她那種只知道嫉妒、爭寵的世俗心理所遠遠不能比擬的!
那么,類似的對比又是否存在于襲、晴之間呢?答案是肯定的。小說第31回,作者就專門描寫了一段有關晴雯因攻擊襲人而得罪了寶玉,襲人反倒替晴雯求情,從而將其保下的情節。說起來,這事卻是由晴雯自己跌了扇子,招到寶玉的訓斥而引起的: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么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涂人,你和他分證什么?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里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象是惱我,又不象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里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么?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干凈。”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么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第31回)晴雯不小心跌了扇子,受到寶玉的批評,按理說,她本來應該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的錯誤。可仗著寶玉平日的寵愛,晴雯不僅不認錯,反而莫名其妙地找些子虛烏有的理由跟寶玉吵鬧。襲人好心好意地趕來勸解,晴雯又跟襲人抬起杠來,死死地抓住襲人的一句口誤,攻擊個沒完。言語之惡劣,態度之囂張,也難怪會惹火寶玉,使平日里一向對丫鬟和顏悅色的后者也忍不住要放出狠話,把晴雯趕出怡紅院。我們看到,若不是襲人領著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跪下苦苦相求,別說你一個晴雯,就是十個晴雯加起來,也被驅逐出去了。哪里還用得著后來王夫人親自動手呢?這晴雯的不識好歹、恃寵而驕,跟襲人的深明大義、委曲求全,也顯然構成了一黑一白的明暗反差!
我們不妨給黛玉、晴雯這種一心爭風吃醋,動不動就充滿攻擊性的脾氣、性格起一個統稱,叫做“林晴性”。而透過這種“林晴性”,我們看到的是黛玉、晴雯作為小女人的一種極度不自信和不安全感。同所有人一樣,她們也渴望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但她們卻既沒能耐靠自己的實力和本事去爭取,也不愿意靠勤勤懇懇的苦干來贏得他人的承認,只希望依靠主子、權貴和男人的寵幸來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因此,對于那些在她們看來有可能奪走或分走其恩寵的其他女子,她們有著一種近乎于本能的敵視和抗拒。事實上,曹雪芹也寫的很清楚,黛玉也是在明白寶釵根本無意跟她爭奪什么“寶二奶奶”之位以后,才羞慚滿面,主動向寶釵認錯的。晴雯則終生不改對襲人以下,以至于芳官等人的嫉妒。這就是她們只圖依靠別人,而從不依靠自己的必然結果。反過來,寶釵、襲人那種以德報怨、大度能容的氣量,我們也可以起一個統稱,叫做“釵襲度”。而“釵襲度”的背后,則是寶釵、襲人作為生活中強者的自信。具體來說,襲人的自信來源于她的苦干精神。她相信她可以通過她的勤勞、努力,贏得賈府上上下下的尊重與喜愛。實際上,襲人的身份本來就一直高過晴雯(按,襲人是賈母給寶玉暗放的通房丫鬟,晴雯則不是,關于這一點稍后再說),她哪里犯得著跟晴雯去計較什么呢?而寶釵的自信則來源于她對于這些世俗名位的藐視。她關心的是國家與社會的正義,追尋的是“憐愍眾生”的“梵鈴聲”,至于個人的榮辱得失,她何嘗放在心上過呢?如果要她放下身段去跟黛玉爭奪什么“寶二奶奶”之位,那簡直就跟鵷鵮不棲梧桐、不飲醴泉,專與鴟梟一爭腐鼠一般滑稽可笑了。很顯然,在曹雪芹生活的時代,絕大多數讀者都是欣賞、推崇“釵襲度”,而厭惡、反感“林晴性”的。也正因為如此,脂硯齋又專門就第20回中晴雯找麝月拌嘴一事,寫下了一段長長的批語,要人們在尊釵、尊襲而貶黛、貶晴的同時,也不要把黛玉、晴雯看的一無是處。其批語全文如下:
閑閑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后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嫉妒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后知寶釵、襲人等行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過后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在脂硯齋看來,寶釵、襲人是不會真正“妒才嫉賢”的。她們就是跟寶玉在閨中玩笑時,就是說些含酸之語,那也不過是為了逗寶玉開心,一時取樂而已。因此,才是“高諸人百倍”的賢女。而惟有黛玉、晴雯才會真的去嫉賢妒能,所以她們充其量不過是閨中的尤物、玩物而已。但其實對于黛玉、晴雯來說,也幸而是脂硯齋來作此批。因為脂硯齋好歹是主張把黛、晴當作能為“金閨繡閣中生色”的“尤物”來加以優容的。如果是換了跟曹雪芹同時代的其他圈內讀者,則“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其對于黛玉、晴雯以及她們身上的“林晴性”的評價就肯定更低、更糟糕了。
顯而易見,在曹、脂等早期“圈內人”的心目中,寶卿之優于黛卿和襲卿之優于晴卿,這幾乎是一個不言而喻的結論。套用一句老話,可以叫做:黑白之不容混淆,東西之不能易位!可到了以涂瀛為代表的這些后世擁林派讀者那里,黑與白、是與非卻被完全顛倒了過來。那么,是什么樣的原因造成了這種后世解讀恰與作品本意背道而馳的情形呢?我們說,這是因為自清代晚期以來成形的擁林派紅學不僅對釵、黛形象進行大量的、有意的歪曲和誤讀,也對襲人和晴雯也進行了一系列南轅北轍的判讀。而現在為了更好地認識《紅樓夢》中襲、晴與釵、黛的“正借影”關系,我們有必要對于這些針對襲人和晴雯的顛倒性說辭,也進行一番批駁和澄清。一方面是要洗去傳統紅學所強加于襲人的這種污垢,另一方面也要把晴雯“請”下所謂“反封建”的神壇。
歷史上,有關襲人的種種誣蔑不實之辭,其實主要集中在三個問題上。一是第6回襲人與寶玉云雨之事,被一些人說成是襲人“勾引”寶玉學壞。二是晴雯以及芳官被逐,被一些評紅者認定同襲人“告密”有關。三是襲人后來改嫁蔣玉菡,被一些道學夫子攻擊為“失節”和“忘恩負義”。我們來看看這些事例是否能構成否定襲人的理由。先說襲人與寶玉云雨一事。這件事的相關原文如下: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來的那些臟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后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第6回)
只因為襲人率先同寶玉發生了男女關系,自清代晚期以來的各路評家,尤其是擁林派論者就一直對襲人謾罵個不停。輕者說襲人外博貞靜、賢良之名,內里卻“淫蕩”不堪,如何如何“虛偽”云云。重者則干脆如涂瀛那樣將襲人視若“蛇蝎”。但這些人有意無意間卻顯然是忽略了原文中至關重要的一句話:“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這句話等于告訴讀者,襲人跟其他丫鬟不同,她跟寶玉發生男女關系,在當時完全是合理合法的,并沒有“越禮”!也就是說,即使不論襲人是被寶玉強迫如此的,就算她是自愿、主動地同寶玉云雨,在道德上也沒有任何可以指摘之處!為什么襲人就這么特殊呢?就因為她實際上的身份是賈母暗放給賈寶玉的通房丫鬟!
什么是通房丫鬟呢?按照通常的定義,就是可以同男主人合法地發生性關系的侍女。從等級上看,通房丫鬟仍然屬于丫鬟中的一種,是奴婢而非主人之妾那樣的半個主子。但從與男主人的關系上看,通房丫鬟則近似于妾,而迥異于一般的丫鬟。因為一般的丫鬟,年齡大了,通常是被打發出去配小廝。而通房丫鬟通常的結局卻是升格成為男主人之妾,與后者廝守一輩子。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被打發出去的。具體到《紅樓夢》中,通房丫鬟又常常被稱為“屋里人”或“房里人”。根據小說第65回中興兒的交代,書中的寧、榮二府還存在著這樣的規矩:每至少爺們年齡漸長,在其正式娶妻成婚之前,家長們都要專門挑選一些女子送到他們房中,給他們做通房丫鬟,以起到我們今天所說的“性啟蒙”的作用。這一段的相關原文如下:
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謊?這樣一個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興兒道:“這就是俗語說的‘天下逃不過一個理字去’了。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里,一則顯他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才容下了。”(第65回)這段文字的要義是說,按賈府的規矩,少爺們年齡大了,未娶親之先,都要先放兩個通房丫鬟在他房中的。——所謂“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當然是指放兩個通房丫鬟在身邊,而非放兩個一般的丫鬟。因為這種人家的少爺從小就有不少婆子、丫頭服侍,不可能等到年齡大了以后,才指派一般的丫鬟去伺候他。——照此規矩,賈璉過去也有兩個通房丫鬟的,只是因為鳳姐把她們都強行攆走了,才勉強拉平兒來湊數,以顯她賢良之名。我們可以反過來理解,這也就是說,在正常情況下,通房丫鬟應該是在少爺婚前選送給他的,而且應該是由家長們另外指派的,不是由原來伺候少爺的丫鬟直接充任。而襲人之于寶玉,則無疑是全然契合這樣的標準!
首先,襲人是賈母指派給寶玉的人。她雖然伺候的是賈寶玉,但她的“組織關系”卻在賈母房中,而非寶玉房中。而且直到第36回,王夫人把襲人提拔為準姨娘,享受跟趙姨娘、周姨娘一樣的待遇以前,襲人每月一兩銀子的月錢,還是從老太太房中支取的:
王夫人聽說,也就罷了,半日又問:“老太太屋里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并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須得環兄弟屋里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如何惱得氣得呢。”薛姨娘笑道:“只聽鳳丫頭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車子的,只聽他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不成?”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你慢些說豈不省力。”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兒道:“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第36回)
襲人早在得到王夫人的賞識和提拔之前,就已經有資格每月從賈母房中支領一兩銀子的月錢了,其數額還是“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的兩倍(按《紅樓夢》所寫,一兩銀=兩吊錢=二千文小錢)!可見,襲人一開始就跟晴雯等人不同,乃是賈母專門為寶玉安排的通房丫鬟。
其二,作為賈母心腹的大丫頭鴛鴦,有一次情急之中更干脆喊出襲人作為寶玉“屋里人”的實際身份: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第24回)
注意最后這一句話,鴛鴦說的是襲人要跟寶玉一輩子!如前所述,從“組織關系”上說,“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連那些正牌的寶玉的丫鬟,其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嫁出去配小廝,為何襲人就要跟寶玉一輩子呢?原因無他,就因為只有襲人才是賈母給寶玉暗放的“屋里人”!事實上,這也是一個鐵證,證明了襲人當初跟寶玉云雨時所想的“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并不是一句簡單的、給自己找借口的空話,而的確是實情如此!
