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說文解字》第一
中國文字相傳是黃帝的史官叫倉頡的造的。這倉頡據說有四只眼睛,他看見了地上的獸蹄兒、鳥爪兒印著的痕跡,靈感涌上心頭,便造起文字來。文字的作用大偉大了,太奇妙了,造字真是一種神圣的工作。但是文字可以增進人的能力,也可以增進了人的巧詐。倉頡泄漏了天機,卻將人教壞了。所以他造字的時候,“天雨栗,鬼夜哭。”人有了文字,會變機靈了,會爭著去作那容易賺錢的商人,辛辛苦苦去種地的便少了。天怕人不夠吃的,所以降下米來讓他們存著救急。鬼也怕這些機靈人用文字來制他們,所以夜里嚎哭[1];文字原中有巫術的作用的。但倉頡造字的傳說,戰國末斯的有,那時人并不都相信,如《易·系辭》里就只說文字是“后世圣人”造出來的。這“后世圣人”不止一人,是許多人。我們知道,文字不斷的在演變著;說是一個獨創,是不可能的。《系辭》的話自然合理得多。
“倉頡造字說”也不是憑空起來的。秦以前是文字發生與演化的時代,字體因世、因國而不同,官書雖是系統相承,民間書卻極為龐雜。到了戰國末期,政治方面,學術方面,都感到統一的需要了,鼓吹的也有人了;文字統一的需要,自然也在一般意識之中。這時候抬出一個造字的圣人,實在是統一文字的備工未,好教人知道“一個”圣人造的字當然是該一致的。《茍子·解蔽篇》說:“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一”是“專一”的意思,這兒只說倉頡是個整理文字的專家,并不曾說他是造字的人。可見得那時“倉頡造字說”還沒有次凝成定型。但是,倉頡究竟是什么人呢?照近人的解釋,“倉頡”的字音近于“商契”,造字的也許指的是商契。商契的商民族的祖宗。“契”有“刀刻”的名義;古代用刀筆刻字,文字有“書契”的名稱。可能因為這點聯系,商契便傳為造字的圣人。事實上商契也許和造字全然無涉,但這個傳說卻暗示著文字起于夏、商之間。這個暗示也許是值得相信的。至于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始見于《說文序》。“倉頡造字說”大概凝定于漢初,那提還沒有定出他是那一代的人;《說文序》所稱,顯然是后來加添的枝葉了。
識字是教育的初步。《周禮·保氏》說貴族子弟八歲入小學,先生教給他們識字。秦始皇統一了天下,他也統一了文字;小篆成了國書,別體漸歸淘汰,識字便簡易多了。這時候貴族階級已經沒有了,所以漸漸注重一般的識字教育。到了漢代,考試史、尚書史(書記秘書)等官兒,都只憑識字的程度;識字教育更注重了。識字需要字書。相傳最古的字書時《史籀篇》,是周宣王的太史籀作的。這部書已經佚去,但詐慎《說文解字》里收了好些“籀文”,又稱為“大篆”,字體和小篆差不多,和始皇以前三百年的碑碣器物上的秦篆簡真一樣。所以現在相信這只是始皇以前秦國的字書。“史籀”是“書記必讀”的意思,只是書名。不是人名。
始皇為了統一文字,教李斯作了《倉頡篇》七章,趙高作了《愛歷篇》六章,胡母敬作了《博學篇》七章。所選的字,大部分還是《史籀篇》里的,但字體以當時通用的小篆為準,便與“籀文”略有不同。這些是當時官定的標準字書。有了標準字書,文字統一就容易進行了。漢初,教書先生將這三篇合為一書,單稱為《倉頡篇》。秦代那三種字都不傳了。漢代這個《倉頡篇》,現在殘存留著。《倉頡篇》差不多。就中只有史游的《急就篇》還存留著。《倉頡》殘篇四字一句,兩句一韻。《急就篇》不分章而分部,前增三字一句,后增七字一句,兩句一韻;所收的都是名姓、器物、官名等日常用字,沒有說解。這些書和后世“日用雜字”相似,按事類收字——所謂分章或分部,都據事類而言。這些一面供教授學童用,一面供民眾檢閱用,所收約三千三百字,是通俗的字書。
東漢和帝時,有個許慎,作了一部《說文解字》。這是一部劃時代的字書。經典和別的字書里的字,他都搜羅在他的書里,所以有九千字。而且小篆之外,兼收籀文“古文”;“古文”是魯恭王所得孔子宅“壁中書”及張倉所獻《春秋左氏傳》的字體,大概是晚周民間的別體字。許氏又分析偏旁,定出部首,將九千字分屬五百四十部首。書中每字都有說解,用晚周人作的《爾雅“,揚雄的《方言》,以及經典的注文的體例。這部書意在幫助人通讀古書,并非只供通俗之用,和秦代及西漢的字書是大不相同的。它保存了小篆和一些晚周文字,讓后人可以溯源沿流;現在我們要認識商、周文字,探尋漢以來字體演變的軌跡,都得憑這部層。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義的,以前叫“小學”,現在叫文字學。從前學問限于經典,所以說研究學問須從小學入手;現在學問的范圍是廣了,但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還得從文字學入手。《說文解字》是文字學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門徑。
《說文序》提起出土的古器物,說是書里也搜羅了古器物銘的文字便是“古文”的一部分,但是漢代出土的古器物很少;而拓墨的法子到南北朝才有,當時也不會有拓本,那些銘文,許慎能見到的怕是更少。所以他的書里還只有泰篆和一些晚周民間書,再古的可以說是沒有。到了宋代,古器物出土的多了,拓本也流行了,那時有了好些金石、圖錄考釋的書。“金”是銅器,銅器的銘文稱為金文。銅器里后鼎最是重器,所以也稱為鐘鼎文。這些銘文都是記事兩周的文字。清代古器出土的更多,而光緒二十五年(西元月八九九)河南安陽發現了商代的甲骨,尤其是劃時代的。甲是龜的腹甲,骨是牛胛骨。商人鉆灼甲骨,以卜吉兇,卜完了就在上面刻字紀錄。這稱為甲骨文,又稱為卜辭,是盤庚(約西元前一三○○)以后的商代文字。這大概是最古的文字了。甲骨文,金文,以及《說文》里所謂“古文”,還有籀文,現在統統算作古文字,這些大部分是文字統一以前的官書。甲骨文是“契”的,金文是“鑄”的。鑄是先在模子上刻字,再倒銅。古代書寫文字的方法,除“契”和“鑄”外,還有“書”和“印”,因用的材料而異。“書”用筆,竹、木簡以及帛和紙上用“書”。“印”是在模子上刻字,印在陶器或封泥上[2]。古代用竹、木簡最多,戰國才有帛,紙是漢代才有的。筆出現于商代,卻只用竹本削成。竹本簡、帛、紙,都容易壞,漢以前的,已經茫然無存了。
造字和用字有六個條例,稱為“六書”。“六書”這個總名視見于《周禮》,但六書的各個的名字到漢人的書里才見。一是“象形”,象物形的大概,如“日”、“月”等字。二是“指事”,用抽象的符號,指示那無形的事類,如“二”(上)“二“(下)兩個字,短畫和長畫都是抽象的符號,各代表著一個物在。”二“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上,”二“(下)指示甲物在乙物之下。這“上”和“下”兩種關系便是無形的事類。又如“刃”字,在“刀”形上加一點指示刃之所在,也是的。三是“會意”,會合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為一個字,這一個字的意義是那幾個字的意義積成的,如“止”“戈”為“武”,“人”“言”為“信”等。四是“形聲,也是兩個字合成一個字,但一個字是形,一個字是聲;形聲意符,聲是音標。如“江”、“河”兩字,“氵”(水)是形,“工”“可”是聲。但聲也有兼義的。如“淺”、“錢”、“賤”三字,“水”、“金”、“貝”是形,同以“戔”為聲;但水小為“淺”,金小為“錢”,貝小為“賤”,三字共有的這個“小”的意義,正是從“戔”字來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都是造字的條例;形聲最便,用處最大,所以我們的形聲字最多。
