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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書注:當“讀書無用論”大行其道時,猶如水落石出,讀書隊伍里漸漸只會留下那些因為熱愛而不是追求“有用”的真正讀書人。實際上,不帶功利之心地“熱愛”讀書,也就是近代才出現的事,在此之前,人們用“腦”讀書,而不是用“心”讀書。《紐約客》檔案編輯Joshua Rothman梳理了“讀書”一事從古至今對人們的意義之演變,為感性地熱愛讀書“正名”。那么,下次被問到為什么喜歡讀書時,你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就是喜歡,怎樣?
大學四年級時,我選修了一門研究簡·奧斯汀的課程,課程內容很棒,但不得不提的是課程的男女比例失衡得可怕——大約100人的課堂只有不到10位男士。選修這門課的都是奧斯汀的狂熱粉絲,在第一節課上,教授就坦言她本人就是一名“簡迷”(Janeite)。當她問到在場有沒有“簡迷”時,大多數同學都舉起了手。但她也向我們保證,絕不會讓課堂變成無聊的粉絲聚會:“即使你已經讀了十幾遍《傲慢與偏見》(也許從十歲就開始讀了),你仍然可以從課堂上學到東西,這些收獲也許不能讓你更愛奧斯汀,但卻可以給你更好的鑒賞力。知識可以彌補狂熱,理智可以充盈情感。”
起初,我并不能接受這樣的說法。但誠如奧斯汀小姐本人會說的:“人的第一印象總是有失偏頗的。”不久之后我就發現,奧斯汀的追隨者中有各式各樣的人——的確有的人喜歡一位作者的原因更多是感性的,但也有人喜歡的原因是理性的。我還發現,幾乎每個真正著名的作家都會有自己特定的追隨者群體,比如奧斯汀的追隨者就和許多其他作家的追隨者品味不和,包括狄更斯,托爾斯泰,艾略特,海明威,勞倫斯,菲茨杰拉德等等。今天的讀者陣營也分為卡爾·奧韋·克瑙斯加德(Karl Ove Knausgaard)迷和埃琳娜·費蘭特(Elena Ferrante)迷。
從表面上看,“簡迷”就像是文學世界的“星艦家族”(指熱愛《星際迷航》系列電視劇及電影的一群人),但實質上他們只是比大家刻板印象中的書呆子多了一份對書籍的熱情而已。這種熱情讓大家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書籍的世界是浪漫的世界——這太顯而易見了,以至于人們通常看不到。浪漫的磚石搭建了整個文學世界。
作為一個讀者,進入這個世界的過程就是跟隨著它的律動,從有所觸動、有所好奇,慢慢地開始有好感,有親密感,到最后深深迷戀。我們經常希望自己可以理智清醒地閱讀,但其實真正被我們記住,對我們造成深刻影響的都是那些我們讀到情緒失控,深深動容的書籍。從某種微妙的程度來說,如果你僅僅只是尊重和敬仰一本書,其實你是在侮辱它。閱讀文學作品時最重要的就是有情感的投入,我難以想象在讀書的時候沒有“熱愛”。
電影《成為簡·奧斯汀》劇照
哈佛大學的文學教授Deidre Shauna Lynch在《熱愛文學——一部文化史》一書中指出,閱讀作用于人類社會的方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不喜歡文學。人們用“腦”讀書,并不用“心”讀書(起碼他們自己是這么覺得的),因為他們覺得和書籍以及作者產生情感上的連接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Lynch寫道,大約到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的這百年間,閱讀才開始變成一種“私人的、充滿熱情的”活動,而不是“理性的、教化的”。
為了更好地解釋所謂“理性的”閱讀模式,Lynch要求其讀者試想他們穿越回到一個與現今文學觀完全不同的時代,一個文學被修辭學統治的時代。例如18世紀中葉,舉一個最典型的詩集《英國繆斯》(The British Muse)為例,該詩集出版于1738年,與其說這是一本《諾頓詩歌選》(Norton Anthology)倒不如說是一部《巴特利特名言選》(Bartlett’s Familiar Quotations)。彼時的詩集多是圍繞既有主題來編排的,如缺失、逆境、通奸……這樣編排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更好地欣賞和珍視這些文字,而是希望人們可以從中學習說服他人的辯才。就像現在,當人們在瀏覽BrainyQuote.com網站的時候,他們不會認為自己是在文學瑰寶的圣殿里漫游,他們只想到處逛逛,找到一些聽起來很贊、說得又很有道理的東西。在修辭學文化里,Lynch寫道,“詩歌不是用來愛的,而是用來教人們怎么正確地說話的……所以它會教人們如何追求所愛以及如何在俗世取勝。”總地來說,那時的詩歌就像是BrainyQuote.com一樣,只是一種工具而已。
