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老家門口是一條河。河很寬,可以過船,也可以游泳。我小時候,夏天多半時間在河里度過。
奶奶會站在河邊,一臉緊張的表情。她說,快上來,危險!別游了乖!在我猛吸一口氣沉入水中的時候,奶奶的緊張感更盛。她在河邊叫喚著,當(dāng)然,我是聽不到的。當(dāng)我從河邊探出頭來時,爸爸、媽媽和爺爺也都來了,我上岸時,爸爸的手一動,一個巴掌重重地甩了過來,響起脆脆的聲音。“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我捂住臉,哭。在又一個巴掌要甩來時,奶奶沖上來,用盡她微弱的力把爸爸推開。
奶奶摸著我的臉,問疼不疼。我說,疼。奶奶說,以后不許這樣了,嚇?biāo)廊肆耍∥艺f,哦。奶奶看了看眼前的河,說,我給你講這條河的故事吧。我說,好的。我知道奶奶要講的這個故事,她其實已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我?guī)缀醵伎梢员吵鰜砹耍疫€是愿意聽。
奶奶說的事,發(fā)生在她年輕時。那一年鬧饑荒,餓得不行的奶奶四處找吃的,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上一條小船。奶奶說,活活餓死太難受,坐上船,哪怕是被淹死也比餓死好。她的小船順著河一直緩緩地漂流,奶奶看緩緩飄過時的兩岸,看到蘆葦蕩,也看到堤岸,還有一間間破落的房……躺累了,坐乏了,奶奶就在船上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當(dāng)她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一條河里,河面很寬,就是現(xiàn)在我們家門前的那條河。奶奶還看到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河邊看著船上的她。奶奶說,我餓。年輕男子微笑著說,我有吃的,你要上岸嗎?奶奶說,好啊。她上了岸,年輕男人把鍋里的番薯給奶奶吃。他看奶奶吃得那么有味,喉結(jié)還不自覺地動了動。奶奶吃得有點狼吞虎咽,年輕人說,別著急,沒人和你搶。他給奶奶倒了一碗水。奶奶吃完后才知道,那些番薯,其實是年輕男子最后的一點食物了。奶奶嫁給了年輕男人,就是我爺爺。奶奶說,若不是這條河,她也不會來這里,認(rèn)識爺爺,嫁給爺爺。奶奶還說,那時你爺爺臉上的笑別提有多暖人了,他一定是早就喜歡上我了,不然怎么愿意把他最后一點吃的給我呢。說這些話時,奶奶滿臉通紅,也是滿臉幸福。
有事沒事的時候,奶奶從屋里走出來,走到河邊,看著流水。我跟著奶奶,心頭寫滿納悶,河有什么好看的呢?奶奶看河的表情,卻是那么認(rèn)真,那么饒有興趣。
奶奶在河邊看來看去的春夏秋冬,也像流水般緩緩地流淌而過。奶奶老了,而有一天,我像一只插上翅膀的鳥兒,從老家平靜的農(nóng)村一下就飛到了異鄉(xiāng)喧嚷的城市。
那一年,我在接到奶奶離去的消息時,匆匆趕回。奶奶在這條河邊,在對河的矚目中,過完了她的一輩子。
奶奶故去后,爺爺幾度悲痛欲絕。幾個月后,爺爺緩了過來。我問他,那個時候,您給奶奶吃的,真的是喜歡上奶奶了嗎?爺爺說,沒有,那個時候,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說,可那番薯是您最后的食物了。爺爺說,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爺爺又說,不過,也要感謝那條河,還有番薯,送來了你奶奶,也留下了你奶奶,把她留在了我的身邊……爺爺說著話,不知怎么的,眼眶里又老淚縱橫起來。
我回到城市,在鋼筋混凝土之間穿梭。我看到路邊一個約莫四五歲的臟兮兮的男孩,朝著一個個走過的路人點頭哈腰,在乞討。我眼前很自然地閃過那些電視或報紙上看到的騙術(shù),這些可憐的孩子,是否也是騙子的幌子?要掏錢的手停在了我的口袋之中,沒有拔出來。當(dāng)孩子貼近我身邊時,我還是看到了他眼神中的乞求。
給,還是不給?我看過無數(shù)個擦肩而過的冷漠眼神。我的手稍稍動了動,輕輕地在孩子面前的搪瓷碗中放下了10元紙幣。這孩子若不是真的饑寒交迫,本是好事;但若這孩子并不饑渴卻依然行乞,又多少讓人擔(dān)憂。面對時間之河所淌過來的這一幕,我想,爺爺又該會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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