五是“轉注”,就是互訓。兩個字或兩個以上的字,意義全部相同或一部相同,可以互相解釋的,便是轉注字,也可以叫作同義字。如“考”、“老”等字,又如“初”、“哉”、“首”、“基”等字;前者同形同部,后者不同形不同部,卻都可以“轉注”。同義字的孳生,大概是各地方言在同和古今語言演變的緣故。六是“假借”,語言里有許多有音無形的字,借了別的同音的字,當作那個意義用。如代名詞,“予”“汝”“彼”等,形況字“猶豫”、“孟浪”、“關關”、“突如”等,虛助字“于”、“以”、“與”、“而”、“則”、“然”、“也”、“乎”、“哉”等,都是假借字。又如“令”,本義是“發號”,借為縣令的“令”;“長”本義是“久遠”,借為縣長的“長”。“縣令”、“縣長”是“令”、“長”的引申義。假借本因有音無字,但以后本來有字的也借用別的字。所以我們現在所用的字,本義的少,引申義的多,一字數義,便是這樣來的。這可見假借的用處也很廣大。但一字借成數義,頗不容易分別。晉以來通行了四聲,這才將同一字分讀幾個音,讓意義分得開些。如“久遠”的“長”平聲,“縣長”的“長”讀上聲之類。這樣,一個字便變成幾個字了。轉注、假借都是用字的條例。
象形字本于圖畫。初民常以畫記名,以畫記事,這便是象形的源頭。但文字本于語言,語言發于聲音,以某聲命物,某聲便是那物的名字,這是“名”;“名”該只指聲音而言。畫出那物形的大概,是象形字。“文字”與“字”都是通稱;分析的說,象形的字該叫做“文”,“文”是“錯畫”的意思[3]。“文”本于“名”,如先有“日”名,才會有“日”這個“文”;“名”就是“文”的聲音。但物類無窮,不能一一造“文”,便只得用假借字。假借字以聲為主,也可以叫做“名”。一字借為數字,后世用四聲分別,古代卻用偏旁分別,這便是形聲字。如
泰以后只是書體演變的時代。演變的主因是應用,演變的方向是簡易。始皇用小篆統一了文字,不久便又有了“隸書”。當景公事忙,文書多,書記雖遵用小篆,有些下行文書,卻不免寫得草率些。日子長了,這樣寫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一體,稱為“隸書”,因為是給徒隸等下級辦公人看的。這種字體究竟和小篆差不多。到了漢末,才漸漸變了,橢圓的變為多扁方的,“斂筆”變為“挑筆”。這是所謂漢隸,是隸書的標準。晉、唐之間,又稱為“八分書”。漢初還有草書,從隸書變化,更為簡便。這從清末以來在新疆和敦煌發現的漢、晉間的木簡里最能見出。這種草書,各字分開,還帶著挑筆,稱為“章草”。魏、晉之際,又嫌挑筆費事,改為斂筆,字字連書,以一行或一節為單位。這稱為“今草”。隸書方整,去了挑筆,又變為“正書”。這起于魏代。晉、唐之間,卻稱為“隸書”,而稱漢隸為“八分書”。晉代也稱為“楷書”。宋代又改稱為“真書”。正書本也是扁方的,到陳、隋的時候,漸漸變方了。到了唐代,又漸漸變長了。這是為了好看。正書簡化,便成“行書”,起于晉代。大概正書不免于拘,草書不免于放,行書介乎兩者之間,最為適用。但現在還通用著正書,而輔以行、草。一方面卻提倡民間的“簡筆字”,將正書,行書再行簡化。這也還是求應用便利的緣故。
[注釋]
[1] 《淮南子·本經訓》及高誘注
[2] 古代簡牘用泥封口,在泥上蓋印
[3] 《說文·文部》
[4] 《說文序》
[參考資料]《說文解字敘》:容庚《中國文字學》:陳夢家《中國文字學》稿本
《周易》第二
在人家門頭上,在小孩的帽飾上,我們常見到八卦那種東西。八卦是圣怪,放在門頭上,放在帽飾里,是可以辟邪的。辟邪還只是它的小神通,它的大神通在能夠因往知來,預言吉兇。算命的,看相的,卜課的,都用得著它。他們普通只用五行生剋的道理就夠了,但要詳細推算,就得用陰陽和八卦的道理。八卦及陰陽五行和我們非常熟習,這些道理直到現在還是我們大部分人的信仰,我們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不知不覺之中教這些道理支配著。行人不至,謀事未成,財遠欠通,婚姻待決,子息不旺,乃至種種疾病疑難,許多人都會去求簽問卜,算命看相,可見影響之大。講五行的經典,現在有《尚書·洪范》,講八卦的便是《周易》。
八卦相傳是伏羲氏畫的。另一個傳說卻說不是他自出心裁畫的。那時候有匹龍馬從黃河里出來,背著一幅圖,上面便是八卦,伏羲只照著描下來罷了。但這因為伏羲是圣人,那時代是圣世,天才派了龍馬賜給他這件圣物。所謂“河圖”,便是這個。那進五行的《洪范》,據說也是大禹治水時在洛水中從一只神龜背上得著的,也出于天賜,所謂“洛書”,便是那個。但這些神怪的故事,顯然是八卦和五行的宣傳家造出來抬高這兩種學說的地位的。伏羲氏恐怕壓根兒就沒有這個人,他只是秦、漢間儒家假托的圣王。至于八卦,大概是有了筮法以后才有的。商民族是用龜的腹甲或牛的胛骨卜吉兇,他們先在甲骨上鉆一下,再用火灼;甲骨經火,有裂痕,便是兆象,卜官細看兆象,斷定吉兇;然后便將卜的人、卜的日子、卜的問句等用刀筆刻在甲骨上,這便是卜辭。卜辭里并沒有陰陽的觀念,也沒有八卦的痕跡。
卜法用牛骨最多,用龜甲是很少的。商代農業剛起頭,游獵和畜牧還是主要的生活方式,那時牛骨頭不缺少。到了周代,漸漸脫離游牧時代,進到農業社會了,牛骨頭便沒有那么容易得了。這時候卻有了筮法,作為卜法的輔助。筮法只用些蓍草,那是不難得的。蓍草是一種長壽草,古人覺得這草和老人一樣,閱歷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所以用它來占吉兇。筮的時候用它的稈子,方法已不能詳知,大概是數的。取一把蓍草,數一下看是什么數目,看是奇數還是偶數,也許這便可以斷定吉兇。古代人看見數目整齊而又有變化,認為是神秘的東西。數目的連續、循環以及奇偶,都引起人們的驚奇。那時候相信數目是有魔力的,所以巫術里用得著它。——我們一般人直到現在,還嫌惡奇數,喜歡偶數,該是那些巫術的遺跡。那時候又相信數目是有道理的,所以哲學里用得著它。我們現在還說,凡事都有定數,這就是前定的意思;這是很古的信仰了。人生有數,世界也有數,數是算好了的一筆帳;用現在的話說,便是機械的。數又是宇宙的架子,如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1],就是一生二、二生四的意思。筮法可以說是一種巫術,是靠了數目來判斷吉兇的。
八卦的基礎便是一、二、三的數目。整畫“一”是一;斷畫“”是二;三畫疊而成卦是三。這樣配出八個卦,便是;乾、兌、離、震、艮、坎、巽、坤,是這些八卦的名字。那整畫、斷畫的排列,也許是在排列著蓍草時觸悟出來的。八卦到底太簡單了,后來便將這些卦重起來,兩卦重作一個,按照算學里錯列與組合的必然,成了六十四卦,就是《周易》里的卦數。蓍草的應用,也許起于民間;但八卦的創制,六十四卦的推演,巫與卜官大約是重要的腳色。古代巫與卜官同時也就是史官,一切的記載,一切的檔案,都掌管在他們的手里。他們是當時知識的權威,參加創卦或重卦的工作可能的。筮法比卜法簡便得多,便起初人們并不十分信任它。直到《春秋》時候,還有“筮短龜長”的話[2]。那些時代,大概小事才用筮,大事還得用卜的。
筮法襲用卜法的地方不少。卜法里的兆象,據說有一百二十體,每一體都有十條斷定吉兇的“頌”辭[3]。這些是現在的辭。但兆象是自然的灼出來的,有時不能湊合到那一百二十體里去,便得另造新辭。筮法里的六十四卦,就相當于一百二十體的兆象。那斷定吉兇的辭,原叫作一爻——六爻的次序,是由下向上數的。繇辭有屬于卦的總體的,有屬于各爻的;所以后來分稱為卦辭和爻辭。這種卦、爻辭也是卜筮官的占筮紀錄,但和甲骨卜辭的性質不一樣。
