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誤讀錢鐘書《圍城》
——悠哉看點之一
作者:悠哉
近日悠哉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網站搜索到:該校圖書館已經收藏悠哉長篇小說《燕園夢》,于是成為繼普林斯頓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之后的第四所美國大學,欣悅快慰甚矣!
Database:ColumbiaUniversityLibraries
SearchRequest:Title=yanyuanmeng
SearchResults:Displaying1of1entries
Author:Youzai,1965-
悠哉,1965-
Title:Yanyuanmeng/Youzaizhu.
燕園夢/悠哉著.
CoverTitle:DreamofYangarden
PhysicalDescription:733p.;21cm.
Publisher/Date:BeijingShi:Jingjiribaochubanshe,2005.
北京市:經濟日報出版社,2005.
MaterialType:Book
Location(guide):
EastAsian
CallNumber:PL2972.5.O89Y362005
于是想到:拿哥大東亞語言文化系教授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來作為悠哉的頭一“看點”,委實合情入理。
夏先生這部海外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開山之作,成就非凡。他力捧張愛玲與錢鐘書,引領了我國20世紀80年代后的文學研究的學術走向,功勞不菲。例如他評《圍城》:“《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乍聞讓人一愣,然而細加揣摩,又由衷嘆服。不過,該書也并非沒有瑕疵,竊以為,夏先生對《圍城》就存在一些誤讀。
夏先生論及主人公方鴻漸說:
“他是一個善良而聰明的人,但正如他后來自己領悟到,亦是一個毫無勇氣的懦夫。他明白自己和別人的關系,但他不能在壞環(huán)境中脫身,一來太懶,二來害怕因此傷害別人……盡管為迎合他人做了自覺恥辱的事,他實在也是書中好多騙子的一員。他怯弱的性質一直貫穿全書。”
上述評價,大失偏頗,顯然他看走眼了。本人在長篇小說《燕園夢》中也有論述,如下:
上午讀《圍城》。王風大覺詫怪,問道:“怎么這時候你要讀它?”
“這時候才應該讀它啊!”你幽幽慨嘆,“《圍城》這部書實際上寫了方鴻漸所經歷的兩件大事:求職和戀愛。這正好也是我目前所親歷的。帶著親身感受來讀它,我的體會才更深透啊!”你說它寫得真妙哇,但是目前的中國文學史對它的評價明顯偏低;夏志清的評價其實也偏低,并沒有看出它的真正好處?!秶恰氛{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資源和西方文學進行了一次成功的碰撞,和《紅樓夢》一樣有著巨大的闡釋空間。它寫出了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進退失據(jù)、惶惶如喪家犬的精神狀態(tài)。一般人喜歡將它比附為《儒林外史》現(xiàn)代版,這不無道理,但是有大偏頗。其實,《圍城》的偉大意義,在于塑造了方鴻漸這么個典型,他和賈寶玉是一路的人物:一個情種,一個標準傻瓜。設若賈寶玉生活在方鴻漸那個年代,我想大概也是這么一副落魄相吧?換言之,方鴻漸就是個現(xiàn)代的賈寶玉!
“對了,”王風笑道,“我看你真有點像方鴻漸呢!口沒遮攔,動輒亂發(fā)歪論,遭人忌恨。”
“是,是,”你點頭,連聲憨笑。“其實,方鴻漸說過的每句話,干過的每件事,都特像是我干的,或者說我極有可能會干的。”
上述評價中,“他和賈寶玉是一路的人物”是個關鍵詞。換言之,一個因自身性格缺陷而不適宜在中國生存的畸人。
《燕園夢》附錄一《夢斷虹橋——悠哉遇害記》又發(fā)揮道:
“你挺像方鴻漸。”
“哦?哪兒像他呢?”
他聽了這話并不生氣,反忻忻得意。
“要說哪兒像,我也說不出,反正感覺有些地方相似。”
“是不是我的自由散漫、愛掉書袋和口沒遮攔?”
“嗯……這些是,但是不止這些。反正你說話辦事怪怪的,挺像方鴻漸。”
“嘿,這你算說對了!”他興奮起來,話匣子打開了。“在《圍城》里,我頂喜歡的就是主人公方鴻漸了!其實,方鴻漸是和賈寶玉一路的人物,‘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注定是一輩子守窮賤的命。”
“既然愚頑,他怎么又能留洋呢?”
“還不是憑岳丈資助嘛!那年月,有錢就能出去。”
“你說說,為什么偏喜歡他呢?”
“嗯……他怕讀正經書,好弄左性,發(fā)歪論,有時還淘氣頑皮,喜歡稱心傻干,這些都合我的胃口。表面看起來,方鴻漸愚頑蠢笨,實則天分高明,性情穎慧。你看他發(fā)的歪論:“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xiàn)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說得多精辟呀!若不是絕頂聰明,他哪能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另外,他情性蕭散,不干榮進,只有趙辛楣等三兩個朋友和他交接。”
我點點頭。
“但是,方鴻漸本質上是個情種。”
“他既是情種,為什么和孫柔嘉剛結婚就吵吵鬧鬧,不久鬧離婚?”
“沒找到自己理想的唄!賈寶玉是個情種,到頭來不也出家么?換言之,在某種意義上,方鴻漸就是民國時期的賈寶玉了。”
“那楊秋榮呢,就是當今中國的賈寶玉了。”我笑著接口道。
“就是,就是嘛!”榮哥連連點頭,說畢得意地憨笑了。
我又問道:
“那趙辛楣呢?我看他這人也挺不錯的。他比方鴻漸會來事,在社會上更吃得開吧?”
“對,趙辛楣后來肯定要升官發(fā)財,蘇文紈也當了他的情婦。”
“但是,我感覺你好像不大喜歡他,是吧?”
“對。說到底,就像我和楊明中,做好朋友可以。但是,終究不是一路的人??鬃诱f:‘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覺得,趙辛楣屬于哪類人呢?”
“他身材高大,神氣軒昂,聰明,豪爽,講義氣,好交際,嗯,也不乏性情吧。比起李梅亭、韓學愈之流來,自然算好的了。但是,到了關鍵時候——比如他和汪太太的私情敗露——他一下子蔫了,趕緊溜之大吉,和《紅樓夢》里的潘又安一樣沒情意,終究是個小寫的‘人’。我是很瞧不起他的。”
“哦……”
我點點頭,心里著實佩服他的透辟分析。
“方鴻漸則是個敢作敢為的真男子,關鍵時候他不逃避,而是勇于擔承。你看他對孫柔嘉,不就是這樣做的么?”
我點頭稱是:“那你說,方鴻漸最后去重慶找出路,到底對不對呢?”
“嗯……”榮哥思想片刻,隨后雙唇嘖地碰了一下。“方鴻漸本質上屬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種人在中國決不可能有出路的。方鴻漸只在法國郵輪上稍微得意了一下,打從一踏上中國本土,失意就像命運一樣緊緊陪伴著他,甩不甩不脫了。他在上海碰壁,到三閭大學碰壁,回到上海又碰壁,再去重慶依然要碰壁,這是可以肯定的。他這種人,壓根兒就不適宜在中國生存!”
上述評價中,“方鴻漸則是個敢作敢為的真男子,關鍵時候他不逃避,而是勇于擔承。”和“方鴻漸本質上屬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種人在中國決不可能有出路的。”這兩句是關鍵語。和夏志清的評論相比較,不難看出二者判然有高下之別。
關于畸人,在中國藝術史上占據(jù)著顯赫的地位。曹雪芹《石頭記》借賈雨村之口有著精辟之論,轉述如下: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寫于2006/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