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等國家,相關問題已討論了近百年,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事實上,淫穢物品的定義及司法標準不是在真空中制定的,而是在具體的社會歷史場景中確立的。與強制性標準相比,它更是社會生活方式變化、性解放運動、言論自由與傳統的性道德觀念、未成年人保護等方之間的博弈。
性道德與淫穢物品標準變化
嚴格來說,色情并不等于淫穢。色情(Pornography)是一個較為寬泛的短語,指那些對性活動進行直白描述或表現,主要目的是為了激起性欲的素材;而淫穢(Obscenity)一般是狹義的,有法定意義的,指某些色情素材因為太具有冒犯性以至于被最高法院認定不受《第一修正案》保護,并且基本會被判定違法或禁止傳播。但色情與淫穢常常被混為一談。
如何清楚地表達淫穢的認定標準,就是美國法律在這方面最大的困難。美國法院對于色情物品與淫穢物品的界定一直在變化。隨著社會性道德在不斷變化,人們總體上變得更加開放,報紙雜志的車速越來越快,成年人表達自己正常性需求的權利總體上得到了承認。性道德影響著淫穢物品標準的變化,二者通常是相對應的。主要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道德絕對主義&希克林標準
在早期歷史上,美國人普遍奉行傳宗接代的原則,嚴格把性限制在婚姻和家庭內部。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們都把行為視為性格的外在表現,因此,他們強調“正直、裝扮整潔、得體和克制情感”。性矜持則是這套行為準則的核心內容。當時的進步主義者相信,迷戀金錢和單純的肉體享樂,是城市生活敗壞的表現。
與此相對的,就是人們普遍相信,可以制定一個固定的淫穢物品標準。他們也相信,政府應當根據這個標準對淫穢物品進行審查,來整頓社會風氣。
于是法院從善如流,引進的是英國普遍采用的“希克林標準”。在希克林案件中法院確立,判定一部作品是否淫穢,大致有三條基本原則:第一,讀者閱讀后會產生不純潔的思想;第二,作品容易對未成年人、意志薄弱者、下層人民等易受引誘者造成不良影響;第三,只要部分內容有淫穢描寫,整部作品都可以認定為淫穢。
根據這個標準,我們現在讀到的很多知名黃書都被禁止出版了:其中就有《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直到1933年,在《尤利西斯》出版的時候差點被當成淫穢物品,這個標準才被修改。
《尤利西斯》封面
道德相對主義&逐步放寬界限
20世紀以來,美國人的生活狀況逐漸發生變化。
一戰后,政治上的幻滅,促使越來越多的美國人開始反叛傳統的道德權威。汽車、爵士、電影、懺悔雜志,尤其是弗洛伊德性學說的影響,讓美國社會在1900年代經歷一場“禮儀和道德的革命”。對于美國人來說,達爾文主義摧毀正統的新教主義的世界,而弗洛伊德則為他們提供一種新型的道德觀念。性事不再是美國社會公開討論的禁忌話題。弗洛伊德主張性自由,鼓勵性解放,他的學說在美國收到了熱烈歡迎。
“性矜持,曾被視為社會穩定的基礎,如今卻為社會遭受的幾乎所有的疾病飽受譴責。”
與此相對的是,希克林標準開始受到廣泛的批評,各級法院開始通過判例對其進行修正,對于各類色情書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以紐約法院為首的州級法院在世紀上半葉,不斷修訂希克林標準,制定“整體考察”、“普通人”等現代淫穢物品的標準。“整體考察”,意為不再支持“只要部分內容有淫穢描寫,整部作品都可以認定為淫穢”的觀點,而要考察淫穢部分在整體中所占比例;“普通人”標準,意味著不再以“易被引誘者(如青少年等弱勢群體)”作為被評估的對象,而是用普通人作為是否產生影響的評估目標。
傳統性道德觀念復蘇&羅斯標準確立
在冷戰時期,傳統性道德觀念似乎有所反撲。大眾傳媒在為美國人給予心靈慰藉的同時,因其傳播性事、犯罪暴力的內容,很容易被指責為文化腐化墮落的元兇,甚至被妖魔化為蘇聯的糖衣炮彈。
在年代性生活自由化運動平穩發展的時期,美國社會重新發起一場反對淫穢物品的運動,試圖凈化大眾媒體傳播的內容,重塑傳統的性道德觀念和強化民眾的心智。
與此相對的是,在數十年對色情淫穢案件閉口不談的最高法院,終于開始對相關案件進行審理。
