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鐵川,上海文史館館長,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原題:莫忘法治的終極關懷。法律讀庫投稿郵箱:1751490@qq.com。
終極關懷原是哲學領域對人類如何超越生死問題的一種價值思考。法律領域的終極關懷,是指貫穿立法、執法、司法、守法等一切法律活動的根本價值。有人把秩序當作法律的終極關懷,有人把懲惡揚善作為法律的終極關懷。而在我看來,人權則應成為法律的終極關懷。忘記了這一點,法律就會變色,人就會變質。堅持了這一點,就會超越法律自身的局限,為人類的自由和幸福譜寫壯麗的篇章。
在南北戰爭期間,林肯的主要對手——“南方聯邦”總統戴維斯,副總統斯蒂芬斯,南方軍隊總司令羅伯特·李等,這些人的品德操守和法律知識也許是無可挑剔的,但最終他們輸給林肯的,就是對人權第一的法律理念的遺忘或背叛。
戴維斯年輕的時候,就因其英俊的外表而聞名,就像林肯年輕時即因丑陋而遠近皆知一樣。他是一個奴仆成群的南方奴隸主,他主持制定了南方叛亂者的憲法,人們公認他能夠嚴格遵守他所制定的憲法。但這是一部否定人生而平等、誓死實行奴隸制的憲法。早在開戰的12年前,戴維斯就曾在國會會議上對北方的代表大喊:“即使奴隸制是不合理的,那也不關你們的事!”
斯蒂芬斯和林肯在眾議院共過事,他在一次演說中反對美國對墨西哥發起戰爭,他說:自由的人們過早地忘記了他們的原則,過快地受到了權力的誘惑而不能自拔。坐在臺下的林肯聞此不由熱淚盈眶,二人結成好友。但斯蒂芬斯對南方家鄉的熱愛超過了對平等的追求,他公開說:“黑人與白人之間根本沒有平等可言?!彼浟水斈昱険裘绹致阅鞲绲脑?。
羅伯特·李更是一個理智被桑梓之情埋葬的人。他是開國之父華盛頓的孫女婿,人們很難想象作為南方叛軍總司令的他,竟是一個廢奴主義者。他曾寫道:“在任何一個州,奴隸制都是道德上和政治上的一種罪惡?!彼卜磳δ戏姜毩ⅲ诮o兒子的信中寫道:“我所設想到的災難莫過于聯邦的瓦解,因為這意味著所有罪惡的集結?!眴慰此倪@些觀點,那和林肯是多么的切合,以至于林肯在尋找鎮壓南方叛亂的北方軍隊統帥人選時,第一個找到了他!你還難以想象,作為南方叛軍統帥的他,竟在內戰期間的1862年,按照岳父的遺囑,釋放了所有家中的奴隸,并親自為他們簽發了通行證,讓他們越過防線去投奔北方。在他眼里,南方故鄉的奴隸制是應該廢除了,南方故鄉鬧獨立也是不對的,但合眾國本來就是原來十三個殖民地自愿組合而成的,既有組合的自由,也應有退出的自由,北方無權動用軍隊攻打宣告獨立的南方。表面看來,他是在捍衛家鄉的自由,但他根本不知道,家鄉的自由不能犧牲奴隸的自由為代價,自己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坎尼雖然和林肯沒有正面發生過沖突,但他于1857年對斯科特訴桑弗特案的判決,卻在客觀上堵塞了林肯試圖以和平手段解決南方奴隸制問題的道路,對南北戰爭的爆發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惡劣作用。斯科特是一個黑奴,在白人廢奴組織的幫助下,他向密蘇里州法院起訴桑弗特,要求獲得自由。首席大法官坎尼親自撰寫了此案的判決書,提出:按照當時美國憲法的規定,奴隸不是一個完整的美國公民(只相當于一個公民的五分之三),是奴隸主的財產,根本無權起訴別人;州權至上,決定奴隸制存廢的權力歸屬各州,聯邦無權干預。林肯本來想用限制蓄奴州擴張和國家出資贖回奴隸的漸進方式解決奴隸制問題,但坎尼的這一判決,從憲法的角度斬斷了林肯的計劃。令人頗感意外的是,坎尼早已無償釋放了他名下的全部奴隸,而且曾資助過那些獲得自由后因年高體弱而難以自理的奴隸??材嶙鞒瞿菢拥呐袥Q,完全是從當時美國憲法的本義出發的。他不愿正視美國憲法中的“人人生而平等”立憲指導思想與維護奴隸制的沖突問題,更沒有運用“惡法非法”的自然法理念,去否定那些不合時宜的維護奴隸制的憲法條款。
南北戰爭時期林肯的那些政敵們,或者被一種對家鄉的糊涂的愛所沖昏頭腦,或者拘泥于不合時宜的憲法條文,拒絕與時俱進;或者把平等與自由相割裂,只承認蓄奴州的自由,而不顧更為重要的人生而平等原則。歸根結底,他們忘記了人權第一的最高法治原則。當你的家鄉踐踏人權時,你不能因對故土的熱愛而助紂為虐;當憲法的某些條文已被證明是踐踏人權時,你不能成為“惡法亦法”的“法呆子”;當一部分人的自由需以犧牲另一部分無辜的人們的自由為代價時,你不能被自由一葉障目,而應唱響人人生而平等,才能人人自由的主旋律。人權,就是每個人都有做人的權利,實現做人的尊嚴。即便他是罪犯,法律也要保護他未被依法剝奪的剩余權利;即便他們只是這個社會的少數人,但多數人也無權剝奪他們做人的資格和做出有損他們尊嚴的事情。人權的尊重與否,是文明與野蠻的分水嶺,人與非人的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