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主義價值排序中,自由具有優先性。但是如果說自由優先于公平,優先于正義,這就有問題了。這是一種概念類型和層面的混淆。
首先從語義來看,我們一般講“正義”或者“不正義”,主要是對人的行為或行為的規則(也就是制度)的一種評價。說這樣做是不正義的,這樣做是不公平的,一般是指相關行為違反了公序良俗。所以從這個角度說,正義一定是正面的,不義一定是反面的。沒有人會說,我就是追求不正義,或者我們就提倡不正義,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評價性標準。我們一般說的公平不公平,正義不正義,就是對人的行為、行為依據的規則或者制度進行的一種評價、一種提倡或者禁止。
那么自由是什么概念?自由是一個標的性的東西,就是人們欲求的一種東西,是人追求的一種價值,它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更美好。而正義不是你要的什么東西,而是得到一個正面的評價。就是公平地去說,你要這個東西是不是制度和規則允許的,是不是符合一些條件。所以,它們的層面是不一樣的。
拋開語義層面,我們再從自由這個概念本身來看看,自由和公平正義到底是什么關系。
我們知道,古代人也講自由。伯里克利將軍的演講曾說,在民主制度下,雅典人相對于其他希臘人能享受更多的自由。但自由不是那個時代政治哲學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古代政治哲學討論的核心問題是正義。不管是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他并沒有把自由看作一種最根本的價值。到了近代,從霍布斯以后,人們逐漸地開始突出自由這個概念,但這個概念有兩個層面:抽象的本體論的或者形而上學上的自由概念,和政治哲學或者法律上的自由概念。這兩個概念是不完全一樣的。
我們首先談一下形而上學、本體論上的自由概念??档抡軐W中有三個預設:上帝,靈魂不死和自由??档抡軐W的三個批判是建立在人的三種能力的基礎上的。一個是人的認知能力,一個是人的欲求能力,一個是人的審美能力。人的認知能力就是純粹理性批判去解決的問題,通過范疇去對自然進行立法,這是知性。人除了認知能力,還有欲求能力,就是追求善與至善的能力。當然這兩者之間有一個連接,就是通過判斷力進行連接。判斷力有兩種,一種是概念性的判斷,一種是形式的判斷,形式判斷就是審美。判斷力批判是解決這個問題的。
人的欲求能力,追求什么?追求至善。人生存最高的境界就是至善,這是人最根本的實踐需要或實踐欲求。那么人的這種欲求能力通過什么來實現?我們知道在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中,通過認知能力去解決實踐中的一些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因為你的認知,你的知性,只能針對現象,不能針對現象背后的物自體。也就是說,在因果鏈條中,通過結果追原因,往上追溯,只能在現象界里邊追,你無法擺脫這個因果鏈。我們認知不到上帝,我們也認識不到自由,我們也認識不到靈魂不死??墒俏覀円笠粋€東西,我們要解決至善的問題,我們怎么辦?我們必須預設一個上帝,預設一個自由,預設一個靈魂不死。
[古希臘]伊壁鳩魯
(?π?κουρο?,前341-前270)
西方傳統哲學對于至善有兩種看法,一個是伊壁鳩魯學派,認為快樂就是至善,人追求至善,就追求快樂;當然快樂有低級和高級,比如說生理的快樂相對精神的快樂,是更低級的快樂。所以我們不要污名化伊壁鳩魯學派,說他們就是些感性動物。它的快樂中包括著更高級的精神追求。但是無論怎么說,它是以快樂作為至善的。這有點像后來的功利主義。
另外一個學派叫斯多葛學派,認為至善是符合理性,而不是人的欲望的實現。什么叫理性?理性就是自然法。理性主義的一個很重要的來源,就是斯多葛學派,自然法的概念就起源于斯多葛學派。
[古希臘]芝諾(Ζ?νων)
斯多葛學派開創人
康德認為這兩派都有問題,什么問題?人追求幸福是不是一種善?當然是善,人追求幸福,對于個體來說這沒有問題,但是它不是全部的。另外,人們追求理性,追求自然法和合乎天道。這當然對,但是如果犧牲了肉體,像出世的佛教徒、斯多葛主義者、犬儒學派等,都完全忽視了幸福而去追求那種至善、天道、自然法,也是不對的,也是不完整的。這兩者合在一起,才恰恰是至善。
康德認為,追求幸福,并且能配得上幸福,這就是至善。什么叫配得上幸福?就是符合道德律令,符合道德法則。這樣,他就有三個問題需要問:
一個是至善存在不存在??档抡J為,為了保證至善的存在,必須預設一個上帝。因為上帝是圓滿的,上帝是無限的,上帝是萬能的,所以有上帝才有至善。
第二個是人如何能達致至善。如果靈魂是可以死的,如果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至善的達至是沒有希望的。人要想達至至善,必須預設靈魂不死。只有靈魂不死,人才能把自己的有限變成無限,才能夠向至善無限逼近,這是靈魂不死預設的作用。
