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舞雩
大家好,國學趣談欄目又和大家見面了。
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樓蘭古國,一直被視為半掩紗面的美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神秘而令人向往。
其實早在近現代大量考古發現之前,樓蘭就是中原地區最熟悉的西域地名。
原因也比較尷尬,無數文人墨客都將其作為靶子,寫入激勵人心的詩句。
無論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還是“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那么,撥開面紗,那個歷史中的樓蘭,又是怎樣一番品貌?
作為一眾詩人的假想敵,樓蘭的成名卻絕非因為戰爭,而更多是國際貿易發展的結果。
按照1900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發現的樓蘭古國遺址,古樓蘭應該位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東邊,羅布泊的西北角。
這里也是塔里木盆地的最低處。
據《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西域傳》記載,早在2世紀以前,樓蘭就是西域一個著名的“城廓之國”。
《漢書·西域傳》記載:“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扦泥城,去陽關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戶千五百七十,口四萬四千一百。”
它東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古代“絲綢之路”的南、北兩道便從樓蘭分道。
《史記·大宛列傳》載:于闐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南河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而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
這是樓蘭一名最早被漢人所知的出處。
而樓蘭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地位,首先便是因為地處絲綢之路的樞紐站。
由于位于塔里木盆地的東端,各地商賈要想長途跋涉,大都需要在樓蘭中轉。隨著貿易量的發展,催生了進一步的城市建設和持續繁榮的自由市場。
其次,樓蘭依靠著羅布泊,附近有孔雀河和塔里木河兩條河流匯入。
所以水量充沛,能為過往商客提供充足的水源,兼之當地也有一定比例的鹽礦,可作為西域世界的硬通貨流通。
如此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和充足資源之下,樓蘭之繁盛,也就顯得理所當然。
不過,雖然樓蘭古國隸屬西域三十六國強國之列,但這個國家的歷史卻相當屈辱。
因為,在當時的西域,樓蘭的地理位置不僅是交通要道,還是控制塔里木政治軍事局勢、保證經濟貿易的喉舌。
但凡想要在亞洲稱霸的國家,都不會放過這只肥羊。
而好巧不巧,樓蘭這類小國一直生活在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局面中。
弱國無外交,這是歷史告知的真相。
所以對于弱國來說,認大哥并不是件丟臉的事情,丟臉的是一直在認大哥。
樓蘭人的歷史,就是一部墻頭草的成長史。
約公元前3世紀時,樓蘭人建立自己的國家,先是被月氏(zhī)統治,等到公元前177年至公元前176年,匈奴打敗了月氏,它又認了匈奴做老大。
冒頓單于在給漢文帝劉恒的信中毫不掩飾地說明樓蘭歸屬于匈奴。
當然,那時匈奴兵多糧足,橫行天下肆無忌憚,連初建的漢朝也不曾放在眼里。
后者為了休養生息,不得不在白登之圍后自稱王弟,實行屈辱的和親政策,一個勁兒地給匈奴送美女。
五十步笑百步,倒也沒什么意義。
而且樓蘭真正走進漢朝的視野,也是在公元前138年,當漢武帝的使節張騫走出玉門關,叩開西域大門之后。
所以在此之前,樓蘭和漢朝實際上并無官方層面的來往。
但這不代表樓蘭對漢朝最初是友善的。
審時度勢是小國必須要學會的伎倆,作為匈奴的合格小弟,當漢武帝所派使者游說西域諸國必經樓蘭時,樓蘭屢次替匈奴當耳目,攻劫西漢使者。