從卦、爻辭里的歷史故事和風俗制度看,我們知道這些是西周初葉的紀錄,紀錄里好些是不聯貫的,大概是幾次筮辭并列在一起的緣故。那時卜筮官將這些卦、爻辭按著卦、爻的順序編輯起來,便成了《周易》這部書。“易”是“簡易”的意思,是說筮法比卜法簡易的意思。本來呢,卦數既然是一定的,每卦每爻的辭又是一定的,檢查起來,引申推論起來,自然就“簡易”了。不過這只在當時的卜筮官如此。他們熟習當時的背景,卦、爻辭雖“簡”,他們卻覺得“易”。到了后世就不然了,筮法久已失傳,有些卦、爻辭簡直就看不懂了。《周易》原只是當時一部切用的筮書。
《周易》現在已經變成了儒家經典的第一部,但早期的儒家還沒注意這部書。孔子是不講怪、力、亂、神的。《論語》里雖有“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的話,但另一個本子作“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4];所以這句話是很可疑的。孔子只教學生讀《詩》、《書》和《春秋》,確沒有教讀《周易》。《孟子》稱引《詩》、《書》,也沒說到《周易》。《周易》變成儒家的經典,是在戰國末期。那時候陰陽家的學說盛行,儒家大約受了他們的影響,才研究起這部書來。那時候道家的學說也盛行,也從另一面影響了儒家。儒家就是否這兩家學說的影響之下,給《周易》的卦、爻辭作了種種新解釋。這些新解釋并非在忠實的、確切的解釋卦、爻辭,其實倒是藉著卦、爻辭發揮他們的哲學。這種新解釋存下來的,便是所謂《易傳》。
《易傳》中間較有系統的彖辭和象辭。彖辭斷定一卦的涵義——“彖”就是“斷”的意思。象辭推演卦和爻的象,這個“象”字相當于現在所謂“觀念”。這個字后來成為解釋《周易》的專門名詞。但彖辭斷定的涵義,象辭推演的觀念,其實不是真正從卦、爻里探究出來的;那些只是作傳的人傅會在卦、爻上面的。這里面包含著多量的儒家倫理思想和政治哲學;象辭的話更有許多和《論語》相近的。但說到“天”的時候,不當作有人格的上帝,而只當作自然的道,卻是道家的色彩了。這兩種傳似乎是編纂起來的,并非一人所作。此外有《文言》和《系辭》。《文言》解鐸乾坤兩卦;《系辭》發揮宇宙觀、人生觀,偶然也有分別解釋卦、爻的話。這些似乎都是拘殘守闕,匯集眾說而成。到了漢代,又新發現了《說卦》、《序卦》、《雜卦》三種傳。《說卦》推演卦象,說明某卦的觀念象征著自然界和人世間的某些事物,譬如乾卦后的道理。《雜卦》比較各卦意義的同異之處。這三種傳據說是河內一個女子在什么地方找著的,后來稱為《逸易》;其實也許就是漢代人作的。
八卦原只是數目的巫術,這時候卻變成數目的哲學了。那整畫“一”是奇數,代表天,那斷畫“一”是偶數,代表他。奇數是陽數,偶數是陰數,陰陽的觀念是從男女來的。有天地,不能沒有萬物,正如有男女就有子息一樣,所以三畫才能成一卦。卦是表示陰陽變化的,《周易》的“易”,也便是變化的意思。為什么要八個卦呢?這原是算學里錯列與組合的必然,但這時候卻想著是萬象的分類。乾是天,是父等;坤是地,是母等;震是雷,是長子等;巽是風,是長女等;坎是水,是心病等;離是火,是中女等;艮是山,是太監等;兌是澤,是少女等。這樣,八卦便象征著也支配著整個的大自然,整個的人間世了。八卦重為六十四卦,卦是復合的,卦象也是復合的,作用便更復雜、更具體了。據說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一班圣人看了六十四卦的象,悟出了種種道理,這才制造了器物,建立了制度、耒耜以及文字等等東西,“日中為市”等等制度,都是他們從六十四卦推演出來的。
這個觀象制器的故事,見于《系辭》。《系辭》是最重要的一部《易傳》。這傳里借著八卦和卦、爻辭發揮著的融合儒、道的哲學,和觀象制器的故事,都大大的增加了《周易》的價值,抬高了它的地位。《周易》的地位抬高了,關于它的地說也就多了。《系辭》里只說伏羲作八卦;后來的傳說卻將重卦的,作卦、爻辭的,作《周傳》的人,都補出來了。但這些傳說都比較晚,所以有些參差,不盡能像“伏羲畫卦說”那樣成為定論。重卦的人,有說是伏羲的,有說是神農的,有說是文王的。卦、爻辭有說全是文王作的,有說爻辭是周公作的;有說全是孔子作的。《周易》卻都說是孔子作的。這些都是圣人。《周易》的經傳都出于圣人之手,所以和儒家所謂道統,關系特別深切;這成了他們一部傳道的書。所以到了漢代,便已跳到六經之首了[5]。但另一面陰陽八卦與五行結合起來,三位一體的演變出后來醫卜、星相種種迷信,種種花樣,支配著一般民眾,勢力也非常雄厚。這里面儒家的影響卻很少了,大部分還是《周易》原來的卜筮傳統的力量。儒家的《周易》是哲學化了的;民眾的《周易》倒是巫術的本來面目。
[注釋]
[1] 二語見《易·系辭》。太極是混沌的元氣,兩儀是天地,四象是日月星辰。
[2]《左傳》僖公四年。
[3] 《周禮·春官·太卜》。
[4] 《古論語》作“易”,《魯論語》作“亦”。
[5] 《莊子·天運篇》和《天下篇》所說六經的次序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到了《漢書·藝文志》,便成了《易》、《書》、《詩》、《禮》、《樂》、《春秋》了。
[參考資料] 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古史辨》第三冊上)。
李鏡池《易傳探原》(同上)。 余永梁《易卦爻辭的時代及其作者》(同上)。
《尚書》第三
《尚書》是中國最古的記言的歷史。所謂記言,其實也是記事,不過是一種特別的方式罷了。記事比較的是間接的,記言比較的是直接的。記言大部分照說的話寫下來,雖然也須略加剪裁,但是盡可以不必多費心思。記事需要化自稱為他稱,剪裁也難,費的心思自然要多得多。
中國的記言文是在記事文之先發展的。商代甲骨文卜辭大部分是些問句,記事的話不多見。兩周金文也還多以記言為主。直到戰國時代,記事文才有了長足的進展。古代言文大概是合一的,說出的、寫下的都可以叫作“辭”。我們相信這些辭都是當時的“雅言”[1],就是當時的官話或普通話。但傳到后世,這種官話或普通話卻變成詰屈聱牙的古語了。
《尚書》包括虞、夏、商、周四代,大部分是號令,就是向大眾宣布的話,小部分是君臣相告的話。也有 記事的,可是照近人的說數,那記事的幾篇,大都是戰國末年人的制作,應該分別的看。那些號令多稱為“誓”或“誥”,后人便用“誓”、“誥”的名字來代表這一類。平時的號令叫“誥”,有關軍事的叫“誓”。君告臣的話多稱為“命”;臣告君的話卻似乎并無定名,偶然有稱為“謨”[2]的。這些辭有的是當代史官所記,有的是后代史官追記;當代史官也許根據親聞,后代史官便只能根據傳聞了。這些辭原來似乎只是說的話,并非寫出的文告;史官紀錄,意在存作檔案,備后來查考之用。這種古他的檔案,想來很多,留下來的卻很少。漢代傳有《書序》,來歷不詳,也許是周、秦間人所作。有人說,孔子刪《書》為百篇,每篇有序,說明作意。這卻缺乏可信的證據。孔子教學生的典籍里有《書》,倒是真的。那時代的《書》是個什么樣子,已經無從知道。“書”原是紀錄的意思[3];大約那所謂“書”只是指當時留存著的一些古代的檔案而言;那些檔案恐怕還是一件件的,并未結集成書。成書也許是在漢人手里。那時候這些檔案留存著的更少了,也更古了,更稀罕了;漢人便將它們編輯起來,改稱《尚書》。“尚”,“上”也;《尚書》據說就是“上古帝王的書”[4]。“書”上加一“尚”字,無疑的是表示著尊信的意味。至于《書》稱為“經”,始于《荀子》[5];不過也是到漢代才普通罷了。