第三個問題,幸福不是最根本的,不是至善,我們的幸福必須有個前提,就是符合道德律令。道德規則是怎么來的?道德規則一定不能依賴于幸福,如果依賴幸福,就會出現邏輯循環,這個規則就不起作用了。幸福是什么概念?就是從自然界攫取一些東西來滿足人的需要。幸福的實現,必須依賴于外在于人的東西,這叫他律。
很多人錯誤地理解康德的道德是自律的概念,說道德是自律的,不是他律的,你不能用來要求別人。這完全錯誤地理解了康德的自律和他律的概念。他的自律不是主體間的概念,是一個抽象的主體概念。
道德律令如果是來自于主體以外的原因,比如幸福是依賴于外在于主體的東西,比如欲望的滿足依賴于物質世界,就是他律。被欲望所約束,被客體所約束。凡是被客體、被對象所左右、所約束、所主宰,就叫他律;而凡是自身所主宰的、自身所建立的規則,就叫自律。
“自”就是主體自身,自由就是自因,沒有其他的原因。這樣就必須預設一個自由,人們才能夠為自己建立自律的道德體系,建立規則。這個規則既然不是來源于外在的東西,不是來源人的欲望,那么一定是人的內部有一個這樣的道德主體,這個道德主體必須是自由的,而不是被其他東西決定的。
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所有的結果都有原因,原因又有原因。如果跳不出現象界,一直是在這種因果鏈條中,無法脫離因果鏈條,就無法達至無因之因。在實踐理性中,或者建構道德世界的時候,就必須跳出這個因果鏈條,倒轉過來,首先找到一個沒有原因的原因,沒有條件的條件,它就是因果鏈條的第一個,這就是自由。
預設這個原因的目的,就是讓它不被外在的東西所左右,不再有條件,不再有約束,那就是自由。自由就是道德律令的來源,就是道德實踐理性鏈條的第一因。
規則的遵守,靠的是一種義務。義務來源于對規則的敬重,沒有別的原因。就是說,作為自由的主體,要建立這樣一個規則,并義務去尊重這個規則,同時這個規則必須是普遍有效的。既然是普遍有效的,怎么會有道德只能約束自己的,不能約束別人呢?這是一種流俗的對道德自律的錯誤認知。
在這里,自由的概念是一個抽象主體概念,或者叫形而上學的自由概念,它沒有主體間性。它是道德律令、行為規范、一切的前提。所以在這個情況下,自由當然是優先的。這個自由一旦變成一種實際的行為,就要受道德律令的約束了,也就是自律。
自由和法律的關系,康德以后的哲學家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法律是對自由的保護,所謂自由,只能是法律下的自由。這是古典自由主義的主流觀點。另一種觀點正好相反,比如說邊沁,比如以賽亞·柏林,他們認為法律就是對自由的一種妨礙。
存在主義的自由概念跟康德的本體論自由概念很相似,但是它又是另外一種解讀,比如說海德格爾、薩特,他們認為自由就是存在本身,你的存在本來是無根的,沒有原因的,沒有條件的,沒有前置的,本來就是自由的,人天生是自由的。自由,同時也是一種生存責任,既然你是自由的,就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就要設計自己的人生,就要做出選擇,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存在先于本質,你的自由就是要去創造你的本質。
政治哲學上的自由概念,來源于霍布斯?;舨妓?、洛克、盧梭,都是從最基本的自由談起。
霍布斯給出一個消極自由的概念,因為這一點大家稱他為自由主義的先驅。霍布斯認為,在最嚴格的意義上,一個人甚至物體,在沒有物理阻力,不讓他做某事時,就是自由的。在進一步擴展的意義上,一個人在沒有被法律和契約強迫做或不做某事時,就是自由的。這個自由概念,不是本體論上的自由,是一個非常實際的東西,是一個主體間的概念。那問題就來了,當這個世界上不只有一個人或不只有一個動物的時候,這些主體間的自由就會有互相妨礙。那么最終的結果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就是由于人的無限自由,又由于主體間的這種特性,帶來了人的不自由。在霍布斯看來,人最根本的是要安全地活下去。所以霍布斯說我們要建立國家,我們要讓渡出一部分自由,讓它替我們行使這樣一些自由權。在霍布斯看來,這種讓渡是永久性的,是不可收回的,所以他同時也是王權主義者。
[英]托馬斯·霍布斯
(Thomas Hobbes,1588-1679)
跟霍布斯一樣,盧梭認為由于人類墮落,失去了一些自由,建立政府就是保護自由。在盧梭的哲學中也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去主體間性,也就是說自由跟自由之間的矛盾。所以他不像霍布斯那樣交給一個第三者,然后讓他把自由拿走,然后保證安全。他采用了一種抵消的概念。就是每個個人的自由,由于他的無限行使會帶來別人的不自由,因此他把自由分成兩種,一種是大家公共的自由,這叫公意。另一種就是私人的自由,就是個人私利,行使這個自由就會妨礙他人。所以盧梭就把這些追求私人利益的自由都給抵消掉。我們追求的什么?是一種大家共同的自由和共同的意志、共同的利益,即人民意志或公意。所以理論上它解決問題了——因為要追求自由,而且是無限的自由,不被約束的、不受限制的、不打折扣的自由,即是指人民意志或公益。于是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人民通過公共意志來建立法律,然后來約束那些私欲,來約束那些私人利益。所以在盧梭的哲學中,自由就是抵消了個體差異的那種公共利益或公共自由;也就是最終抵銷掉了主體間性,變成了一種集體性自由概念:人民意志。
