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面臉頰上,有一個不笑也看得見的“酒窩”,外人問起來,我總說是天生的,其實不是——那是一個小傷疤。聽家里人說,在我還需人抱的時候,一天大姑抱我去老家后院,一只家雞突地飛撲上來要啄我手里的饃,卻實實地親在我臉上,留下了這口酒窩。
這便是我對大姑最初的印象。
大姑是奶奶的第三個娃,也是底下第一個姑娘,取名小麗。她出生的老家村子被一望無際的田地包圍,田地中鑲滿了溝坎、土路、山堆、水渠和泥巴屋。家家戶戶都筑有土墻瓦頂式的房子,一下雨,雨水就順著瓦片滑下,沿房檐滴落,在土地上漸漸地打出一排間隔有序的水坑,一個個像極了盛滿酒的陶質小碗。
屋檐雨滴
院里的樹大多都長十幾年了,高的仰頭也看不到頂,茂密的葉子像鍋蓋一樣遮蔽天空,偶爾漏過幾點陽光,也有的粗的一個人抱也不全。每家后院都養豬,這畜生的糞便混著土灶鍋底掏出的柴灰,等堆積成山就一齊倒撒在田地里,可是十分優質的肥料。
柿子樹是最多見的,一到深秋,沿著村里大路,滿是爛落的柿子,紅的黑的。棗樹就不多見了,但奶奶家就有一棵,每年秋里都能打棗吃。
春里的新綠,夏時雨聲,秋天滿院的枯枝落葉,還有光禿禿的冬天,大姑就在老家里度過了十幾年變化格外鮮明的四季后,長成大姑娘,離家嫁去別處了。
大姑個子不高,只抵我的肩頭,有如小草葉一般纖瘦的身體。她說話聲格外輕細,像一個怕見生人的娃兒,表達想法時總是在猶豫,話里加著“來去”這兩個字。小姑正好相反,個頭更高,身材也比大姑寬敞,性情直爽,加上我回老家的日子甚少,使得我到高中時候,才徹底理清楚了她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大姑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哭,像是一張白紙,見她的第一眼印象便就是她全部真實的樣子——平眉,除了眼睛微微圓大一些,鼻子、嘴巴在“甲”字樣的臉上都不愿占據太多地方,耳朵躲在過肩的長發里。走起路來,扎起來的單馬尾辮在背上左右搖晃。盡管如此,時光還是在她皮膚上留下了比真實年齡更深厚的顏色和紋路。
村家姑娘
我三歲時,離開了扶風老家,同父母一起生活,從那以后,每逢寒暑假才回去探望。長大了些,隱約覺得有段時間,大人們總趕著我們娃娃到院子里去玩,但過不多久,我們就能聽到屋里傳來的男人的吼怒聲,然后就是女人的抽泣。我們好奇大人們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直到一天,幾個從沒見過的人上門來,哭鬧著要找人,而家里的人,像受了統一指揮似的,搖頭的搖頭,躲開的躲開。
有個胖得眼睛快縮進肉里的女人,抓住我和弟弟妹妹們問:“我問你們,知道你們大姑去哪里了?”
難道大姑是丟了,不了解事實的我們回答:“不知道。”
那女人哇地接著大哭,隨后又去找問別人。
后來,我知道那是大姑丈夫家里的人。姑父脾性暴躁,一發病就打人,大姑舍不下剛出生的弟弟妹妹,一忍再忍。自己娘家人去說話,姑父總悔改一陣后又發病。終于,大姑偷偷跑去城里了。
大姑嫁去在鎮上,是離老家最遠的。我對大姑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后院。靠墻有一特別寬敞的用細竹竿架成的雞籠,比起奶奶家的,簡直算得上一座豪華宮殿,雞在里面,高傲地抖起爪子,又輕輕著地,伸縮著腦袋,偶爾“咯吱”一聲叫,是想引人注意的故意咳嗽。小時候每次去大姑家,都先跑去雞窩邊上尋看有沒有新鮮熱乎的蛋,卻不敢撿拾。
農家后院
雞架旁是磚砌成的豬圈,里面是一頭身體裹滿了泥巴糞便的大黑豬,一聽有人的腳步聲,便立刻轉動軀干,拖著幾乎耷拉在地上的腹部,湊在鐵條焊織成的門欄前,頻繁地拱鼻子,哼著聲乞求食物。豬圈外,拴著一條黃狗,見了生人就狂叫不止,喂它肉吃,只能丟在地上,若是拿在手上,它是不愿意下口的。