當然了,對于很多堅信傳統觀點的讀者,尤其是擁林派讀者來說,他們是并不愿意承認襲人擁有可以跟寶玉發生合法性關系的權利的。有的人甚至試圖通過片面引用第78回中賈母說的一句“將來只晴雯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來說明晴雯才是寶玉的通房丫鬟,而襲人不是。但實際上,這么做的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因為賈母的原話恰恰構成了對這種觀點的有力否定!這一段的相關原文如下: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份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又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第78回)
在這一段原文中,王夫人主要是向賈母匯報了兩件事,一是她驅逐了晴雯、芳官等人。二是報告賈母,她已經將襲人由暗放的通房丫鬟提拔為準姨娘的待遇,而依然保持其不過明路的狀態。賈母對王夫人驅逐芳官等人的做法不持異議,對王夫人升賞襲人一事更是贊賞有加,表揚王夫人“如此更好”。惟獨對王夫人驅逐晴雯一事,提出了一點小疑問,說是晴雯這丫頭原來還看著不錯,“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現在居然變壞了。但經過王夫人一解釋,賈母便不在存疑,樂得接受拋棄晴雯的既成事實。曾經有很多擁林派論者死死地抓住這一句“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硬說賈母屬意的是晴雯,而非襲人。可他們卻顯然沒有聯系上下文,看到在王夫人夸獎襲人的時候,賈母又是怎樣的反應!請注意原文,賈母當時是“聽了”王夫人的話,便“笑道”,也就是笑著稱贊王夫人說:“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若賈母屬意的人當中竟然沒有襲人,她能如此高興地表揚王夫人的做法嗎?更重要的,那些擁林派還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賈母原話中的“將來”二字!什么是“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呢?這話的意思可不是說晴雯現在就是寶玉的通房丫鬟,而恰恰是說晴雯現在還不是寶玉的“屋里人”,賈母是打算讓她“將來”才成為寶玉的通房丫鬟的!按,根據前述興兒的交代,賈府給少爺們選配屋里人,其名額一般都是一人選兩個,所以叫做“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當初賈璉在娶王熙鳳之前,他身邊的通房丫鬟就是兩位。準此,賈母給賈寶玉選配的“屋里人”,也應該是兩名。而現在,第一人選——襲人已經是通房丫鬟的身份了,自然還空缺一個名額。賈母曾經在襲人之外又看好晴雯,因此才說什么“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一個“將來”點明了晴雯還尚未成為襲人那樣的“屋里人”的情形,而一個“還”字則說明晴雯即使將來能成為寶玉的“屋里人”,她也是排在襲人之后的第二名。所以,賈母的原話哪里能說明什么“晴雯才是寶玉的通房丫鬟,而襲人不是”呢?它充其量不過是證明了晴雯要想成為襲人那樣的通房丫鬟,尚須等到“將來”罷了!
很清楚,在賈母的心目中,能夠在怡紅院諸婢當中占據第一位置的始終是襲人,而不是晴雯。盡管賈母也曾經很寵愛晴雯,但她對于晴雯的器重卻終究不能跟襲人同日而語。也正因如此,當賈母對王夫人驅逐晴雯一事稍稍有所生疑的時候,王夫人可以通過大力夸獎襲人,來打消賈母覺得晴雯實在可惜的思想顧慮。不過,我們也需要指出的是,賈母也好,王夫人也好,她們不論是先安排襲人去做寶玉的通房丫頭,還是再將襲人提升為準姨娘的待遇,這都是暗箱操作的事,是未過明路的。換言之,并未讓襲人公然開臉。也恰恰是這個原因,在晴雯找到襲人拌嘴的時候,她敢于斥責寶玉與襲人的云雨是“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敢于譏諷襲人說:“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而襲人卻有口難辯,不能違背上面的意思,公開亮明自己身為通房丫鬟或者準姨娘的身份,以至于在這個“明公正道”四個字上吃了虧。那么,賈母、王夫人又為何要作此安排呢?其實,我們上面所引用的那一段小說第78回中的原文,已經把內中的原委說的很透徹了:賈母、王夫人均是在為寶玉考慮。王夫人是因為想到“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才不讓襲人享有公開的名份的。這個道理,賈母實際上也早就認同,她也“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所以才不惜把為襲人開臉的事壓了下來,只讓襲人在暗中承擔作為一個通房丫鬟的責任。因此,有關襲人與寶玉云雨之事,我們倒可以這樣來說,襲人恰恰是為寶玉做出了不能公開享有名份的犧牲,她才會在許多后世讀者那里受盡冤屈,留下不該有的罵名的!
有關襲人的第二種誣蔑不實之辭,則是說襲人在王夫人那里“誣告”了晴雯、芳官等人,最終害得晴雯、芳官這些人被驅逐出了怡紅院。但這種說法之荒誕可笑,本身倒構成了對襲人的一種誣告!如前所述,襲人作為賈母暗放的通房丫鬟,她每個月的待遇是一兩銀子,是晴雯等人的兩倍!以后,襲人得到王夫人的提拔,成為了寶玉的準姨娘,她的工資更是增漲到每月二兩銀加一吊錢,相當于晴雯這些人的三倍!襲人自身的名位本來就遠高于晴雯、芳官等人,后者根本妨礙不了她什么。襲人犯得著去驅趕她們么?這是其一。其二,所謂襲人控告晴雯的說法最是荒謬、滑稽。要知道,書中寫的清清楚楚,晴雯是被王善保家的給告下來的。在這個王善保家的首次向王夫人提到寶玉身邊有晴雯這么一個丫頭時,王夫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叫不出晴雯的名字:
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這里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第74回)
如果襲人當真像這些擁林派論者所妄議的那樣,跑到王夫人那里“告”了晴雯一“狀”。王夫人會連怡紅院中有這么一個叫晴雯的丫頭都不知道嗎?單從這一個細節上看,就不難瞧出那些誣襲之論粗漏到什么程度!其三,另一部分擁林派論者倒不強調襲人如何如何“狀告”晴雯,而是說襲人“告”了芳官、四兒等人。其主要理由就是王夫人在怡紅院中所說的一番話:
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第77回)
如果真按王夫人的說法,她的身子雖不大來,但她的心耳神意卻“時時都在這里”,則怡紅院中必有經常前去告密的“內奸”。事實上,書中賈寶玉也恰恰因為王夫人惟獨挑不出襲人、麝月的錯來,而懷疑襲人是告密者:
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第77回)
看到連寶玉也懷疑起襲人來,那些看書并不認真的擁林派讀者,恐怕已經在心中認定襲人“告密”一事已經是鐵證如山了。然而,芳官、四兒等人又真的是襲人所“告”嗎?曹雪芹給出的原文卻是從來不會冤枉好人的: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第77回)
其實,作者已經寫的很清楚了:到王夫人那里控告芳官、四兒等人的,乃是那些“和園中不睦”之人。也就是說,是那些大觀園之外的婆子們、仆婦們借著王善保家的告倒晴雯的機會,趁便給芳官、四兒這些小丫頭下了話!襲人本來就是大觀園中的一員,談不上“和園中不睦”。盡管她受了賈寶玉無緣無故的懷疑,但實事求是地說,芳官、四兒等人的被逐,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其實,王夫人在怡紅院中所宣稱的那一句“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不過是一種故作姿態的大言罷了。其目的只不過是要嚇住寶玉身邊的其他丫鬟,要她們不要輕舉妄動,背著她耍小聰明而已。如前所述,如果王夫人真有這種千里眼、順風耳本事,而且是依靠襲人來充當耳目和眼線的,她會連晴雯“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嗎?過去,很多人都一口咬定襲人是王夫人安插在寶玉房中的“特務”、“間諜”。可王夫人在“提審”晴雯的時候,晴雯只反辯一句“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王夫人就“信以為實”,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第74回)連此時在寶玉身邊貼身服侍的人究竟是誰都不知道,這襲人所謂的“特務”、“間諜”,可當得實在太失敗了!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寶玉的疑問——他與芳官、四兒等人的私自頑話如何會傳到王夫人的耳朵里呢?其實,說穿了,內中的道理一點也不復雜:怡紅院中除了晴雯、芳官、四兒等人以外,難道就沒有其他不得寵的小丫鬟了嗎?諸如王善保家的一類婆子、仆婦們固然無緣直接聽到寶玉跟芳官等人所講的私房話,但那些小丫鬟卻有的是機會。而我們知道,這些小丫鬟又往往跟大觀園外的婆子、仆婦沾親帶故。比如,書中寫明迎春身邊的司棋就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在這種情況下,你怎么能保證這些小丫鬟不會有意無意地把寶玉跟芳官、四兒等人“私自頑話”傳給園外的婆子們,再由后者出面到王夫人那里去下話呢?要知道,確如襲人所言,寶玉一旦高興起來,他自己就是一個口無遮攔的人。比如,第52回平兒明明囑咐他不要把墜兒的事說給晴雯聽,寶玉轉身就“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如此一個守不住秘密的人,因為自己的疏漏連累了芳官、四兒等人,如何能反怪到襲人身上呢?那襲人真的是比竇娥還冤了。
傳統紅學針對襲人的第三個攻擊重點,則是所謂的改嫁“失節”的問題。不論是在高鶚偽續的后四十回中,還是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襲人最終都離開了寶玉,另嫁了蔣玉菡。這樣的事對于那些儒家“貞節”意識濃烈的舊式文人來說,當然是屬于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范疇。也不僅僅是涂瀛這樣的擁林派評者以此大罵襲人為“蛇蝎”,就是高鶚這樣的只注重“艷情”,并沒有后來那種捧林誣釵的明確意識的人,也忍不住要在他的續書中,拿鄧漢儀《題息夫人廟》中的一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把襲人揶揄、譏諷一通。而且還針對襲人改嫁時的“不得已”三字特別說明: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程甲本第120回)
在高鶚看來,襲人作為寶玉的準姨娘,她本來應該像薛蟠之妾香菱那樣名列金陵十二釵的“副冊”當中。但她沒有為寶玉守寡或者殉死就是有罪,因此原作者才把她由“副冊”貶入“又副冊”。但實際上,曹雪芹設計的金陵十二釵正、副、又副三冊,其“正冊”、“副冊”均是主子姑娘出身的女子,只有“又副冊”才對應各房丫鬟、侍婢,并非如高鶚想的那樣分別對應主、妾、婢三個等級。根據脂批提示,香菱原本也是名列“又副冊”的,恰恰是因為曹雪芹考慮到她在被拐之前也不失為主子姑娘出身,最終才被移為“副冊”之首。也就是說,襲人本來就理所當然地是“又副冊”的人物,根本就不存在如高鶚等人所臆想的那種因“失節”而被貶的情形!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1949年以后那些滿口“反封建”高調的評紅者們,居然也因為這種儒家的節烈觀而對襲人充滿了憎惡和鄙夷。當然了,按照這些“反封建”論者的“理論”,強迫女子守寡、殉節這一類的東西應該是屬于“萬惡的封建禮教”的主張。這就使得他們不能理直氣壯地拿“失節”二字大罵襲人。于是,他們主攻的方向便稍稍作了一個轉移,不再提這些“孽子孤臣,義夫節婦”的綱常倫理,轉而攻擊襲人在寶玉貧窮以后轉嫁他人是所謂的“嫌貧愛富”和“忘恩負義”。比如,有人就針對第63回中襲人所抽花名簽上的一句“桃紅又見一年春”,作了這樣的解讀:“當大家庭沒落之時,她怕自己跟著倒霉,就去另找安樂窩了,她嫁給蔣玉菡好比兩度春風。”又針對襲人的象征——桃花,責難說:“這是唐詩‘輕薄桃花逐水流’的意思……可以看出作者對襲人的品行是何等憎惡”云云。然而,《紅樓夢》的原作者曹雪芹果然“憎惡”襲人嗎?熟悉脂評本的讀者卻不難從脂批中找出完全相反的信息:種種跡象都在表明,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襲人之改嫁蔣玉菡,必有一勢不得已的原因。而且這一原因還明顯跟寶玉的過錯或者說無能有關。換言之,襲人恰恰是為了拯救寶玉,才不惜犧牲自己的名節的!因此,曹、脂在提到襲人的結局的時候,不僅沒有流露出半點責怪襲人的意思,反而常常是淚流滿面地批評寶玉、深切自責。比如,小說第5回,作者在《金陵十二釵判詞》上說,襲人的結局乃是“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此處,脂硯齋的批語即是:
罵死寶玉,卻是自悔。(甲戌本第5回雙行夾批)
第36回,王夫人說:“你們那里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強十倍!”此處,脂硯齋再次連續批云:
“孩子”二字愈見親熱,故后文連呼二聲“我的兒”。(庚辰本第36回雙行夾批)
忽加“我的寶玉”四字,愈令人墮淚,加“我的”二字者,是的顯襲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氣又恨。寶玉罪有萬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淚寫此一句,觀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淚也。(庚辰本第36回雙行夾批)
此處的重點就在于這一句“寶玉罪有萬重矣”!按曹、脂等“圈內人”的看法,有“罪”的是寶玉,而不是襲人。應該“罵死”的也是作者自己,而不是襲人。若襲人真是什么“嫌貧愛富”、“忘恩負義”之人,其人品被作者所“憎惡”,那么,曹、脂居然放著這么一個心如蛇蝎的家伙不去譴責,反倒為她惋惜不已,且自責不休,那不是太怪異了嗎?