儒家所傳的五經中,《尚書》殘缺最多,因而問題也最多。秦始皇燒天下詩書及諸侯史記,并禁止民間私葳一切書。到漢惠帝時,才開了書禁,文帝接著更鼓勵人民獻書。書才漸漸見得著了。那時傳《尚書》的只有一個濟南伏生[6]。伏生本是秦博士。始皇下沼燒詩書的時候,他將《書》藏在墻壁里。后來兵亂,他流亡在外。漢定天下,才回家;檢查所藏的《書》,已失去數十篇,剩下的只二十九篇了。他就守著這一些,私自教授于齊、魯之間。文帝知道了他的名字,想召他入朝。那時他已九十多歲,不能遠行到京師去。文帝便派掌故官晁錯來從他學。伏生私人的教授,加上朝廷的提倡,使《尚書》流傳開去。伏生所藏的本子是用“古文”寫的,還是用秦篆寫的,不得而知;川 學生卻只用當時的隸書鈔錄流布。這就是東漢以來所謂《今尚書》或《今文尚書》。漢武帝提倡儒學,立五經博士;宣帝時每經又都分家數立官,共立了十四博士。第一博士各有弟子員若干人。每家有所謂“師法”或“家法”,從學生必須嚴守。這時候經學已成利祿的途徑,治經學的自然就多起來了。《尚書》也立下歐陽(和伯)、大小夏侯(夏侯勝、夏侯建)三博士,卻都是伏生一派分出來的。當時去伏生已久,傳經的儒者為使人尊信的緣故,竟有硬說《尚書》完整無缺的。他們說,二十九篇是取法天象的,一座北斗星加上二十八宿,不正是二十九嗎[7]!這二十九篇,東漢經學大師馬融、鄭玄都給件過注;可是那些注現在差不多亡失乾凈了。
漢景帝時,魯恭王為了擴展自己的官殿,去拆毀孔子的舊宅。在墻壁里得著“古文”經傳數十篇,其中有《書》。這些經傳都是用“古文”寫的;所謂“古文”,其實只是晚周民間別體字。那時恭王肅然起敬,不敢再拆房子,并且將這些書都交還孔家的主人孔子的后人叫孔安國的。安國加以整理,發見其中的《書》比通行本多出十六篇;這稱為《古文尚書》。武帝時,安國將這部書獻上去。因為語言和字體的兩重困難,一時竟無人能讀那些“逸書”,所以便一直壓在皇家圖書館里。成帝時,劉向、劉歆父子先后領校皇家藏書。劉向開始用《古文尚書》校勘今文本子,校出今文脫簡及異文各若干。哀帝時,劉歆想將《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及《古文尚書》立博士;這些都是所謂“古文”經典。當時的五經博士不以為然,劉歆寫了長信和他們爭辯[8]。這便是后來所謂古文之爭。
今古文之爭是西漢經學的一大史跡。所爭的雖然只在幾種經書,他們卻以為關系孔子之道即古代圣帝明王之道甚大。“道”其實也是幌子,骨子里所爭的還在祿位與聲勢;當時今古文派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不過兩派的學風確也有不同處。大致今文派繼承先秦諸子的風氣,“思以其道易天下”[9],所以主張通經致用。他們解經,只重微言大義;而所謂微言大義,其實只是他們自己的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古文派不重哲學而重歷史,他們要負起保存和傳布文獻的責任;所留心的是在章句、訓詁、典禮、名物之間。他們各得了孔子的一端,各有偏畸的地方。到了東漢,書籍流傳漸多,民間私學日盛。私學壓倒了官學,古文經學壓倒了今文經學;學者也以兼通為貴,不再專主一家。但是這時候“古文”經典中《逸禮》即《禮》古經已經亡佚,《尚書》之學,也不昌盛。
東漢初,杜林曾在西州(今新疆境)得漆書《古文尚書》一卷,非常寶愛,流離兵亂中,老是隨身帶著。他是怕“《古文尚書》學”會絕傳,所以這受珍惜。當時經師賈逵、馬融、鄭玄都給那一卷《古文尚書》作注,從此《古文尚書》才顯于世[10]。原來“《古文尚書》學”直到賈逵才真正開始;從前是沒有什么師說的。而杜林所得只一卷,決不如孔壁所出的多。學者竟愛重到那般地步。大約孔安國獻的那部《古文尚書》,一直埋沒在皇家圖書館里,民間也始終沒有盛行,經過西漢末年的兵亂,便無聲無臭的亡失了罷。杜林的那一卷,雖經諸大師作注 ,卻也沒傳到后世;這許又是三國兵亂的緣故。《古文尚書》的運氣真夠壞的,不但沒有能夠露頭角,還一而在的遭到了些冒名頂替的事兒。這在西漢就有。漢成帝時,因孔安國所獻的《古文尚書》無人通曉,下詔征求能夠通曉的人。東萊有個張霸,不知孔壁的書還在,便根據《書序》,將伏生二十九篇分為數十,作為中段,又采《左氏傳》及《書序》所說,補作首尾,共成《古文尚書百二篇》。我篇都很簡短,文意又淺陋。他將這偽書獻上去。成帝教用皇家圖書館藏著的孔壁《尚書》對看,滿不是的。成帝便將張霸下在獄里,卻還存著他的書,并且聽它流傳世間。后來張霸的再傳弟子樊并謀反,朝廷才將那書毀廢;這第一部偽《古文尚書》就從些失傳了。
到了三國末年,魏國出了個王肅,是個博學而有野心的人。他偽作了《孔子家語》、《孔叢子》[11],又偽作了一部孔安國的《古文尚書》,還帶著孔安國的傳。他是個聰明人,偽造這部《古文尚書》孔傳,是很費了心思的。他采輯群籍中所引“逸書”,以及歷代嘉言,改頭換面,考為聯綴,成功了這部書。他是參照漢儒的成法,先將伏生二十九篇分害為三十三篇,另增多二十五篇,共五十八篇[12],以合于東漢儒者如桓譚、班固所記的《古文尚書》篇數。所以增各篇,用力闡明儒家的“德治主義”,滿紙都是仁義道德的格言。這是漢武帝罷黜百家,專崇儒家以來的正傳思想,所謂大經、大法,足以取信于人。只看宋以來儒者所口誦心維的“十六字心傳”[13],正在他偽作的《大禹謨》里,便見出這部偽書影響之大,其實《尚書》里的主要思想,該是“鬼治主義”,像《盤庚》等篇所表現的。“原來西周以前,君主即教主,可以唯所欲為,不受什么政治道德的拘束。逢到臣民不聽話的時候,只要抬出上帝和先祖來,自然一切解決。”這叫作“鬼治主義”。“西周以后,因疆域的開拓,交通的便利,富力的增加,文化大開。自孔子以至荀卿、韓非,他們的政治學說都建筑在人性上面。尤其是儒家,把人性擴張得極大。他們覺得政治的良好只在誠信的感應;只要君主的道德好,臣民自然風從,用不到威力和鬼神的壓迫。”這叫作“德治主義”[14]。看古代的檔案,包含著“鬼治主義”思想的,自然比包含著“德治主義”思想的可信得多。但是王肅的時代早已是“德治主義”的時代;他的偽書所以專從這里下手。他果然成功了。只是詞旨坦明,毫無詰明,毫無詰屈聱牙之處,卻不免露出了馬腳。
晉武帝時候,孔安國的《古文尚書》曾立過博士[15];這《古文尚書》大概就是王肅偽造的。王肅是武帝的外祖父,當時即使有懷疑的人,也不敢說話。可是后來經過懷帝永嘉之亂,這部偽書也散失了,知道的人很少。東晉元帝時,豫章內史梅賾發見了它,便拿來獻到朝廷上去,這時候偽《古文尚書》孔傳便和馬、鄭的多,南方的學者才是信偽孔的多。等到隋統一了天下,南學壓倒了北學,王、鄭《尚書》,習者漸少。唐太宗時,因章句繁雜,詔令孔穎達等編撰《五經正義》;高宗永徽四年(西元六五三),頒行天下,考試必用此本。《正義》成了標準的官書,經學從此大統一。那《尚書正義》便用的偽《古文尚書》孔傳。偽孔定于一尊,馬、鄭便更沒人理睬了;日子一久,自然就殘缺了,宋以來差不多就算亡了。偽《古文尚書》孔傳如些這般冒名頂替了一千年,直到清初的時候。
