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咸喜
(引子)
小時候,夜間與同伴圍在火塘邊常聽二伯蔣世安談古情(講故事)。他談及“油窩頭”秦九齡——在清末時發動老百姓抗交“煙火捐”、大鬧萬全寺、扮“叫花子”抬曹委員上省城、暗算省城訟師、“三桐九木”訛銀子、背家譜打官司、火燒富戶、恐嚇周知州等故事,常常描述得繪聲繪色。筆者曾到梓溪村大姑姑家走親戚時,茶余飯后,大姑父秦長淑也常與老人們談起他們村秦九齡的故事及秦氏宗祠如何氣派,溢于言表,并以此而自豪。筆者當年也與表弟去梓溪村的祠堂捉過迷藏。多年來,一直想把秦九齡的故事寫出來,但苦于工作事務,沒了心愿。前段時間,我查閱《全州縣志》及《東方雜志》第七卷(宣統二年)等資料,發現其中有清末全州萬鄉梓溪村秦九齡組織鄉民反抗全州知州周岸登等官紳壓迫斗爭的簡略記載。為慎重考究此事,近日筆者又回到家鄉全州大西江,專程采訪了秦運林、秦長梁、蔣昌璽等老人,老人們又向筆者談起了秦九齡反官紳壓迫斗爭,引發“全州民變”的事。
一、“好事之徒”秦九齡
秦九齡,生于清道光乙未年(公元1835年)八月十二日申時,歿于民國己未年(公元1919年)十二月初六未時,享壽84歲,全州縣大西江梓溪村人(舊時屬萬鄉),晚清訟師,也稱狀師,也就是舊時以替打官司的人出主意、寫狀紙為職業的人。秦九齡所處的時代,因受傳統“息訟”思想的影響,對于其評價則因人而異,全州的貧民說他是好人,而當時的官府和豪紳則說他是“訟棍”、“油窩頭”。那時,普通民眾為維護自己的財產或權利而提起的訴訟被視為頑劣不化、世風日下。而對于教唆和幫助民眾訴訟的訟師,更是被斥為“訟棍”、“好事之徒”,其政治、社會地位都較為低下,素來受人輕賤,訟師所留給人們的形象往往是貪婪、冷酷、狡黠、奸詐,最善于播弄是非,顛倒黑白,捏詞辨飾,漁人之利。官府也視訟師為添亂者與社會麻煩的制造者。大清的法律更是對訟師進行百般限制,甚至出現了專門處罰訟師的法律,如《大清律例》就定有“教唆詞訟罪”。秦九齡就是在如此嚴厲的官府禁止和社會道德譴責的雙重摧殘之下,久經歷練,以豐富的閱歷、機敏的頭腦和老辣的文筆,為百姓鳴不平。晚清推行新政時期,他巧妙地組織貧民在全州長萬鄉掀起了反官府、反豪紳壓迫的抗捐稅斗爭,引發了“全州民變”,并在全州民間留下了許多不朽的傳奇。
梓溪村宗祠
據《全州縣志》記載:宣統二年(1910)秋(注:縣志記載為民國 2 年秋,系日期誤記。正確日期為宣統二年(1910)秋),“梓溪村秦九齡組織貧民在長萬鄉展開反官府、反豪紳壓迫的斗爭?!碑敃r全州鄉民與之斗爭的反面人物全州知州周岸登,則以“酷吏”佚事,刊載于宣統二年(1910)的《東方雜志》第七卷上。《東方雜志》創辦于1904年,是當時國內“創刊最早而又養積最久之刊物”,能將周岸登罷官的事刊載上去,可見“全州民變”在當時可算作是國內頗有轟動效應的事件了。
上圖: 梓溪村秦氏宗祠的“鰲魚沖頂”。原全州知州周岸登和地方豪紳狀告秦九齡所在村的秦氏宗祠“上有鰲魚沖頂,下有二獅把門,三有門神值腳,四有青獅白象?!笔沁`制建祠,欺世盜名。
二、清末新政成民災
20 世紀初,清政府在嚴重的內外危機面前,被迫祭出改革大旗,實行新政。這場新政是清朝末年的一場經濟和政治體制改革運動,又稱庚子新政。實行新政的主要動機是自救,希望清朝統治能夠在新的基礎上得以延續和鞏固。1900年,庚子事變爆發,八國聯軍入侵首都北京,慈禧太后下令和談,接受八國聯軍提出的《辛丑和約》,此舉對中國打擊甚大,因此朝廷保守派主動進行變法。1901年,在慈禧太后的默許下,滿清政府進行改革。