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昱如
[內容提要]
偉大的作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林黛玉形象,體現了一種極其崇高的美學境界。這種美學境界顯示了兩方面的內容:一是:黛玉形象本身的悲劇美。二是:通過這個形象所反映出來的作家的藝術情趣和審美理想。曹雪芹筆下的黛玉形象,既是名門淑女悲劇命運的現實寫照,又是中國民族文化傳統所涵養出來的藝術典型。
人品的外在神態和內在素質的一致,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黛玉形象的美學準則。書中寫黛玉的容貌才情出類拔萃,行止見識超越群芳。她外表秀麗,明艷動人可謂:“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而內心堅貞,反映在性格上的不同流俗:“孤高自許、孤標傲世?!弊髡邲]有按照封建的倫理道德標準來規范她的言行,而是破除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寫她絕頂聰明,詩詞書法無所不精,甚至還能識曲審音。她不同于一般的貴族小姐。雖然她也出身于鐘鼎之家、書香之族,可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在賈府過著寄旅的生活。由于身世飄零,加之封建禮教對她愛情等方面的重壓,造成她傷春悲秋、多愁善感、孤寂多病的特征。她與封建禮法的叛逆者賈寶玉同聲相應,憧憬著理想的天地,渴望追求獨立自主的愛情。但在黑暗的封建社會里,她的美好愿望遭到了壓制和摧殘,終于造成了“落花人亡兩不知”的悲劇結局。
關于黛玉形象的悲劇美,作者一方面通過摹寫她的內心和行動來顯示,同時也借寶玉的主觀視角,審美眼光來描繪。寶玉初見黛玉時的情景是:“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歸坐,細看容貌,與眾個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边@是通過寶玉的視覺眼光和心理活動反映出來的美感,“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說明她是寶玉的潛在美學意識和他心中的美人風范。作者文筆之妙,就在于擅長引用史事典故來作隱喻。“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施勝三分”,這便是借比干的聰明和西施的美貌來形容黛玉,同時比干心靈多竅,西施病心,重點都落在“心”字上,作者暗取其意,象征黛玉心事重重,她的心病首先是因傷悼身世造成的,由于父母雙亡,自己又寄人籬下,心理上有沉重的壓力,用書上的原話即:“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別人恥笑了她去?!逼浯问且驗樵诜饨ǘY教的牢籠下,她和寶玉的愛戀之情無法表達,“癡情女情重愈斟情”,“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總是放心不下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這種心病交織在一起,使得她身負精神重壓,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落淚。然而她的淚是熾熱的感情化成的。生活的不幸和愛情的磨難,使她不堪承受這沉重的心理負擔,因此表現為“愁、淚、病、瘦”的形象特征,預示了她在人生道路中途夭折的悲劇命運。
構成黛玉悲劇美的境界除感情色彩外,另一要素是瀟湘館典型環境的景物襯托。瀟湘館最有特色的是千竿翠竹,它隱喻了黛玉的傷懷多淚,又象征了她的風神靈秀的氣度和堅貞不屈的內在素質。“瀟湘妃子”是黛玉的雅號,湘妃竹又名“淚竹”,曹雪芹為了塑造黛玉動人心弦的悲劇形象,特地安排她在瀟湘館的美學境界中,用湘妃竹來襯托她對景感懷,俯欄垂淚的憂傷面影,取得了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
作為一種崇高的美學境界,翠竹還有更深刻的寓意,它象征著黛玉的反封建精神和高尚的節操。曹雪芹在《紅摟夢》中寫瀟湘翠竹,隱喻她的不同流俗的反抗性。雖是悲劇人物而她的叛逆性格和反封建的意志是堅強的,她和寶玉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鄙薄功名富貴,不愿與惡俗的世態同流合污。她從不勸寶玉去立身揚名,可她的觀點立場和正統的封建教條相對立的,她率直自然,敢于和寶玉同讀《西廂》,敢于把高官厚祿的王子龍孫斥之為“臭男人”。這種抵制封建教條相對立的傲態和反抗性正可與“標勁節于嚴風”的竹子相比。
黛玉形象的悲劇美和崇高感含有三方面的社會內涵。第一,她是貴族階層中具有啟蒙主義思想的女性叛逆者,是代表進步傾向的正面人物。第二,她追求愛情自主的言行違背了封建家族的政治利益,不為封建禮法所容,與封建宗法制度發生了矛盾沖突。第三,在試圖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過程中,作為貴族小姐而又受過嚴格的封建家族的她,既不可能沖破藩籬,又抵擋不住封建正統勢力的壓制和打擊,感情上受到了長期的折磨,最終被扼殺了愛情和生命。這三方面的社會內容在薛寶釵身上是不可能具備的。只有林黛玉所獨有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曹雪芹采用愁、淚、病、瘦的神態特征來為塑造林黛玉形象服務,才具有崇高的悲劇意義和美學價值。否則,抽掉了黛玉形象的社會內涵,便只能是停留在病態美的表面現象上,或是在富貴的生活里說幾句寒酸話,成為紅顏薄命的一般性故事,那就沒有什么意義可言了。
曹雪芹塑造的林黛玉形象代表了歷史發展的新趨勢,代表了進步的社會力量,但在清代前期的封建社會中,這種力量還很微弱,她勢單力孤,敵不過封建勢力的重壓?!俺睢I、病、瘦”的形象特征,正是在封建勢力的壓抑和逼迫下所不然造成的。所以林黛玉渴望愛情自由而又不可能實現的感傷情緒,以及因此呈現出來的“愁、淚、病、瘦”的形神特征,便是超越了一般的病態美的范疇而升華為悲劇形象的悲劇美了。
魯迅先生曾說過:“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币虼耍藗儗φ嫒宋镌庥隹嚯y和不幸都是深表同情的,而悲劇美給人的美感也是崇高的。正面人物有高尚的情操和堅貞的品格,所以悲劇美就是人格美,曹雪芹在描繪林黛玉形象的清瘦面影時,便是結合人格美的內在素質進行刻劃的。這種審美認識也是從中國傳統的文化形態中借鑒得來的,是具有民族的繼承性和歷史的深度的。曹雪芹在塑造釵、黛雙美形象是有發展的。開始是雙美并峙,后來仍然是繼承了頌“瘦”,貶“肥”的傳統意念,尊黛而抑釵。中國古代的文化精神強調憂患感,“何所憂慘而忽瘦”,便是構成黛玉形象悲劇美的哲理基礎,也是博得審美同情的根本原因。因此我們認為,曹雪芹創造的瀟湘館中的林黛玉形象是悲劇心理和傳統文化陶冶出來的人物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特定時代產生的藝術典型,其真實感通向了悲劇美的凈化境界。這表現了作者的藝術情趣和審美認識,也反映了作者憂生憂世的美學思想和反封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