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上午,臨時決定錯峰出行,去丹霞山玩。因為時間太近,沒有上午去韶關的高鐵票了,就買了深圳東出發的K打頭的列車。高鐵一個半小時,這個要四個小時。因為已經好久沒有坐過老火車,去火車站的路上并不清楚是紅白還是綠皮車。甚至,“火車”、“火車站”這樣的詞都感覺古早到有點陌生的地步,彷佛是上個世紀的遙遠事物。到了一看,是綠皮火車。
我對火車最早的既向往又恐懼的感受,來自我爸。那是90年代初期,一個全民做生意的年代。我爸是醫生,正兒八經的醫院正式編制,但那個時候居然可以“停薪留職”,允許出去做生意,還隨時可以回單位。我爸是個很好的醫生,卻是個極度不合格的生意人。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于是被時代浪潮沖昏了頭腦,跟我姑丈一起,跑到新疆,倒騰一種發音叫“赤酸鈣”的物料。——大概是種化學還是什么原料?因為他講的時候是用方言,所以我現在只能想起那個東西的浙南方言發音,卻查不到是哪幾個字。
回來后,他說得最多的,不是新疆本地的風土人情,而是火車上的旅程。比如,那時轉錢不方便,他們是帶現金出門,一路上盜賊如麻,他們會把錢藏在腰上的布袋或者貼近內褲的隱秘口袋里。數天數夜(不記得他那時具體要坐多久了)的車程中,怎么一杯熱水都難求,怎么碰見流氓大哥化險為夷稱兄道弟,怎么座位底下、過道上,甚至廁所外面都躺滿了人,當列車行經隴海線西段的時候,窗外的茫茫戈壁又是多么的壯闊。
那是我爸總體內收的人生中少數幾段外擴的經歷,每次聽他講,都帶著一種半陶醉的豪氣。生意本身因為失敗,沒賺到錢,他提的不多,提到也簡略帶過。但在講到火車上的經歷時,他會暫時變身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把細節都描述出來。當然,跟很多父子間的情況一樣,因為講的遍數太多,我聽多了很煩,反而有意無意就忘了大堆的細節。但火車的那種可怕又傳奇的感覺,卻在我十來歲的時候,就深深刻在了腦海中。
再大一些,火車相關的詩文繼續塑造著不同的想象。最著名的,當然是朱自清的《背影》。因為作者的父親在月臺上爬上爬下,我就猜測車站應該都有阻隔的類似堤壩的東西圍起來,不然不至于送個橘子那么費勁。還有像高中時語文老師自己油印(不是后來那種打印)食指的《相信未來》給全班同學讀,經常念叨“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無意間又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了作者的另一首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一陣陣告別的聲浪,就要卷走車站……我想象人群擠在站臺送別,卻還依然沒有見過火車和站臺。
電視和照片中應該很早就見過了。那時也已經有了“春運”的概念,每年春節假期,都會成為不斷報道的新聞。
到了高考填志愿的時候,我爸和我填的全是中西部的高校。這中間有一些原因,其中一個比較虛一點的,是我們父子倆在這個選擇中共同寄托了某種“遠方”的概念。對于我爸來說,西部(包括我從小離家的大伯所在的青海)代表的就是他更加熟悉一點的遠方,以及某種更加宏闊一點的“家國”概念。這跟他自己的經歷有關,去新疆做過生意,去青海找過我大伯的后人(大伯在他去的時候早已不在人世)。或許,也跟某種詩文和歷史記憶中的文化符號建構有關。西部嘛,西出陽關,碧血金沙,聽上去比東部的小橋流水、鶯歌燕舞壯闊多了。
對于我們那時的浙江人來說,杭州是最近的大城市,上海則是最發達的大城市。我小學時去過杭州,初中畢業去了趟上海,那是我上大學前唯二去過的兩個城市,自然并不需要坐火車。北方的北京,或者南邊的廣州,那時對我們是遠在天邊的所在,我想不起來是否有同學去過,大概率是沒有。我初中畢業去了次上海,已經夠我高中吹三年了。
于是,當我陰差陽錯要去鄭州上學的時候,有的老師同學和親戚會有些詫異地問我,你怎么報了那里?我都只能簡單說幾句志愿填報調劑的事情,沒法跟其他任何人分享我們父子那種有些情懷式的對“遠方”的向往。盡管我爸究其一生,也沒搞明白那種東西對人的切實生活有什么影響。我也一樣,至少到現在為止,依然感覺所知不多。