在羅斯案件(羅斯是紐約市一名書商,經常通過寄送傳單、廣告招攬生意,紐約警方以傳播淫穢傳單和黃色書籍為由逮捕了他。紐約南區法院判他有罪,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維持原判,羅斯只好一路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 6 票對 3票,支持了下級法院的判決。)中,最高法院確立了新的標準:
“第一,是否符合當代的社區道德標準;第二,作品的主導型主題是否為了激發好色之徒的興趣(prurient interest);第三,“作品是否會對普通人產生不良影響,而不止是對容易受到影響的人特別是未成年人。”法院明確,這一類淫穢物品不受憲法言論自由的保護。
性革命&米勒標準
在1970年代,美國開始出現真正的性革命。愿意進行婚前性行為的民眾比例逐步上升。盡管一些性行為遭到鄙視和打壓,但是美國人渴望身體力行地實踐自由的性行為。他們不僅敢于公開表達自己的性行為,還勇于宣示自己的性取向:許多同性戀者在這段時間選擇出柜。
1997年紐約市LGBT海報
隨之而來的是最高法院確立的米勒標準:
“第一,適用當代社區標準,即一個平常人是否會發現作品從整體上看激起色欲;第二,作品是否以明顯令人厭惡的方式(或具有侵犯性的方式),描述或展現已經明確定義的性活動;第三,作品從整體上看是否缺乏嚴肅的文學藝術、政治或科學價值。”
這個看似嚴厲的標準其實對色情產業影響極小,因為只有完全滿足以上三個條件才會被定義為淫穢物品并可能受到打擊;也就是說,一部色情作品要被定義為淫穢,得完全沒有文學藝術、政治或科學價值并令人厭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學界越來越認識到,不可能有一個確定的界定淫穢物品的標準;因為社會性道德觀念始終在不斷變化。與其在這種琢磨不定的東西上做文章,不如大方承認成人消費色情的權力,改變管制重點——轉而禁止向兒童和不愛看相關信息的人傳播色情淫穢物品。這就是美國之后在淫穢物品管制問題上的總體走向。
當然,也有不少美國人認為米勒標準太過寬松,并旗幟鮮明地反對一切與色情相關的物品,包括成人影片及書籍。
關于色情物品的一些爭論
色情物品:性暴力的催化劑還是泄洪渠?
大部分反對色情物品的人都持有這樣一個信念:過多接觸色情物品(尤其是對于青少年)可能催生與性相關的暴力乃至犯罪。
許多媒體報道都涉及了與性相關的犯罪和色情物品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2015年,年僅16歲的英國女孩貝琪·懷特(Becky Watts)在家中被其繼兄內森·馬修斯(Nathan Matthews)及其女友“出于對十幾歲女孩性興趣”謀殺。在法庭上馬修斯承認“幾乎每天都看色情影片”,并在兩人的電腦上存有強暴十幾歲女孩的色情視頻。
內森·馬修斯(Nathan Matthews)接受問詢
而反對的聲音認為,性沖動是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如果堵塞了色情物品這條發泄渠道,反而會造成更嚴重的現實后果。而且,色情物品包含了不同目的和不同程度的色情表現,從朦朦朧朧挑逗人性趣的《五十度灰》到極度露骨極度刺激感官和想象力的BDSM微(xiao)小(haung)說(wen)和強暴視頻,對人的影響不可一概而論,更不可一禁了之。
不幸的是,目前對于色情物品與性犯罪之間的聯系還不能在研究中得到確證。
我們有對200個丹麥年輕人的調查顯示常看色情影片的人對針對女性的暴力持更為“支持”的態度,但沒有理由說他們自己會施行暴力;我們有實驗證明觀被試在看色情影片后對女性的印象更差、有更高的侵略傾向,但不知道他們在走出實驗室或關掉屏幕后是否還會保持這種傾向;我們有研究發現色情物品消費更多的國家性犯罪率更高,但不確定二者是因果關系還是共同受到第三個變量的影響。
恐怕,在社會科學研究取得更顯著的成果之前,關于色情物品與性暴力的爭論還會繼續。
女性主義者與色情物品的恩恩怨怨
1975年后,女性主義者扛過了反對色情物品的大旗。物化、控制女性的論點代替了傳統的男性中心主義道德說教,成了她們尋求禁止色情物品的理由。
彼時,激進女性主義者Robin Morgan的口號“色情是理論,強暴是實踐”紅遍俄亥俄河南北,激發了一波女性反色情運動。許多女性主義者反對把色情出版物和電影看作是言論自由的表現,認為它們甚至不是“導致”物化女性的誘因——它們自身就像強暴一樣,是物化女性的行為。