1901年1月29日(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清政府頒發上諭,命各省督撫及政府大員議奏,“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婆e、軍制、財政,當興當革當省當并,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精?!蓖?月21日,又命成立督辦政務處,作為清朝中央政府推動“新政”的專門機構。從1901年到1905年,清政府連續頒布了一系列“新政”上諭,內容包括籌措軍餉,訓練新兵;振興商務,獎勵實業;廢除科舉,育才興學;改革官制,整頓吏治;法制改革,修訂新律等一系列措施。
本來晚清時期州縣財政已陷入困境,幾近崩潰。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一是庚子事變后賠款無出,戶部行令各省攤籌。各省又攤歸各州縣,各屬籌款辦法不同,大都出自丁漕券票、稅契、鋪捐。二是由于銅圓充斥,銀價增漲(物價飛漲),致使丁漕平余出現短虧。
梓溪村宗祠內部一角
各省巡撫紛紛奏稱:丁漕不敷報解,致使州縣虧累不能支。州縣衙門辦公經費多依賴丁漕平余,現在平余無著,州縣經費更是捉襟見肘。各地州縣的財政困境,不僅使州縣辦公經費羅掘困難,而且增加了州縣官的壓力,以致出現大量還未到任期即離職的現象。
在清末“財政困難已極”之時,清政府推行新政,因而經費極其匱乏。而新政改革“無事不需款,新法新器日多,非巨款不能集事”。如編練“新軍”是清政府“新政”的主要內容之一。而練兵需要巨額款項,因而籌餉就成為清末統治者的又一“要政”。為了籌款,清政府不得不向下攤派,這是清末新政經費的最主要來源。攤派趨勢不斷擴大使得州縣財政壓力進一步加大,如同雪上加霜。如1903年12月24日清政府發布的兩個上諭,就向各省派款每年達960萬兩(《光緒朝東華錄》)。清政府為此特別指示:“各該督撫均有理財之責,自可因時制宜,量為變通,并準就地設法另行籌措?!睂嶋H上允許地方自行征課捐稅?!俺⒇熤?,疆吏責之有司,有司不取之百姓,將于何取之!”這是清末新政時期國家籌款的生動寫照。各地方政府為舉辦新政,紛紛“就地設法”,無論何種方法,“茍能搜羅巨款,無不立見施行”。
對普通民眾來說,清末新政的最大影響就是越來越沉重的捐稅負擔。首先,為舉辦新政,各地官吏無不挖空心思,大量征課附加稅,結果導致田賦正額不變,各種名目的附加層出不窮。據時人記載:“雖有永不加賦之祖訓,而官吏相沿,巧設名目,十年以來,田賦之暗于舊者,已不啻二三倍。”當時出現了許多新名目的稅捐,如糧捐、房捐、新捐、學捐、鋪捐、膏捐、統捐、攤捐等等,花樣百出。
秦九齡身為訟師,他對社會問題看得比較透徹。清政府推行新政如此“籌餉”,使得財稅紊亂,官吏層層從中取利,壓榨百姓,貪污橫行,給廣大勞動人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他對政府的這種做法極為不滿。
三、地方自治招民怒
清廷在推行新政時,為解決財政困難,朝廷還耍了一個“地方自治”的花招。所謂“地方自治”就是設立地方自治機構,“自籌經費”辦理地方事務。這場自治運動肇始于1905年,1908年清廷正式開始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地方自治”。同年8月,清政府在籌備立憲的總體規劃方案中規定,各省先籌辦城鎮鄉下級自治。1909年1月,首先頒布了《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和《城鎮鄉地方自治選舉章程》,命令各級官員迅即籌辦,實力奉行,不準稍有延誤。