這一千年中間,卻也有懷疑偽《古文尚書》孔傳的人。南宋的吳棫首先發難。他有《書稗傳》十三卷[16],可惜不傳了。朱子因孔安國的“古文”字句皆完整,又平順易讀,也覺得可疑[17]。但是他們似乎都還沒有去找出確切的證據。至少朱子還不免疑信參半。他還采取他《大禹謨》里“人心”、“道心”的話解釋四書,建立道統呢。元代的吳澄才斷然的將伏生今文從偽古說分出;他的《尚書纂言》只注解今文,將偽古文除外。明代梅鷟著《尚書考異》,更力排偽孔,并找出了相當的證據。但是嚴密鉤稽決疑定讞的人,還得等待清代的學者。這里該提出三個尊敬的名字。第一是清初的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第二是惠棟,著《古文尚書考》;兩書辨析詳明,證據確鑿,教偽孔體無完膚,真相畢露。但將作偽的罪名加在梅賾頭上,還不免未達一間。第三是清中葉的丁晏,著《尚書余論》,才將真正的罪人王肅指出。千年公案,從此可以定論。這以后等著動手的,便是搜輯漢人的伏生《尚書》說和馬、鄭注。這方面努力的不少,成績也斐然可觀;不過所能作到的,也只是抱殘守缺的工作罷了。伏生《尚書》從千年迷霧中重露出真面目,清代諸大師的勞績是不朽的。但二十九篇固是真本,其中也還該分別的看。照近人的意見,《周書》大都是當時史官所記,只有一二篇像是戰國時人托古之作。《商書》究竟是當時史官所記,還是周史官追記,尚在然疑之間。《虞、夏書》大約多是戰國末年人托古之作,只《甘誓》那一篇許是后代史官追記的。這么著,《今文尚書》里便也有了真偽之分了。
[注釋]
[1] “雅言”見《論語·述而》。
[2] 《說文》言部:“謨,議謀也。”
[3] 《說文》書部:“書,著也。”
[4] 《論衡·正說篇》。
[5] 《勸學篇》。
[6] 裴骃《史記集解》引張晏曰:“伏生名勝,《伏氏碑》云。”
[7] 《論衡·正說篇》。
[8] 《漢書》本傳。
[9] 語見章學誠《文史通義·言公》上。
[10] 《后漢書·楊倫傳》。
[11] 《家語》托名孔安國,《孔叢子》托名孔鮒。
[12] 桓譚《新論》作五十八,《漢書·藝文志》自注作五十七。
[13] 見真德秀《大學衍義》。所謂十六字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在偽《大禹謨》里,是舜對禹的話。
[14] 以上引顧頡剛《盤庚中篇今譯》。(《古史辨》第二冊)
[15] 《晉書·荀崧傳》。
[16]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四。
[17] 見《朱子語類》七十八。
[參考資料]
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序例》及卷三十六《偽孔安國序》。
顧頡剛《論今文尚書著作時代書》(《古史辨》第一冊)。
《詩經》第四
詩的源頭是歌謠。上古時候,沒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謠,沒有寫的詩。一個人高興的時候或悲哀的時候,常愿意將自己的心情訴說出來,給別人或自己聽。日常的言語不夠勁兒,便用歌唱;一唱三嘆的嗎別人回腸蕩氣。唱嘆再不夠的話,便手也舞起來了,腳也蹈起來了,反正要將勁兒使到了家。碰到節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樂 ,唱歌的機會更多。或一唱眾和,或彼此哀勝。傳說葛天氏的樂 八章,三個人唱,拿著牛尾,踏著腳[1],似乎就是描寫這種光景的。歌謠越唱越多,雖沒有書,卻存在個的的記憶里。有了現在的歌兒,就可惜他人酒懷,澆自己塊壘;隨時揀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悶。若沒有完全合式的,盡可刪一些、改一些,到稱意為止。流行的歌謠中往往不同的詞句并行不悖,就是為此。可也有經過眾人修飾,成為定本的。歌謠真可說是“一人的機鋒,多人的知慧”了[2]。
歌謠可分為徒歌和樂歌。徒歌是隨口唱,樂 歌是隨著昏器唱。徒歌也有節奏,手舞腳蹈便是助節奏的;可是樂歌的節奏更規律化些。樂器在中國似乎早就有了,《禮記》里說的士鼓士槌兒、蘆管兒[3],也許是我們樂器的老祖宗。到了《詩經》時代,有了琴瑟鐘鼓,已是洋洋大觀了。歌謠的節奏,最主要的靠重疊或叫復沓;本來歌謠以表情為主,只要翻來覆去將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著費話。重疊可以說原是歌謠的生命,藝奏也便建立在這上頭。字數的均齊,韻腳的調協,似乎是后來發展出來的。有了這些,重疊才在詩歌里失去了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將那些歌謠記錄下來,便是最初的寫的詩了。但記錄的人似乎并不是因為欣賞的緣故,更不是因為研究的緣故。他們大概是些樂工,樂 工的職務是奏樂和唱歌;唱歌得有詞兒,一面是口頭傳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兒。歌謠但是這么寫下來的。我們知道春秋時的樂工就和后世闊人家的戲班子一樣,老板叫作太師。那時各國都養著一班樂工,各國使臣來往,宴會時都得奏樂 唱歌。太師們不但得搜集本國樂歌,還得搜集別國樂 歌。不但搜集樂詞,還得搜集樂譜。那時的社會有貴族與平民兩級。太師們是伺候貴族的,所搜集的歌兒自然得合貴族們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會入選的。他們搜得的歌謠,有些是樂 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樂才好用。合樂的時候,往往得增加重疊的字句或章節,便不能保存歌詞的原來樣子。除了這種搜集的歌謠以外,太師們所保存的還有貴族們為了特種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獵等等作的詩。這些可以說是典禮的詩。又有諷諫、頌美等等的獻詩;獻詩是臣下作了獻給君上,準備讓樂工唱給君上聽的,可以說是政治的詩。太師們保存下這些唱本兒,帶著樂譜;唱詞兒共有三百多篇,當時通稱作“詩三百”。到了戰國時代,貴族漸漸衰落,平民漸漸抬頭,新樂代替了古樂,職業的樂工紛紛散步。樂譜就此亡失,但是還有三百來篇唱詞兒流傳下來,便是后來的《詩經》了[4]。
“詩言志”是一句古話;“詩”這個字就是“言”、“志”兩個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謂“言志”和現在所謂“抒情“并不一樣;那“志”是關聯著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里,各國使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在的請客點戲,不同處是所點的詩句的必加上政治的意味。這可以表示這國對那國或這人對那人的愿意、感謝、責難等等,都從詩篇里斷章取義。斷章取義是不管上下文的意義,只將一章中一兩句拉出來。就當前的環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宴晉使趙孟于垂隴,趙孟請大家賦詩,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賦的是《野有蔓草》。原詩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氵專}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兩句,借以表示鄭國歡迎趙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詩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更是怎樣辦正是“詩言志”;在那回宴會里,趙孟就和子太叔說了“詩以言志”這句話。