樓蘭王更是處處給漢武帝聯合大月氏夾擊匈奴的外交政策使絆子,不是將使者給扣下,就是半路打劫。
但他們估計做夢也沒想到,漢武帝可不是之前的西漢皇帝,而是歷經文景之治后,坐擁強盛國力,麾下能人林立,名將如雨的一只猛虎。
對于武帝在位時的漢朝,滅掉一個小國,跟捏死一只螞蟻般容易。
公元前109年,為了斬斷這只匈奴右臂,漢武帝命令趙破奴出兵攻打西域車師國和樓蘭國,俘獲了樓蘭王,凱旋而歸。
不過西域畢竟偏遠之地,漢朝不易管理,武帝于是采用攻心為上以夷制夷的策略,在樓蘭王表示臣服并愿意向漢朝使者提供接待服務之后,就把他放了回去。
這時候,匈奴不愿意了,頻頻向樓蘭軍事施壓。
漢匈之戰雖然后者已顯露出頹勢,但在西域匈奴的勢力依然很強大,不是樓蘭能夠抗衡。
所以為了在大國的夾縫中求生,樓蘭國只好分別送兩位王子到漢朝和匈奴當人質,一碗水端平,誰也不敢得罪。
其中把安歸王子送到匈奴,把尉屠耆王子送到大漢,如此,兩個大國也就沒有借口欺負樓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恰逢武帝暮年,漢朝國力耗盡,兼之趙破奴被俘,李廣利降敵,衛青之流早已先后病逝,漢匈之間難得迎來平緩的局勢。
到了公元前78年,樓蘭國王去世,匈奴首先得到消息,便急忙把在匈奴做人質的樓蘭王子安歸送回樓蘭繼承了王位。
不過天下沒有不漏風的墻,很快投降漢朝的樓蘭王弟尉屠耆,就將這些情況報告給了漢庭。
漢朝派遣使者去樓蘭傳達漢昭帝的詔令,要求安歸來長安朝見,但是安歸以各種借口推辭,實質上此時的他已經正式投靠了匈奴。
他對匈奴言聽計從,先后攻殺漢朝派往西域的使者,又殺害大宛、安息等國派到漢朝來的使者。
不久,龜茲國也跟著搗亂,攻殺漢朝派駐輪臺的屯田校尉賴丹。
在樓蘭、龜茲的騷擾下,漢朝與西域的交往因此斷絕。
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如果不搞平衡戰略,遭殃的往往就是小國。
很顯然,新任樓蘭王安歸沒有老樓蘭王這樣的政治遠見。
而此時的漢朝雖然是年幼的漢昭帝在位,但把持朝政的大將軍霍光可不是吃素的!
面對樓蘭、龜茲的襲擾,霍光決定先采取問責的辦法,以觀后效。
他派時任駿馬監的勇士傅介子出使大宛,順便帶著大漢的詔令責問樓蘭、龜茲。
樓蘭、龜茲國王見到漢使,立即嘴軟,表示認罪。但漢使一走,繼續使壞,表里不一,反復無常。
傅介子從大宛回來路過龜茲時,感到不給這些兩面派一些顏色,他們是不會真心服軟的。
于是,果斷殺掉了匈奴派駐龜茲的使者,希望殺雞儆猴,讓樓蘭、龜茲有所收斂。
回到長安后,傅介子把探聽到的消息一一告訴霍光,于是,就有了《漢書傅介子傳》一段“斬首”行動的戰略謀劃。
介子謂大將軍霍光曰:“樓蘭,龜茲數反覆而不誅,無所懲艾。介子過龜茲時,其王近就人,易得也,愿往刺之,以威示諸國。”大將軍曰:“龜茲道遠,且驗之于樓蘭。”
傅介子說,樓蘭、龜茲反復無常,如果不對他們進行嚴懲,西域各國就會效仿,那樣,大漢就會失去西域的控制權,不如讓我給他來個“斬首”行動,殺掉他們的國王,以此震懾其他各國。
霍光沉吟片刻,覺得這個辦法很有效果,建議傅介子,龜茲路遠,不如先拿樓蘭開刀。
就這樣,一次千里“斬首”行動開始了。
不過畢竟要到千里之外刺殺他國的國王,難度系數極高,風險也極大,就算成功,也會被殺。
為此傅介子做了周密細致的準備,首先嚴格挑選了幾位死士;其次得知樓蘭王安歸愛財如命,便攜帶了大量黃金財物,以便見機行事。
一切準備停當之后,傅介子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茫茫長路。
公元前77年,傅介子到了樓蘭,準備實施斬首計劃。
但樓蘭王安歸生性多疑,防范甚嚴,一來二去,傅介子居然找不到會見的機會。
他心生一計,假裝帶領隨從離去,路上特意拿出黃金財物讓樓蘭的陪同人員看到。
使譯謂曰:“漢使者持黃金錦繡行賜諸國,王不來受,我去之西國矣。”即出金幣以示譯。(《漢書·傅介子傳》)
這一招果然管用,樓蘭的侍從回去報告了樓蘭王,見錢眼開的安歸哪能眼睜睜看著肥水外流,立即召見了傅介子,并擺下宴席款待漢使。
宴席之間,酒過三巡,氣氛熱烈,關系拉近。
傅介子看到安歸完全沒有了戒備之心,便對他說,大漢皇帝給你捎帶口信,要和你單獨談一些國家機密。
酒酣耳熱的安歸哪里還有疑心,便屏退左右,和傅介子進到帳篷里面。
安歸剛進入帳篷,傅介子一聲令下,早已埋伏多時的兩名死士從后面揮劍直刺安歸,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安歸便命喪當場。
傅介子于是手提樓蘭王首級,大步走到宮門口,大喝道:“樓蘭王背棄漢朝,皇帝派我來誅殺他,漢朝大軍隨后將到,誰敢造次,大漢將滅掉樓蘭!”