城鎮鄉地方自治范圍極廣,凡是基層應辦的事情幾乎無所不包。關于自治組織,在城鎮設議事會和董事會,在鄉設議事會和鄉董,人口過少的鄉,不設議事會,改設選民會。實行地方自治之后,在城鎮鄉設立了自治公所,清廷還美其名曰“以地方之人辦地方之事,以地方之人謀地方之公益”。從表面來看“地方自治”是個好東西,清廷要搞還權于民的“地方自治”,著實令人振奮,然而無論從改革初衷、制度設計還是推行過程來看,其完全沒有任何賦予民眾自治權利的誠意。最終自治運動不但沒有讓老百姓獲得任何權利,自治機構反而成為盤剝民眾的斂財手段,使百姓深惡痛絕。
秦九齡作為晚清訟師,他平日就十分關注國家的發布的與民生問題相關的政策。在州府到鄉下張貼《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和《城鎮鄉地方自治選舉章程》,宣傳“地方自治”時,秦九齡就發現了其中的一些弊端,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地方自治”是暴政。尤其是看到“地方自治”的旗幟很閃亮,但落實到百姓頭上卻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心里就更加不痛快。秦九齡常怒形言表,利用常在民間幫助辦理民眾訴訟事宜的機會,到各村走訪批評數落其弊端。其一,只放權于紳,不放權于民。秦九齡指出:在自治機構的選舉中,清廷對選民和候選人的資格做了嚴格限制,普通老百姓根本就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如:1908年清廷頒布的《咨議局章程》明確規定:在鄉鎮一級的自治機構中,有無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也取決于財產或所納捐稅的數額。僅此一項,就足以將絕大多數底層民眾的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剝奪掉。正是因為資格上有限制,自治機構基本上都被有權有錢的鄉紳控制和把持,在這樣的自治機構中,民眾的利益訴求根本就無法得到伸張。其二,清廷在地方自治上只把那些需要花錢的教育文化、醫療衛生、道路工程、農工商務、慈善事業、公共營業、籌集款項及為過去一向歸紳董辦理而無弊端的各項事情等民間事務,放權給不代表老百姓利益的自治機構,這些事務雖然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但對國家而言則是又花錢又繁雜且并不是很重要的“小權”,把它們下放,可以減輕朝廷負擔,又能贏得士紳的支持。其三,清廷要求地方“自籌經費”給了鄉紳橫征暴斂的權力。秦九齡指出:由于清政府屢屢對外賠款,宮廷揮霍無度,貪污腐敗嚴重,導致財力極其匱乏。因此清廷將民間事務的權力下放之后,為了將這些花錢的包袱完全丟給自治機構,便馬上要求各地方“自籌”自治經費,以減輕其財政負擔。而為了方便自治機構民間搜刮財富,1909年頒布的《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規定,在征得地方官(知縣及以上)的許可后,可以在捐稅的基礎上按一定比例征收“附稅”,或者單獨征收“特稅”(一般稱“自治捐”),當作自治經費。而各省咨議局賦予各城、鄉自治公所籌措自治經費的權限就更大了:“(自治)特捐性質應各以本地方能否通行為斷,無通省盡一之理。
梓溪村宗祠內部一角