后來,雞籠空了,豬圈也拆了,黃狗也換成了一條沒有生氣的白狗,只會懶洋洋的臥在太陽底下,遇到陰天,便去墻根下蜷著。全身包裹著又卷又長的毛,不曾打理,喚一聲,它睜眼看來,這才找得到眼睛。
大姑就是在那時候跑去城里的。
高二那年暑假,同父親回老家探親。去二舅家,正趕上他們去地里做活,父親身體胖,受不住天熱,我們就坐在新購的小轎車里一邊享受空調,一邊等待。忽地,父親指著村口寬闊的柏油公路對面的一排樓房,說:“本來,你大姑是要嫁去這家里的。”
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我看見的是一棟新落成的二層樓房,樓房外墻裹滿了一層白色的瓷磚,亮鏜鏜的直奪眼睛。正當中立著一扇寬闊的紅漆大鐵門,鐵門上鑲著密密麻麻的金色門釘和兩個偌大的銅獅門環,在太陽下閃著光輝。
父親接著說:“可當初家里就覺得那男人太瘦,長相又丑,就沒應這門親事。”
我沒言聲,父親地語氣更低沉了:“現在,這家男的又種地又做起了自己生意,蓋了新樓。唉……”最后的嘆息聲拉地格外的長。
大姑在城里打工已經有好幾年了,期間換過幾次工作,盡管如此,我卻從沒去看過大姑和她工作的地方。聽大姑自己說,都是在洗衣房的工作,雖然辛苦,但正規,有白班和夜班之分。西安的夏天是很熱的,卻聽說宿舍里只裝了風扇,臉盆和毛巾也都需自己準備。有一次大姑上我家來,很難得見她笑的是那么燦爛,原來她在單位年終活動抽獎時,抽著一等獎,竟得了一部智能手機。
大姑每次來我們家,總要買些水果。有一次,父親實在忍不住,說:“有錢買這些東西,還不如花給你那兩個的娃兒!自己掙多錢不知道?”
大姑一下眼眶積出了淚,一臉委屈的樣子,強笑著臉說:“娃(指我)回來了么!”
父親一聽,也覺得自己語氣重了,又說:“家里水果多地吃不完,我們自己也能買,他又不愛吃水果。”
我沒言語,只接過水果,拿去廚房洗了。往后大姑來家里,還是照樣帶著水果。
大姑有兩個孩子,男大女小。男娃生得帥氣,親戚鄰里都夸長得好看,但是淘氣,不愛好學習。女娃的性格隨了大姑,內向溫和,從小聽話,學習很是用功上心。從我眼里看,他們便是大姑生命的全部,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城里打工,有他們,大姑瘦小身軀里似乎總能迸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如果大姑是一顆樹,他們就是陽光和空氣。
路和陽光
姐姐結婚的時候,妹妹正好是學校周末放假,提前來家里幫忙,背著一個很舊的書包,聊天時候就跟我說想換一個書包,太舊背著不好看。結果,大姑打電話來,說要先去給妹妹買書包,晚點才能到。結果趕來時已經過了飯點。
大姑把新書包小心翼翼地遞給妹妹,滿心期待地說:“我挑了半天,也不知道你們娃兒們喜歡什么樣子的。就專門挑了一個花色鮮的,樣式新的。”
妹妹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臉上笑得真的好開心,趕緊拆了包裝,把舊書包里的東西搗進新書包里。我看著大姑,她笑得比妹妹還開心。
奶奶總跟我說,小時候是大姑小姑帶我的時候最多,跟我最親近,要我好好孝順她們。可在我心里有一件事,一直都深感抱歉自責。
那大概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到了晚上三室一廳都給住滿了,又趕上停電,父親要我跟大姑擠著睡。
我眉頭一皺,就是不肯,頂起直直的身板,漏出一臉討厭的神情。大姑從黑透的客廳里探出瘦小的身子,巴巴地望著我,她的面色被屋里微弱的燭光熏得灰黃,抱在用木板包裹裝飾的門框上,眼神虛弱地問:“為啥不愿意跟大姑睡?”
