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空客在看清代女詞人徐燦的詞,她雖不及李清照和朱淑真那樣被世人所熟知。空客看過她的作品后,感到其作品的確有自己的特點,雖然屬于婉約之風格,但在詞的布局與寫作技巧方面有自己風格,至于一些專家對其的評論一般都不錯。為此,空客轉貼一些材料,供大家參考,同時也可以就徐燦的寫作方面進行討論。
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徐燦詞賞析
題 解
雙飛翼,悔殺到瀛洲。詞是易安人道韞,可堪傷逝又工愁。腸斷塞垣秋。
這首《望江南》系晚清詞壇大師朱祖謀所作組詞《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中的一篇,所論為清初著名女詞人徐燦(1612?—1693后)*。
謚之以“著名”二字絕不夸大,蓋徐燦之聲名卓著不僅見載文學史程,甚至見諸通俗小說。金庸《書劍恩仇錄》第二十回有這樣一段尾注:
陳家洛之母姓徐名燦,字湘蘋,世家之女,能詩詞,才華敏瞻,并非如本書中所云為貧家出身。筆記中云:“京城元夜,婦女連袿而出,踏月天街,必至正陽門下摸釘乃回。舊俗傳為‘走百病’。海寧陳相國夫人有詞以紀其事,詞云:‘華燈看罷移香屧。正御陌,游塵絕。素裳粉袂玉為容,人月都無分別。丹樓云淡,金門霜冷,纖手摩拏怯。 三橋婉轉凌波躡。斂翠黛,低回說。年年長向鳳城游,曾望蕊珠宮闕。星橋云爛,火城日近,踏遍天街月。’”
此段文字系書末注釋。小說可以虛構,注釋則是作者引歷史真實以與小說情節相比對的。可是此處以“海寧陳相國”指陳家洛之父世倌,故以徐燦為陳家洛之母,這犯下了一個很低級的錯誤。
經查,金庸注釋中所謂的“筆記”系指鈕琇所撰名著《觚剩》,徐燦事見于該書卷四《燕觚·燕京元夜詞》條。《觚剩》刻成于康熙前期,已可見這個徐燦成名于明清之際,不可能是乾隆時人物陳家洛的母親。金庸先生于清代文史用功邃深,又稔熟鄉邦文獻,此注中乃百密一疏,將明末清初人誤為雍正、乾隆時人,前后相差百年。以他的史學修養而言,實為罕見之“硬傷”,而此書流行近半世紀矣,竟未見有人為指出,亦可異也哉!
那么《觚剩》中的“陳相國”是誰呢?稍檢文獻,即可知此人是指明末清初之海寧人陳之遴,而不是乾隆朝之文淵閣大學士陳世倌。陳之遴(1605-1666),字彥升,號素庵,崇禎十年(1637)進士,清順治九年(1652)拜相,新朝制度因革,多出其手,是為清初南北黨爭之“南黨”渠魁。因敗于“北黨”劉正宗等之手,又交接內監吳良輔營求再起,順治十三、十五年兩次被流放奉天(今遼寧沈陽),卒于康熙五年,成了彼時政壇斗爭一件可悲的犧牲品。
徐燦為其繼室夫人,湘蘋其字,一字明霞,號深明,晚年佞佛,更號紫(上竹下言),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光祿丞徐子懋次女,確如金庸所言,非貧家出身。據陳元龍《家傳》,徐燦“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嫁陳之遴后,與同時名媛柴靜儀、朱柔則、林以寧、錢云儀結蕉園詩社,日夕倡和其間,稱“蕉園五子”。同時亦與陳之遴伉儷情深,疊相酬和,雅擅閨闈風雅之樂。然而,隨著陳之遴懷抱某些不得已的苦衷出仕新朝,徐燦的后半生也即陷入深深的苦痛與糾葛之中。
