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虹宇,西南政法經偵08級學士,民商12級碩士研究生,與西政結緣七年,浸潤了西政的書香,收獲了兄弟的情誼,迎娶了法學院的學姐(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學姐,小編羨慕呀)。愛讀書,愛生活,愛老婆是平生三大愛好,自認應當屬于一個比較典型的四川男人。
梃擊、紅丸、移宮三案,是明代政治斗爭的一個縮影,盡管三案本身并非多么復雜,但其影響卻是深遠的,長期以來三案被用作黨派間互相攻訐傾軋的攻擊點,以此掀起了無數政治迫害,貫穿晚明始終,直到南明弘光朝廷滅亡前夕。通過對三案的梳理,不僅能對東林黨與閹黨間的政治斗爭有所了解,還能對明代的政府結構和政治制度有一個大致的認識,對明朝統治能力的削弱、行政效率的低下給出合理的解釋,甚至解釋明朝滅亡的原因。
全書的一半篇幅似與三案無關,實際上卻是在制度層面上分析了三案發生的誘因,一言以蔽之,便是“明代多年來一力增重帝權,積勢所及”所產生的積弊。三案作為個案,是偶然現象,但皇權的強化、內閣的爭權、太監的用事、臺諫的強橫、黨派的互訐與行政的低能卻是伴隨明代盛衰的始終,三案就肇因于平素并不為人所注意的制度變遷之中,可以上溯到太祖成祖之世。作者并未就三案論三案,而是以一種“大歷史的眼光”審視了明朝兩百多年的歷史發展和制度沿革,如庖丁解牛一般將紛繁復雜的人和事娓娓道來,正與大洋彼岸的黃仁宇所主張的“大歷史觀”不謀而合。
明太祖以布衣出身,領袖群雄,驅逐胡虜,恢復華夏,重建了中國的傳統政治,但對傳統政治也進行了深刻的變革。作者在前言中便講到,每個新王朝的興起,都會在增重帝權、確保家天下的統治上大事興革,而明初諸帝對于傳統政治制度的改革是最為突出的。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改革即是洪武廢相。所謂宰相,在西周封建時期便是諸侯卿大夫的家宰,后來中國統一,諸侯的小家變為天下的大家,皇帝成為唯一的家長,而掌管諸侯家事的家宰也就成為了國家這個大家的宰相。皇帝是國家元首,象征著國家的統一,宰相則是政府首腦,直接掌握行政權力,并不需要事事上奏。在漫長的王朝史上,皇權與相權總在此消彼長之中。總體來看,君主專政制體下的中國,皇權的增重與相權的分減是主要趨勢。漢朝時的丞相“負政治上一切實際的責任”,實權極大,對君權的威脅也大,王莽、曹操都是以相權壓倒君權的人物。隋唐時皇帝便將宰相的職權拆分到三個部門中,即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三省合起來才相當于宰相。宋代又把掌管軍事、財政和用人的權力從三省分割了出去。到了明太祖時則干脆廢除了宰相制,一切政事全由皇帝直接負責,具體政務則交給六部尚書處理,因此明代被公認為君主專制的頂峰。但皇帝精力有限,每天全國的事一個人哪里看得過來,沒奈何引用翰林學士來做皇帝的秘書工作,這個“中央秘書處”就是后來的內閣。
但是有明一代,內閣中雖有權臣,卻從未發生過前朝相權壓過君權的事情,太監中雖有權宦,也從未有如漢唐時宦官肆意廢立皇帝的故事發生。這是因為明初的皇帝們除了廢除宰相制以外,還故意“逐漸建成了各部之間互有牽制、常多爭議的政治機構”,來平衡朝廷內外的各種勢力。首先是就內閣閣臣的排序形成了不成文的規定,首輔不去,次輔就上不來,前面的不去,后面的就不能依次遞進。因此閣臣之間互相傾軋、明爭暗斗,常常不能保持和睦,這是皇帝所樂于看到的。其次便是提升了六部的地位,六部原是尚書省的下屬單位,對宰相負責,廢除宰相后六部尚書就成為中央的最高一級官員,與內閣并無隸屬關系,內閣也就不易專權。再者,便是信用內監,提升了內廷宦官的權力,使他們的權勢凌駕于內閣之上,以保證皇帝私事的進行和避免內閣一手遮天。