到了孔子時代,賦詩的事已經不行了,孔子卻采取了斷章取義的辦法,用詩來討論做學問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5],本來說是治玉,將玉比執行。他卻用來教訓學生做學問的工夫[6]。“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7],本來說是是美人,所謂天生麗質。他卻拉出末句來比方作畫,說先有白底子,才會有畫,是一步步進展的;作畫還是比方,他說的是文化,人先是樸野的,后地沒才進展了文化——文化必須修養而得,并不是與生俱來的[8]。他如此解詩,所以說“思無邪”一句話可以包括“詩三百”的道理[9];又說詩可以鼓舞人,聯合人,增加閱歷,發泄牢騷,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10]。孔子以后,“詩三百”成為儒家的六經之一,《莊子》和《荀子》里都說到“詩言志”,那個“志”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時列國的賦詩只是用詩,并非解詩;那時詩的主要作用還在樂歌,因樂歌而加以借用,不過是一種方便罷了。至于詩篇本來的意義,那時原很明白,用不著討論。到了孔子時代,詩已經不常歌唱了,詩篇本來的意義,經過了多年的借用,也漸漸含糊了。他就按著借用的辦法,根據他教授學生的需要,斷章取義的來解釋這些詩篇。后來解釋《詩經》的儒生都根著他的腳步走。最有權威的毛氏《詩傳》和鄭玄《詩箋》差不多全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斷義——斷句取義是在一句,兩句里拉出的一個兩個字來發揮,比起斷章取義,真是變本加厲了。
毛氏有兩個人:一個毛亨,漢時魯國人,人稱為大毛公,一個毛萇,趙國人,人稱為小毛公;是大毛公創始《詩經》的注解,傳給小毛公,在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鄭玄是東漢人,他是專給毛《傳》作《箋》的,有時也采取別家的解說;不過別家的解說在原則上也還和毛氏一鼻孔出氣,他們都是以史證詩。他們接受了孔子“無邪”的見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論世”[11]的見解,以為用孔子的詩的哲學,別裁古代的史說,拿來證明那些詩篇是什么時代作的,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謂“以意逆志”[12]。其實孟子所謂“以意逆志”倒是說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與他們不同。他們這樣猜出來的作詩人的志,自然不會與作詩人相合;但那種志倒是關聯著政治教化而與“詩言志”一詩相合的。這樣的以史證詩的思想,最先具體的表現在《詩序》里。
《詩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總論,托名子夏,說不定是誰作的。《小序》每篇一條,大約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證詩,似乎是《小序》的專門任務;傳里雖也偶然提及,卻總以訓詁為主,不過所選取的字義,意在助成序說,無形中有個一定方向罷了。可是《小序》也還是泛說的多,確指的少。到了鄭玄,才更詳密的發展了這個條理。他按著《詩經》中的國別和篇次,系統的附合史料,編成了《詩譜》,差不多給每篇詩確定了時代;《箋》中也更多的發揮了作為各篇詩的背景的歷史。以史證詩,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說明詩的教化作用;這種作用似乎建立在風、雅、頌、賦、比、興,所謂“六義”上。《大序》只解釋了風、雅、頌。說風是風化(感化)、風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頌是形容盛德的意思。這都是按著教化作用解釋的。照近人的研究,這三個字大概都從音樂得名。風是各地方的樂調,《國風》便是各國土樂的意思。雅就是“烏”字,似乎描寫這種樂的嗚嗚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樂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許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約也是樂調不同的緣故。頌就是“容”字,容就是“樣子”;這種樂連歌帶舞,舞就有種種樣子了。風、雅、頌之外,其實還該有個“南”。南是南音或南調,《詩經》中《周南》、《召南》的詩,原是相當于現在河南、湖北一帶地方的歌謠。《國風》舊有十五,分出二南,還剩十三;而其中邶、鄘兩國的詩,現經考定,都是衛詩,那么只有十一《國風》[13]了。頌有《周頌》、《魯頌》、《商頌》、《商頌》經考定實是《宋頌》。至于搜集的歌謠,大概是在二南、《國風》和《小雅》里。
賦、比、興的意義,說數最多。大約這三個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賦本是唱詩給人聽,但在《大序》里,也許是“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14]的意思。比、興都是《大序》所謂“主文而譎諫”;不直陳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諷刺叫“譎諫”。說的人無罪,聽的人卻可警誡自己。《詩經》里許多譬喻就在比興的看法下,斷章斷句的發端的叫做興。《毛傳》只在有興的地方標出,不標賦、比;想來賦義是易見的,比、興雖都是曲折成義,但興在發端,往往關系全詩,比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別標出了。《毛傳》示出的興詩,共一百十六篇,《國風》中最多,《小雅》第三;按現在說,這兩部分搜集的歌謠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注釋]
[1] 《呂氏春秋·古樂篇》。
[2] 英美吉特生《英國民歌論說》。譯文據周作人《自己的園地歌謠》章。
[3] “土鼓”、“蕢桴”見《禮遠》和《明堂位》,“葦芲”見《明堂位》。
[4] 今《詩經》共三百十一篇,其中六篇有目無詩,實存三百零五篇。
[5] 《衛風·淇澳》的句子。
[6] 《論語·學而》。
[7]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衛風·碩人》的句子;“素以為絢兮”一句今已佚。
[8] 〈論語·八佾〉。
[9] “思無邪”,《魯頌·駉》的句子;“思”是語詞,無義。
[10] 《論語·陽貸》
[11] 、[12] 見《孟子·萬章》。
[13] 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
[14] 《周禮·大師》鄭玄注。
[參考資料]
顧頡剛《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地位》(《古史辨》第三冊下)。顧頡剛《論語經所錄全為樂歌》(同土)。
朱自清《言志說》(《語言與文學》)。朱自清《賦北興說》(清華學報)十二卷三期)。
《禮》第五