另一種論調是:色情產業是壓迫女性的社會機制的一部分,通過傳播“不把女性當人看”的潛在觀念,實際上剝奪了女性的話語權和言論自由。還有人指出,色情產業中對女性的強迫乃至強暴司空見慣,如女演員琳達·伯曼(Linda Boreman)控訴其前夫在拍攝電影的強暴場景的過程中“用槍指著我的頭”,無異于真實的強暴。一些女性主義者甚至把性行為本身看作對女性尊嚴的侵犯。
但另一些女性主義者對性行為和色情物品持贊同態度,認為性行為的象征意味是強加在中性的生理事實上的陳舊傳統觀念,女性應該擁有享受肉體快樂的自由,擁有消費色情物品乃至參與色情物品生產的自由。在這一觀念的影響下, 帶有女權主義色彩的色情獎項出現,如運行時間最長、專注于女性和邊緣人群的”對她好“(Good For Her)女權主義色情電影獎。
在瑞典長大的女性色情片得獎導演艾麗卡·拉斯特(Erika Lust)是一名女權主義者,她在校學習政治學,后來她搬到了巴塞羅那,進入了色情電影行業。
當艾麗卡第一次看到色情片的時候,她倍感失望。她發現片子低俗、難堪且可笑,更別提還有辱女性人格。
2004年她在進修導演課程的時候拍攝了她的處女作《好女孩》,電影在網上免費放送之后,兩個月時間里下載量達到了200萬。后來它贏得了巴塞羅那國際色情電影節最佳微電影獎。從那之后她開設了自己的公司Lust Films,她意識到她能在色情片里賦予女性價值,并讓她們發出自己的聲音。
現年38歲的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并一直堅持制作她喜愛的色情片。艾麗卡認為她的片子完全尊重女性,并對性持有正面看法。她的初步目標就是告訴女性,男女在性這方面完全平等。女性會受到她們性欲的控制,了解她們想要什么以及她們想要的東西以何種方式呈現非常重要,而主流色情片做不到這一點。
艾麗卡在片場
如今,針對女性受眾的色情物品的涌現似乎正在讓“色情物品就是物化女性”的論調成為教條主義,也有越來越多的女性認為色情物品使得女性擁有更多性的自主權。
色情產業合法下的未成年人保護
在美國,色情產品是極為龐大的產業,其中包括 420 萬個色情網站和 3.7 億個網頁。如何在色情作品的泛濫與互聯網的普及下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成為美國近年來急需解決的問題。
基本原則:“兒童利益高于一切”
在 1959年國際人權公約《兒童權利宣言》原則二中提及“兒童應該享有特殊的保護……能夠在一個自由尊嚴的生活環境中以一種健康和正常的方式獲得身體、智力、道德、精神和社會進步。為此目的進行的立法,兒童的最大利益應是首要考慮。”1966年,美國艾奧瓦州法院就將該原則應用于裴因特訴班尼斯特的判例中,兒童的最大利益成為首要原則。
1968年金斯伯格訴紐約州案確定了禁止向17歲以下未成年人銷售成年人標準的淫穢出版物的先例。在1990年“奧斯本訴俄亥俄州”(Osborne v. Ohio)一案中,美國最高法庭就把擁有兒童色情影片定為有罪。2005年10月,弗吉尼亞州公民德懷特·霍爾利使用電腦接收淫穢的日本卡通畫,這些卡通畫描寫的是一些被迫與成年男子發生性行為的未成年幼女。法院基于聯邦法典對霍爾利做出定罪處罰。霍爾利還因為持有涉及真實兒童色情物品而被定罪。
2006年3月,霍爾利被判處20年監禁刑。2008年,第四上訴巡回法院維持了對霍爾利的定罪裁決。同時,該法院指出,根據聯邦法律的規定,此類兒童犯罪行為不以相關材料涉及的未成年人實際存在為要件。也就是說,任何制作、傳播和接收兒童色情物品及虛擬兒童色情物品等行為均可能受到重判。
色情片合法化的界限:內容規定與分級制度
一切權利都存在界限,成人片合法化的權利也不例外。其中一條絕對不能逾越的界限便是不能有任何涉及兒童的成分。時至今日,任何色情作品只要有未成年人出現都會被認定違法,不僅如此,幼童穿比基尼泳裝走光被拍下來了、兒童洗澡時拍攝的裸體或半裸體照片都有可能惹來極大的麻煩。
亞利桑那的一對夫婦將旅途中與孩子拍的幾張照片拿到當地沃爾瑪去沖洗,但是令他們想不到的是,其中一些孩子們洗完澡裹著浴巾的照片竟然被沃爾瑪報告給了當地警察局,理由是這些照片涉嫌兒童色情照片。警察接到報案后,將孩子們帶到了亞利桑那州的兒童保護服務機構去照顧。
一個月后孩子們回到了家中,當地最高法院法官裁定這些照片并沒有發現兒童受到傷害或者性虐待。但是這對夫妻的名字被記錄在了當地性犯罪記錄者的名單中,而Lisa教師的工作也被停職一年來等待進一步的調查。除此之外,這對夫妻還要支付7萬5千元的法律費用。