她并不是那種肥馬輕裘、夫貴妻榮的庸俗脂粉,加之自小受到的“夷夏大防”的正統教育,夫君的青云直上、大柄在握并沒能給她帶來躊躇滿志的快感,相反的,在她的作品中,往往吐露的倒是易代之際悲咽激蕩的唱嘆,沉郁冷峻的人世滄桑。而陳之遴晚年得罪被放,徐燦隨之窮居塞上十二年之久,更進一步領略了宦海風波、世味炎涼,為自己的人生添寫了凄黯的一筆底色。但可惜的是,此一時期所存文字無多,尤其塞外之詞,“雖吟詠間作,絕不以一字落人間矣”(《海寧縣志》),我們已很難準確鉤稽她晚歲的境遇和心緒了。《清史稿·陳之遴妻徐傳》:“康熙十年,圣祖東巡,徐跪道旁自陳。上問:‘寧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載之仁,許先臣歸骨。’上即命還葬。”“特恩”之下,徐燦得以扶柩南還,在江南故鄉“手繪大士像幾五千余幅”(李振裕《陳母徐太夫人八十二壽序》),度過了自己的余生。“萬種傷心君不見,強依弱女一棲遲”(徐燦《感舊》),這樣的凄冷似乎比晚年的李清照猶有過之了,不免令人心中惻然。
徐燦的確詩詞兼長,而以詞特擅勝場,有“才鋒遒麗”、“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陳維崧《婦人集》)之譽,在清代詞壇不僅可于巾幗中稱翹楚,即比之須眉也毫無遜色。先師嚴迪昌先生《清詞史》有專門篇幅論及徐燦;黃嫣梨先生寫《清代四大女詞人》,徐燦居其一;鄧紅梅教授撰《女性詞史》,為徐燦拓專章研究;最近葉嘉瑩先生主編《歷代名家詞新釋輯評》叢書,于清代詞人僅入選五家,徐燦亦堂堂居其一席,其聲名造詣從此皆可以覘見。
徐燦詞結集為《拙政園詩余》,存詞九十九首。本小集選講若干,企望由此反映這位著名的婉約詞人創作的概貌。
*徐燦生年說法不一,陳邦炎先生以為約在1607年,孫康宜教授以為約在1610年,趙雪沛博士以為在1617或1618年,鄧紅梅教授以為約在1619年,黃嫣梨先生以為約在1628年。其中以趙雪沛博士考證最為精詳(見《關于女詞人徐燦生卒年及晚年生活的考辨》,《文學遺產》2004、3),但亦有未堅實之處。篇幅所限,未宜展開考辨,茲暫定徐燦生年為約1612,卒年則據趙雪沛博士所見為八十二歲之后,可從,故定為1693后
卜算子 春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邊住。道是愁心春帶來,春又來何處。 屈指算花期,轉眼花歸去。也擬花前學惜春,春去花無據。
【賞析】
“春愁”是古典詩歌的母題之一,尤其為香奩一派詩人、婉約一派詞人所鐘愛。自古及今,可謂佳作如林。到徐燦這個時代,累積既多,事實上已經很難出色了。可是這首小詞卻后來踞上、晚出轉精,自有它動人心魄的魅力,也體現出徐燦慧敏的情思和深湛的藝術功力。
小詞意思很淺近,沒有什么需要特別解說的。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小詞的構思頗受黃庭堅名作《清平樂》的影響。試取而比較之:“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黃詞開篇即問“春歸何處”,奇想突兀而來,隱隱有剛健風流氣象;徐詞則先鋪墊“眉邊”之愁,至三四句才從容問道:“道是愁心春帶來,春又來何處”,這一問既自黃詞托化而出,又符合自己“閨閣之秀”的身份吐屬,婉約而蘊藉。黃詞下片借“黃鸝”而“說事兒”,襯托惜春的寂寞和悵惘,風調活潑躍動;徐詞則聚焦于“無據”之花,尤多幽怨之氣,暗蘊對自身命運難以把握的哀憐。二者仍有剛柔之別。第二,一般說來,詞忌重字,但名家高手靈感所至,往往又以“重字”為高妙的修辭手法,負載豐富的情感。套用金圣嘆評《水滸》的術語,此之謂“正犯法”。上引黃庭堅那首《清平樂》用了三個“春”字、兩個“歸”字,即是著名的一例。徐燦這首小詞則更上層樓,短短四十四個字中,即有五“春”字、四“花”字、三“愁”字,錯落嵌綴其中,如明珠美玉,光彩爛然,其靈心秀口不讓黃氏專美于前。才媛手段,真不可測。
