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冬梅(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文化學者),摘自作者新書《法度與人心》(中信出版集團),讀史系授權發布
從理財的角度看,王安石變法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理財的成功為神宗開疆拓土、制禮作樂提供了雄厚的財力支持。
但是,由神宗親自主導,也是他最重視、投入精力最多的西北拓邊事業,卻一敗再敗,損兵折將,消耗國力、民心,看不到希望的終點在哪里。最終,驕傲的皇帝在心力交瘁中抑郁而終,只活了三十八歲。
神宗朝過后的北宋政治,就像是被暴風雨洗劫過的果園,紅色的果實稀稀朗朗,損傷已經造成,而且很難逆轉——王安石變法改變了北宋前期兩項最重要的政治原則。
第一是國家與社會的利益平衡原則。國家治理,包括各項政策的制定和推行,都要綜合考慮朝廷國家和社會的利益,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尋求平衡,“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也就是說,中央發出的每一條政令,制定的每一項政策,都必須是要對老百姓有好處的,使老百姓得安定,得利益。這條原則是如何被打破的,我們在上一節中已經講過了。道理其實很簡單,當國家政策以理財增收為第一目標,“安利元元”就只能是虛偽的幌子了。
第二是統治集團內部的相處原則。要允許并鼓勵不同意見的表達,容忍“異論相攪”,讓不同意見在朝堂上充分表達,互相激蕩,形成思想的競爭。皇帝兼聽而獨斷,充分聽取各方意見后做出符合朝廷國家整體利益的決定,這就是寬容政治原則。寬容政治原則是利益平衡原則得以維持的基礎。利益平衡原則體現在具體的政策措施上,單獨來看的話,打破之后似乎不難修復,只要調整政策就可以了。相比之下,寬容政治原則卻是破壞容易修復難。因為在皇帝制度之下,皇權至高無上,只要不打破君臣秩序,就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對皇權實施強制性約束。寬容政治的實現,歸根結底靠的是皇帝的思想覺悟和道德自律,而要把皇帝的思想和道德維持在一個相對的高位,則需要統治集團,特別是它的高層對寬容政治的高度共識。說白了,寬容政治原則就是一個由理性編織的無形的籠子,其目的就是防止皇權的野馬脫韁。而王安石變法則把皇權從這個無形的籠子里放了出來。
關于王安石的指導思想,有著名的“三不足”之說。所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可能并非出自王安石之口,但很難說是對手的誣陷之詞,因為它的確反映了王安石推行新法的決心,也與我們所能看到的王安石的言行一致。
“三不足”的意思,可以進一步解釋如下:第一,“天變不足畏”,是說天地和人了不相關,日食、月食、地震這些,都有規律,不值得畏懼。第二,“祖宗不足法”,是說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和制度,不一定都好,能改就改,不值得遵循守護。第三,“人言不足恤”,是說平庸的人喜歡墨守成規、畏懼改變,跟他們只能分享成果,不能共同謀劃創造;他們的議論,不足以采納。
這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然而一旦訴諸政治實踐,將會創造一個無所畏懼、恣意妄為、張牙舞爪的權力怪物。在皇帝制度之下,士大夫能夠用來約束皇帝的,只有天意人心、祖宗法度和儒家思想這三樣無形武器。而不管是天意人心、祖宗法度還是儒家思想,都要靠“人言”表達,靠批評發聲。讓皇帝擺脫對天意人心和祖宗法度的敬畏,再給所有批評意見都貼上“流俗”的標簽,嗤之以鼻,那么,還有什么能夠約束大權在握的皇帝呢?
我們來看王安石是怎樣引導神宗打消畏懼,一步一步走向無所畏懼的。青苗法是遭到批評最多的新法。神宗私底下向王安石表達了猶豫,他問王安石這樣做是不是會喪失人心,也曾希望王安石對青苗法加以調整,“以合眾論”。王安石的反應是什么?他斬釘截鐵地告訴神宗,所謂得人心,是因為合乎天理公義……所以,只要我們的做法合乎天理公義,就算招致四國叛亂,那也不能叫作喪失人心;相反,那些不符合天理公義的做法,哪怕有全天下的人歌功頌德,也不能算是得人心。
一句話,只要我們做的是對的,哪怕全世界都反對,又有何妨?王安石又說:“陛下方以道勝流俗,與戰無異,今少自卻,即坐為流俗所勝矣。”道,就是真理、正義,是正確的路線。陛下正在用道與流俗決勝,這就跟打仗一樣。今天我們稍微退后一點點,那立刻就會坐以待斃、被流俗打敗了。真理與流俗之間你死我活的戰斗,怎么可以退縮呢?一步都退不得。
對王安石和神宗的作風,司馬光痛心疾首,他在給王安石的信里、給神宗的言事書里,反復講過一個故事,這就是“子產不毀鄉校”。
春秋時期,子產在鄭國主持國政,改革的力度極大,鄭國人很反感他,聚集在鄉校里批評他。
有人給子產建議:拆了鄉校得了,省得一幫人嘰嘰喳喳天天在那兒挑毛病。子產說:“……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意思是他們所贊成的,咱們就繼續推行;他們都反對的,咱們就修訂改正。鄉校里的人都是咱們的老師,為什么要拆了學校呢?