除此而外,脂硯齋、畸笏叟在他們的批語中還提到了跟襲人改嫁有關的另外三件事。其一是襲人在臨走之前,推薦麝月代任:
閑閑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因為襲人在臨走之前不放心寶玉,又特別囑咐寶玉“好歹留著麝月”,讓麝月代替自己,跟寶釵一起精心地照顧寶玉,所以脂硯齋說“襲人雖去實未去也”,而且這樣的周到的安排“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事實上,襲人的這句“好歹留著麝月”,也是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唯一一句被記錄、保存至今的人物臺詞。
其二是在曹雪芹為其后三十回佚稿所擬回目當中,其中有一回的半闕回目就叫做“花襲人有始有終”: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第20回眉批)
這次是畸笏叟出面作證,證明脂硯齋所言“襲人雖去實未去也”,的確不是一句空話。這個觀點是連曹雪芹自己也贊成的。
其三,襲人在嫁給蔣玉菡以后,他們夫婦二人還反過來有過“供奉玉兄寶卿”的義舉:
茜香羅、紅麝串寫于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后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甲戌本第28回回末總評)
正因為襲人不忘賈府和寶玉對她的舊恩、舊情,能夠跟蔣玉菡一起幫助陷入貧困以后的寶玉、寶釵,所以脂硯齋稱她跟寶玉算是“得同終始”,而前八十回中有關襲人與琪官姻緣的種種提示,亦“非泛泛之文也”。
如前所述,假設襲人真做了什么對不起舊主的事,脂硯齋會反復強調什么“得同終始”、“襲人雖去實未去”嗎?曹雪芹會給她一個“有始有終”么?一個“嫌貧愛富”、“忘恩負義”之人又豈能回過頭來,做出“供奉玉兄寶卿”之義舉呢?按傳統紅學的觀點,這些均是不可想象的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襲人迫不得已的另嫁呢?由于脂評本的后三十回早就“被借閱者迷失”,其詳情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但不妨作這么一個推測:大約是在賈府敗落以后,這個大家族已經養不起那么多下人了。而賈母、王夫人又相繼去世,寶玉更失去了靠山。于是,豢養了眾多侍婢的怡紅院,在賈氏各房當中自然成了眾矢之的。迫于壓力,寶玉只能遣放這么多丫頭。但諸婢或眷戀舊情,或貪圖一息尚存的富貴生活,皆不肯去。最后還是襲人帶頭,領著諸人出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而為了讓襲人在出去以后有個好的歸宿,寶玉、寶釵這才安排蔣玉菡娶了襲人。當然了,具體情況是不是果然如此,我們不能保證。但襲人離開寶玉時的那種迫不得已的情勢一定是存在的。也正因為寶玉作為男子漢卻無力化解這種危機,只能讓襲人為之犧牲,讓寶釵為之善后,因此那才會在作者的內心深處留下隱隱作痛的傷疤,稱為“罵死寶玉,卻是自悔”!而我們再次回到襲人的花名簽上,所謂“桃紅又見一年春”,這哪里是說什么襲人“怕自己跟著倒霉,就去另找安樂窩”呢?分明是說襲人在為寶玉做出那樣大的犧牲以后,仍不忘舊情,以至于“供奉玉兄寶卿”,為落難后的寶玉提供一個可以暫時“避秦”的小桃源!作者對襲人之恩,感激、懷念還來不及呢,又哪里有半點什么“憎惡”可言?至于拿唐詩“輕薄桃花逐水流”去貶低襲人,就更是典型的玩弄雙重標準的表現了。須知,在《紅樓夢》中,林黛玉也是寫過《桃花行》并以桃花自比的:“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不知這些擁林派論者又是否打算將林黛玉也劃入“輕薄桃花”之屬呢?那是再荒誕不過的了。
跟歷史上襲人的遭遇相反,晴雯則受到了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紅學的大力追捧。如果說清代的評紅者還基本屬于就事論事地贊美晴雯的率性、耿直,那么到了五、六十年間,晴雯的幾乎一切舉動都被一些人給貼上了所謂的“叛逆”、“反封建”、“反禮教”的標簽。比如,晴雯在寶玉的偏袒、縱容之下,笑怒無常,以至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肆意糟蹋東西,被官方紅學會的一部分論者說成是“反奴性”,具有“可貴的平等意識”。晴雯在第37回中針對秋紋得賞一事揚言說:“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這話更被一些人渲染成什么晴雯“反對封建等級制度”的“民主精神”。然而,諸如此類的泛政治化的囈語,在我們今天看來,其荒謬卻是一望可知的!要知道,中國自古以來,歷朝歷代都不乏君王或者其他權貴男人寵嬖妾婦的事例。這些被寵的后妃、妻妾又往往仗著男人的勢力,做出些任性胡鬧,踐踏當時禮法規則的事情。比如,周幽王寵著褒姒,弄出所謂“烽火戲諸侯”的鬧劇。東漢權臣梁冀之妻孫壽,色美而善為妖態,善作愁眉、啼妝、墜馬髻、折腰步、齲齒笑等以為媚惑。梁冀愛而懼之,任由其在家中肆意亂鬧,以至于動用殘酷手段虐殺“情敵”,甚至跑到官場上去受賄賣官。明朝成化、萬歷二帝分別寵幸萬貴妃、鄭貴妃,放縱二妃在后宮行兇,甚至培植勢力,干預朝政,策劃奪嫡,演化出一幕又一幕的宮變。這些事件對當時的政治規則、禮法秩序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可難道像褒姒、孫壽、萬貴妃、鄭貴妃這樣的歷史人物,就可以說成是什么“反封建”、“反奴性”的先進典范了么?奴才因為得寵,因而在主子的放縱下,擁有了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可以肆意破壞規則的特權,這反倒成了什么“可貴的平等意識”,這世界上有比這更荒唐的“反封建”理論么?至于說晴雯“反對封建等級制度”,這就更加不知所云了。不錯,晴雯為了一口氣,對上她敢于“沖撞了太太”。但晴雯又是如何對下的呢?她是怎樣對待那些等級、地位都遠不如她的小丫頭的呢?“非打即罵”四個字恐怕才是最好的概括!我們看到,王夫人對晴雯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在那里兇神惡煞般地訓斥小丫頭: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第74回)
事實上,在怡紅院的日常生活當中,那些小丫頭們對于晴雯也的確是如畏虎狼:
(寶玉)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發起笑來。(第73回)
小丫頭們因為年齡小,熬不住夜,犯了困,也是正常的生理表現。晴雯卻惡腔惡調,威脅要動用肉刑,把個剛好打盹撞醒的小丫頭子嚇得哭了起來,口里不住地央求。試想,若不是晴雯平日里就罰人、打人成了習慣,這些小丫頭子們會對她的“淫威”懼怕到如此程度嗎?而實際上,早在第52回中,作者就專門寫了晴雯施用肉刑,拿一丈青猛戳墜兒的情形:
這里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里鉆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第52回)
所謂“一丈青”,原本指一種攻擊性很強的青黑色的毒蛇。后來用來比喻兇狠毒辣的女人。如《水滸傳》中的扈三娘,其綽號就叫做“一丈青”。這里卻是指一種尖利、細長的簪子,一頭帶一個耳挖子,一頭扁尖,非常鋒利,既可作女性的頭飾,又可作防身的武器。晴雯以此猛戳墜兒的手,墜兒當然要疼得吱哇亂叫。過去,很多人替晴雯辯護說,晴雯此舉是出于“疾惡如仇”的心理,她見不得墜兒偷東西。固然,墜兒是偷了鳳姐的蝦須鐲,但晴雯當真是由于“疾惡”才抓打墜兒的嗎?原文給出的回答卻是全然相反的。因為在此之前,晴雯剛聽說墜兒偷東西一事,喊著鬧著要打墜兒的時候,寶玉就勸過晴雯:“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后打發他就完了。”當時,晴雯雖然表示:“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但寶玉又勸了一句:“這有什么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便勸止了晴雯的行動。而此刻晴雯又想到抓打墜兒,完全是因為她吃了藥,仍不見病退,又氣又急,才遷怒于小丫頭子們,拿她們撒氣的。只不過,墜兒又正好撞到槍口上罷了。回到我們前面的話題之上,晴雯對王夫人固然有著敢于沖撞、對抗的一面,可她對于比她等級還低、還要弱勢的小丫頭子們則又完全是一副專橫跋扈的兇惡嘴臉。我們知道,書中連賈政、王夫人等人尚且主張對下廣施恩德,“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第33回,賈政語),“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第19回,襲人之母、兄對賈府的評議)。而晴雯自身不過是個奴才,卻不惜對那些等級比自己更低的底層奴仆肆行暴虐,這能叫什么“民主精神”么?這究竟是“反對封建等級制度”呢,還是等級意識過于強烈的表現呢?讀者不妨自行判斷。反正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晴雯的此種作風都算是什么“反封建”的“叛逆”之舉的話,那么,我們只能說,就是所謂的“萬惡的封建社會”也要比后世那些標榜“反封建”的社會要開明得多和人道得多了!說到此,我們也順便討論一下晴雯被逐究竟冤不冤的問題。晴雯最終被王夫人趕出去,她自己當然是很不服氣的。書中的寶玉以至于曹雪芹也認為她冤得很。更不用說后世那些本來就擁林、擁晴的讀者了。因此,在長達二百多年的時間里,關于晴雯被逐的問題,在紅學界幾乎是一邊倒的鳴冤之聲、憤恨之語。然而,近年來,一些自稱“滅晴派”的讀者卻看到了事物的另外一面,敏銳地指出晴雯其實不冤,至少她的被逐也遠非世人想象的那樣清白、無辜。那么,晴雯被王夫人趕出怡紅院,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冤案呢?我們說,晴雯實際上是既冤又不冤!為什么呢?因為王夫人驅逐晴雯的主要理由是兩條,而不是一條!其中之一,當然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一套“罪名”,即認為晴雯是個“妖精似的東西”,擔心她把寶玉“勾引壞了”。如果單就一點來說,晴雯確實冤得很。事實上,書中寫明,晴雯一直到死都是清白處子之身。因此,晴雯的不服氣也主要是集中在這一點上:“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第77回)但王夫人之所以要驅逐晴雯,卻又不僅僅因為這一點。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滿于晴雯欺負底層下人的兇狂。而實際上,就是當初那個王善保家的跑到王夫人那里控告晴雯時,她狀告晴雯的主要罪名也是兩個,而非一個。除了說晴雯如何如何“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騷”、“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以外,另一點就正是說她“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第74回)。巧的是,晴雯的這種訓罵小丫頭子的張狂樣,又恰好為王夫人所親眼見證。前面說過,就連賈母、王夫人等賈府的主子對待下人尚且“恩多威少”,不肯輕易打罵。晴雯一個丫頭卻敢在那里擅作威福,既竊主子之權,又毀賈府之譽,那王夫人能不大動肝火,對她印象極差嗎?與此同時,晴雯之張狂、暴虐的罪名既已被坐實,她的另一條罪名——是個狐貍精般的東西,會勾引壞賈寶玉,王夫人又豈能不信呢?為預防萬一,王夫人所要采取的策略也當然是先把她攆出去再說,至于晴雯究竟是不是處女之身,她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所以,我們說,晴雯的確很冤,但她的受冤在很大程度上又是由她自己的惡行造成的。正如《論語》中子貢評價紂王的惡名時所說的那樣:“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紂王的不善,未必像人們說的那樣厲害,但人們因為討厭這種道德低下的人,于是把天下的惡事都附會到他的身上)。假設當初王夫人在驅逐晴雯的時候,能夠做到更多一點理智,更多一點調查研究,不在晴雯已有的惡行之外,再多添出其它的罪名,讓晴雯“死”得其所,那么,晴雯就再是心高氣傲,恐怕也發不出所謂“已擔了虛名”、“我太不服”的恨語了吧!