這種情況直到各類經典著作的誕生才有所改變。文學史研究者所說的“經典著作”(canon)起源于18世紀中葉,原因有很多,例如讀者逐漸提升的閱讀興趣以及鑒賞品味,在英國,還包括對著作權問題的反思。(1774年,在唐納森訴貝克特一案中,英國法官基于“公民普遍利益”推翻了之前的永久性的普通法,這奠定了英國出版界的新思路:偉大而經典的作品為所有英國人民共有。)這類經典作品的不斷出現改變了人們對文學的認識,文學作品關注的問題從當下延伸到了過去,閱讀變成了一種懷舊。
一些人讀書是為了了解現世以及身邊的一切。但是,當一個年輕人最愛的書是《了不起的蓋茨比》或者《簡愛》的時候,我們應該意識到,情況已經發生變化了。后者讀書的目的是,如Lynch所說:“搭建自身與外部世界、現世與過往世界的橋梁。”也正是通過這樣的努力,讀書的真正意義才慢慢浮現出來。在修辭學為重的文學環境中,最重要的創作技巧就是掉書袋,最優秀的讀者就是利用所讀來增強自己的辯才。但是在注重文學欣賞的年代,最優秀的作品能夠跨越時代的限制,影響更久更遠,而最好的讀者對于其他地方甚至是其他時代的故事仍然能夠動容。讀書不再是為了博采,讀書就是讀書。讀書的人一定不會僅僅滿足于了解當下,他們一定還會想知道更多。他們會從其他時代的人身上找到與自己相似的靈魂,和他們成為朋友。
要如何理解這種把理智的需要和情感的訴求結合在一起的新讀者文化呢?在18世紀后期和19世紀初,關于迷魅、誘惑和愛的隱喻隨處可見,很快催生了浪漫文學的誕生和發展。1750年,塞繆爾·約翰遜寫到,最好的自傳可以讓讀者不斷的產生興趣從而愛不釋手。(我們仍然以這樣的標準在要求今天的書籍,“如今人們對于故事的渴求是無法控制的,”《出版人周刊》在去年的《金翅雀》一文中這樣寫道。)如今,閱讀也開始成為人類的愛好,書籍開始進入人們的私人空間——孩子的臥室或者爸爸媽媽的床頭柜,閱讀帶來的體驗也越來越接近人們的心中柔軟的部分。當婚姻本身變成一件浪漫的事情的時候,人們將長期的、穩定的情感維系投射到書籍或者作者身上這件事看起來就也是一種忠誠。
企鵝版簡·奧斯汀全集
但有的讀者和批評家不接受這種新的文學觀。因為這種觀點太個人化了,他們認為,這種閱讀評價體系太不尊重作品本身的質量了。(約翰遜寫到,糟糕的讀者根本沒辦法體會作品的妙處;他們“只喜歡他們喜歡的作家寫的書。”)但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膚淺浪漫。熱愛文學本身就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正如Lynch所說,經典的作品必須是作者去世后留在世界的文化遺產。維多利亞時期的讀者會去參觀他們鐘愛的作家的故居。Lynch認為,文學最值得愛的時候是直面死亡的時候。他們和我們一樣,看衰現世的作品。
毫無疑問,我們正是這種苦樂參半的精神遺產的傳承者。在讀《熱愛文學》的時候,我不禁想到了無數Lynch在書中提到的場景:在我家周圍的小書店,弗吉尼亞·伍爾夫或喬治·奧威爾的書迷欣喜地買了一大袋書后離去;書迷們崩潰地發現已故的作家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個樣子。(“你不應該過多地陷入你讀的書中,否則你會失望的,”哲學家Peter Trawny最近再在一次關于馬丁·海德格爾的講話中提到)上周,我把我的書搬到辦公室新買的書架里,我動作很小心,正是這種小心翼翼的感受讓我體會到了Lynch所說的“文學之愛”。或許有人認為電子書和網絡已經消解了閱讀,但事實正好相反,閱讀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是以一種嶄新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文化生活。比如說,現在興起的電視迷和影迷群體,其實是對書迷群體這種形式的一種延伸,改變的只是不同時代的興趣點,但是和作者及作品的情感聯系還是一樣的。
英語文學教授的身份就有點特殊了,Lynch的經歷也說明了教授是非常矛盾的:他們對書籍的熱愛不僅僅是無償的,更是難以言狀的。甚至當他們聊起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時候,也必須表現得非常專業——這就更顯得熱愛文學和研究文學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Lynch的書指出熱愛文學是一種表演,演繹的是歷經幾個世紀的經典隱喻。如果這樣說,那么它的反面,冷靜的、疏離的、學究的文學解讀同樣是一種表演,甚至更加困難。教授們不能夠加入書迷俱樂部的大家庭,痛快地談論對文學的個人化的喜愛——這些情緒只能留給他們自己。
文 | 喬舒亞·羅斯曼(Joshua Rothman)
譯 | 熊臘芳
源 | 紐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