但示自治公所以標準,而不設強行之規定,使各地方得以視居民之力量程度而增益之?!卑沿斦嗔Σ糠窒路沤o鄉紳把持的自治機構,使其有資格征稅收費,這就為鄉紳巧立名目增捐加稅提供了借口與合法性,也使得自治公所在亂收費方面有恃無恐。為了“籌措自治經費”,各地自治機構開始想盡辦法從普通民眾身上榨取錢財。一時間,苛捐雜稅名目繁多。(《申報》宣統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真是“所有柴米、紙張、雜糧、菜蔬等項,凡民間所用幾乎無物不捐”,誠如當時的監察御史蕭丙炎所說:“似此辦理自治、其人既多敗類,其費又多虛糜,苛取民財,無裨民事怨聲載道流弊糜窮?!逼渌?,地方自治亂征捐稅讓農民負擔數倍增加。秦九齡指出:自治機構的胡亂征稅收捐讓底層民眾喘不過氣來,廣大農民“漕糧地丁耗羨之外,有糧捐,有畝捐,有串票捐,田畝所出之物,谷米上市有捐,豆蔬瓜果入城有捐,一身而七八捐,力不能勝,則棄田潛逃者比比也”。新增雜捐繁多,敲骨吸髓,不但直接侵害民眾利益,更是百姓心中留下沉重的陰影,以至他們只要一聽到“要加增某捐某稅”,不管是謠言還是事實,都會立刻陷入緊張和惶恐之中。其五、土豪劣紳借自治的機會魚肉鄉里禍害百姓。秦九齡指出:清政府本想利用士紳在民眾中的威望治理地方,然而士紳的素質也是良萎不齊,有的土豪劣紳就一方面利用自治機構謀取私利,另一方面則為害鄉里。以前這些人“魚肉鄉里猶以無所憑借,有所畏憚,不能縱其無窮之欲”,現如今,他們憑借自治機構為所欲為,地方自治中即便有一些比較好的政策也常常因為他們表現惡劣,反而使民眾深受其害。作為改革的執行者,這些與民眾是面對面接觸的胥吏擾民累民,讓老百姓對政府的敗壞有了非常直觀的痛楚,這是清政府盡失民心的重要原因。其六,自治機構搞教育:普通百姓出了錢反而沒學上。秦九齡指出:不但自治機構肆無忌憚的征稅讓民眾痛恨,即便是看起來挺好的興辦教育,也讓百姓怨聲載道。自治機構大力發展教育本是好事,而吊詭的是學堂日益增多,底層鄉民受教育的機會卻越來越少,老百姓不斷出錢出捐辦新學堂,到最后卻連自己的孩子都沒學上。首先是新學堂比舊私塾學費要高很多,普通民眾的孩子根本上不起。以往農村一個或幾個村莊供養一位私塾先生,只要給點口糧與蔬菜及少許酬勞就行了,這是與當時中國農村經濟水平大致相當的教育模式。而新學堂則不然,入學者學費、宿費、膳費、操衣等等,比私塾要多得多,讀一年書,每生少則數十元,多則上百元,令普通百姓捉襟見肘。其次,新學堂一般都設立在城里或者較大的市鎮,普通的鄉村非常少,因此大多數農民的孩子都無法進入新學堂讀書。再者,新學堂的教育雖然比較規范、有序,但所學的教材,完全說些城里的東西,不合農村的需要,在民眾仍習慣于傳統生計方式的鄉村派不上用場,而且新學堂的教師一般都很歧視農村,對待農民的態度又非常不好,不但不是農民的幫助者,反而變成了農民所討厭的人。因此民眾對新學堂很反感。
普通老百姓本來是不關心政治的,他們需要的只是輕徭薄賦、雞犬不驚的生活。當通過秦九齡在全州民間的搬弄點撥,讓鄉民看清了“地方自治”既沒有讓他們這些普通民眾獲得掌控自己生活的權力,也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強迫他們為這些毫無實惠的政策負擔經費,這自然而然就引起了鄉民的激烈反抗,導致鄉民經常大鬧自治公所和砸毀新學堂的事情不斷發生。
當地風光
四、名目巧立 “煙火捐”