批駁并澄清了傳統紅學所強加于襲人的種種曲解、誤讀,同時把晴雯也“請”下了所謂“反封建”的神壇,我們也就不會對作者的立場、傾向何以會跟后世流行的觀念截然相反而感到奇怪了。然而,必須指出的是,盡管襲、晴與釵、黛有著這么多可以讓人一目了然的對映之處,但如果我們從探究人物的深層次性格出發,卻又不難發現,寶釵與襲人之間、黛玉與晴雯之間,其實又存在著讓很多讀者所意想不到的巨大差異。正如本章開頭部分所言:襲、晴充其量不過是釵、黛的一組“外影”,她們只是照出了釵、黛性格中某些比較表面的東西而已。那么,一個人除了前述心地和氣度方面的特征以外,還有什么樣的東西,能反映出其更為本質的品性呢?我們說,一個人的思想意志,或者說特定價值觀支配下的人生追求,才是他的性格中最為核心的成份!特別是當他(她)面臨世俗名位與個性尊嚴的兩難選擇的時候,這一點還表現得尤為突出。以下我們就來說說究竟是怎樣的價值觀差異讓寶釵與襲人、黛玉與晴雯分道揚鑣,在思想性格上拉開了差距。
經過前面十五章的論述,我們現在知道,寶釵是一個勇于批判現實黑暗的女子,她追求的是國家和社會層面的正義。至于世俗的名利和個人的得失,用脂硯齋的說法則是“在寶卿有不屑為此”。與此同時,在對現實社會失望之際,寶釵對于佛、道等宗教哲學還有著一種在潛意識里近乎于本能的偏愛。因此,這個人物在整體上所表現出來的乃是一種憤世、出世的思想傾向。那么,同樣的傾向又是否存在于襲人的身上呢?原文提供的情況是與之相反的。因為曹雪芹明文告訴我們,襲人的人生追求卻是“爭榮夸耀”: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第31回)
這里雖然表面上是說襲人挨了寶玉一腳,把“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但我們不妨反過來想一想,襲人是誤以為寶玉這一腳對她相當嚴重、致命,才作此想的。等到后來她的身體恢復正常了,清楚了寶玉的這一腳也并不會給她的健康造成永久性的什么大礙,她還會是同樣的想法嗎?到那時候,襲人原來的“爭榮夸耀”之心也自然會隨之“死灰復燃”!在這種情況下,襲人終究是不能跟寶釵想到一路去的。
也正因為寶釵與襲人在人生的價值追求方面有著如此之大的差異,所以這又導致了她們在具體言行上諸多不同。其中,首當其沖的一點就是寶釵特別喜歡抨擊、批判當時以賈雨村為代表官場中人,而這種批判精神在襲人身上卻是不存在的。不僅是不存在,襲人還非常不理解寶釵的那種憤世嫉俗的精神。比如,第32回在寶釵對賈雨村的投機鉆營發出尖刻譏諷的時候,襲人的反應就很能說明問題:
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些什么!”襲人笑道:“倒是你說說罷。”(己卯本、庚辰本第32回;關于襲人的答言,蒙府本、戚序本作“倒是你說的是”,列藏本作“可是呢,你說說么”,程乙本作“你可說么”,均系妄改;夢稿本原作“倒是你說說罷”,又從程乙本點改為“你可說么”,等于改正為誤)
對于賈雨村這種熱衷于干謁權貴,頂著大太陽天,到處跑門路的勢利之徒,寶釵很是反感、鄙夷他們,認為賈政要寶玉拜會這種“客人”簡直“沒意思”得很。但襲人卻不以為然,只是淡淡地來了一句:“倒是你說說罷。”言下之意,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可不這么想,也不敢這么說。毫無疑問,只這樣短短地一句,就顯示出了寶釵、襲人的思想差距!
其二,也恰恰是由于寶釵敢于批判與現實黑暗同流合污的那些權貴,故而曹雪芹的原著中一再出現寶釵以個性得罪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家長的情形。我們前面說過,像“更香謎大掃賈政興”(第22回)、“薛寶釵不屑皇妃賞”(第28回)、“蘅蕪苑開罪史太君”(第40回)、“獻人參調侃王夫人”(第77回)等等,都是其中堪稱經典的事例。可書中的襲人卻從未有過因個性而得罪賈母或者王夫人等人的記錄。事實上,一直到前八十回終了,賈母、王夫人提到襲人,還是一副贊不絕口、信任有加的口吻。當然了,這并不是說在襲人的身上就不存在一個善良人應有的正義感。事實上,在賈赦企圖強占鴛鴦為小妾的節骨眼上,襲人也跟平兒一起站在鴛鴦一邊,幫著她斥責她那個貪圖賈赦勢利的金家嫂子:“你倒別這么說,他也并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里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第46回)以至于引得邢夫人大不高興,抱怨說:“(這事)又與襲人什么相干?”可我們要知道的是,賈赦也好,邢夫人也好,由于不得賈母的歡心,平日在賈府里就處于實際上的半失寵狀態。他們對于襲人又不存在“現管”的權力。襲人就是為了鴛鴦而開罪他們也不至于影響自己將來的“爭榮夸耀”。但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人的情形卻不相同。他們是真正能決定寶釵、襲人能否成為寶玉之正室和側室的當權者。寶釵為了心中的理想,可以不在乎賈母、賈政對她的惡評,也可以用搬離大觀園的行為來跟王夫人的抄檢之命對抗,等于把爭取“寶二奶奶”之位的大好機會拱手讓給黛玉。而襲人又如何呢?她卻不能像寶釵這樣拼著自己的“前途”于不顧,把憤怒的矛頭指向這些當權者。哪怕是在后者明顯犯了錯誤(比如,王夫人的“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的情況下,襲人也不敢有任何異議!當然了,如果以普通善良人的標準來看,襲人在守正、拒惡方面還是做的相當不錯的。畢竟,襲人的向上進取靠的是自己的踏實苦干,而不是靠投機取巧或者出賣他人來實現。因此,我們現在拿寶釵那種不恤得罪當權家長的標準來要求襲人,則多少有些“春秋責備賢者”的味道。但既然要對比寶釵、襲人的性格異同,我們仍免不了是要把這些問題說深、說透的。而如前所述,寶釵是經得起如此“責備求全”的考驗的,襲人卻經不起。這顯然說明襲人還遠沒有像寶釵那樣可以把堅守正義的原則放在自己的名位得失之上!
其三,寶釵、襲人在勸諫寶玉讀書上進的問題上,她們的態度也有著微妙的差異。對襲人來說,她勸寶玉讀書,固然也是為寶玉的將來著想。但有時候,她更多地卻是在盡一個“準姨娘”的本份。因此,她會勸寶玉裝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討賈政的喜歡,以免使寶玉挨打,并連帶著讓她自己也受到賈母、王夫人等人的批評和責罰。同時,在勸寶玉的時候,她也非常注意方式方法,盡量委婉動聽,避免惹寶玉不高興。比如,第19回的那一次“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式的勸諫,襲人的發言就頗有些“講話藝術”: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我家代代念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里又氣又惱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你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第19回)
但寶釵的目的卻跟襲人不同。她是真心希望寶玉能學一身本事,將來掌握權力,消滅賈雨村那一類的贓官。正所謂“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是也!因而,寶釵的著眼點更多的是要寶玉學有所成。她顯然是不會像襲人這樣勸寶玉“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的。與此同時,在說話的方式上,寶釵也更多的是直言相勸,只要抓住時機,便直截了當地要寶玉勤學本領,以為將來多做準備,而全然顧不著看寶玉的臉色如何。比如,第48回中寶釵借著香菱苦心學詩的機會,勸告寶玉要執著于學習,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例: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第48回)
我們知道,早在第38回中,寶玉就已經從寶釵《螃蟹詠》中了解到了這位蘅蕪君的志向乃是要澄清玉宇,消滅如“螃蟹”一般橫行霸道的貪官酷吏,以實現所謂“月浦空余禾黍香”的政治理念。因此,在聽聞寶釵的勸告以后,寶玉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將寶釵錯當成所謂的“祿蠹”,亂發一通脾氣,然后轉身就走。但毫無疑問,寶釵的這種犯顏直諫還是多少引起了寶玉的不快,因而他只能以“不答”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尷尬。這與襲人勸告寶玉時,他那種心中雖未必贊成,卻滿口虛應承的效果,無疑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外,從上述有關“良宵花解語”的一段引文中,我們不難看出,襲人是反對寶玉批判、抨擊以賈雨村為代表的那些“祿蠹”的。因為后者在襲人看來,乃是當時風光于官場上所謂的“正經人”、“體面人”。但在寶釵看來,這種人本身就是她心目中那種“讀了書倒更壞了”的反面典型,是她一心想要翦除的橫行“螃蟹”。所以,看到寶玉能跟這種人劃清界限,寶釵高興和欣慰還來不及呢,她肯定是不會去勸說寶玉停止抨擊此類貪酷之徒的!