介子告諭以“王負漢罪,天子遣我來誅王,當更立前太子質在漢者。漢兵方至,毋敢動,動,滅國矣!”
果然,樓蘭的王公大臣被傅介子的勇烈鎮住了,再加上擔心有國破家亡的風險,紛紛跪拜,表示臣服。
就這樣,傅介子帶著樓蘭王的頭顱安全離開,全身而退,并把樓蘭王的頭顱用驛馬快速送到長安,懸于未央宮北門之外。
尉屠耆成了新的樓蘭王,為表示誠意,尉屠耆懇請漢朝派兵入駐,他甚至直接把樓蘭的國名改成了鄯善,遷都扜泥城(今新疆若羌附近)。
從此,樓蘭徹底學乖了,配合漢庭派兵在樓蘭屯田,沿玉門關到樓蘭,并設置烽燧亭障,以便施行軍事行動。
在漢朝勢力退出西域后,樓蘭本地依然持續了之前的繁榮。
到了前涼中期,樓蘭還成為西域長史治所。
過往游客的增多和大批士兵的再次駐入,使得西域長史不得不在樓蘭古綠洲上大興屯田,來滿足當地的糧食供應。
但羅布泊水源時大時小,難以滿足大面積的作物灌溉。
為了澆灌樓蘭的耕地開墾,地方官派人在塔里木河下游開辟支流,迫使河水直接流入灌溉區。
這一舉措無疑只能解決燃眉之急。隨著河流改道,水流速度也逐步變緩,導致河道泥沙的淤積量不斷增加,流入羅布泊的水量急劇減少。
另外樓蘭古綠洲本來就是沖積平原,在西域地處低洼地帶,這也導致河流泥沙淤堵的情況愈加嚴重。
環境的破敗,直接造成了樓蘭的衰落。
僅僅到了前涼后期,附近的高昌國開始崛起,就基本取代了樓蘭城的國際貿易樞紐地位。
原先的古城也隨著河流斷流和羅布泊缺水等問題,漸漸被人們所冷落。
最終,樓蘭古城的環境不斷惡化,導致城中百姓因嚴重缺水而不得不棄城離去。曾經盛極一時的樓蘭古城也由此日漸消亡。
公元400年,東晉高僧法顯途經樓蘭,當地已成為一片絕地。
《大唐西域記》云:“從此東行,入大流沙。沙則流漫,聚散隨風,人行無跡,遂多迷路。”
《佛國記》云:“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
這座在絲綢之路上輝煌了近500年的樓蘭古城,至此退出歷史舞臺,成為一片荒漠。
雖然后世對樓蘭國度的消失尚有許多爭議,諸如瘟疫入侵說、羅布泊漂移說、戰爭說、物種滅絕說都有堅定的支持者。
但對于滅亡的樓蘭而言,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曾經西域的明珠之國,漸漸淪為詩詞歌賦當中或感慨或憎惡或激憤的意象。
直到1900年,赫定得到瑞典國王的資助,前往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進行第二次考察探險,才發現了這座古城的遺址。
次年3月,赫定發掘了樓蘭城內13個點,獲取大批漢魏和羅馬古錢幣、具有中亞希臘化風格的建筑木雕、佉盧文木簡、魏晉木簡、精美的中原絲織品等150余件。
這些文物被打包后用8頭駱駝帶出了沙漠,派人取道印度送回瑞典,作為瑞典國王出資贊助的回報。
赫定的發現使其揚名歐洲,也吸引了更多盜竊者來到了樓蘭。
1906年和1914年,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到樓蘭進行大規模的考古。
他將樓蘭遺址逐個編號,考察并發掘了數十個遺址,除了獲取大量文物外,還發掘出土了帶人頭像的紡織殘片、兩具樓蘭男性的頭骨,并將之帶回國。
而且由于他的盲目挖掘,使許多原保存在流沙層中的文物毀于—旦。
1908年,日本大谷光瑞考察隊的橘瑞超又到達樓蘭,發現了“李柏文書”。這是前涼西域長史李柏寫給焉耆國王的書信。
這些可恥的偷竊者讓百年來出土的樓蘭文物散落在世界各地。
倫敦、斯德哥爾摩、首爾、東京、新德里等將樓蘭這個曾經燦爛的文明拆得七零八落,后者只能被擺在歷史空蕩蕩的舞臺上,沒有任何布景和說明。
時至今日,神秘的樓蘭就只剩下百轉千回的往事,金戈鐵馬的風云,起伏跌宕的絲路,剪不斷的恩怨情仇。
昔日繁華與今日的滿目黃沙,在浩蕩的天風中,縹緲如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