南鄉子 秋雨
秋風試初寒,一片鄉心點滴間。滴到湘江多是淚,珊珊,染得無情竹也斑。 百和夜燒殘,喚起征鴻行路難。夢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黃花次第看。
【賞析】
這首《秋雨》程郁綴先生揣摩以為“作于隨被貶謫的丈夫流落北方期間”(《徐燦詞新釋輯評》),似誤。徐燦《拙政園詩余》編成于順治七年(1650),此后小詞“絕不以一字落人間矣”,故不可能作于順治十三年陳之遴遭貶之際,應定于順治初北上京師定居時為較妥當。
徐燦是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踏上這次旅程的。一方面,她與陳之遴琴瑟諧鳴、伉儷情摯,其勢不可能高蹈獨居,如龔鼎孳的元配童夫人然(見余懷《板橋雜記》);另一方面,家國之悲又不能令她欣喜若狂,如陳之遴詠唱的“且喜余生猶在”、“同心長結莫輕開”(《西江月·湘蘋將至》)。在她的心中,既充溢著對家庭、對愛情的憧憬,也充溢著山河淪亡、離鄉背井的凄苦,百折千回誠難以言喻。
于是,“秋雨”成了她傾瀉深心的最佳意象。“秋風秋雨愁煞人”,在涼風飄起的點滴之間,自己一片“鄉心”化作淚水,將本來無情的竹子染作點點凄怨。在這個百和香燒殘的秋夜,北上的腳步是多么艱難沉重!江南故園的秋天,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那么美好,看過了中秋月,還可看重陽菊,其實,自己是在回憶那些美麗的無憂的年華啊!末尾數句以樂寫哀,一片凄涼,聲聞紙上,令人動容。
另值得一說,《全清詞順康卷》、程郁綴《徐燦詞新釋輯評》以及其他著作之引文于本篇“初寒”皆作“寒初”,格律不合;“點滴間”做“點滴閑”,則以字形相近致誤。二處雖皆本于《拙政園詩余》原刻時手民之誤植,似也應予說明并改正為好。
踏莎行 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簾宛轉為誰垂?金衣飛上櫻桃樹。 故國茫茫,扁舟何許,夕陽一片江流去。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
【賞析】
這是徐燦最負盛名的一篇詞作,舉凡清人詞選,幾乎沒有不選入的。一首看似平凡、業已被人寫濫了的“初春”何以能贏得這樣高的聲譽呢?究其主因,蓋在于詞人藉著一個特殊時代的“初春”傾吐出了那個時代共有的心聲,撥動了無數同頻共振的生命之弦。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八字寫初春景象,神貌畢至。這本來是春愁還遠未滋生的時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騷人墨客準備好了無數瑰麗的詞藻來謳歌美麗的春日,可徐燦筆下卻是一片蕭瑟傷情。“春魂已作天涯絮”,“春魂”寫其悲涼,“天涯絮”則隱隱逗出“山河破碎風飄絮”之感,其實乃是心造的幻境。惟有此幻境,“晶簾宛轉為誰垂”之疑惑、“金衣(即黃鶯——作者按)飛上櫻桃樹”之跌宕就別有意味,預示著在詞人的心中,這是一個怎樣不平凡的初春!