清末推行新政時,全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叫周岸登(1872-1942)。周岸登,字道援,號癸叔,四川威遠一和鄉人。周岸登以詞風初尚吳夢窗、周草窗,后別號“二窗詞客”。周岸登于清同治十一年清明日,出生于距城10里之白鶴灣。年16,以童生及第秀才。光緒十八年19歲時經鄉試中舉人,自是蜚聲士林,可謂是少年得志,春風得意。他歷任廣西陽朔、蒼梧兩縣知縣。因有政績,1909年初37歲不到的他就調任全州代理知州。周岸登到任才年余,就推行了許多所謂的“新政”和“創舉”,據《全州縣志》上記載周岸登這一年之中的種種“政績”,譬如“宣統元年(1909)知州周岸登創設全州公田局,并設捐務處,征收田賦,管理屠、秤兩捐”等等。他為了急于做出政績,以便早日去掉知州“代理”二字,在推行新政措施時就力度而言,有點急功近利,過猛過急。他在任的一年之中,就激起了秦九齡組織的多起民變。
1909年初,周岸登初到全州就碰上清廷頒布《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和《城鎮鄉地方自治選舉章程》,命令各級官員迅即籌辦,實力奉行,不準稍有延誤。
初來乍到,“地方自治”工作該從哪里抓起呢?當時周岸登心里也沒有數。他聽到全州“六鄉”有“長萬兩鄉出白米”一說,了解到全州的長萬兩鄉(今大西江鎮、龍水鎮、才灣鎮一帶)土地肥沃是富庶的魚米之鄉,田畝又多集中在有錢有勢的紳富人家手上。再是了解到萬鄉大西江峽口村的豪紳唐維瀚辦事有魄力,敢作敢為,很是佩服。于是他就決定在萬鄉的大西江搞“地方自治”工作試點,想抓出一個樣榜,然后再迅速在全州“六鄉”全面推開。當時,萬鄉的自治公所設在大西江的萬全寺,周知州推薦運作讓唐維瀚坐上了鄉董的位子,并為自治公所搭建了機構的班子。選民會成員有蔣介臣、伍德清等鄉紳。
梓溪村宗祠獅子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自籌經費”,有了經費才能辦理當地的教育文化、醫療衛生、道路工程、農工商務、慈善事業、公共營業等民間事務。清政府的管理機構是按中央、省、府、州縣四級設立的,州縣以下不設鄉鎮一級管理機構,而是由州縣直接管到村的。在實行“地方自治”之前,鄉里辦理這些民間事務,州府是要下撥一些經費的。
現在實行“地方自治”,清廷將民間事務的這些花錢的包袱完全丟給自治機構,并且美其名曰“以地方之人辦地方之事,以地方之人謀地方之公益”。這樣自治公所辦理民間事務,州府就不再撥經費了。自治公所要辦理當地的教育文化、醫療衛生、道路工程、農工商務、慈善事業、公共營業等民間事務,這些錢又從哪里來呢?當然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只得進行清鄉搜刮民財。一天,周岸登知州帶著州府的清鄉委員曹駿騎馬來到萬鄉的自治公所大西江萬全寺。周知州召集峽口村的唐維瀚、沙子坪鋪塘村的蔣介臣、歸崇廟伍家的伍德清、龍水等地的鄉紳富豪在萬全寺開會,商量如何進行“自籌經費”的辦法。周知州對大家說:朝廷圖強,推行新政需要巨款,督撫攤派到州縣,如今實行“地方自治”又需要“自籌經費”,朝廷命令迅即籌辦,實力奉行,不準稍有延誤。周知州向鄉紳富豪提議是不是按田畝攤捐,請鄉紳富豪帶頭多捐輸,卻遭到了他們的反對,反對歸反對,但總要有一個解決攤捐的辦法,最后議來議去,這些鄉紳富豪為了不損及自己的利益,他們挖空心思、獨出心裁地給州府想出了一個名目巧立為“煙火捐”的搜刮民財的辦法。所謂“煙火捐”就是以每家“火攏”(全州方言,即火塘、廚房)里的“村嘎”(全州方言,即煮飯燒水架鍋用的三角鐵撐架)為捐稅項目,按每家的人頭多少來收取“煙火捐”,老百姓形象地稱之“村嘎費”。因為不論城鄉只要人活著就要吃飯,要吃飯每家每天就要燒火煮飯,要煮飯就要使用“村嘎”。周知州覺得,鄉紳富豪們提議收取“煙火捐”的這個辦法實在好,便決定采納。隨后周知州就在全州“六鄉”范圍內搞起了清鄉工作。所謂“清鄉”就是清理鄉村的戶數和人頭,為開征“煙火捐”做前期準備工作。