言官的任用,是另一手有效的法門,皇帝用這些專提意見且只提意見的人來監督和攻擊朝廷內外的一切人事,能有效的達到朝廷內部勢力的制衡。言官主監察,一為都察院,一為六科給事中,雖然官位不高,但不受政府部門的控制,他們都以道德標榜自己,以清流自居,以大膽上書言事為榮,即使得罪,名氣也會蜚聲內外,因此他們從未停止過對一切決定的批評和反對,無論是內閣輔臣還是六部尚書,甚至連皇帝本人也不放過,故而臺諫的強橫不僅僅能在輿論上壓制政府,連皇室有時也倍感苦惱。最后,明代的皇帝還不斷的擴張特務機構,來監視群臣與國民,從錦衣衛到東廠西廠,國中緹騎橫行,密探遍布,使官場和民間隨時保持著緊張的氣氛。
這種互制局面的確保證了君權的穩固,嘉靖、萬歷身居宮苑,二十多年不理朝政,仍然可以安居帝位。權臣如嚴嵩,統治內閣十五年,非親不用,非仇不誅,方士幾句不利于嵩的占語,就讓嘉靖皇帝免了他的職。權宦如魏忠賢,呼為九千歲,權勢遮天,生祠遍布天下,相傳還有篡位之心,結果崇禎嗣位,憑幾封劾疏就流放了他。因此,盡管明代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但憑著明祖定下的制度,朱家的天下始終坐的極牢。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制度的弊病則是愈加明顯,而明朝竟以此亡,對此作者一針見血的總結說,“因此而造成的竟有很多皇帝多年倦于臨朝,諸臣之間相互扯皮,而使國勢日衰,腐朽日甚,終至不可收拾,則又是另一面的必然轉化,這可又是當日一心謀求增重帝權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的了。”
明代這種政治制度造成的不良后果非常嚴重,首先就是皇帝執政能力的不斷弱化。皇權的極度膨脹,鞏固了皇帝的地位,杜絕了操莽之類人物出現的可能,但皇帝們也因此慵懶成性,縱情聲色,不理朝政,明代十六位皇帝,除了開國二祖,大多數平庸荒怠,其中尤以三案的造因者萬歷皇帝為最。在立儲的問題上,萬歷缺乏魄力與堅持傳統政治道德的官員正面抗衡,只能采取拖與賴的方法長達十年,最終仍然不得不屈從眾意,立長不立愛,而他在立儲問題上的猶豫不決更成為三案發生的直接動因。立儲受挫的他轉而意氣用事,拒不臨朝達二十余年,群臣的奏折留中不發,缺官的空額拖而不補,若只是消極怠工還算罷了,萬歷卻又廣派內監騷擾各地,強征礦稅,以充私用。萬歷長達四十八年的統治使明朝的統治危機不斷加深,他死后不到三十年,明朝就在流民起義與外族入寇的交侵下滅亡,因此論者謂明之亡,歷來都認為不亡于崇禎而亡于萬歷。
黨爭之烈則是一個更為嚴重的后果。由于皇帝執政水平的低下,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權力給內閣,同時又要抬舉內監,鼓勵言官來制衡內閣,因此內閣閣臣之間、內閣與外廷之間、內監與百僚之間利益糾葛不休,朝臣們拉幫結黨的風氣大盛,一時間黨派分立,各不相讓,大有你死我活的氣概。內監和言官都是各派拉攏的對象,有了內監的支持就有了爭權的基礎,而有了言官的幫助就有了出擊的利器。任何一件事都能掀起政潮,作為攻擊對方的口實。作者論及黨爭時分析道,“明代自始便是以各個部門之間相互制約來增重帝權的,隨之而來的便是諸臣之間相互勾結,漸成門戶。到了明末,門戶更多,爭斗益烈,而且內外相結,自后妃、諸王、內監、外戚、閣臣、九卿、言官、外吏,以至去官鄉居的名人、學士,無不涉及門戶之爭,各有一派。但是派別雖多,小的爭論固然各自有異,遇到大的論爭,聲氣相通者又常相互依附,于相異者共爭。這樣,就又常成為相互對立的兩派。”從爭國本的斗爭開始,到妖書案和明末三案,無不被黨派用作政治迫害、排除異己的題目。