故國淪亡,身世浮沉,自己和丈夫本該選擇“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隱《安定城樓》)之路罷?可是那一葉扁舟又在何處呢?當年趙宋遺民張炎曾寫道“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甘州》)的凄惻詞句,今日徐燦面對的不仍然是那一輪夕陽么?天上碧云,層層疊疊,依稀做出舊日山河的模樣,那無情的月亮不要照到山河深處罷,免得清晰的呈現出殘山剩水,令人痛傷!
這就是徐燦筆下的初春。上片景中寓情,下片情中帶景,章法井然,筆致蘊藉,傳達出沉郁悲涼的時代感覺,因而獲得當時后世的高度評價。如譚獻《篋中詞》云:“興亡之感,相國愧之”,帶入陳之遴,所評極精審;又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贊其末二句云:“既超逸,又和雅,筆意在五代北宋之間”,亦得個中三昧。另值得一說,吳世昌先生《詞林新話》于末二句亦有按語云:“‘深深’重疊,俗厭之至,可改‘山深’”。我以為,吳先生自作詞亦當行本色,惟此條意見乃大謬不然。蓋“深深”者,“河山”之深深處也,易作“山”字,已失“河”字一意,更何況“山深”與“山河”字面重復耶(詳見拙作《讀<詞林新話>札記》,《書品》2005年第1期)?不迷信古人,勇氣可嘉,但深思熟慮也必要的罷。
唐多令 感懷
玉笛送清秋,紅蕉露未收。晚香殘、莫倚高樓。寒月羈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
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游。問五湖、那有扁舟。夢里江聲和淚咽,何不向,故園流。
【賞析】
本篇與上一篇《踏莎行》大旨相近,前篇有“故國茫茫,扁舟何許”之句,本篇則有“問五湖、那有扁舟”之語可以為證,故也應大致作于同時,即順治初北上京師之際。錢仲聯先生《清詞三百首》、程郁綴先生《徐燦詞新釋輯評》、鄧紅梅教授《女性詞史》解說本篇皆以為作于陳之遴遭貶謫流寓東北,即順治十三年之后。竊以為這一判斷有誤,其原因有二:第一,作為歷史地名的幽州為古十二州之一,雖時或轄有今遼寧地域,大多乃指今河北、北京、天津一帶。故詞中“幽州”實與東北無關,所指仍是北京;第二,幾位先生大概都忘了,徐燦《拙政園詩余》編成于順治七年,初刻于順治十年,其中并無塞外之作。大判斷有差錯,必然傷害到具體字句的分析,故應特別警惕為是。
其次,大旨相近并不意味著表現手法也趨同。前篇除了“故國茫茫”一句,大抵用曲筆,借一系列凄惋的意象傳達自己的心緒;本篇則以健爽筆致為主。開篇以“玉笛”、“紅蕉”起興,引出“莫倚高樓”之傷情語,自“寒月羈人同是客,偏伴我,住幽州”二句以下,語氣即漸趨激切,直言苦衷,“小院入邊愁,金戈滿舊游”更是大開大闔,參以詩法,使小詞自然流露出內心的激揚與痛楚。末二句以“夢里江聲”作結,是回旋之處,但也直賦思鄉思舊的耿耿情懷,與上篇“碧云猶疊舊河山,月痕休到深深處”之隱微幽深相比,同為名句,而各盡其妙。
青玉案 吊古
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半月模糊霜幾樹。紫簫低遠,翠翹明滅,隱隱羊車度。 鯨波碧浸橫江鎖,故壘蕭蕭蘆荻浦。煙月不知人事錯。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蓮花步。
【賞析】