當地風光
五、“清鄉”催捐激民變
秦九齡平日就對官府和豪紳欺壓貧民的事,愛打“抱不平”。這次他得周知州與鄉紳富豪勾結,借舉辦新政苛擾鄉里, 要向鄉民收取“煙火捐”,“剝削民膏”的消息后,就極為憤慨。秦九齡因愛打“抱不平”與鄉董唐維瀚平日有一些過節,兩人成了“對頭鬼”。如今算是冤家路窄,秦九齡所在的梓溪村與萬鄉自治公所大西江萬全寺距離很近,于是秦九齡就并不斷地組織鄉民們到自治公所萬全寺進行騷擾。鄉董唐維瀚是騎馬來自治公所辦公的,秦九齡就指使自己所在的梓溪村人暗中解開拴馬繩,故意將唐維瀚的馬趕到梓溪村的稻田里損壞禾苗,然后再將馬趕到梓溪村里關起來,事后以重金向唐維瀚索賠青苗損失費。唐維瀚等自治公所工作人員到各村“清鄉”,實施調查戶口,編釘門牌等新政措施時,秦九齡就組織鄉民們不斷的進行抵制。如當調查戶口剛剛開始舉辦的時候,秦九齡就派自己的弟弟秦九安與人暗自到各村“訛言朋興”,“此唱彼和”,“或日將以抽丁當兵也,或日將以按人勒稅也”,為將來按人丁抽“煙火捐”作準備,總之于民有害無利。鄉民本已捐稅過重,聽到秦九齡的這些宣傳,就更加擔心因釘門牌而懼及“煙火捐”的沉重負擔。鄉民們的抵制,使得“清鄉”工作進展緩慢。大西江境內的“清鄉”工作又是周知州抓的工作的試點,工作沒有成效,自然而然周知縣要責怪鄉董唐維瀚。唐維瀚則將“清鄉”工作進展緩慢的原因,歸究于秦九齡組織鄉民抵制“清鄉”,率眾滋事。周知州為了在萬鄉大西江打開“清鄉”工作局面,1910年農歷六月底,他帶著清鄉委員曹駿來到萬鄉的自治公所大西江萬全寺來指導開展“清鄉”工作,給唐維瀚撐腰。秦九齡得知此事后,便派弟弟秦九安帶領梓溪村的村民到各村發通知,迅速召集境內的鄉民們將自治公所包圍起來,要求周知州當眾解答:大清有康熙皇帝“永不加賦”的祖訓,大清律例哪一條寫明了有收取“煙火捐”這一捐稅項目?叫周知州找出來給民眾看。并要求將提議收取“煙火捐”代表之一的鄉董唐維瀚綁了,進行游行,如此這般為難,弄得周知州下不了臺。此后,秦九齡還時常帶領鄉民抵制“清鄉”而圍攻大鬧自治公所萬全寺,并一度占領這個辦事機構,搞得鄉董唐維瀚等鄉紳富豪無法在這里辦公,造成了鄉民與官紳的尖銳對立。
周知州自從嘗到秦九齡在萬鄉大西江一帶挑頭反對釘門牌、抵制“清鄉”、抗交“煙火捐”而鬧事的滋味后,覺得秦九齡這個“癩子頭”一下子不好剃,就決定先冷處理一下,暫時將在大西江“清鄉”的事先放一放,另外再換一個地方繼續“清鄉”。宣統二年(1910)農歷七月初,周知州授意“清鄉”隊和萬鄉自治公所的人員到萬鄉亭子江村一帶“清鄉”。周知州哪里知道,秦九齡和弟弟秦九安事先早就指使那些因清廷廢除科舉而前途無望的讀書人,到長萬兩鄉的各個村莊進行了反“清鄉”的策動。盡管秦九齡是萬鄉人,但他在長鄉的秦姓族人多,長鄉的社公塘、寨象村、山川、光瓦村、鷓嶺村、閏家村、紫云村、上永村、下永村、鐵盧村、嶺底村、上馬寺村、蛟村、洞村、大望村、長景村等秦姓人都是從梓溪村遷出去的,他們都是秦明可始遷祖的后裔,因此秦九齡派人到長鄉去做策動工作很有群眾基礎。當時,周知州派遣清鄉委員曹駿率兵勇數十人,逐村清掃“逆徒”,遇有不滿或反抗者,立即抓捕。此舉在萬鄉亭子江村引起公憤,群情洶涌。七月初六,鄉民兩千多人,將周知州、曹駿一行包圍起來,聲言要捆送知州周岸登和清鄉委員曹駿及某豪紳至省城上訴。周知州一看情況緊急,下令親兵開槍,他才得以只身突圍逃回縣城,這次民變周岸登猶如驚弓之鳥,驚恐萬分,命親兵緊閉州城達兩日之久。清鄉委員曹駿及豪紳某則被憤怒的鄉民當場抓住。