跟寶釵與襲人的關系類似,在黛玉與晴雯之間其實也存在著這種價值觀上的巨大差異,以及由這種差異而帶來的具體言行上的諸多不同。確切地講,就是黛玉念念不忘于“邀恩寵”、“獨立名”,晴雯追求的卻只是一種自然、適性的生活。在本書第十五章里,我們已經闡明,黛玉實際上是一個極其重名重利的人,她把她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能夠博取“寶二奶奶”之位,然后由寶玉攜帶著她夫榮妻貴之上。誠所謂“雙瞻御座引朝儀”是也!因此,黛玉常常不惜扭曲自己,刻意迎合賈母、元春等權貴,以便走“上層路線”。可晴雯卻滿足于依恃寶玉的寵愛,在怡紅院里稱王稱霸的生活。她是不大會搞曲己奉上這一點的。正如我們在小說第78回中所看到的,晴雯雖是賈母派下來的人,但她卻竟然不懂得再往賈母那里多走動、多聯絡。以至于王夫人在賈母面前說她得了“女兒癆”的時候,賈母竟然對她的真實情況一無所知,王夫人一說她就信。試想,如果是換了黛玉的話,落到這種境地那簡直是絕難想象的了。
同樣地,黛玉與晴雯在人生追求上的此種差異也表現在了很多具體的問題之上。我們不妨從情緒、情感、處世之道和心計水平四方面來加以討論:
首先,從情感方面看,黛玉顯然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子,見落花傷心,怨流水無情,常因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就忽然生出許多患得患失之心。而晴雯卻顯然沒有黛玉這么多閑情逸致,去搞什么“情重愈斟情”。“爆炭”一樣的脾氣,使得晴雯的感情表達,往往表現得相當直接和粗線條。同樣是吃醋,黛玉的醋勁常常表現得格外地沒來由,格外地莫名其妙,給人以完全無理取鬧的感覺。如張道士提親一節,親事本來被賈母一口回絕,寶玉還專門為此來安慰黛玉。不想,黛玉卻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來拿我煞性子。”(第29回)真是匪夷所思!而晴雯呢?她在吃醋的時候,卻能一語擊中對方的要害。如前述晴雯攻擊寶玉和襲人:“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第31回)明擺著是在那里欺負襲人雖有通房丫鬟之實,卻無公開的屋里人之名。這樣的粗直,與黛玉那種一面無視賈寶玉與丫鬟之間的“下流癡病”,一面卻又在無聊小事上去挑寶玉的“毛病”(實際上是并不存在的“毛病”!)的酸文假醋,顯然是大不相同的。
其次,從情緒方面看,黛玉是個情緒極不穩定的女孩,特別是她有著嚴重的疑神疑鬼式的心病。她因為自己看那些才子佳人式的“邪書”看入了迷,便無端猜疑寶玉和湘云也會做出那種“風流佳事”來,不惜跟蹤、偷看。乃至經歷了無數次表衷心、訴肺腑以后,她依然覺得“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因為這個心病,她可以茶飯不思,飲食難安,甚至生出許多“受迫害”的妄想(如《葬花辭》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等語,而實際上,有賈母護著,賈府里又有誰吃了豹子膽,敢對黛玉“風刀霜劍嚴相逼”呢?)。一逮著機會,便免不了要吵鬧一場。而晴雯卻幾乎沒有這方面的記錄。即使她對襲人的攻擊,雖然屬于欺負人,但那也是在寶玉先批評她,把她惹急的情況下才說的,不是她主動地無端生事。這就跟黛玉再次形成了明顯的區隔。
其三,從處世之道看,黛玉與晴雯都有口角鋒利、言語刻薄、恃寵而驕,甚至仗勢壓人的毛病。但晴雯的刻薄,具有無差別的特點,既對下,也對上。她既壓得怡紅院里的小丫頭們抬不起頭來,又敢于得罪王夫人這樣的權貴。用她的話說就是:“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第37回)而黛玉的刻薄卻大有選擇性的:只對下,而不對上。對于周瑞家的、李嬤嬤這樣的地位和靠山勢力遠不如她的下人,她敢挖苦、敢挑刺。對于趙姨娘這種賈府里人人都敢踩一腳的倒霉蛋,她也可以不拿正眼去瞧。可一到了賈母、王夫人、元春這樣的權貴面前,黛玉卻立刻變得格外地聽話懂事、格外地殷勤有禮。哪里還有一點刻薄相呢?所以,晴雯的恃寵而驕,所反映出的是一種缺乏心機的驕橫。而黛玉的媚上壓下,所表現出的卻是一種“機謀深遠”的心計!當然了,晴雯在打、罵小丫頭們所表現出來的粗野、殘忍等特點,卻也是黛玉所沒有的。
最后,從心計水平來看,晴雯的那點小聰明更是跟黛玉的“不直偷,可畏可怕”(脂硯齋語)相去甚遠。比如,第73回寫賈政即將回家考驗寶玉的功課,寶玉連夜溫習也照樣是半生不熟。晴雯為了替寶玉解圍,竟然想出了這樣的歪主意: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后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里,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并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第73回)
這一次,寶玉倒是靠裝病蒙混過關了。可晴雯卻連累得那些守夜之人無端受了責罰,等于憑白無故地給自己增添了一大堆敵人。即便那個王善保家的不去王夫人那里控告晴雯,誰又能保證這些受了牽累的上夜男女有一天不會向晴雯集體發難呢?所以,晴雯的小聰明等于是幫了主子,卻給自己樹敵。我們再看看黛玉的情形,黛玉固然是刻薄過周瑞家的,歧視過趙姨娘,但那都是勢力小到不足以影響她的利益的人。黛玉對寶釵、湘云也一度百般算計、千般防范,但那也是由于她懷疑后者會跟她爭奪“寶二奶奶”之位才這么做的。真正遇到那些勢力跟自己接近或相當,卻又與自己暫無直接的利害沖突的人,如鳳姐、李紈、三春、妙玉之屬,黛玉又什么時候像晴雯一樣憑白無故地給自己樹過敵呢?因此,我們說,黛玉“多愁善感”的背后,卻又不乏一種精于利弊計算的所謂“工具理性”。而晴雯跟黛玉相比,其隨心所欲的放肆、施惡,簡直跟傻大姐一般不通人情世故了。
也正由于襲人與寶釵、晴雯與黛玉之間在思想意志層面上又有著如此之大、如此之多的差異,所以襲、晴之于釵、黛的“正借影”關系只能是屬于一種比較表面的對照。如果要把人物的“借影”推進到其性格的核心層面的話,作者還顯然需要為寶釵、黛玉另外尋覓一組女配角,來充當她們的“內影”。而事實上,這樣的“內影”在《紅樓夢》中還的確存在,這就是金釧、小紅二婢之于釵、黛的“再借影”關系。其實,細心的讀者恐怕早已經發現了,即使撇開小說對金、紅二婢的具體描寫不論,單是看她們的姓名,就與釵、黛存在著千絲萬縷且切割不斷的聯系。何也?由小說交代可知,金釧本姓白,即“白金釧”,正可與“薛寶釵”三字相對。小紅本名紅玉,乃林之孝之女,即“林紅玉”,正可與“林黛玉”三字相對。“白”,“雪”之色也,“金”與“寶”均示其貴。“林”與“林”同姓,“玉”與“玉”重名。“釵”為頭簪,“釧”為手鐲,都是女子首飾之物。點唇用“紅”,畫眉用“黛”,皆系婦人化妝用品。這樣的對映關系,就算不說讓人嘆為觀止,最起碼也顯示了作者在設計這么一組釵、黛之“再借影”關系上的匠心獨具!
自然,這種對映關系,敏感的脂硯齋也是一早就看出來了。金釧一出場,他(她)便評論說:
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7回側批)
點明金釧與寶釵之間的特殊聯系。而實際上,曹雪芹的正文中也的確多有將寶釵與金釧聯系起來的文字。第32回,寶釵為金釧送衣殮葬,說:“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隱隱然將金釧之死,寫成是寶釵一個影子的失落。至第35回,更是將金釧之妹“白玉釧”與寶釵之婢“黃鶯兒”聯袂,即所謂“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并寫成是寶玉所傾心的兩個丫鬟。
至若黛玉與小紅,脂硯齋也有一段精當的批評。他(她)說,“林紅玉”這個名字:
又是個林。 “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庚辰本第24回雙行夾批)
而小說第24回中也的確有一段也專門點出,紅玉是因為犯了黛玉的諱才改名小紅的。“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27回,鳳姐語。)
那么,曹雪芹原著中的金釧、小紅又何德何能,可以同寶釵、黛玉相提并論呢?如果讀者肯于深入剖析的話,其實不難發現,這兩個人物雖然身份不高,但她們深層次性格中某些東西,跟釵、黛相比卻又是頗有幾分神似的。確切地說,就是小紅的“攀高”正與黛玉邀寵相通,金釧的“情烈”恰同寶釵的憤世相合!鑒于金釧的情況稍微復雜了一點,我們放到后面再講。這里就先說說小紅與黛玉之間的神似。正如我們在本書第十五章里所分析的那樣,林黛玉一生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邀恩寵”、“獨立名”式的出人頭地。因此,平日里滿口“孤標傲世”的她,一俟元春駕到,就會迫不及待地“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一旦賈母光臨,則又“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表現得比其他任何一個姐妹都要殷勤!那么,這種渴望名位,巴心巴肝地渴望在權貴面前多掙表現的心理,又是否存在于小紅身上呢?巧的很,小紅也正是這么一個同樣喜歡“攀高枝”的女子。我們來看看在這個人物初次登場的時候,作者又是怎樣對她進行介紹的:
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第24回)
讀者試想,這里所謂“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此語中的“三分容貌”若替換成“八分才貌”,“寶玉”二字若替換成“賈母、元妃諸人”,整句話不也恰好可以移植過來,充作對黛玉的評語嗎?很明顯,黛玉跟小紅都是因為太過于看重名位,才會生出如此獻媚、賣弄之心的。而實際上,脂硯齋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才將黛、紅二人聯結在一處的。我們看到,在正文所謂“卻因他有三分容貌”一句的旁邊,脂硯齋的評語即是:
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況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庚辰本第24回雙行夾批)
接下來,在正文敘及小紅“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時,脂硯齋又將黛玉跟小紅一并劃入了“爭名奪利”者的行列:
爭名奪利者同來一看。(庚辰本第24回雙行夾批,“爭名奪利”原作“爭奪”,顯系奪漏了“名”字、“利”字)
再往下,小說寫小紅“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脂批又云:
爭名奪利者齊來一哭。(庚辰本第24回雙行夾批)
還是將黛玉跟小紅一并劃在“爭名奪利”者的行列之中,要黛玉等其他的熱衷名利之人也一齊過來,為小紅的挫折而悲哭。
此外,黛玉、小紅還恰恰因為出人頭地的欲念過于強烈,以至于在現實中得不到滿足,從而共同陷入了一種吃不著葡萄便說葡萄酸的心理當中。眾所周知,黛、紅二人均是嘴尖齒利、長于口才之人。黛玉天生一副伶牙利齒,一張嘴說出話來,“真真比刀子還尖利”。(第8回,李嬤嬤語。)小紅的口才,亦不曾輸于黛玉。第27回,小紅跑到鳳姐面前傳話,說得頭頭是道,一絲不亂,以至于鳳姐也大感驚奇,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說:“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里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可就是這么兩個聰明外露的女子,卻又常常把自己浸泡在一種悲觀的情緒之中。按,書中寫明,黛玉天性是個“喜散不喜聚”的。對此,她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第31回)同樣地,小紅也常把所謂“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掛在嘴邊。正如她對另一個小丫頭佳蕙所說的那樣:“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第24回)但如果我們再仔細探究下去,黛玉、小紅所謂的“悲觀厭世”,卻又一點也不能當真。要知道,黛玉的“喜散不喜聚”,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惟恐失去種種繁華景象,徒增清冷傷感所致。她骨子里仍然是“入世”的。所以,元春一來、賈母一來,黛玉就馬上忙著“頌圣”、“邀恩寵”去了,立即把寧可人不聚、花不開的想法拋到了九霄云外。同樣地,只要是鳳姐一招手,小紅也是得空便入,一點也不受那些席終人散的悲涼情緒的影響。因此,我們說,小紅跟黛玉一樣,本質上也是熱衷于“入世”的。她們所有的“清高”、“含怨”,戳穿了,都不過是一些有關欲求太盛、恨不滿足的怨嘆罷了!