“吊古”是古典文學中的常見題材,但值得注意,其中幾乎又沒有純粹的“吊古”。絕大多數吊古的文字都是“借力打力”,真實目的在于“傷今”。徐燦身際亂世,這首《青玉案》中“傷今”之意尤其明顯,其中的“蕪城”、“傷心”、“血淚”、“人事錯”等字樣飽蘊滄桑,不必一一指實而讀者諸君也應該可以知曉了。
也提示兩點:第一,詞中的“蕪城”指揚州,有鮑照傳世名篇《蕪城賦》可以為證。從“羊車”典故(《晉書·后妃上》:“(晉武帝)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乃取竹葉插戶,以鹽汁灑地,而引帝車。”)、“橫江鎖”典故(晉武帝時,王濬水軍東下平吳,吳人在西塞山橫江裝設鐵鎖阻擋船艦)及化用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詩意來看,主要又憑吊金陵。揚州為長江天塹之門戶,史可法守城失敗后,曾發生過慘絕人寰的“揚州十日”屠城事件,而南京本為明初都城,此時又為南明弘光政權首都,在明清之際是牽動人心的兩處“要穴”。以故,徐燦的“吊古”就格外具有著“當下性”,從而引起知識群體血淚交迸的同感,自然也就“為世傳誦”(張德瀛《詞徵》)。
第二,單只題材選擇的得當尚不足以令本篇成為一首名作,其成功的奧秘還在于作者交織多種意象、筆法,構建出綺麗而沉郁、細膩而大氣的多元審美境界。簡單說來,詞上片以婉約傷感為主,而“蕪城”、“半月模糊”等意象又頗沉摯開闊;下片鑄語沉雄,情致悲郁,“煙月”、“蓮花步”之點染又見出細膩深邃的歷史情懷,因而別具一種撼人的力度。倪一擎《續名媛詞話》評價本篇“跌宕沉雄”、“不似繡箔中人語”也應該是著眼于此的。
永遇樂 舟中感舊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賞析】
順治二年(1645),陳之遴出仕新朝。不久,徐燦攜子女北上京師,與之團聚。本篇或即作于此番北上途中,與前引《南鄉子·秋雨》同時。題為“感舊”,蓋因作者約十年前曾有北京之行。今日重來,桃花無恙,燕子依然,但人事全非,舊悲新愁紛至沓來,盡寓于此一篇小詞之中。
詞開篇三句景中寄情,“前度”二句轉入人事之抒寫,以“劉郎”綰合“桃花”,實用劉禹錫“玄都觀里桃千樹”、“前度劉郎今又來”之詩意。“江令”用南朝江總事,江總后入陳為尚書令,故此處有諷諫夫君之意。陳之遴在明崇禎十年(1634)高中榜眼,春風得意,但旋即受到父親牽累,被斥逐永不敘用。數年家居,大明淪亡,陳氏“金衣飛上櫻桃樹”,復降清為新貴,這許多“往事”豈不真是“何堪說”!再深按一層,“往事”二字又不僅代表著一己的悲歡。當大明朝如逝水東流,如夕陽西下,多少英雄灑下過悲情淚血!此處“龍歸劍杳”表面上用晉張華、雷煥獲取豐城雙龍劍典故,真意乃在于向“英雄淚血”深致悲悼崇敬之情。千古河山,恨事如許,“豪華一瞬拋撇”正是歷史的宿命!此數句感慨邃深,非具大胸襟大懷抱不能言,適可見出湘蘋異于一般林下風氣之處。
過片仍接“英雄淚血”、“豪華拋撇”之意。“白玉樓前”用李賀事,“黃金臺畔”用燕昭王事,昔日俊杰之士,亦同逝水,而今只有無情明月,夜夜映照著凋敝的垂楊、消歇的秾李。當“斷猿悲咽”的聲音響起,怎不令人感喟“世事流云,人生飛絮”?更何況積素凝華的西山也眉黛慘淡,就如同我凄切的面龐!煞拍處用擬人而兼移情手法,頓時將山川天地一同帶入浩莽的愁思之中,沉郁蘊藉,冷峭蒼涼。
本篇亦是徐燦的代表作品之一,譚獻評云:“外似悲壯,中實悲咽,欲言未言”(《篋中詞》),陳廷焯評云:“運用成典,有唱嘆之神,無堆垛之跡……可與李易安并峙千古”(《詞則》),皆體會極精,能道出本篇內蘊的情懷和超妙的藝術造詣。