抓住曹委員及豪紳某后,亭子江村的村民一時不知如何處理是好,他們非常擔心政府會派兵來鎮壓,到時老百姓要遭殃。一些有見識的秀才提議馬上去大西江梓溪村請訟師秦九齡來拿主意。秦九齡得知這一消息,頓時拍手叫好。當天下午他就派弟弟秦九安帶領梓溪村村族到大西江各村動員鄉民前去亭子江村增援。秦九齡這人不愧是“訟棍”出身,鬼點子特別多。傍晚他就帶著一幫由鄉民裝扮的“丐幫”隊伍出發了?!柏汀泵咳耸稚夏弥粋€討米用的飯碗并背上一個討米袋子,頭上均插有一塊小竹片,上書“官逼民反,紳逼民死”八個大字,一路造勢,向亭子江村進發增援。當晚,亭子江村的村民向秦九齡請教,說秦訟師你熟悉官府的訴訟規矩,點子又多,現在抓到的這個曹委員及豪紳某該如何處理是好?秦九齡當時用手把白胡子一捋,然后慢條斯理地說:“這次官府下令開槍,抓捕鄉民是輸了理的。問題是抓了政府的官員,妨礙了執法,官府對起事的人肯定是不會放過的?,F在民眾對官紳勾結,巧立名目,開征‘煙火捐’的事極為不滿,我們只有把反‘清鄉’抗‘煙火捐’的事鬧大了,鬧到桂林省城,造成影響,民憤大了,讓官府害怕,百姓才可能逃此一劫。你們看到我為什么從大西江帶了這幫裝扮的‘討米’隊伍來,就是為了造成聲勢,讓大家團結起來,集體控訴官紳逼捐欺民太甚,民無可活。”第二天早上(農歷七月初八),秦九齡就組織鄉民們將曹駿放進一個大豬籠之中,游街示眾。這個曹駿,只是州縣里的試用巡檢,算是州縣里見習期的小吏,為便于開展“清鄉”工作,周岸登封他為清鄉委員。而這個遭罪的小吏曹委員的直接上司,就是周岸登。鄉民抬著曹駿游街,其實是針對周知州來的。第三天,秦九齡繼而帶領民眾又將曹駿及豪紳某捆于竹轎之中,由鄉民抬著,經萬鄉龍水、長鄉才灣、宜鄉紹水與咸水、興安、靈川,不遠三百余里將曹駿及豪紳某“送”至省城桂林?!八托小甭飞?,鄉民頭上插著的“官逼民反,紳逼民死”的竹牌特別醒目,沿途看熱鬧的,“送行”的絡繹不絕,各地鄉民紛紛自發地加入,“丐幫”隊伍不斷壯大。這支由千余人裝扮古怪的“丐幫”隊伍,一路浩浩蕩蕩,開向省城桂林。如此這般,“官逼民反,紳逼民死”的事就算在省城桂林鬧得沸沸揚揚了。
萬全寺:清末萬鄉的自治公所設在大西江的萬全寺
看來,逼鄉民們造反的周知州其仕途岌岌可危了。周知州也于七月十三日趕到桂林,力請省府派兵鎮壓民變。全州鬧出民變時,廣西巡撫張鳴岐(類似于今天的省長)正帶著兵備處總辦蔣尊簋在北京為自己的前程跑關系。廣西布政使魏景桐(類似于今天的常務副省長)署理巡撫院,魏景桐覺得這件事性質重要,關系重大,不敢獨自決斷。于是迅速向遠在北京的廣西巡撫張鳴岐匯報,張鳴岐也不敢怠慢迅即稟報朝廷。與此同時,魏景桐派人請來全州籍官員廣西省咨議局副議長唐尚光(今安和鄉大塘村人)和廣西省財政司長蔣繼伊(今安和鄉青龍村人)等會商。唐尚光、蔣繼伊他們認為,不能聽一面之詞,應該成立專門調查委員會,查明事實真相。七月十五日,魏景桐委派通判賀源清和一個王姓候補縣令前往全州調查。賀源清和王縣令來到全州,看到民眾反官府、反豪紳開征“煙火捐”的斗爭是一浪高過一浪,當時全州六鄉的民眾已聯合起來,紛紛聲援,并揚言:“不重懲周曹,誓不干休?!?/span>他倆見民憤一天大過一天,非常擔心有不測事件發生,于是便將周岸登在全州與豪紳勾結,魚肉百姓的不法勾當,全部進行揭露如實向魏景桐稟報。魏景桐當即將周岸登撤職,改派廖葆真前往全州接任知州一職。全州鄉民聞訊,無不稱快。廖葆真一到任,也不敢怠慢,施即就將清鄉委員曹駿開除,其理由是周岸登任曹駿為縣里的清鄉委員的確是不當的。因為當時的曹駿只是一個試用巡檢,尚在見習期,用今天的話來說還是一個“臨時工”,沒有執法權,曹駿在清鄉時開槍,抓捕鄉民,屬于濫用執法權。
當地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