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緬懷齊世榮先生
■張廣智
12月3日,清晨,北方冷空氣南下襲申城,氣候顯得特別寒冷,隨之而來的還有噩耗:我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世界史學科的泰斗齊世榮先生于六時十五分病逝。我泫然欲泣,驚悼莫名。在先生生前長期工作過的首都師范大學,學子們更是陷入哀痛中:“昔日看見您,莫名的崇拜;如今想念您,莫名的傷心!”這也正是我這個晚輩學人此刻的心情。
去年秋上,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表了《我與京城四老的書緣》一文,迅即在網上廣傳,又被頗具影響的《新華文摘》轉載,使我一時“曝得大名”,遠勝于我的那些“學術論文”。當然,拙文得到了“四老”——何兆武、齊世榮、劉家和、金沖及四位先生的首肯,令我竊喜不已。
自從寫了這篇文章后,我對“四老”自然會有別樣的關注與牽念。今年11月20日,我與幾位學生一起去京城,參加由北京師范大學主辦的全國性的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術研討會。臨行前兩天,同城華師大王斯德先生在電話中告知我,齊老病重住院。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弟子們,但他們總覺得我一路上神情有點不安。21日開會,會議的主題報告還是安排家和先生領銜,我接續。只見劉老報告時中氣十足,且思路敏捷,宏論旨遠,獲得了與會者的熱烈掌聲。會議茶歇,清華同仁說何老安康,令我放心;首師大同仁說齊老病重,不讓探望,比王先生說得還嚴重,令我揪心。次日下午,我和我的弟子們一行八人,冒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去毛家灣,相約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辦公室拜訪金沖及先生。金老早就在等候著,他帶我們參觀院宅,縱論古今,笑談中外,話鋒甚健,好似一位年輕人,令我舒心。想著我們的前輩,耄耋之年,仍老驥伏櫪,筆耕不輟,不由想起了顧亭林的“蒼龍日暮猶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甚佩。稍頃,金老說到齊老時,深情地對眾人道,他是我平生數得著的摯友啊!
金老的話,讓我思緒萬千,心潮起伏,一下子把我帶回到五十多年前,當時我正在復旦歷史系念書,自然是無緣與齊先生相識的。但由于個人的世界史專業方向的緣故,我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知道了“齊世榮”的大名,因為讀了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齊世榮等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讀后我不僅為斯氏的“新說”所吸引,同時也被這個中譯本所折服。后來該書坊間曾流傳多個中譯本,但我認為齊世榮領銜主譯的這個本子,當為中譯之“善本”。前幾年我編的《近現代西方史家散文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斯賓格勒入選,于是我便選了這個譯本的“導言”部分,通過花開花落、日出黃昏的自然景觀的透視,讓讀者感悟到斯氏對西方文明的憂慮與悲愴——這既是思想的美,更是散文的美,題名取自首句,曰“在黃昏的時候……”
在中國新時期,齊老雙棲于學政兩界,十分忙碌。在全國性的世界史學術會議上,我多次見到過他,雖然直接請教的機會并不多,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總是很深,尤其到了新世紀。2000年4月,由中國史學會、北京大學歷史系聯合召開“二十世紀中國的世界史研究”大型學術討論會,少長咸集,群賢畢至,我也忝列與會。會上的一則“花絮”總是讓我難以忘卻:會議開幕式后,休息時,有與會者說“齊先生正在到處找你呢”,我即刻找到了齊老,他問我:你的老師耿淡如先生和周谷城先生,哪個年長啊?我說:他們兩位同庚,均生于1898年,但耿先生生于3月,周先生生于9月,曾聽周氏生前打趣,稱耿老為哥。齊老聽后,樂了。接下來,齊先生作大會主題報告,說及中國世界史學科的第一代元老級的名單,按序列為耿淡如、周谷城……前輩大家的一絲不茍與嚴謹求真,實實在在地給我上了一課。先生對學界的情況了然于胸,還對我這個耿淡如先生的“關門弟子”,給予了那么多的關注,令我終生難以忘懷。自此,又拉近了我與齊老的距離。
距這次會議兩年后,齊老的代表作《齊世榮史學文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問世,文集收錄了先生世界現代史、現代國際關系史和西方史學史等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在闡釋中見真知,在求索中顯灼見,堪稱佳作,值得人們含英咀華。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贈書,書中還附有他給我的一封信:
廣智同志:
寄上拙著一冊,請指正。其中評《西方的沒落》一文,與您的研究有關,尤希指教。此書世人多未看內容,僅憑書名即云Spengler認為西方已經沒落,而未深究Spengler其實并不甘心于西方的沒落,而是主張西方的復興、重振。此人西方中心論(更是德意志中心論)思想極為嚴重,決非主張西方文化與其他文化不分上下者(表面上也有類似言論)。
我國治西方史學史者日益減少,而您堅守此崗位,作出卓越成績,尤可欽佩。
去歲赴滬,多蒙盛情款待,甚感。今后有暇來滬,當再赴貴校請教。專此即頌
文祺
齊世榮
2003年2月23日
由于數度搬家,我在紙質文本盛行時的書信,大多遺失了,此番驚聞齊老駕鶴西行,特意找出《齊世榮史學文集》重讀,竟意外地發現了這封信。如今,撫簡懷人,先生之音容笑貌,恍若眼前;先生之教誨,猶在耳旁。大函中對斯賓格勒的評價,切中肯綮;先生對晚輩的厚愛,對我個人學術上的贊譽,對我來說真是羞愧難言,也是無形的鞭策與鼓勵。此時我主著的《西方史學史》已在坊間流傳,而六卷本的《西方史學通史》亦正在醖釀之中,此后積八年之辛勞,我主編的這部書終于問世,以不辜負齊老和前輩們的厚望。
我與齊老的交往,由疏至密,越到他的晚年,越是密切,當然除了我到北京開會去探訪外,更多地是通過電話。齊老笑稱:隨著京滬高鐵的開通,我們也開通“京滬熱線”吧。我怕打擾他老人家,所以電話多是老先生打給我的,在他籌劃召開某個學術會議時,在他晚年寫作《史料五講》時,在他閑適與我聊天時……齊老的《史料五講》出版后不久,一天他在電話中對我說:“我還要再寫一本書?!?/p>
“您不是對我說好,《史料五講》寫完后就擱筆了嗎?”我說。
“那個話不算數!”電話那頭傳來一字一句的京腔,我則無言。
“再寫一本書?!毕壬孟褚鞒瞿撤N承諾,對他的學術事業,對他的璀璨人生,對他的……然而12月3日的清晨已過,先賢謝世,他老人家再寫一本書的愿望已經不可能了,憑窗遙望北國,能不愴然?翻開案頭的《西方的沒落》,隨手瀏覽,一行文字跳過了我的眼簾:
“初生的綠芽從寒冷的大地中滋生出來,蓓蕾的飽滿,百花怒放、香氣馥郁、爭奇斗艷和瓜熟蒂落的全部有力的過程——這一切都是實現一種命運的愿望……”
齊老在當年翻譯的這段文字,竟成了他老人家璀璨人生的生動寫照,也為后世樹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有道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