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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自由問題的研究,在近代以來的儒學史上被嚴重忽視了。從日常生活語匯即可以看出,自由是對于現代人生活影響最大的概念之一,它對于社會科學各個領域的影響同樣深遠。自由儒學概念由郭萍《自由儒學的先聲》一書正式提出來,而且做了一個體系性的論證,很有意義!從牟宗三《政道與治道》看,現代港臺新儒家對政治問題的思考,確實是更加關注民主這個層面,這也是近代中國思想的特征。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思考,大概更容易與中國傳統的思想根源溝通的恐怕還是自由概念。當然我們不能說中國古代的儒家道家就有自由的思想,但儒道的一些學說,折射了自由觀念,或者說它指向了自由思想,這樣傳統的思想資源不少,我倒感到如果從中西會通的角度來講,自由的開發與對接比民主更加容易。我們要從傳統思想中尋找民主的思想確實是(困難),很難從儒家思想史上找到類似公共決策由人民投票決定的思想,但自由的思想資源相對要豐富得多。
我講“先秦儒家思想中的自由精神”,就是想從這方面談談自由思想與我們本土的思想關系,有沒有本土思想基礎,二者在什么意義上可以溝通,以及發生了怎樣的創造性轉化。我從三個方面談,第一個是天道和自由,第二個是性情和自由,第三個是仁政和自由。因為天道、性情、仁政都是先秦儒家非常核心的思想概念。
首先是天道和自由。劉軍寧曾經寫過一篇《天道自由主義》,他里邊談的主要是道家的天道。當然道家的天道思想和自由主義有很多融通的地方,他說天道就是自然法。儒家同樣重視天道,有非常豐富的天道思想,主要在《易傳》和《中庸》里面。有學者認為《中庸》是解《易》之學,《中庸》的形上之學確實和《易傳》有很多共通之處,存在明顯的相關性。馮友蘭認為,這兩篇典籍是先秦儒家形上思想的代表作。天道思想在《易》《庸》里面也非常突出。關于天道和自由關系,可以從三個方面分析:
(1)天道是人道之所本,是《易傳》說的,因為圣人是最高人倫典范,但是圣人之道本于天道。《易傳》說: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些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思想。《大象傳》里面整個的語言格式就是一個由天道以推出人道,它總是從“以”字,如“師”卦,“地中有水,君子以容敏畜眾”;“泰”卦,“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象傳》全部是這個語言格式,這是典型的自然法的一種思路。正是把天道作為自然法,從最高的形上法則推出人文法則。(2)儒家的天道觀和道家不同,儒家重視天道的生生之德。錢穆說《易傳》里的宇宙觀是一種德性的宇宙觀,《易傳》也有天德這個概念,其中“乃位乎天德”,“繼善成性”,“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等,都指向天人合一之境。這個德不等同于我們后來講的心性化的道德,那個時候的道德更具有形而上意義,人之德本于天道和天德。(3)儒家早期的天道觀念具有超越性,因此使得儒家道統也具有超越性,道高于勢,這不但導致了儒家對于人格獨立的自覺,也產生了儒家的批判性精神。
另外,早期儒家的天道明顯具有文化多元傾向。有人總結伯林的自由觀,其前提是一種文化多元主義,在天命觀居于主導地位的西周時期,我們尚看不出多元主義的文化思想,但是到了春秋末年,道的思想占據了核心理念,多元文化思想便產生了。我們看《乾卦·彖傳》:“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保合太和,乃利貞。”《中庸》說“道并行而不悖,萬物并育而不害”,這是一種明顯的多元主義,這是軸心時代開啟以后中國文化的新氣象。