以爭國本拉開帷幕的黨爭雙方,一派是東林黨(即書中所稱“正統派”),一派是齊、楚、浙、宣、昆等派。前者站在傳統政治道德的一邊,力主立萬歷的長子常洛為太子,并攻擊一切異見者與中立者,后者則或是站在萬歷本人與鄭貴妃所生皇三子常洵一邊,或者是持中立態度。前后十年,最終首輔申時行去位,常洛立為太子,東林黨雖然獲勝,然樹敵已廣,尤其是批了萬歷與鄭貴妃的龍鱗鳳羽,但東林黨仍未收手,鄭貴妃也并未死心,于是又有后來的三案發生。
梃擊案之不可思議處在于東林黨攻擊梃擊太子宮的瘋漢張差出自鄭貴妃的指使。書中對梃擊案的審訊過程進行了詳盡的分析,但言語中顯示出作者更支持東林黨人一方。但就本案而言,我更傾向于梃擊案的復審是東林有意將之引向鄭貴妃一方,以鞏固太子的地位。試想以鄭貴妃的圣恩眷寵和后宮地位,無論如何不至于安排一個瘋漢手持木棍去行刺太子,這樣低端的手段除了引火上身外根本毫無勝算。最終,在東林黨人的施壓下,鄭貴妃向太子低頭,萬歷也親口承認了太子地位的不可動搖,來換取東林黨人的到此為止,瘋漢張差與兩個太監伏法,東林黨再次獲勝。
至于移宮案甚至難以稱為“案子”,光宗的遺孀西李拒絕搬出乾清宮,想以此為自己爭到更大的權益,而東林黨擔心再出一個武氏臨朝,極力要把西李趕出乾清宮,最終西李遷走,但東林黨逼人太甚的氣焰,被敵對的黨派所攻擊。到魏忠賢掌權后,他們都投到魏一邊,以打擊東林黨,魏忠賢失勢后,他們又被指為閹黨,遭到無情的報復。三案本已告終,但黨爭卻方興未艾,這三件帝王家事原本簡單,但在黨派手中就大肆渲染,成為政治斗爭的導火索了。
魏忠賢大肆排擠和迫害東林黨,指使黨羽編纂了《三朝要典》,借圣諭將“三案”的罪責全部委諸東林黨人,定為鐵案。梃擊案中查出口供的王之宷、紅丸案中懷疑進藥的孫慎行以及移宮案中激進的楊漣被定為為三案罪首。東林黨人既遭血腥鎮壓,到崇禎即位,又紛紛起而攻擊閹黨,《三朝要典》被毀,三案又翻了過來。對閹黨的清算一直延續到北京失陷、明朝滅亡,仍未停止。鄭貴妃的寶貝兒子福王常洵死于李自成之手,但他的兒子終于被推為皇帝,建都南京,而這個東林黨人把持的朝廷直到清軍兵臨城下之時仍在喋喋不休的爭論誰是閹黨應予罷免。
文官集團間的黨爭在歷史上本不鮮見,范仲淹、歐陽修一類的君子皆不能免于門戶之見,呂思勉論北宋黨爭時的一段話,我覺得用來形容明朝的門戶之爭也十分貼切,黨爭“不過是鬧意氣,并無甚真有關系的事情,卻因此弄得政局不能穩靜,無論什么人,都不能放手去做事情,就奮勇去做,也四面受人牽掣,不得徹底,即使一時勉強辦到,不久政局轉變,也要給人家取消掉的”,文人“多有務為名高、好持苛論的習氣。喜歡求名,就遇事都要起哄,到后來就弄成一種群眾心理的樣子。好持苛論,便彼此不能相容,就弄得互相嫉忌,不免要用不正當的競爭、報復手段,所以喜歡結黨,喜歡排擠,喜歡標榜,喜歡攻擊。恭維自己的同黨,便說得比天還要高;毀罵異黨的人,就說得連禽獸也不如。叫后世讀史的人疑惑,這時候,何以君子這樣多,小人也這樣多?其實誰也算不得君子,誰也不定是小人,不過是風氣已成,人人為群眾心理所左右。”充當黨爭先鋒的言官更是求名的典型,此輩動輒以道德苛咎別人,但官僚政治需要的是紀律的約束,而非道德的力量。故而,臺諫強橫于政府行政本無助益,相反還會加劇文官集團內部的黨派分化。文官集團作為帝國政府的核心,成天陷于無休止的扯皮與推諉之中,政府的行政效率之低和行政成本之高都可以想見。黃仁宇認為這是中國傳統政治以道德代替法律的弊病。
從這個角度來看,三案不僅僅是宮廷案件,它折射出的是整個政治制度的缺陷,反映出中國傳統官僚政治中不可調和的矛盾。溫功義先生的這一本小書,三言兩語就道破了玄機。