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秦泉格,文學愛好者,曾獲搜狐網(wǎng)第二屆全國網(wǎng)絡(luò)文學大賽小說獎。
在我九歲的春日黃昏,父親騎著單車興沖沖從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買回一頭不足月的黑豬娃。母親邊給小豬擠羊奶邊數(shù)落,就知道圖便宜,這豬娃瘦得像老鼠,能不能養(yǎng)活呀。
時值農(nóng)歷三月,青黃不接。我兄弟多,飯都吃不飽,星期天還要給豬割草。下了黃河灘,與小伙伴們玩瘋了,上樹逮鳥、下河摸魚、跟著黃狗攆野兔,天黑回家前,發(fā)現(xiàn)荊棘編的籠里草沒滿,就學同伴的樣子,折了幾根樹枝撐在草下面,這樣看起來滿滿一籠。回家后在母親眼前晃過,趁天黑倒進豬圈。心想,笨豬這次又上當了。
剛?cè)胂模∝i就走丟了。氣得母親踢倒豬食槽直叨叨,說豬圈太低,怕是被狼叼走了。我疑惑不解,沒聽見黃狗叫啊。我們村有五十來戶人家,四面環(huán)溝,經(jīng)常有狼狐出沒,甚至有金錢豹,黃狗后來就是與豹子搏斗時犧牲的。過了晌午,鄰居婆從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喂豬回來,說那兒有只發(fā)情的小豬,圍著村里的豬母子轉(zhuǎn)哩。父親和我趕緊過去將小豬趕回來,和泥壘墻,加高加厚大門前的豬圈。母親在旁邊說,娘家干兄弟專門給人劁豬,就托人捎話過去。
一日上午放學回家,正趕上叔來劁豬。只見他頭發(fā)油光發(fā)亮,還戴著金邊眼鏡,文縐縐的,哪里像個干粗活的。他讓父親摁住豬頭,從洗得發(fā)白的褡褳里抽出一柄細長尖刀,腳踩豬腿劃破睪丸,擠出蛋蛋,再用針線縫住傷口,抹點碘酒,然后將豬腰子丟給母親,炒了碟菜。品著家里過年喝剩下的半瓶頭曲酒,吃得有滋有味。我看見小豬耷拉著耳朵縮在墻角,四肢疼嗖嗖發(fā)抖,它肯定恨死這個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劁豬叔了。
有一次,弟弟在田間打來的豬草噴過農(nóng)藥,黑豬吃后半夜嘔吐不止。慌得父親頂著傾盆大雨從鄉(xiāng)畜牧站請來獸醫(yī)。醫(yī)生診斷后,搖搖頭。母親懇求道,你就死豬當作活豬醫(yī)吧。于是,又是灌藥又是打針,折騰了一宿,豬命暫時保住了。為此,弟弟少不了被父親痛打一頓。他含著淚偷偷啜泣說,干脆死了算了,這蠢豬真是害人不淺。又過了幾天,豬終于度過危險期,又大口吃草、大盆喝水了。
經(jīng)過一家人四季喂養(yǎng),黑豬爭氣地長到三百多斤。到了臘月二十三,父親請來殺豬匠。與幾個壯小伙綁住豬腿,壓在矮桌上。肥豬嗷嗷嚎叫,拼死掙扎,無奈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汩汩淌的豬血盛了大半面盆。殺豬匠用刀刃在一只豬腳上利了道小口,然后嘴貼著鼓起腮幫子往里吹氣,只見他脖子青筋暴漲,臉上沾滿豬血,深吸猛吹,直至整只豬圓嘟嘟胖乎乎變成一個大氣球。圍觀的人嘖嘖咂嘴,羨慕豬吃著剩菜剩飯、喝著清湯寡水也能長成大胖子。
母親借口取東西,躲得老遠。父親在地上挖了個坑洞,借來村飼養(yǎng)室牲口飲水用的大鐵鍋。我點燃干了一冬的棉花桿,早就將水燒得滾燙。俗話說,死豬不怕開水燙。殺豬匠美美抽了一鍋子旱煙,過足癮,捋了把豬毛,覺得燙得差不多了,就脫掉粗布褂子,掄起刨刀,噌噌噌刮起來,遇到頸項鬃毛處,揮起火山石狠勁杵幾下,不大功夫,黑豬就白白胖胖掛上木架。殺豬匠開膛破肚,從中間一劈兩半,除去內(nèi)臟下水,根據(jù)村人選的部位和分量割成條塊。鄉(xiāng)鄰們?nèi)兆舆^得緊巴,大多買上三五斤,就能過個好年。有的實在沒錢,拿來糧食兌換。父親收錢又收糧,忙得不亦樂乎。待鄉(xiāng)親們散去,給殺豬匠一吊子肉作為酬謝。誰家媳婦說小孩流涎水,母親就順手把豬尾巴給了那女人。
后續(xù)幾天,蒸花饃餛飩時,父親在灶洞里燒紅烙鐵,除凈豬頭、豬腳,又翻腸倒肚清洗,院子里到處洋溢著歡快的焦臭味。大年三十中午,家家戶戶吃蒸面,女人們將清油、大蔥、粉條與豬肉拌上,大火蒸熟,獻過先祖后,全家人圍在一起敞開肚子吃,香得黃狗在院子 里銜著骨頭又蹦又跳。父親說,等你們長大生活好了,咱過年買一頭整豬吃。
眨眼間,四十年過去了。劁豬叔、殺豬匠、母親等都不在世了,小村家家也不養(yǎng)豬了,豬都集中在養(yǎng)殖大戶棚里。人們過年不再殺豬,而是到集市專賣店或超市去買屠宰場統(tǒng)一宰殺的肉,豬肉也不再是過年唯一的奢侈品,我對豬的美好記憶,也永遠停留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精神富足的年代。如今,兄弟們像鳥兒四散而去,只有老父親故土難舍,逢年過節(jié)眼巴巴等著兒孫們從遠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