許多人家的中堂里,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大牌位。無地代表生命的本源。親是祖先的意思,祖先是家族的本源。君師是政教的本源。人情不能忘本,所以供奉著這些。荀子只稱這些為禮的三本[1];大概是到了后世才宗教化了的。荀子是儒家大師。儒家所稱道的禮,包括政治制度、宗教儀式、社會風俗習慣等等,卻都加以合理的說明。從那“三本說”,可以知道儒家有拿禮來包羅萬象的野心,他們認禮為治亂的根本;這種思想可以叫作禮治主義。
怎樣叫作禮治呢?儒家說初有人的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欲望,各人都要滿足自己的欲望,沒有界限,沒有分際,大家就爭起來了。你爭我爭,社會就亂起來了。那時的 君師們看了這種情形,就漸漸給定出禮來,讓大家按著貴賤的等級,長幼的次序,各人得著自己該得的一分兒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各人也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分兒工作。各等人有各等人的界限和分際;若是足顧自己,不篇別人,任性兒貪多務得,偷懶圖快活,這種人就得受嚴厲的制裁,有時候 保不住性命。這種禮,教人節制,教人和平,建立起社會的秩序,可以說是政治制度。
天生萬物,是個很古的信仰。這個天是個能視能聽的上帝,管生殺,管賞罰。在地上的代表,便是天子。天子祭天,和子孫祭祖先一樣。地生萬物是個事實。人都靠著地里長的活著,地里長的不夠了,便鬧饑荒;地的力量自然也引起了信仰。天子諸候祭社稷,祭山川,都是這個來由。最普通的還是祖先的信仰。直到我們的時代,這個信仰還是很有力的。按儒家說,這些信仰都是“報本返始”[2]的意思。報本返始是慶幸生命的廷續,追念本源,感恩懷德,勉力去報答的意思。但是這里面怕不單是懷德,還有畏威的成分。感謝和恐懼產生了種種祭典。儒家卻只從感恩一面加以說明,看作禮的一部分。但這種禮教人恭敬,恭敬便是畏威的遺跡了。儒家的喪禮,最主要的如三年之喪,也建立在感恩的意味上;卻因恩誼的親疏,又定出等等差別來。這種禮,大部分可以說是宗教儀式。
居喪一面是宗教儀式,一面是普通人事。普通人事包括一切日常生活而言。日常生活都需要秩序和規矩。居喪以外,如婚姻、宴會等大事,也各有一套程序,不能隨便馬虎過去;這種是表示鄭重,也便是表示敬意和誠心。至于對人,事君,事父母,待兄弟、姊妹,待子女,以及夫婦、朋友之間,也都自有一番道理。按著尊卑的分際,各守各的道理,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婦朋友互相敬愛,才算能做人;人人能做人,天下使治了。就是一個人飲食言動,也都該有個規矩,別叫旁人難過,更別侵犯著旁人,反正諸事都記得著自己的分兒。這些個規矩是禮的一部分;有些固然含著宗教意味,但大部分可以說是風俗習慣。這些風俗習慣有一些也可以說是生活的藝術。
王道不外乎人情,禮是王道的一部分,按儒家說是通乎人情的[3]。既通乎人情,自然該誠而不偽了。但儒家所稱道的禮,并不全是實際施行的。有許多只是他們的理想,這種就不一定通乎人情了。就按那些實際施行的說,每一個制度、儀式或規矩,固然都有它的需要和意義。但是社會情形變了,人的生活跟著變;人的喜、怒、愛、惡,雖然還是喜、怒、愛、惡可是對象變了。那些禮的惰性卻很大,并不跟著變。這就留下了許許多多遺形物,沒有了需要,沒有了意義;不近人情的偽禮,只會束縛人。《老子》里攻擊禮,說“有了禮,忠信就差了”[4];后世有些人攻擊禮,說“禮不是為我們定的”[5];近來大家攻擊禮教,說“禮教是吃人的”。這都是指著那些個偽禮說的。
從來禮樂并稱,但樂實在是禮的一部分;樂附屬于禮,用來補助儀文的不足。樂包括歌和舞,是“人情之所必不免”的[6]。不但是“人情之所必不免”,而且樂 聲的綿延和融合也象征著天地萬物的“流在罘息,合同而化”[7]。這便是樂本。樂教人平心靜氣,互相和愛,教人聯合起來,成為一整個兒。人人能夠平心靜氣,互相和愛,自然沒有貪欲、搗亂、欺詐等事,天下就治了。樂有改善人心、移風易俗的功用,所以與政治是相通的。按儒家說,禮、樂、刑、政,到頭來只是一個道理;這四件都順理成章了,便是王道。這四件是互為因果的。禮壞樂崩,政治一定不成;所以審樂可以知政[8]。“治苧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9]吳公子季札到魯國觀樂,樂工奏那一國的樂,他就知道是那一國的;他是從樂歌里所表現的政治氣象而知道的[10]。歌詞就是詩;詩與禮樂也是分不開的。孔子教學生要“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1];那時要養成一個人才,必需演習這些。這些詩、禮、樂,在那時代都是貴族社會所專有,與平民是無干的。到了戰國,新聲興起,古樂衰廢,聽者只求悅耳,就無所謂這一套樂意。漢以來故樂 大行,那就更說不到了。
古代似乎沒有關于樂的經典;只有《禮記》里的《樂記》,是抄錄儒家的《公孫尼子》等書而成,原本已經是戰國時代的東西了。關于禮,漢代學者所傳習的有三種經和無數的“記”。那三種經是《儀禮》、《禮古經》、《周禮》。《禮古經》已亡佚,《儀禮》和《周禮》相傳都是周公作的。但據近來的研究,這兩部書實在是戰國時代的產物。《儀禮》大約是當時實施的禮制,但多半只是士的禮。那些禮是很繁瑣的,踵事增華的多,表示誠意的少,已經不全是通乎人情的了。《儀禮》可以說是宗教儀式和穴俗習慣的混合物;《周禮》卻是一套理想的政治制度。那些制度的背景可以看出是戰國時代;但組成了整齊的系統,便是著書人的理想了。
“記”是儒家雜述禮制、禮制變遷的歷史,或禮論之作;所述的禮制有實施的,也有理想的。又叫作《禮記》;這《禮記》是一個廣泛的名稱。這些“記”里包含著《禮古經》的一部分。漢代所見的“記”很多,但流傳到現在的只有三十八篇《大戴記》和四十九篇《小戴記》。后世所稱《禮記》,多半專指《小戴記》說。大戴是戴德;小戴是戴圣,戴德的侄兒。相傳他們是這兩部書的編輯人。但二戴都是西漢的《儀》、《禮》專家。漢代有五經博士;凡是一家一派的經學影響大的,都可以立博士。大戴儀禮學后來立了博士,小博本人就是博士。漢代經師的家法最嚴,一家的學說里絕不能摻雜別家。但現存的兩部“記”里都各摻雜著非二戴的學說。所以有人說這兩部書是別人假托二戴的名字纂輯的;至少是二戴原書多半亡佚,由別人拉雜湊成的,——可是成書也還在漢代。——這兩部書里,《小戴記》容易些,后世通習的人比較多些;所以差不多專占了《禮記》的名字。
[注釋]
[1] 《禮論篇》。
[2] 《禮記·郊特性》。
[3] 《禮記·樂記》。
[4]《老子》三十八章。
[5]阮籍語,原文見《世說新語·任誕》。
[6]《荀子·樂論篇》,《禮記·樂記》。
[7]、[8]、[9] 《禮記·樂記》。
[10]《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11] 《論語·泰伯》。
[參考資料]
洪業《禮記引得序》,《儀禮引得序》。
《春秋》三傳第六(《國語》附)