子產明白,“作威以防怨”,訴諸暴力來拆毀學校,制止批評,肯定是會立竿見影的。但是子產更明白,老百姓的怨氣就像是洪水,一直堵著它,不讓它釋放,早晚會出現大規模的潰堤,而大規模的潰堤造成的傷亡損失是無法彌補的;因此,“不如小決使道”,平時就開出口子來疏導它。鄉校的批評議論,子產是“聞而藥之”,把它當作治病的藥來服用的,良藥苦口利于病。
“子產不毀鄉校”是寬容政治的典范。以王安石之博學,這個故事他當然是知道的。而且,就在王安石執政前六年寫就的《虔州學記》中,也曾經用到這個典故,批評那些剛愎自用的統治者。他這樣說:周道衰微,秦朝君臣不懂得屈己以學的道理,而樂于自以為是。厭恨批評者,于是燒詩書、殺學士,掃除天下的學校,可是反對者越來越多,秦終于不能取勝。
這是為什么?王安石又自問自答說:“先王之道德,出于性命之理,而性命之理,出于人心。《詩》《書》能循而達之,非能奪其所有而予之以其所無也。”對這句話,我們做最簡單的理解:《詩》《書》指儒家經典。儒家經典所記載的是真理,而真理來自人心,儒家經典既是真理的載體,又是通往真理的道路。秦燒了詩書,背棄了真理,可是人心對真理的渴求還在,所以,秦最終被人心拋棄。王安石又說,有這樣想法的,不止秦朝君臣,早在孔子的時代,就有想要拆毀鄉校的了。
“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就這樣出現在了王安石筆下,他關注的正是那些建議拆毀鄉校來壓制批評的人。而他自己大權在握之后,卻對神宗說那些反對的聲音都是流俗,并告訴神宗,真理掌握在我們手中,陛下要拿出戰士的勇氣來,堅決反擊一切反對派。
有一個問題,神宗沒有問王安石,但是我們可以幫他問一問:你怎么知道我們所掌握的就是真理呢?
從王安石的文章中,我們大致能夠推斷出他的邏輯。圣人用心體悟真理,制定政策,治理國家,圣人的思想被忠實地記錄在經書之中。
通過經書,王安石體悟圣人的思想,獲得真理,制定政策,治理國家。王安石的思想和政策都來自經書,因而是無比正確的,應當用它來統一整個國家的思想。后來,神宗也的確把王安石主持制定的儒家經典新解釋——《三經新義》統一下發到官學,作為科舉考試的考試標準,統一了讀書人的思想。
既然王安石的思想是正確的,那么,所有反對王安石思想的人就都是錯誤的,是沒有必要理會的“流俗”。那么為什么秦朝的時候燒詩書、殺學士、剛愎自用,就錯了呢?因為他們燒的是詩書啊,背離了詩書,就背離了真理,背離真理還不肯聽納批評,當然是自取滅亡。而我們,既然真理在握,又何懼流俗,雖萬萬人,吾往矣。
對批評者,王安石和神宗的打擊是毫不容情的。相對于后來赤裸裸的政治清洗、政治迫害而言,神宗時代對反對派的打擊還算是溫和的,基本上是趕走了事。但是,專制主義的蠻橫任性卻已經清晰可見。王安石推薦李常為諫官,本來是希望他為新法鼓與呼,結果李常卻對青苗等法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呂惠卿私下找到李常,威脅他說:“君何得負介甫?我能使君終身不如人。”這樣近似于流氓的威脅,至少在我看到的文字記載上,是北宋政治中的第一次。斯文掃地了。
跟王安石本來就有過節的開封知府鄭獬想要面見皇帝,挑戰王安石的法令,結果趁兩個宰相不在家,王安石自己動手,越俎代庖,簽署了鄭獬的調令,釜底抽薪,沒等鄭獬開口就把他拿掉了。前任宰相富弼,因為拒不推行青苗法,竟然在退閑之后遭到貶官處分。為了平息反對的聲音,首都設置了“邏卒”,“察謗議時政者收罪之”。開封變成了一個不能隨便說話的城市。北宋政治進入“危辱時代”。
新政治迅速培養了一批“新官僚”,他們服從、高效、沒心肝,只關心上之所欲,不關心下之所苦。王安石和神宗是把官僚們當作純粹的工具來對待的,只要他們聽話,能夠忠實地執行中央政令。曾經有人建議神宗謹慎地選擇州縣長官。神宗回答說:天下州長縣令一千多人,怎么選得過來啊。只有我們在朝廷立法,讓他們下去遵照執行。符合法令的就算對,違背法令的就算錯。用這個法子,才算有準兒。
聽起來真有道理,但是,神宗顯然忽略了一點,各地的情況差別那么大,怎么可能什么都靠朝廷立法呢?官員,特別是地方長官,是應當有他自己的施政空間的。神宗特別指示,反對地方官員的主動施政。
漢代有一個著名的儒家官員黃霸,非常善于治民,能夠積極主動地想辦法解決問題。黃霸為潁川太守,“治為天下第一”。神宗卻說,像漢代的黃霸這樣的官員,妄為條教,以干名譽,這是應當治罪的,漢代反而給他提級賞賜,這是不對的。“夫家自為政,人自為俗,先王之所必誅。”
黃霸在潁川的做法,跟王安石當初在鄞縣(今寧波鄞州區)當縣令時的做法,是多么相似!王安石興修水利,發放低息信貸,有哪一項是中央政令規定了的呢?又有哪一項是中央政令能夠規定得了的呢?可是在當時的政治中,王安石卻能夠受到上級的褒獎,得到提拔。北宋前期的寬容政治成就了王安石,但是王安石卻聯手神宗破壞了寬容政治。
司馬光對新法最為痛心疾首的,除了害民,還有害政。害政這一條,在司馬光的心里是更為深刻的痛,然而卻常常被研究者忽略。神宗駕崩之后,哲宗即位,太皇太后當政,司馬光還朝主政,獲得了修復寬容政治的可能性。
然而,司馬光主政十八個月,不但沒有扭轉政局,反而加劇了矛盾,寬容政治終于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