跟黛玉和小紅的情形相比,寶釵與金釧的關聯點則更多地集中在一個涉及價值觀核心的問題之上:當一個人受到權力意志莫名的逼迫時,究竟是應該選擇為世俗名位而妥協、屈從呢,還是選擇為捍衛個性尊嚴而奮起抗爭呢?我們看到,金釧這么一個平日里性情溫順、婉嫕,深受王夫人寵愛的丫鬟,一旦受到了來自主子的冤屈,在無以自證清白的情況下,她也是敢于以死抗爭的!她是用她的死,深深地刺傷了這場悲劇的制造者——王夫人和賈寶玉的內心。這種被作者稱為“情烈”的熱辣品性,與寶釵憤世嫉俗的所謂“熱毒”,以及她搬離大觀園,同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宣告決裂的毅然決然,也恰好形成了一種遙相呼應的結構!自然了,要說清楚這一點,我們還是首先得對金釧被冤及其投井一事的來龍去脈進行一番必要的梳理。按小說第30回和第32回所寫,某日賈寶玉前往上房,見王夫人在涼榻上午睡,金釧在一旁捶腿伺候,“也乜斜著眼亂恍”,遂上前纏住金釧,與之親熱、調笑。又是“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里一送”,又是向金釧表示“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半推半就,也跟他說了幾句口氣親昵的話。正巧王夫人醒來,見金釧與寶玉若此,以為二人在正在做那種她平生最為痛恨的茍且、無恥之事,遂“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金釧狠狠地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賈寶玉倒是見勢不妙,“早一溜煙去了”。這里金釧卻被王夫人下令趕出了上房。雖經金釧跪下苦求,王夫人依然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不久,賈府里便傳出了金釧投井自盡的消息。聽聞此一噩號,王夫人反追悔莫及,不住地悲傷垂淚。甚至稍后王夫人在重新調整丫鬟們的月錢時,亦不忘通知鳳姐讓玉釧領個雙份“工資”,以補償她對于金釧的虧欠:“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第36回)與此同時,賈寶玉亦為金釧之死哀傷不已。而這又引出了賈寶玉在金釧冥誕這天,私自出城去祭祀她的所謂“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43回)一段文字。如此前后一路讀過來,可能有的讀者已經會感到奇怪了:按說賈府里少爺們跟女性下人之間別說調情、說笑,就是真的發生男女關系,賈母以下的家長們也未必真當一回事。比如,第44回中賈母對于賈璉私通鮑二媳婦一事,也不過是輕描淡寫地說幾句:“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從文字上看,金釧跟寶玉不過是拉拉手、說說親熱話而已。為何王夫人偏偏就會如此怒不可遏呢?另外,按說王夫人平時對金釧寵愛有加,只不過是一時生氣,攆了金釧下去。事實上,王夫人自己后來也說,等她氣消了,還叫金釧上來。可金釧為何就一定要投井自殺呢?由于作者并沒有對這些問題給出詳盡的說明,甚至小說對金釧自殺前的所思所想,也未作任何正面描寫,作為讀者,我們就只能通過對王夫人、金釧、賈寶玉三人之間的利害關系,來分析其中的最接近于真實的緣由。曾經有一種說法,認為王夫人的惱怒源于金釧“教唆”賈寶玉“捉奸”。持這種觀點的評論者主要是看到第30回中金釧剛向寶玉提及“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云(的私情)去”,王夫人便醒來大罵金釧的情節,遂斷定王夫人的生氣并不是因為金釧跟寶玉過于親密,而是因為惱恨金釧勸寶玉去捉拿別人的私情,等于“教壞”了寶玉。這種說法貌似有理,卻經不起認真的推敲:首先,按中國傳統社會的觀點,如果發生“捉奸”之類的事情,有錯的、應該遭受恥辱的從來都是有“奸情”而被別人捉住的一方,前往捉別人的“奸情”,何錯之有?套用《水滸》中武大郎、鄆哥“捉拿”潘金蓮、西門慶的例子來說,難道當時的人會覺得有錯的竟然不是潘金蓮、西門慶一方,而竟然是武大郎、鄆哥嗎?筆者實在看不出來,王夫人憑什么會認為干了“捉奸”就等于“學壞”!第二,如果王夫人真的是在意金釧在那里議論賈環同彩云的私情。她最起碼也應該調查賈環同彩云是不是真有私情才對,又怎么可能一上來就把滿腔怒火噴向金釧呢?如果套用“捉奸”一說來套,這就更奇怪了:居然處罰商議“捉奸”的人而放縱有所謂“奸情”嫌疑的人,這王夫人還是榮國府的當家太太么?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點:王夫人若真是惱恨金釧挑唆寶玉去“捉奸”,金釧死了,她怎么反倒悲傷、后悔起來了?要知道,金釧要寶玉去拿環哥兒同彩云的私情,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如果王夫人真的以為這就是金釧的“罪孽”所在,金釧的“犯罪事實”尚未被推翻,王夫人這個“主審官”怎么自己先倒后悔起來,又是傷心落淚,又是補償玉釧,弄得好像自己理虧似的?這能講得通么?因此,我們說,所謂“捉奸”一說其實似是而非,并不是王夫人惱怒的真正緣由。金釧后來也更不是為此而死的。那么,我們該從那里尋找問題的答案呢?筆者以為,真正的要害還是在于金釧不同于其他女性下人的獨特身份。簡單地說,金釧是王夫人的貼身侍婢,相對賈寶玉,她是他母親的婢女。而所謂“淫辱母婢”,在一個講究等級禮制的社會中,總是跟恥辱和不孝的惡名聯系在一起的!我們這里不妨先撇開《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先說說中國歷史一個有名的實例——明代萬歷一朝的所謂“國本”之爭。熟悉明史的讀者都知道,明朝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向來寵愛鄭貴妃及其所生兒子——福王朱常洵,而厭惡其名正言順的長子兼太子——后來的泰昌皇帝朱常洛。這是為什么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后者乃系萬歷年輕時“私幸”母婢——其母李太后身邊宮女王氏的產物。萬歷作為皇帝,他當然不愿意有這么一個皇太子在那里顯赫、招搖,等于時時提醒世人關注他曾經做過的那件不光彩的往事。也正是由于這個心結,萬歷甚至不惜冒跟他那位嚴厲母親——李太后對抗的風險。比如,史書上記載的這么一件事:光宗之未冊立也,給事中姜應麟等疏請被謫,太后聞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問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爾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蓋內廷呼宮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宮人進,故云。光宗由是得立。(見《明史·李太后傳》)
文中所稱“都人”,乃是明人對宮女的稱呼。我們看到,萬歷不喜歡長子朱常洛(也就是后來的明光宗)的理由居然是,后者為宮女所生!他竟然忘了他母親也是宮女出身,他自己也是宮女所生!難怪會惹得李太后大為光火。但實際上,中國歷史上由宮女所生之子的身份而登上九五之位的皇帝并不鮮見。比如,明朝早些時候在位的弘治皇帝,其生母就是由女俘而淪為宮女,再跟成化皇帝生下他的。而萬歷竟然會拿“彼都人子也”當作拒封皇太子的理由,足見他真正在乎的還是他早年間那樁“淫辱母婢”的羞恥之事!由此回到《紅樓夢》上,王夫人的大動肝火也就毫不奇怪了:萬歷作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尚且畏懼“私幸母婢”的惡名,更何況賈寶玉還不過是一個少不更事的普通貴公子呢?可以說,也正是基于對寶玉也背負上此類不倫惡名的擔心,王夫人在情急之中將寶玉跟金釧的調笑錯當成了真正的男女之事,她才會把事態看的這么嚴重。而事實上,稍后賈環跑到賈政面前誣告寶玉,其提出的“罪名”也正是寶玉企圖“強奸”金釧:
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里,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后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第33回)
這也恰好構成賈政痛打寶玉的理由之一,正所謂“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是也:
寶玉急的跺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第33回)
當然了,王夫人作為母親,她護犢心切,自然是既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認此事實際是寶玉主動調戲在先,金釧不過是稍顯被動地應和而已。因此,她只能放過寶玉,把滿腔怒氣全部發泄到金釧的頭上,責怪是此等“下作小娼婦”把她的寶貝兒子給“勾引”壞了。