風流子 同素庵感舊
只如昨日事,回頭想、早已十經秋。向洗墨池邊,裝成書屋;蠻箋象管,別樣風流。殘紅院、幾番春欲去,卻為個人留。宿雨低花,輕風側蝶;水晶簾卷,恰好梳頭。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憑檻,怕舉雙眸。便把紅萱釀酒,只動人愁。謝前度桃花,休開碧沼;舊時燕子,莫過朱樓。悔煞雙飛新翼,誤到瀛洲。
【賞析】
這首詞大約作于陳之遴出仕新朝后的第二年,即順治三年(1646)。據陳《拙政園詩余序》記載,自他“丁丑通籍后”,與徐燦曾“僑居都城西隅”。丁丑為崇禎十年1637,以今計之,恰好十年,故有“十經秋”之語。
陳之遴與徐燦的結合頗有點傳奇色彩。陳其元《庸閑齋筆記》載:“少保素庵相國未第時,以喪偶故,薄游蘇臺,遇驟雨,入徐氏園中避之,憑欄觀魚,久而假寐。園主徐翁,夜夢一龍臥欄上,見之,驚與夢合,詢之為中丞之子,且孝廉也,遂以女妻之,所謂湘蘋夫人是也”。雖出于父親之命,非自由選擇,但海寧陳氏系江南望族,陳之遴又早孚時名,為意氣遒上、風華正茂的江南才子,此一歸宿亦很令徐燦滿意了。此后的數十年中,人生波瀾起伏跌宕,徐燦別有幽懷,與夫君心境上頗多差異,但一直感情篤厚,矢志追隨。多有論者將家國之恨引入夫妻的私秘生活中,將其勾勒為冰炭水火之勢,這恐怕是不太妥當的。
所以,“同素庵感舊”里面有哀怨,也有纏綿;有無奈,也有歡喜,更多的則是韶光流轉、命運撥弄帶來的悲涼。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這種“悲涼”的表現手段:全詞上片為第一層,回顧與夫君種種風流雅韻。從“裝成書屋”的酬唱,到“蠻箋象管”的歡悅,以至于春日已殘,仍為“個人”(即這人、那人——作者注)停留。花雨風蝶,卷簾梳頭,這是怎樣值得回憶的一種美好!下片開頭至“悔煞”之前為第二層,由喜悅轉入低沉,是為“感”之延伸細膩之處,一種深微的生命體驗。由“怕舉雙眸”之“怕”,到“只動人愁”之“愁”,由“休開碧沼”之“休”,到“莫過朱樓”之“莫”,趑趄進退,臨深履薄,生命軌跡至此劃出一道深深的憂傷印痕。佛家云:“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徐燦所抒寫的也正是這樣一種“色相”罷!最后“悔煞雙飛彩翼,誤到瀛洲”為第三層,亦是全篇的點睛之筆。雖僅十字,涵義幽邃。無數的追悔、諷諫、無奈、悲涼,經過前面兩個層次的鋪墊,盡都凝華結晶在此兩句之中,其中“悔”、“誤”二字又尤其力重千鈞,一片苦情,幽咽難言,至為動人。以故前引朱孝臧《望江南》詞中開篇即用“雙飛翼,悔殺到瀛洲”二句作為總評,極見巨眼,蓋以其為湘蘋一生心跡之濃縮也。
總 評
總評徐燦詞,最不能回避的一個話題就是她與李清照的比較。對此,前人也早有評論。陳維崧《婦人集》:“其詞娣視淑真,姒蓄清照”,周銘《林下詞選》:“其冠冕處,即李易安亦當避席”,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閨秀工為詞者,前則李易安,后則徐湘蘋”。今人陳邦炎先生、鄧紅梅教授等論徐燦詞也都有專門篇幅來談李和徐的異同,多精辟之見。