天道和人權概念也有可以溝通之處。從傳統思想中大概很難找出一個類似于人權的概念,但是有很多思想可以潛在包涵對人權的肯定,或者通向人權概念。從消極方面講,中國古代一直說是殺人越貨違背天理、天理不容,為什么殺人越貨天理不容?這里邊包含了一個更深層次的觀念,就是人乃天所生,保護人的生命與財產是天理的要求,是一種潛含著的權利觀念。從積極方面來講,錢穆先生提出過,先秦儒家比較接近自由的是盡性概念,盡己性、盡人性,人為什么要盡性呢?因為“天命之謂性”,人性乃天命所賦予,所以它具有神圣意義,所以盡可能地發揮老天賦予人的天性,人的潛能,是天道的要求。《易傳》還說“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那么這里就要求人積極地發揮他生命的各種潛能,如果由此提出人權觀念,當是必要和有益的。
其次是性情和自由。性情最近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尤其是《郭店楚簡》出土以后,龐樸先生、李澤厚先生提出要重寫儒學史,李存山老師也有多篇論述楚簡的大作。郭店楚簡表明在心性論之前,是儒家的性情論。如果從政治的視域看性情論,會得出一些新的結論。性情論是禮樂文明的基礎,它不是性善論,但包含著性善論的因素,它又不是性惡論,它離性惡論可能更遠一些,但是也包含了一些對于人負面因素的認知。它把人看得比較中性,它認為“道始于情”,“情生于性”。人情本身是天命,人情是有神圣意義的,對禮樂文明來講,情有一種根源性的意義,是禮樂文明得以建構的重要的基礎,因為禮樂是“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性情論對人看得比較中道,素質提高的關鍵就在禮樂教化,所以,他對人本身沒有過于嚴苛的要求,當然,理學的性二元論提高了對于人之內在自律的要求。“天命之謂性”,從性情論看,那個性不一定就是理學“性即理”,那只是一種詮釋向度。回到原始儒家的理路,性本來的意涵當是情,“道始于情”之情,孟子進一步把它提升為道德感情,提升了其價值屬性。從性即理也,從理學對中庸的解釋得出了一種儒家的形上本體學,儒家我覺得從這個地方,它確實是宗教化了,它把一切的精神努力轉移回來,轉回一種內在的修行,借鑒了佛道的本體論和功夫論,也產生了一種非常嚴苛的功夫,要排斥情,要排斥氣。這種形態已經和原始儒家有很大的差異。那么,從理學的“性即理”也走向了理學的功夫,而從性情角度討論政治儒學發展,可以打開一個新的路向。這大概就是像龐樸、李澤厚先生說要重寫思想史的原因,這同時意味著儒家政治哲學將有新進展。
最后是仁政與自由。最近學界關于孟子的仁政和人權的關系有一些討論,孟子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個體生命比天下還重要,它背后是否隱含有一種人權觀念?這個還有爭論。天道是一個形而上的本體,性情是落實到人的內在的展現,而“仁政”就是落實到儒家的政治理想或者說政治典范,孔子把仁視為忠恕之道,把恕作為行仁之方,然后《大學》又講“絜矩之道”,這里邊包含了人格平等的觀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不一定是人權,但起碼人格是平等的,它不能強加于人,有一種平等的意識在里面。再一個就是,孟子提出仁政思想,仁是一種最高的價值,它應該是高于政治,指導著政治,決定了政治的合法性,這背后又是一種什么理念呢?我覺得理學家對此也有非常深刻的省思,像周敦頤說“庭前青草不除”,程顥說“觀雛雞,此可觀仁”,這是觀天地生物氣象,此氣象彰顯了天道,彰顯了天地生生之德,天地之大德曰生,仁政依舊是從天地之道化生而來。那么,在這個觀念下,孟子就提出來,好色好貨都不是壞事,關鍵是“推”,推己及人,達到“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就可以。這種解釋就很有意思了,在儒家的天道觀、性情論和仁政觀下,潛含著很多與自由和人權相通的思想資源。怎么把它們打開,使之在現代思想視域下充分顯現,是新時期儒家政治哲學的重要課題。
(作者簡介丨趙法生,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副主任,儒教研究中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