清楚了王夫人勃然大怒的原因,金釧投井自盡的緣由便也不難理解了。盡管小說并沒有對金釧自殺前的所思所想作任何正面的描寫,只是借一個老婆子之口說她下去以后,“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第32回)但我們卻完全可以根據王夫人和賈寶玉在上述事件中的表現,推斷出金釧到底因何而“哭天哭地”。那金釧為什么會哭得如此悲哀欲絕呢?就因為她實際上是做了王夫人的主觀、顢頇和賈寶玉的怯懦、不負責任的雙重犧牲品。首先是王夫人不分青紅皂白,當著眾丫鬟的面大發雷霆(按,書中寫明,當時寶玉進入上房,除了看見王夫人與金釧以外,還瞧見“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由此可知,稍后王夫人發火之時,至少這幾個小丫頭肯定也是在場的),不僅給金釧扣上了一頂“下作小娼婦”的大帽,還要用這樣的罪名公然攆金釧出去,這叫金釧將來如何做人?固然,以金釧平日的得寵,王夫人在事情過后冷靜下來,認識到金釧確有冤情以后,再叫她重新上來也不是沒有可能。但王夫人作為主子,她肯定也是講面子的,斷然不可能公開認錯,取消她原來當著上房那么多丫頭的面所強加給金釧的惡名。這就意味著金釧即使回來,她也只能忍辱偷生,頂著一個“勾引”少爺的處分記錄,逢人矮三分。連那些小丫頭子都可以隨意對她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這對于一個把個體尊嚴看的比名利、前程更重的人來說,又怎么能夠接受呢?由此,金釧選擇以死來自證清白,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并不像有的論者所說的那樣,屬于什么不珍惜生命的魯莽之舉。那么,對于金釧來說,又有沒有辦法可以做到保全生命與捍衛尊嚴的兩全呢?嚴格來說,出路還是有的。假設當時寶玉在出事以后,敢于主動站出來說明事情的緣由,并拉住王夫人苦求,把金釧討要過來,作為自己的通房丫鬟,就如他此前親口承諾的那樣:“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那金釧也斷不至于落到如此傷心絕望的地步。可這位平日里以甜言蜜語、憐香惜玉而出名的寶二爺,此時又做了些什么呢?他早就一溜煙跑得沒了人影!哪怕是在事后,他也不敢站出來承擔責任,任由金釧在一旁苦苦掙扎!當然了,寶玉也并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冷酷、冷血之人。他只是怯懦、不敢冒犯母親的“虎威”而已。但毫無疑問,也正是他的這種怯懦,連同王夫人的虛榮、顢頇一起,將金釧逼到了生命與尊嚴不可兩全的境地!這樣來看的話,金釧在經歷了一個痛苦煎熬的過程以后,最終作出為尊嚴而死的決定,這也就具有了一種同時向王夫人和賈寶玉兩個人抗爭、施壓的意味。正如我們前面所言,金釧的死也的確深深地刺傷了這兩個人的內心,也在不同程度上喚起了他們的良知:一方面,王夫人在追悔莫及之際,只能通過安排玉釧“吃個雙分子”,來補償金釧的冤屈,另一方面,寶玉也甘愿冒著被賈母責怪的風險,在鳳姐生日那天,偷偷出城去私祭金釧,直至把那個具“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秉“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的洛神塑像當作了投井而死的金釧的化身。
如果我們把人生比做一個大舞臺,金釧的投井自盡則無異于用一種憤而“退場”的方式來向冤屈的制造者——王夫人和賈寶玉表示抗議。而巧得很,原著中的寶釵在遭遇了類似金釧的雙重冤屈以后,她也是用憤然離場的方式來刺痛王夫人的內心的。所不同者僅僅在于,寶釵所退出的不是人生這個大舞臺,而是賈府這個堪稱是非之地的小舞臺:正如我們在本書前面章節里論述的那樣,小說第74回,王夫人也不等暗中調查清楚,只為了一個繡春囊便“惑奸讒抄檢大觀園”,讓鳳姐領著大隊人馬去園中各房大肆搜檢一番,這種做法本身就等于是將園中的眾小姐都當成了窩藏放賊的共謀嫌犯。寶釵作為大觀園群芳中的一員,她不能不為此感到人格受辱。更何況,作為抄檢大隊之“領隊”的鳳姐還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以寶釵是親戚為由,故意設局留著蘅蕪苑一處不抄,這就更是將寶釵逼到了一種無以自明的尷尬境地當中。那么,面對如此復雜的局面,寶釵又有著怎樣的作為呢?我們看到,寶釵的反應也恰與金釧的投井一般,顯示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激烈。——一方面,她索性搬出了榮國府,任憑王夫人等人怎么勸說也不再搬回大觀園,以這種方式宣告了同王夫人、鳳姐等人的關系決裂。另一方面,寶釵在向李紈辭行之際,還忘不了針對王夫人下令抄檢的做法,再反諷一句:“你又不曾賣放了賊。”(第75回)幾乎是在當眾斥責和嘲笑此一決策的愚蠢和不義。無論是哪方面的表現,都足以令王夫人的內心深覺不安。也難怪王夫人剛一聽說寶釵私自回家居住的情由,便忙不迭地要請她回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是批評寶釵:“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又是要她“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第78回)當然了,寶釵作為一個出身“仕宦名家”的淑女,她即使在憤怒的時候,也能保持優雅的風度,可以在說說笑笑之間,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婉拒王夫人要她搬回賈府居住的請求,使后者在明知是碰了軟釘子的情況下,亦無可如何。同時,寶釵的家勢富厚亦使她自有進退的空間,用不著像金釧那樣,只要被攆出去,就只能以死相拼。但如果我們拋開這些由家勢和修養所造成的差異而不論,只單就寶釵和金釧均敢于以激烈手段對抗制造冤屈的權力意志這一點上說,這兩個人物的所作所為在本質上又別無二致!事實上,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小說很早地便將她們兩個綰結在了一起。也不止是脂硯齋的評語道出了所謂“金釧、寶釵互相映射”的情形,就是曹雪芹給出的小說正文,也有一處專門逗露了二者之間切割不斷的關聯。且看第32回中寶釵就送衣服給金釧入殮一事,而對王夫人所說的一句話:
“……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第32回)
這句話等于告訴我們:金釧跟寶釵一樣屬于體態豐美的女孩子,不僅兩人身量相合,而且金釧也穿過寶釵的舊衣服。過去,很多人對于金釧穿過寶釵的舊衣裳而感到大惑不解。有的擁林派評紅者甚至猜測說,寶釵是為了“討好”王夫人,才拿自己的衣服去“結交”作為王夫人之寵婢的金釧的。但諸如此類的說法,我們卻只能把它當作笑話來看:王夫人再小氣也不至于連一身衣服都給下人置辦不起,寶釵就更沒道理拿自己的“舊衣服”去“討好”和“結交”王夫人身邊的紅人——若真要以此來“結交”,那不僅不是什么“討好”,簡直跟羞辱差不多!可是曹雪芹卻為什么偏偏要杜撰出如此不合事理的情節來呢?其實,原因無他,推究作者的本心,他不過是要借著《詩經》里“同袍”、“同裳”的典故,來暗示寶釵與金釧同仇敵愾的特殊關系罷了。恰如古人所言:“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裳……與子偕行”(見《詩經·秦風·無衣》)這里已隱隱然將金釧寫成了寶釵的一個失落的影子!
很顯然,金釧、小紅作為釵、黛的一組內影,比至于襲人、晴雯這一組“外影”,她們方更多地照見了釵、黛性格中接近于人性內核的東西。而如果我們將襲、晴雯、金、紅四婢的這種“內外之別”完全打亂,另外以生死、壽夭的標準進行重新排列,則襲人與小紅又正好構成了釵、黛的一組“存續的影子”,晴雯與金釧則如前所述,組成了釵、黛的一對“失落的影子”。其中,襲人與小紅的故事留待后文之中,顯然還有其各自的獨立意義。誠如脂批所提示的那樣,襲人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尚有“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的情節,小紅在后來將寶玉營救出“獄神廟”的過程中,亦有“大得力處”。二者共同構建起《紅樓夢》對于“恩義”主題的探討。反過來,晴雯和金釧的早夭有說明了什么呢?我們看到,這一組“失落的影子”又恰好照出了釵、黛對于生命的真實態度。晴雯死了,黛玉明知其死因,卻不為之下一滴淚,反倒為了一篇《芙蓉女兒誄》而興奮得“滿面含笑”。這種冷刺的態度已經充分說明了在黛玉的心目中,下人的生命還不及一篇可充作談笑之姿的祭文值錢。而金釧死了,寶釵在不知其冤情的情況下,仍拿出自己的衣服為她妝裹入殮,絲毫不忌諱把自己的衣服送給死人穿。這樣的豁達則又正好點出,在《紅樓夢》的眾人當中,惟有寶釵這樣的能夠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的女子,才能真正參悟莊子“泯物我”、“齊生死”的大道,做一個可以超越聲色、物欲之羈絆的曠達之人!