在不重復各位前輩先生見解的前提下,我個人以為值得提示的有兩點:第一,先師嚴迪昌先生曾說:“清詞只能是那個特定時空中運動著的一種抒情文體”,那么徐燦也只能是生存在那個特定時空中的一個“特定”的詞人。她用詞筆記錄下的是屬于她的特定時代的喜怒和悲歡,從而呈顯出自己獨特的精神世界。因此,她的價值只能置之特定的歷史背景和詞學發展的歷史軌跡才能被更清晰地認知。模糊或者忽略這一點,一味大談特談其藝術造詣的高妙,將不能真正抓得要領。第二,藝術造詣當然可以談,但要防止拔高。前人作出某些評價有他們自身的特殊情況,后人需要審辨,而不是人云亦云。在詞的問題上,我自問不是“厚宋薄清”者,但平心而論,徐燦的藝術成就不如李清照則是事實,不必曲為之辯。簡單說來,徐燦詞纏綿而沉郁,蘊藉而悲涼,確為一代翹楚,但陳邦炎先生以為李清照詞沒有越出以婉約為本色的圈子,徐燦詞則越出了詞以婉約為本色、以女性色彩為美學特征的傳統,因此兩人各有千秋(《評介女詞人徐燦及其拙政園詞》,《清詞名家論集》),鄙意則不能茍同。
關于易安詞,清末沈曾植《菌閣瑣談》有一句話頗堪玩味。他說:“自明以來,墮情者醉其芬馨,飛想者賞其神駿。易安有靈,后者當許為知己”,于爭賞其“本色”、“婉約”的喧嘩中,獨點出李清照的“神駿”,頗具只眼。李清照的確提出過詞的“別是一家”說,對北宋各家大張撻伐,以為皆不甚吻合自己的審美標準,但在創作過程中,她的“錯位”也很明顯。比如《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這樣的“神駿”難道也符合她“別是一家”的價值標準么?再如她享有盛譽的婉約之作《念奴嬌·蕭條庭院》一首,其中“險韻詩成,扶頭酒醒”、“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之句難道不是很具“神駿”的氣派,從而越出了婉約的女性色彩的圈繢?故而,李徐二人都曾很好地“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向子諲評蘇軾語),擴展了女性詞的審美風貌,因而“也使一些男性本位主義的詞評家大為驚奇”(陳邦炎先生語)。在這一點上兩人更多是一致的,但徐燦缺少易安那種“飛想”、“神駿”,是缺憾之一;其次,易安詞以白描自然見長,詞中多“爽氣”,清人彭孫遹《金粟詞話》稱其“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因而神情散朗,更近乎男性的審美風尚。徐燦之詞則雕琢醇雅,趑趄不安,處處潛藏著“閨房之秀”的精致與成熟,同時也缺乏了易安的“自然”與“自由”,這是缺憾之二。那么可以說,湘蘋所有,易安盡皆有之;易安所有,湘蘋則不盡有之。湘蘋藝術造詣不及易安者以此。
雖然,湘蘋詞自應有她特殊的審美價值和崇高的詞壇位置。茲引鄧紅梅教授《女性詞史》中的斷語為徐燦詞作結:“從總體上看,徐燦詞不愧為李清照之后女性詞史的一次轉折,一次形體的再雅化與靈魂的再深化。這位將李清照之后三百余年間(此處有誤,應為“四百余年間”——本文作者按)女性詞壇上那偏于輕軟淺切的風氣改造得相當成功的女詞人,雖然在識力與氣質上都缺乏李清照那樣豪俊不羈的風度,卻有著更為精致與成熟的詞筆。因著艱難的時世與起伏跌宕的身世,她被造就出無法為他人所超越的幽約‘詞心’……所以,說她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詞史上第一位踵武李氏者,甚至說她是李清照之后女性詞史上聳立的另一座豐碑,就不是妄言夢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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