要去鄭州,這下必須坐火車了。坐飛機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到大二,搶到了一張大早上出發的極其便宜的飛機票,才第一次坐飛機。我爸則更晚,要大約在我三年后,才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飛機。那時去鄭州,我要先坐三四個小時的汽車到杭州,再轉到杭州火車站上車。我記得是杭州的城站火車站,那時每年都有幾次從那里中轉。自從高鐵到杭州東之后,就再也沒去過那里了。
在所有關于火車的想象終于變成現實的時候,感覺倒也沒有想象中那么亂。小偷當然有,但只要自己多加注意,也不至于隨時失竊。我就從來沒在車站或火車上丟過東西,也沒跟任何人起過爭執。因此現在回憶起來,老式慢火車,尤其是綠皮火車的相關記憶,大體上還是偏美好的:人滿為患的候車大廳——跟現在整潔的高鐵站不同,那時會有很多人直接坐或躺在地上休息;車廂里始終飄散的泡面味;臟差混亂的走道和廁所;火車靠站時外面叫賣的小販,會把東西直接塞進窗戶;因為窗戶是可以打開的,所以灰塵會飄進來,在沒有空調的車廂里跟人臉上的汗水糊在一起;有的大爺大媽特別愛啃鴨脖,一邊啃著,一邊跟你嘮嗑;人人都被漫長的旅途折磨得有些疲憊,但似乎又總帶著一些希冀;當到終點站的到站樂曲響起,整個人都感到興奮——以至于我現在有時在比如電梯里聽到那個樂曲,還有終于到站的漂泊和放松感……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還是站臺和送別的人群。現在高鐵站,你要送人,最多就到候車廳吧,好像沒票的話,候車廳也進不去了?那時是可以一路送到車上的,檢票處那里,只要跟檢票人員說一聲送下家人或朋友就好,他們只會說句在火車開動前下車提請注意。送別的人有的會一直幫著把行李放到架子上,然后下車,在火車開動的時候跟遠行的親朋揮手告別。
我第一次去鄭州,我爸是跟我一起去的。后來也有幾次他送我到杭州,順便在杭州逛逛或者辦事。我記得有一次他在杭州送我上火車的時候,順手買了點車站里那種甜膩糕點的所謂“土特產”給我。我很奇怪,因為我特別不愛吃那些東西,我們家也從來不買。我想他就是臨時起意,也想讓我帶點啥可以路上吃,就隨手買了。
因為整個乘車環境都算不上舒適,所以如果現在說那時坐綠皮車的體驗是多么舒服,其實并不真實。那時我上車時都會有一點輕微的恐懼,因為即便是杭州和鄭州之間現在看根本算不上遠的距離,那時也要在車上待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光是想到要上臟臟的廁所就令人頭大。但跟那種輕度恐懼混合在一起的,還有各種多樣特別的感受,包括每一次出行時的希冀,每一次到達時的階段性安定,以及路途上碰見某些突發事件時的刺激。那時我們每次到學校,都會跟室友分享來的火車上的見聞,每個人都能講出幾件這次碰見的意外。
像有一次我跟幾個朋友出去玩,碰見一個穿著老土的農村阿姨,她問我們去哪里玩,我們跟她簡單聊了幾句,就自顧自自己聊天扯淡了。無意間發現,她看著我們在悄悄抹眼淚。下火車的時候,有個朋友問說你們看到沒有,那個阿姨哭了。我們都看到了,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
現在你基本不會跟高鐵上的陌生人聊天吧?那時我們是會的,火車慢,路途長,臨時待一起的車廂,就彷佛是一個臨時的聚會場所,一定會有很多“社牛”,跟陌生人談天說地。車內高談闊論,車窗外田野飛過,空氣中彌漫著泡面的味道——再一次,這個味道必須要有,這是綠皮火車的標配。
其實那種紅白的火車,條件就比綠皮車會好很多,整潔許多。我想也是因此,以及其曾經的普及范圍問題,并不具有過強的“那個時代”的印記,沒有像綠皮車一樣成為會被很多人偷偷懷念的某種標志。
我這次去韶關,坐的綠皮車,也完全不是過去的綠皮車了。臥鋪只有上下兩個鋪位,而不是三層。每個臥鋪間都有能關上的門。最要命的是,全車有空調,車窗還不能開。這就徹底沒有過去綠皮車的味道了。都沒有汗水混雜著灰塵粘在臉上,顯然很不“綠皮”。
不想總結什么,說過去才好,或者過去不好。只是那時經歷的所有車廂上的聚會,所有的厭倦、恐慌和振奮、希冀,以及現在不經意的偷摸懷念,都是事實。包括,那時綠皮車上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人能想到,不久之后,我們就有如此整潔快速的高鐵,家家戶戶開車出行,并且很快就如此習以為常。習慣到似乎不曾有過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