最后,除了襲、晴、金、紅四婢之于釵、黛的“正借影”和“再借影”之外,曹雪芹還另辟蹊徑且別出心裁地將黛玉與襲人、寶釵與晴雯關合在了一處,構成了釵、黛的一組“反借影”關系。我們先來看看小說是怎樣讓黛玉與襲人發生牽連的:
首先,黛玉、襲人在寶玉年少情迷之際,均被后者一度當成了其生命中最為親密的伙伴。譬如,第78回,寶玉在經歷了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一系列的情感挫折的打擊以后,他所用來自我安慰的東西,就是自己將來還可以跟黛玉、襲人這兩個人“同死同歸”:
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于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第78回)
這時候的寶玉當然是自認為黛玉將來可為他的妻,襲人將來可為他的妾。豈料黛玉日后卻終與他分道揚鑣,落了個“莫怨東風當自嗟”的結局,襲人亦不得不另嫁他人,“堪嘆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同黛玉一樣,她也不能跟寶玉廝守到底。
其二,作者還特意安排黛玉和襲人的生日為同一天,均是農歷的二月十二日: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這個記性是怎么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第62回)
我們知道,《紅樓夢》凡寫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物同一天生日,都是有其特殊寓意的。比如,第44回寫鳳姐生日與金釧的冥誕為同一日,顯然是用前者的繁華來反襯后者的冷寂凄清。第62回和第76回寫寶玉、寶琴、岫煙、平兒、四兒五個人共一天生日,則又恰好借寶琴、岫煙、平兒的身份反諷了四兒的虛榮和妄念——因四兒曾揚言,她跟寶玉“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而薛寶琴、邢岫煙分別已經與梅翰林之子、薛蝌定婚,平兒則是賈璉的人,她們都是最不可能跟寶玉成為夫妻的人,這就從反面說明了四兒的說法純粹是聰明過頭的癡心妄想。而黛玉與襲人不僅同被寶玉當成了可以與自己“同死同歸”的人,連她們的生日都被作者設計為同一天,這兩個人物之間的特殊關聯就已是不言自明的了。
那么,作者又為什么要將黛玉與襲人聯系到一處呢?可能部分眼光敏銳的讀者早已經發現了問題的答案:其要害還是出在“價值觀”三字上。如前所述,黛玉是一個極其重名重利的女子。她念念不忘的就是“何幸邀恩寵”、“雙瞻御座引朝儀”、“鰲背三山獨立名”一類的世俗榮耀。而襲人呢?她也把提高自己的地位,然后“爭榮夸耀”當成了自己畢生的向往。也就是說,對于黛玉、襲人來說,世俗名位乃是她們最大、最主要的人生追求!也正因為如此,黛玉與襲人在日常行止上也表現出了若干相近和相似之處。我們看到,兩人都有曲意迎合賈府上層的言行記錄。黛玉是如何逢迎賈母、元春的,我們自不必重復。而襲人亦勸過寶玉,要他裝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討老爺賈政的喜歡。同樣地,黛玉、襲人為了自己的名位、前程,也都不可能像寶釵那樣以個性冒犯家長權威。再一點。黛、襲還一同將寶玉看作了自己終身的倚靠。因此,她們在勸諫寶玉的時候,又特別注意方式方法,特別地婉轉柔媚,從不會像寶釵、湘云一般犯顏直諫。這對于尚處在“情迷”狀態中的寶玉來說,自然是格外地悅耳、順心。于是,他不加細辨、不究內情,一古腦地將這兩個女子一并當作自己最親密的伴侶,也就毫不為怪了。
而同樣是基于價值觀上的某些相似之處,曹雪芹又將寶釵與晴雯拉在了一起。眾所周知,小說第63回中,作者給了寶釵一個“艷冠群芳”的評價,盛贊她是大觀園中的“群芳之冠”。而晴雯呢?她也有一個“又副冊”之冠的頭銜。我們看到,在小說第5回中,寶玉依照“又副冊”、“副冊”、“正冊”的順序翻閱太虛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釵圖冊》,他所看到的第一首判詞,就是以晴雯為吟詠對象的:
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下邊二櫥則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有幾行字跡,寫的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第5回)
這里,寶釵與晴雯,一個是金陵十二釵的“正冊”之冠,一個是金陵十二釵的“又副冊”之冠。兩者之間的照應關系已初見端倪。
不僅如此,曹雪芹在借寶玉之手撰寫祭祀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時,又巧妙地羼入了本該屬于寶釵的一句贊語:
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眾所周知,晴雯在大觀園內外的人緣差得很,眾丫鬟、眾婆子對她不滿的大有人在,根本談不上什么“悉慕”、“咸仰”。黛玉在下人中的名聲也同樣不怎么樣。襲人的懿范雖然令眾多的小丫頭都感佩不已,但偏生還有一個李嬤嬤跟她鬧別扭、過不去。惟有寶釵才是當得起這樣的贊語的。可作者卻不管不顧,偏要將惟獨寶釵才配受用的贊辭轉移到這篇《芙蓉女兒誄》中來,移作對晴雯的所謂“諛墓”之辭。他的目的顯然是兩個:一是如筆者在《入世理想的盛大葬禮》一書中所揭示的那樣,用這樣的溢美之辭來修飾、美化自己曾經的“入世”理想(按,誄文中那個地位遠遠超越在黛玉、晴雯的現實身份之上,可以“乘玉虬”、“駕瑤象”,“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的“芙蓉女兒”,就是這一理想的藝術化身)。其二,曹雪芹也明顯是要借此提醒讀者:不要忘了,在寶釵與晴雯之間還存在著那么一種宛若游絲相牽一般的關合與聯系。
那么,寶釵與晴雯在思想意志的層面上又有什么樣的相似之處呢?乍一看,二人似乎毫無共同點可言。但如果把寶釵、晴雯分別放到與家長、權貴的關系上去審視,則不難發現,曹雪芹將這兩個人物牽引在一起也并非毫無道理。簡言之,寶釵與晴雯一樣,她們都不肯走上層路線,不肯為迎合權貴而曲意改變自己。她們都追求一種自然、適性的生活,而不屑于或不看重世俗的名位。因此,她們同賈母、王夫人的關系也都最終是走向了對抗。前面我們已經講了寶釵以搬離大觀園的舉動來對抗王夫人的抄檢之命的事例。而事實上,對于抄檢大觀園一事,書中反應最激烈的有三個人:一個是寶釵,一個是探春,還有一個就是晴雯。寶釵敢于當眾譏諷抄檢之舉是把大家都當成了“賣放了賊”的窩主,探春敢于直接動手打那個王善保家的一耳光。而晴雯呢?她的表現也頗有幾分可觀之處:
到了晴雯的箱子,(王善保家的)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
本來,在王夫人“提審”晴雯的時候,晴雯尚保持著小心翼翼的態度,知道用撇清跟寶玉關系的辦法以圖自保。但現在王夫人的步步緊逼卻顯然激怒了晴雯。她把滿腔的憤恨都發泄在這個掀倒箱子的舉動上,而全然不計后果,弄得王善保家的之流反而尷尬沒趣之極。其實呢?如果晴雯真的是在乎名位且懂得運用心機之術,她此時的“正確”表現恰恰應該是在王夫人派來的“抄檢大隊”面前裝乖、裝可憐,然后又跑到賈母那里哭訴、哀嚎,以求贏得來自賈府最高掌權者的同情、支持。但這時候的晴雯卻明顯是霍出去了。強烈的激憤使她也顧不得什么利害、得失了,只憑著一股子血性選擇了同王夫人極其抄檢隊伍相抗爭的態度。
然而,盡管書中黛玉與襲人、寶釵與晴雯有著上述這些關合、相近之處,但她們之間的差異卻畢竟更為明顯:同樣是追求名利,襲人主要是靠踏踏實實的勤懇苦干來贏得賈府上下人等的尊敬的。事實上,第26回寫襲人、晴雯等人因伏侍生病的寶玉而得到了賈母額外的賞錢,佳蕙等一干小丫頭因自己沒份而牢騷滿腹,可她們也不敢抱怨襲人,而只是嫉恨晴雯、綺霰之流:“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黛玉卻把獲取名位的希望寄托在獻媚、邀寵之上。正如她竭力歌頌皇權“盛世”時所表現的那樣:背了家長,她可以滿口都是“滿紙自憐題素怨”、“孤標傲世偕誰隱”的悲音,可一旦見元春,她嘴里就盡是些“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高調。同樣因為態度委婉柔媚而被寶玉一度當作了自己最為親密的“知己”,寶玉對襲人卻還有另一層日常生活上的深深依賴。黛玉卻幾乎全是靠寶玉對她的誤解——誤以為她從不講所謂的“混帳話”,才取巧般地贏得了寶玉的“深敬”。在日常生活方面,這位林姑娘反而需要寶二爺不斷地悉心關照!不僅是黛玉跟襲人是如此,寶釵跟晴雯的情形也與之類似:同樣是自然、適性,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寶釵追求的乃是國家、社會層面的正義,具有“憐愍眾生”的法愛。晴雯卻滿足于在怡紅院里稱王稱霸,過著可以隨意打雞罵鴨,欺壓弱小的生活。同樣是敢于跟家長們的權力意志相對抗,在寶釵這里往往是出于對前者濫用權力的義憤。在晴雯那里卻是由于她根本不懂得巴結權貴的必要性,不明白按賈府的規矩,丫鬟們年齡一大都要放出去嫁人,除非是提前掙下一個準姨娘的名位,方可同寶玉廝守一生。直到被王夫人驅逐之前,她還在做著“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第77回)的美夢呢。換言之,寶釵的自然、適性,體現的是人性中的善良與智慧,晴雯的自然、適性,則是人性自私妒忌和小聰明式的愚蠢的天然流露。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作者在為釵、黛設計這一組“反借影”的關系時,其用筆又顯得格外地有節制和有分寸。比如,作者盡管安排襲人與黛玉為同一天生日,可兩人在花名簽上的評語卻又是一褒一貶,涇渭分明。所謂“桃紅又見一年春”,完全是在盛贊襲人的恩義,不似黛玉的“莫怨東風當自嗟”,幾乎全系批判、反思的口吻。又比如,小說第5回中,作者盡管是讓晴雯攫取了金陵十二釵之“又副冊”的桂冠,但在第22回寶玉的《仿南華經》和第63回的群芳花名簽中,他又故意安排晴雯兩次缺席,以示平衡——寶玉的《仿南華經》提到了“釵、玉、花、麝”,也就是寶釵、黛玉、襲人、麝月四人,惟獨沒有晴雯。在群芳抽取花名簽的時候,這四個人亦各占一席之地,也惟獨沒有晴雯的位置。顯然,作者又是在以這種方法提醒讀者:晴雯的這個“又副冊”之冠,多少是白占了便宜,畢竟不像寶釵的“群芳之冠”那樣實至名歸,值可敬愛,反倒是問心有愧、多有慚色!
那么,在釵、黛已有金釧、小紅這么一組“內影”,足以照見其思想意志和價值觀追求的情況下,作者為什么還要為她們再設計出一對“反借影”的關系呢?那不是如同疊床架屋一般么?其實,曹雪芹這么寫恰恰是為了更好地凸顯出《紅樓夢》的最高主題!現在我們知道,《紅樓夢》的第一題旨既不是什么“反封建”、“階級斗爭”,也不是什么“女權主義”、“愛情至上”,更不是要揭露什么宮闈內幕、權力斗爭,而是所謂的“大色空”。也就是作者以親身經歷和家族往事為藍本,經過所謂“真事隱去”、“假語存焉”的藝術加工,構建出一個“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故事,來點醒世人對于名位、財勢、情欲、兒孫等種種世俗欲念的癡迷,指點眾生走向癩僧、跛道所指引的道路。而這其中,對于世俗名位的抨擊、批判,又無疑是屬于重點中的重點——因為傳統中國畢竟是一個權力社會。恰如《好了歌》中所言:“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在這種情況下,寶釵作為一個真正超越了世俗妄念的“山中高士”,自然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事實上,曹、脂諸人也不吝將各種美好的品格集中于寶釵之一身,使之臻于女性人格的完美。反過來,林黛玉作為深陷勢欲、情欲之中的一個“寂寞仙姝”,卻正好成了作者所要批判、反思的典型。一路寫過來,這樣一個人物其身上也自然是缺點多多。直到她接受了寶釵的幫助以后,才逐步改掉了一部分心理陰暗的毛病。然而,《紅樓夢》若是單純這么寫,卻又是遠不能支撐起所謂“大色空”的主題的。須知,一個本身就懿德可嘉的人物,即使再增添一段非世俗的清高,其優點也不過是如滄海之加一滴,而一個本身就操行有虧的人物,縱然再多出一段貪戀名位的情迷,其缺憾亦不過是太倉之添一粟——均不足以彰顯出名位勢欲本身對于人格形成的影響。而現在,釵、黛有了晴雯、襲人這么一對“反借影”,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我們看到,即使襲人猶如寶釵一般品行純良,可因為她跟黛玉一樣迷戀于“爭榮夸耀”,所以就始終不能像寶釵那樣迸發出憤世嫉俗的生命火花,只能在另嫁優人的結局中,無奈地抱恨終生。反之,晴雯縱然跟黛玉一樣自私狹刻,但她由于同寶釵一樣不肯曲意追求名位,所以在大難臨頭之際,也能做出一點對抗強權的壯舉,進而“為金閨生色”。而這種近乎于對照實驗一般的效果,恐怕才是作者塑造出襲人、晴雯這兩個人物,并與釵、黛這兩個女主角正、反相牽的最終目的所在!
現在,我們可以綜合前面的各項論述,將本章的主要觀點濃縮于下:一、作者以襲、晴的“正借影”,反映了釵、黛在心地和氣度上的仁厚和狹刻之異。二、曹雪芹又通過金釧、小紅的“再借影”,點出了釵、黛在思想意志層面上的烈性與媚骨之別。三、作書人還借助襲人、晴雯之于釵、黛的“反借影”,探討了釵、黛在品格不變的前提下,發生價值觀易位的情形,進一步彰顯了世俗欲念的存留對于人性的深刻影響。而三者結合起來,所形成的一種多視角、多側面和網絡化的照觀,方顯示出了《紅樓夢》在刻劃釵、黛這兩個女主人公的問題上所企及的視野高度和筆力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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