相關照片
圍繞著成人片合法化的另一個例外在于“持有”和“傳播”之間的差別。斯坦利一案的判決讓公民可以“持有”色情作品,卻并未授權公民可以自由“傳播”這些東西,美國政府依然可以采取合法手段控制色情產品的傳播途徑,其中審查分級制度就是一個典型的做法。
美國電影分級制度是由美國電影協會負責組織的由家長們組成的委員會,根據電影的主題、語言、暴力程度、裸體程度、性愛場面和毒品使用場面等,代表大部分家長可能給予的觀點對電影進行的評價。其目的是提前給家長提供電影的相關信息,幫助父母們判斷哪些電影適合特定年齡階段的孩子們觀看,評級與電影內容的好壞并無關聯。美國電影分級并不是強制執行的制度,但是基本上所有的電影制片商都選擇提交電影分級。在克林頓總統執政時期,分級制度被引入廣播與電視中。
美國電影分級制度
《兒童互聯網保護法》:公共區域網也有“墻”
在《通信行為端正法》(CDA)與《兒童上網保護法》(COPA)均被判定違憲后,《兒童互聯網保護法》(CIPA)合憲性終于審查通過。該法規定:公共圖書館只有在安裝了技術保護措施,使得未成年人在上網時不得接觸到色情淫穢信息時,該圖書館才可獲得聯邦政府補貼。
公共圖書館的電腦室
除此之外,色情網站及成人網站均對訪問者設有嚴格的年齡限制,通常為18歲以上。對家長來說,可以在未成年人電腦的搜索引擎(如Google)上設置安全搜索(Safe Search),完全過濾掉含有性內容的成人網站。基于網絡自由及成人有自主選擇權的考量,美國不會對其他國家的成人網站封鎖或限制,不過因可以理解的因素,在政府、企業、公司、圖書館和教育等機構的局域網內,屏蔽封鎖成人網站是允許也是常見的做法。
與言論自由的博弈:第一修正案與“嚴密推敲”標準
20世紀70年代后,各州法律紛紛明確規定兒童色情言論不受第一修正案保護。這其中包括合法但可能對未成年人產生危害的言論,如非淫穢的性言語。那么,如何平衡相對言論自由與未成年人保護?
1957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巴特勒訴密歇根案提供了一些指導。首先,保護易受傷害的群體這一理由不得用作限制他人的幌子,某些組織所謂的公共福利,如取締色情書刊等,客觀上會導致成年人只可閱讀兒童讀物的境地。保護易受傷害未成年人的社會公共福利不得用于限制成年個體的言論自由。其次,若要取締針對成年受眾的淫穢作品(不涉及任何有關未成年人的信息)的唯一理由僅為這些淫穢作品給成年個人帶來不利影響。
在《兒童互聯網保護法》(CIPA)實施之前,國會還通過了兩部旨在保護未成年人的法律,但均因最高法院判定該法違反第一修正案而流產。《通信行為端正法》(CDA)剛一公布,就被視為言論自由的敵人,眾多自由派組織提起訴訟。最終最高法院判定CDA違憲,主要原因是該法壓制了大量的成年人有權接受并向他人傳播的言論,而這種權利不能因為保護兒童的法律就被棄置一邊。
第一修正案
在國會吸納法院判決,重新起草并通過《兒童上網保護法》(COPA)后,最高法院仍判該法違憲。最高法院著重討論了國會是否進行了嚴密推敲,使得法律既符合保護兒童的重大政府利益,又維系了第一修正案的神圣性。最高法院最終認為,存在對言論自由限制更小的方案,并且這些方案又能滿足保護兒童免受色情作品侵害的目的。故COPA不符合“嚴密推敲”標準,因此認定COPA違憲。
結語
總的來說,美國社會關于色情淫穢物品的爭論將長期存在。未成年人保護也將一直在兒童利益與成人利益、言論自由與未成年人保護、家長責任與政府責任等一系列博弈中尋找平衡點。在淫穢物品的界定上,最高法院沒有制定出令人滿意的統一標準,而是以1973年在“米勒訴加利福尼亞州案”制定出的米勒標準而強制結束。但是它認可和保障公民享有表達性事的自由權利,順應美國社會性生活自由化的發展趨勢。
或許,最高法院無意制定統一的言論自由的原則,嚴格區分淫穢物品與色情物品,給予色情物品憲法保護,而是逐案地在擴大成年人表達自由的權利與保護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之間實現平衡。
編輯:董孟添,董雁鈴,洪思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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