我依舊一臉冷色,僵硬地站立著不說話。
那一晚,我如愿以償,是一個人睡的。第二天醒來,微紅的朝陽曬著陽臺上幾株仙人球,書包躺在早已停止供暖的冰涼的暖氣柜上,清新的空氣,呼吸順暢自然,我覺著一切如常,卻無心想,大姑是一夜未眠吧。
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忘記,但也從未主動想起,直到奶奶再與我說起。忽地想到,這幾年下來,我竟一直心安理得地面待大姑,從未感到羞愧和不安,大姑對我一如最初,里里外外沒有絲毫變化。現在,我都能想象得出來,大姑在那天晚上,內心該是多么困惑難熬,又有多么蒼白無助。之后,每每再見大姑,我都持著一種感恩贖罪的心念。
妹妹第一次高考發揮失常,她要求復讀,一向溫雅的她有這種不愿服輸的倔強樣子,實在讓家里人驚喜。于是整個寒假,我都在幫她補習英語,第二年妹妹的英語成績提高了二十八分。我心里歡喜的不得了,為妹妹高興,也為我自己,因為總算能悄悄彌補一些自己曾經不孝的言行。
有一陣時間里,我發現妹妹老抱著手機玩游戲,我像是大家長附體一樣,圍在她身邊,叨嘮著少玩游戲(因為我實在是知道沉迷游戲的巨大害處,而且她還在上著學)。
我的想法很簡單,希望妹妹一路健康快樂的成長,順利畢業,找到工作,實在擔心她會受到不良的沾染而誤入歧途。盡管妹妹已經是大學生了,我也堅信她會有自己的是非判斷,誰也不愿意被嘮叨個沒完。過多干預只會適得其反。可我一想到大姑會擔心,我就不由得想替她分擔一些,就算妹妹怪罪下來,也能平分罪責吧。
我和大姑聊天的時候很少,唯一一次長談就是在姐姐婚禮結束后。
大姑說:“CC(大姑的兒子)不愛上學,來西安上技校也沒堅持下來。學了理發的手藝,這來去能養活自己。前頭跟我說,想和朋友合著開家發廊,想做有個規模的,裝飾專業的,服務也要專業的發廊,需要錢。這次又跟我提起,我心里也急啊,總得讓他有個活計賺錢啊。”
我知道大姑是很猶豫的,工資就那么一些,這幾年到底能攢多少,閉眼都能猜出來個頂多,除去自己所需,當下妹妹的學費生活費、將來弟弟結婚的禮錢,種種都是需要她照顧周全的。而家里那邊新蓋了樓,能幫襯的實在有限。
又聊到了妹妹。妹妹讀的是護理專業,大姑說妹妹不喜歡,她想成為一個營養師。又說起家里姑父和老人的種種生活,她自己也都掛念著。
我一邊聽著,一邊說著自己的想法,其實心里早都被眼淚堵滿了——一個這樣弱小的女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和愿向才能如此堅持,又需要多大的勇氣,才敢面對這些。我一直忍著眼淚,因為再往后聊,大姑眼淚就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是很久沒有跟人說這些話了罷。
我多希望有一個人,能幫扶她一把。一個能從她簡單外表和善良心境中感受到她美麗的人,想用心對她好,能寬慰她理解她,至少讓她覺得這一切努力和堅持不全都落空。
再見到大姑的時候,我是很欣慰的。大姑長胖了,雖然我嘴巴上還說:“多吃點,看你瘦的。”
在穿衣打扮上,大姑也開始講究了。鮮艷的紅布連衣裙,黑色緊身褲,配搭著一雙高筒皮靴,雖然跟年輕人比不了,但確實時尚,有股精神氣散發出來——那是對美好生活的親身接觸,我知道,大姑在扣問幸福呢。
鄉村日子
大姑在一天天老去,弟弟妹妹們在一天天長大,他們終究會體會到自己原來是那么重要,而自己的母親又是那么的勇敢偉大,她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撐起了他們充滿無限美好期待的將來。
我答應過妹妹,說將來掙了錢,一定要給她買一套新衣服。她好奇地問為什么,我說:“你長大了,都高中了,不想看到你在同學面前穿姐姐們穿過的衣服。”
人總要長大,從過去中蛻變出來,脫離大人們的襁褓,在自己的命途中只身奔跑,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繼續跑。我的另一個妹妹一樣,上了高中就再也不愿意在讓親人喚自己乳名,雖然聽著親膩,但土里土氣的,更要緊的是總拜托不掉舊時那個淘氣、幼稚還總愛犯錯的小孩子。所以我再也不喚她的乳名。
我的乳名,也只有大姑在叫了,連爺爺奶奶都能改口叫我大名,她卻改不了。我是不介意的,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們是真的長大懂事了,在大姑眼里都還是不會走路需要人抱的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