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為各種原因情緒低落,還是寫當年那個北大小女生眼中的讀書人吧。
北大給我影響最大的人,或者謹慎一點,加上之一?其實是吳增定。
一直到大二,我還輕狂的很,經常思考自己是不是天才,如果是,相對于天才的身份來說我似乎有點過于笨了,如果不是,為什么我這么痛苦……等等之類。
天曉得,這樣的人當然只會去聽哲學系和中文系的課,哲學系的課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天才,中文系的課讓他們覺得自己很痛苦……關于這段丟人的歷史,我還是少說點吧。
總的來說,我在北大前兩年的生活,游走在那些名師的課上,但是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名師要么太高明了,我還弄不懂他們是在做什么,要么就是太有名了,不打算讓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一個法學院的姐姐建議我去聽吳增定的課。
法學院的姐姐是一位很刻苦又很平實的人,一方面,她確實打算并且在研究學術,另一方面,她給出的建議是我當時很適合接受的那種等級。(不像大動物,我現在的男朋友,見我第一面時,就在嗤之以鼻一番之后,哼哼著說先去把中華繁體豎排的前四史看一遍吧——實際上,到現在我也沒有全部看完)于是,我就走進了歷史哲學的課堂。
現在想起來,那種教學方法很簡單,吳老師找了兩本關于歷史哲學的英文書,挑選一些章節復印給每一個聽課的人,然后大家一起邊讀邊討論,這是所有學科最基本的一種學習和研究的方法,但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并參與其中。
以我那時的水平,這堂課我只能勉力跟上而絕無能力發表任何見解,幸好吳老師也從未叫我發言過,因為既沒有選課,也從沒表示出任何想發言的意思,看起來大概只是一個莫名其妙傻乎乎的小豆丁,書上寫著滿滿的中文翻譯,臉上寫著滿滿的困惑,的確,能把那本書上看不懂的詞全部查出來,已經耗費我全部精力了,那些內容,我當時還沒法獨立理解,但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被邀請:來,一起研究吧。
我記得那個學期讀了兩本書的部分章節,一本是施特勞斯的,一本是漢娜·阿倫特的,那時我只知道后者是海德格爾的情人——我那時只能記住類似于這樣的一些八卦,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看那些人的書,很適合去當一個愚蠢的記者(記者本身是一個讓人敬佩并且充滿智慧的職業,但我那樣的如果成了記者,將會是很愚蠢的一個),偏生以為這樣就是做學問,吳老師的歷史哲學課救了我。
我每周花費好幾個晚上把下次要讀的段落里不認識的詞查出來,大概一節課一般讀三四頁,有時候很大段落讀的很粗略,就能讀六七頁。我查出所有不認識的詞,包括“永恒”,“冥想”,等等,都是那時候記住的,再徒勞的通讀一遍,然后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聽著被吳老師點名的同學,或者是他自己,講解作者的意思,覺得自己恍然大悟又似乎更加迷糊。
那堂課從希羅多德開始,講到康德、黑格爾,最后到馬克思,在那之前,這些對我來說都只是一些人名連著一些軼事……我費力且驚喜的理解那些句子,沮喪的發現自己看的還只不過是研究他們的原著,遠遠沒有看到他們本人的原著,才驀然發現鋪在學術這個入口前面的道路有多長。
那個學期,我與我的前男友開始有了疏遠的跡象。在同一時間的歷史哲學和中國古典哲學原著選讀之間,他選擇了后者。李中華的那堂課我聽了第一節,那位白發蒼蒼很有氣質的老人一個勁絮絮叨叨讓他的學生們盡快轉行,盡早做別的工作。
到了現在,我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仍無法喜歡那種態度。前男友對于學術的概念在那之前大概比我稍好有限,但一個學期的原著選讀之后,他也漸漸沉默起來。
奇怪的是,后來他去了圖賓根念哲學和古典學,而我在這里學習蒙元史,或許因為相同的原因,都走上了與啟蒙的那一刻相反(雖然沒有那么相反)的道路。
吳老師的課在一個小教室里,只有不超過十個學生。一位很漂亮的姐姐坐在第一排,時常“出言不遜”,吳老師也不在意,后來才知道,那是他的愛妻。漂亮的姐姐當時在跟王岳川先生讀博士。
后來我在losefat版的版聚上又一次見到她(眾所周知,losefat,尤其是未名的那個,上面全是瘦女孩,一個比一個瘦……),坐在ktv包廂的門邊,在我們這群瘋姑娘旁邊,淡雅的像一朵蘭花,坐了一會就走了,也沒有唱歌。所有人都驚嘆:誰說博士沒有美女!現在我還保存著版聚時偷拍到的她的照片。
吳增定老師,面黑,身長,肩寬,腰細,五官凹凸很有立體感,瘦削…………英俊。每當我說出最后這個詞,大動物都很郁悶:你的審美水平是怎么回事。當然我說的方式也有問題,通常都是兩眼變成跳動的心狀,極其花癡的大喊:吳增定!!好帥噢噢噢~~~~~。從遠處走過的吳老師沒有回頭,微微顫抖……春風還是很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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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看到我寫的吳增定篇,感念之下,也寫了一篇,我覺得比我寫得好。看完之后即茫然又覺得感動。一些自己已經忘卻的記憶,隱隱約約似乎又浮現出來。因此征得他的同意,轉載過來。仿佛看到年輕時候的又一個自己,仿佛看到自己保存在朋友那里,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很喜歡。