“春秋”是古代記事史書的通你。古代朝廷大事,多在春、秋二季舉行,所以記事的書用這個名字。各國有各國的春秋,但是后世都不傳了。傳下的只有一部《魯春秋》,《春秋》成了它的專名,便的《春秋經》了。傳說這部《春秋》是孔子作的,至少是他編的。魯哀公十四年,魯西有獵戶打著一只從沒有見過的獨角怪獸,想著定是個不祥的東西,將它扔了。這個新聞傳到了孔子那里,他便去看。他一看,就說,“這是麟啊。為誰來的呢!干什么來的呢!唉唉!我的道不行了!”說著流下淚來,趕忙將袖子去擦,淚點兒卻已滴到衣襟上。原來麟是個仁獸,是個祥瑞的東西;圣帝、明王在位,天下太平,它才會來,不然是不會來的。可是那時代那有圣帝、明王?天下正亂紛紛的,麟來的真不是時候,所以讓獵戶打死;它算是倒了運了。
孔子這時已經年老,也常常覺著生的不是時候,不能行道;他為周朝傷心,也為自己傷心。看了這只死麟,一面同情它,一面也引起自己的無限感慨。他覺著生平說了許多教;當世的人君總不信他,可見空話不能打動人。他發愿修一部《春秋》,要讓人從具體的事例里,得到善惡的教訓,他相信這樣得來的教訓,比抽象的議論深切著明的多。他覺得修成了這部《春秋》,雖然不能行道,也算不白活一輩子。這便動起手來,九個月書就成功了。書起于魯隱公,終于獲麟;因獲麟有感而作,所以敘到獲麟絕筆,是紀念的意思。但是《左傳》里所載的《春秋經》,獲麟后還有,而且在記了“孔子卒”的哀公十六年后還有:據說那卻是他的弟子們續修的了。
這個故事雖然夠感傷的,但他們從種種方面知道,它卻不是真的。《春秋》只是魯國史官的舊文,孔子不曾摻進手去。《春秋》可是一部信史,里面所記的魯國日食,有三十次和西方科學家所推算的相合,這決不是偶然的。不過書中殘闕、零亂和后人增改的地方,都很不少。書起于隱公元年,到哀公十四年止,共二百四十二年(西元前七二二——四八一);后世稱這二百四十二年為春秋時代。書中紀事按年月日,這叫作編年。編年在史學上是個大發明;這教歷史系統化,并增加了它的確實性。《春秋》是我國現存的第一部編年史。書中雖用魯國紀元,所以記的卻是各國的事,所以也是我們第一部通史。所記的齊桓公、晉文公的霸跡最多;后來說“尊王攘夷”是《春秋》大義,便是從這里著眼。
古代史官記事,有兩種目的:一是征實,二是勸懲。像晉國董狐不怕權勢,記“趙盾弒其君”[1],齊國太史記“崔杼弒其君”[2],雖殺身不悔,都為的是征實和懲惡,作后世的鑒戒。但是史文簡略,勸懲的意思有時不容易看出來,因此更需要解脫的人。《魯春秋》也該是他的一種科目。關于勸懲的所在,他大約有許多口義傳給弟子們。他死后,弟子們散在四方,就所能記憶的又教授開去。《左傳》、《公羊傳》、《穀梁傳》,所謂《春秋》三傳里,所引孔子解釋和評論的話,大概就是檢的這一些。
三傳特別注重《春秋》的勸懲作用;征實與否,倒在其次。按三傳的看法,《春秋》大義可以從兩方面說:明辨是非,分別善惡,提倡德義,從成敗里教訓,這是一;夸揚霸業,推尊周室,親愛中國,排斥夷狄,實現民族大一統的理想,這是二。前者是人君的明鑒,后者是撥亂反正的程序。這都是王道。而敬天事鬼,也包括在王道里。《春秋》里記災,表示天罰;記鬼,表示恩仇,也還是勸懲的意思。古代記事的書常夾雜著好多的迷信和理想,《春秋》也不免如此;三傳的看法,大體上是對的。但在解釋經文的時候,卻往往一個字一個字的咬嚼;這一咬嚼,便不顧上下文穿鑿傅會起來了。《公羊》、《穀梁》,尤其如此。
這樣咬嚼出來的意義就是所謂“書法”,所謂“褒貶”,也就是所謂“微言”。后世最看重這個。他們說孔子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3],“筆”是書,“削”是不書,都有大道理在內。又說一字又褒,比教你作王公還榮耀,一字之眨,比將你作罪人殺了還恥辱。本來孟子說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賦子懼”[4],那似乎只指概括的勸懲作用而言。等到褒眨說發展,孟子這句話倒像更坐實了。而孔子和《春秋》的權威也就更大了。后世史家推尊孔子,也推尊《春秋》,承認這種書法是天經地義;但實際上他們卻并不照三傳所咬嚼出來的那么穿鑿傅會的辦。這正和后世詩執行盡管推尊《毛詩傳箋》里比興的解釋,實際上卻不那樣穿鑿傅會的作詩一樣。三傳,特別是《公羊傳》和《穀梁傳》,和《毛詩傳箋》,在穿鑿解經這件事上是一致的。
三傳之中,公羊、穀梁兩家全以解經為主,左氏卻以敘事為主。公、穀以解經為主,所以咬嚼得更利害些。戰國末期,專門解釋《走秋》的有許多家,公、穀較晚出而僅存。這兩家固然有許多彼此相異之處,但淵源似乎是相同的;他們所引別家的解脫也有些是一樣的。這兩種《春秋經傳》經過秦火,多有殘闕的地方;到漢景帝、武帝時候,才有經師重加整理,傳授給人。公羊、穀梁只是家派的名稱,僅存姓氏,名字已不可知。至于他們解經的宗旨,已見上文;《春秋》本是儒家傳授的經典,解脫的人,自然也離不了儒家,在這一點上,三傳是大同小異的。
《左傳》這部書,漢代傳為魯國左丘明所作。這個左丘明,有的說是“魯君子”,有的說是孔子的朋友;后世又有說是魯國的史官的[5]。這部書歷來討論的最多。漢時有五經博士。凡解說五經自成一家之學的,都可立為博士。立了博士,便是官學;那派經師便可作官受祿。當時《春秋》立了公、穀二傳的博士。《左傳》流傳得晚些,古文派經師也給它爭立博士。今文派卻說這部書不得孔子《春秋》的真傳,不如公、穀兩家。后來雖一度立了博士,可是不久還是廢了。倒是民間傳習的漸多,終于大行!原來公、穀不免空談,《左傳》卻是一部僅存的古代編年通史(殘缺又少),用處自然大得多。《左傳》以外,還有一部分國記載的《國語》,漢代也認為左丘明所作,稱為《春秋外傳》。后世學者懷疑這一說的很多。據近人的研究,《國語》重在《語》,記事頗簡略,大約出于另一著者的手,而為《左傳》著者的重要史料之一。這書的說教,也不外尚德,尊天、敬神、愛民,和《左傳》是很相近的。只不知著者是誰。其實《左傳》著者我們也不知道。說是左丘明,但矛盾太多,不能教人相信。《左傳》成書的時代大概在戰國,比《公》、《穀》二傳早些。
《左傳》這部書大體依《春秋》而作;參考群籍,詳述史事,征引孔子和別的“君子”解經評史的言論,吟味書法,自成一家言。但迷信卜筮,所記禍福的預言,幾乎無不應驗;這卻大大違背了征實的精神,而和儒家的宗旨也不合了。晉范寧作《穀梁傳序》說:“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艷”是文章美,“富”是材料為,“巫”是多敘鬼神,預言禍福。這是句公平話。注《左傳》的,漢代就不少,但那些許多已散失;現存的只有晉杜預注,算是最古了。
杜預作《春秋序》,論到《左傳》,說“其文緩,其皆遠”,“緩”是委婉,“遠”是含蓄。這不但是好史筆,也是好文筆。所以《左傳》不但是史學的權威,也是文學的權威。《左傳》的文學本領,表現在記述辭令和描寫戰爭上。春秋列國,盟會頗繁,使臣會說話不會說話,不但關系榮辱,并且關系利害,出入很大,所以極重辭令。《左傳》所記當時君臣的話,從容委曲,意味深長。只是平心靜氣的說,緊要關頭卻不放松一步,真所謂恰到好處。這固然是當時風氣如此,但不經《左傳》著者的潤飾工夫,也決不會那樣在紙上活躍的。戰爭是個復雜的程序,敘得頭頭是道,已經不易,敘得有聲有色,更難;這差不多全靠忙中有閑,透著優游不迫神兒才成。這卻正是《左傳》著者所擅長的。
[注釋]
[1]《左傳》宣公二年。
[2]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3] 《史記·孔子世家》。
[4] 《孟子·滕文公》下。
[5]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說是“魯君子”,《漢書·劉歆傳》說“親見夫子”,“好惡與圣人同”,杜預《春秋序》說是“身為國史”。
[參考資料]
洪業《春秋傳引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