洛克正好相反,在他看來,建立法律的目的,就是要保證每個個體的自由,包括自由及私人財產權等;所以洛克的自由觀跟盧梭不一樣,在洛克看來,個人利益被侵犯,就是不正義的,個人利益本身就代表正義。而在盧梭看來,個人利益只有屬于公共部分的才是正義的,法律是保證公共利益的。
價值排序中自由是不是排在第一位?自由主義者認為當然是。就個體來說,就我們抽象而談價值來說,它一定排在第一位。但這不等于自由沒有約束,自由沒有一個評價問題。比如說,你的自由侵犯了別人的利益,該怎么處理?不同的人有不同方法:霍布斯說那就收回去;洛克說那不行,我還要保留各種自由,但是這個在法律的框架下,你不能隨便侵犯其他人自由,特別是政府不能以各種名義來侵犯每個個體的自由、財產等;盧梭認為除了公共利益,其他的都不能算,私人利益如果跟人民意志或公共利益相沖突,就是不正不義的,就該被否定掉。
近代的古典自由主義者,比如哈耶克,當然推崇自由價值是優先的。但是哈耶克的自由,是法律規范下的自由。法律是通過習俗慣例自然演進形成的一套規則,這就涉及人與他人的關系。哈耶克強調個人主義,強調個體之間的交換的正義,而不是分配的正義,但這里有個問題,這并沒有解決正義或者自由之間的主體間問題——就是說從哈耶克的角度,規則當然決定一切,法律當然決定一切,大家都遵守這樣一個交易規則;可這逃不開自由的配置問題,不同的人條件不一樣、出身不一樣、起點不一樣,自由如果僅僅通過市場規則來分配,是不是正義的?或者簡單說,這里有個平等問題。古典自由主義者的平等觀是強調機會均等,它不關心實質平等問題。
不管是洛克還是盧梭,都承認人從道德上是平等的,本質上人應該是平等的。這個應然,哈耶克不太承認,哈耶克說沒有什么應然,事實上就不平等,就是說他沒有區分應然與實然,他把實然當應然。
但自由的平等問題是不可回避的,比如一個專制社會和民主社會相比,在哪一個社會自由更多?這個是沒法比較的,看站在什么角度談。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民主社會的自由肯定更多。站在獨裁者的角度,他們的自由就遠遠大于民主社會同類人的自由,他的權力是不受限制的。所以,籠統地講,自由是不是好?自由當然好,自由是不是有價值?有價值,自由是不是優先的?當然優先??墒菍嶋H上,自由是怎么配置的,這才是問題的根本。自由的價值如果能夠充分體現,必須有一個約束條件,就是正義。如果自由的配置是不正義的,那還能夠把自由的價值擺在第一位嗎?比如在一個獨裁國家,或在一個極度不平等的國家,獨裁者擁有無限的權力,而普通民眾毫無自由可言。這種自由的配置極度不公平的社會,顯然不是人們向往的理想社會。
羅爾斯的正義第一個原則就是,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這個原則也被說成自由優先原則,這里的優先具有兩層含義:一,相對于經濟機會均等和其他的善,自由具有優先權,自由只能因為自由才會受到限制。二,在自由的價值體系里,自由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項項具體的自由權,比如良心自由、言論自由、信仰自由、政治自由等等。在這個體系中,有些自由比另一些自由更基本,它們是其他自由的保障。比如良心自由、言論自由等,羅爾斯把它們叫做基本自由,相對于其他自由,基本自由應該具有優先性,因為沒有基本自由,其他自由也得不到保障。但基本自由之間也許會發生沖突,由于自由的主體間性,主體之間的基本自由也許會發生沖突。正義第一原則不僅強調了基本自由的優先性,同時還考慮自由權的平等問題。所以,羅爾斯的正義第一原則是基本自由的優先與平等原則。所以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不是自由是不是一個最好的價值的問題,而是自由在這個社會中如何配置才是正義的,才是公平的,這是自由主義的核心。
[美]約翰·羅爾斯
(John Bordley Rawls,1921-2002)
好多人把羅爾斯說成是左派,因為他強調了自由的平等,這其實不準確。布坎南在《我為什么也不是一個保守主義》中把羅爾斯劃入古典自由主義的行列。實際上羅爾斯的理論是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當代版本和自然發展。它的核心理念中不光強調了基本自由在生活基本價值序列中的優先性,更強調了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必須保證每個人自由權的平等。
自由主義者首先把自由作為核心價值,但是更重要的是自由權的實現必須是正義的,公平的,平等的。只有在這個前提下,自由的價值才能體現出來。
自由的優先性是指在價值排序中,自由是第一位的,但公平或正義不屬于這個價值序列,而是對這些價值分布的約束和評價。它們不是一個層面的概念。由于自由的主體間性,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自由權作為優先價值,其配置必須公平正義,離開了公平正義,自由會走向它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