F的blog上寫到當年“歷史哲學”與“中國哲學原著”兩門課,勾起不少舊日回憶,禁不住補敘一二。
當時兩門似乎都在周二晚間,前者在一教,有吳增定先生主持;后者似乎在理教,老師是李中華先生。盡管我后來選擇聽中哲的課,但由于F一直幫我在聽“歷史哲學”,所以對這門課程也略有了解,而這門課所讀的文獻也影響了我后來的閱讀。也許回顧起來,這才是讓人感念的。
“中國哲學原著”是哲學系研究生的必修課,當時參加的大都是碩士一年級的新生,我剛上大二,只是旁聽。不過與北大的多數課程一致,所謂原著課其實基本不讀原著,也沒有討論,而是老師每節課選一部書,從此書各個方面講一些概論,最后會發一頁左右的原文材料讓同學們翻譯。
比較而言,我本心對F參加的“歷史哲學”更有興趣,考慮到她能為我轉述課堂的內容,并且為我復印了需要閱讀的材料,我才大體安心在這里上“中哲原著”,為了的是補一補“基礎”知識(當然今天知道,以聽課的方式的補課意義不大)。
之前也上過哲學系本科生的“中國哲學史”,都僅僅旁聽了幾節,未能堅持下來。覺得太簡單沒有趣味,不如自己讀一本教材。而這門“中哲原著”,在我看來,幾乎相當于碩士版的“中哲史”,相比之下又更貼文本,于是也成了我堅持聽課的理由。
不過課堂里正兒八經的東西都忘記了,當年記的筆記也不知道是否還保存下來,或許,這都不重要吧。倒是課堂的一些花絮記得。一次李先生讓同學們寫一下中國哲學每個時段的五本重要作品(從先秦到明清,他分了五個時段),很多人居然都寫不全,尤其明清一段,他們似乎不知焦里堂、戴東原等人。
于是我有些得意地寫完自己的小紙條,接著幫周圍幾位同學補充了幾部書名。還總記得,一位中哲的碩士手上拿了一本周末書市2.5一本的盜版《孫子兵法》看,更增加了我對碩士生的郁悶之情。
另外,這個課上還總有一兩位四十多歲的北京中年婦女旁聽,她們還和我上過很多一樣的課,比如張祥龍先生的“現象學導論”,汪春泓先生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等等。
這幾位旁聽者對學術充滿了熱情,喜歡互相推薦課程,占最前的座位,發沒邊的議論。有一次其中一位好像還拿了自己寫的文章讓李中華批閱,李先生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似乎還承諾詳談。
我當時因此忽然覺得李先生高山仰止,因為那些女同志的作品我估量自己是受不了的,因為這種情緒,說不定會冷嘲熱諷幾句,可見修養極其有限。到了大四,我感到這些女同志完成了從哲學到文學的轉變,因為她們更多地出現在中文系的課堂上,而在哲學系幾乎見不到了。
我暗暗覺得,中文系的先生們有苦受了。不過,中文系的先生們的承受力應該更好,因為從來他們的旁聽者更多更怪,特別有些先生與這種旁聽者的水準也相差不大,比如有一位很有名的孔先生或者無名但據說有些勢力的董先生,這樣唱和起來也是有可能的。
再來說吳增定老師,我聽他的課很少,但F每周熱心的轉述對我起了很大的幫助,這樣吳先生也間接地影響了我。大三的時候我還旁聽了幾節他的“現代西哲史”,尼采、海德格爾等幾個專題,我都在場。
當時覺得他講的尼采極為精彩,但為什么精彩,如今由于糟糕的記憶力也忘記了。海德格爾的講座則極為特殊,他們沒有領我們讀海氏自己的文本,卻發了一篇施特勞斯寫海氏的散文讓我們讀,并且不斷在課堂上感嘆施氏的經典,一定要反復細讀。
如今仍記得上面寫道,與海德格爾相比,韋伯仿佛一個棄兒。這門現代西哲課的主要內容是大陸哲學,而分析哲學鮮有涉及,記得吳老師極誠懇,說分析哲學自己只是研究生階段有所涉獵,并不懂,因此也就不講;同時他也反復叮囑我們不要因此就對分析哲學漠然置之,還順帶推薦了另一位北大無名高人,孫永平。
還是回到他的“歷史哲學”。當時F不斷推薦我讀阿倫特的文章,還常常提到“約阿西姆”這個對我陌生,但音韻鏗鏘的名字,可見這門課對她影響之深。
后來她幫我寫魏晉文學的論文,里面旁征博引,居然從希羅多德談到盧梭、阿倫特,嚇得我一邊感謝,一邊不得不刪改了一頁多,勉強使這篇文字基本以中國的材料展開,免得我們溫文爾雅的錢志熙先生郁悶。不過后來才知道,這大約可算我讀的第一篇準中國施派風格文字,有這些年林氏兄弟等人的作品為證。
不過于此,寫作本文的F當時自然不是有意為之。由于這門課,F還向我推薦了Karl Loewith的《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復印的港版,當時大陸三聯的簡體版還沒有出。
他的《從黑格爾到尼采》(英文版)據說是吳老師從北大書庫中淘出來了,才因此沒有埋沒在庫房,不過圖書館的檢索目錄里,記得作者名都寫錯了。F告訴我,吳老師狂推薦此書,于是我當時也乖乖去復印了此書,后來自己又沿著這方面讀了一年多的書。沒有F的幫助,一切或許會有不同。
大二的時候,我們朦朦朧朧感到一些東西在改變,或許由于閱讀或許由于某個課堂上的偶遇,逐漸的積累某一時刻變成了當頭一擊。當彼此開始決定不再自以為是,認真做事時,生活卻也面目全非。有些改變必然發生也應該發生,只是本不曾料到,它的代價也過多了些。后來F做了國史,我則選擇了西哲。正如今年冬暖春冷,世事本無常。
|社科大師| ID:shekeda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